耳殤

徐克明有中耳炎史,部裏許多人都不知道。不過,徐克明的中耳炎,平時一般也不犯,這次犯,怨他自己。本來,五月份去南方考察沒他,他跑上跑下偏要去。去就去吧,誰都清楚,而今幹部出去考察,就一個字:玩!糊裏糊塗地玩!上車睡覺,下車拍照,回到家什麽都不知道。這樣的玩,多一個人是玩,少一個人也是玩,反正就玩那一月半載,反正就玩那幾萬塊錢公款,玩完就玩完,大家沒事。

“五一”黃山,車多人多!這麽多人一下擁到黃山來,不像是來玩的,是像專門來踏黃山一腳的。過去“五一”,隻放一天假,沒人有空跑這麽遠來玩。現在放七天,完全可以出來玩一玩。有錢的人或者有辦法弄到公款的人,都想出來玩。而出來玩的人,往往都是首先想到黃山。過去有句話,叫不到黃河心不死,現在說,不到黃山不死心。所以,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凡是出來玩的人,都往黃山集中。

山下集中一大片,上山隻是一條線,登光明頂時,堵住了!上去的上不去,下來的下不來。原來在山下有說有笑的一群大活人,一下全被堵死!下一個人的頭,頂著上一個人的屁股,上一個人的頭,再頂著上上一個人的屁股,就那麽一路往上頂,不願頂也得頂,不頂沒處挪步,腳下踏著石階,手裏抓著鐵索,眼睛看著頭頂上的一線天,叫奶奶叫爺爺,誰都別想挪動一步!從早上八點,一直頂到下午兩點。腿站得軟了,頭重得要往一邊倒,玩的興趣一點都沒有了,小的哭,大的叫。看看,像是來遊山的嗎?像是往山上送葬的。

部裏一起來玩的五個人,往山上沒爬到兩百米,都被擠單了。徐克明離光明頂還有一百多米遠,也被堵住,夾在遊人中,臉杵著前麵一個胖女人的後腰,香氣臊氣,一股腦兒聞,又不敢發牢騷,這也不是發牢騷的地方,大家夥都是難兄難姐,你對人家發,人家對誰發去?徐克明無奈地伸手摸摸兜,兜裏帶的東西都吃完了,水也喝完了,又餓又渴,眼前直閃金星!一時間,連跳崖的心都有!再想想,要是死了,媳婦得重新跟人,不能死!再說,完全是自己願意出來玩的,也不是別人逼的,沒理由死。

一直頂到下午,太陽快過山了,黃山警察上來,才把遊人慢慢疏散開。

天快黑的時候,部裏五個人,才前一個後一個,伊拉克美英聯軍似的,沒精打采,聚到山下的一家賓館。五條漢子,五條喪家犬一樣,發死怨,八輩子都不想來玩黃山!

怨完了,徐克明忽然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不對勁,裏邊老是嗡嗡地堵得發脹,一定是在山上六個多小時站的。六個多小時呀媽也!**那會站人,才站幾個小時?哎!上山受點苦是小事,倒把中耳炎給弄犯了,真是!上周開會,聽部長說,要給新聞科再配個副科長,說中央加大西部開發力度,要充實新聞報道的領導力量。我徐某已經是宣傳部著名的“豆腐塊”大王,尾大不掉,這新聞科拔個副科長,不拔我徐某還能拔誰?這下玩完,拔不成了!狗日的驢耳朵出了毛病!領導能提拔一個耳朵有毛病的人當副科長嗎?這也不符合中央幹部任用政策呀?你說人家給科長匯報工作,你拿啥聽?哎!早知道這樣,來考他媽球的察呀?

哥們見徐克明一臉菜色,蔫頭耷腦,如喪考妣,就一個個從**拗起來,拉起徐克明,說,到街上找個包廂喝酒,瀟他媽一回灑!山上損失山下補。否則,打老遠的這一趟黃山也玩得太冤了!太沒價值了!

風景區的包廂,跟北方小城的那些包廂就是不一樣,人家靠高雅賺錢。徐克明進這樣的包廂,一時還覺得有些玩不開,那些小姐一個比一個長得好看,徽妞本來就水靈,再那麽露胳膀露腿的,身上白嫩得叫人心裏癢癢。來之前,妻子就給他打過預防針。說,要注意安全,安全懂嗎?徐克明懂。妻子叫他注意安全,並不是怕他爬山摔著磕著,主要是指包廂裏那些事。是的,這些地方一定要小心哩,這樣的教訓見得不少。

徐克明一邊吃,一邊拿眼溜著那幾個進進出出的小姐,看著她們相互說說笑笑,徐克明咋聽也聽不清,不知幾個女孩說啥笑啥?哎!這狗日的耳朵多不是東西!早不壞晚不壞,偏偏這時壞!越是聽不清,徐克明越是暗下提防起來,小心翼翼,生怕那些說說笑笑的小姐們,會突然來騷擾他。

酒喝到最後,該上主食了。高個兒身材很苗條的小姐,嫋嫋婷婷,走到徐克明身後邊(不知她為啥偏走到徐克明身後去?他也不是這五個人的領導。大約看徐克明長得帥氣),彎下腰,小聲問:“先生,要水餃嗎?”

徐克明耳朵嗡嗡的,一時聽不清安徽小姐口音。問:“要啥?”

“要水餃嗎?”那高個兒身材很苗條的小姐又說一遍。安徽話,“餃”念成去音。

徐克明模模糊糊好像聽懂了。馬上小聲反問:“你問我要什麽?要睡覺?!……”天!她竟然問我要睡覺!這裏的小姐真的好厲害呀!說這話也不怕人聽到,當著眾人的麵,就問我要睡覺?睡覺是男女兩人偷偷幹的事,怎麽當著眾人的麵問這話呢?妻子擔心的事,還真的發生了。我能跟她睡覺麽?作為一名國家公務員,一名黨員,一個正派的男人,能這樣隨便,說睡覺就睡覺?再怎麽開放,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應該有做人的尊嚴嘛,都應該有人格的嘛,咋能說睡就睡呢?媳婦知道了咋辦?領導知道了咋辦?不!不能不能!一定不能!徐克明臉都嚇白了,連忙搖手說:“不要不要,我不要睡覺!你找他們。”他把那個高個兒身材很苗條的小姐,大大方方地推給那幾個醉眼眯眯的哥們。

那幾個喝得暈呼呼的哥們,不知徐克明在跟人家小姐客氣什麽。就一致表態:“就他就他!你看他長得多帥!就他就他,他是我們的領導哪,小姐就他了。”

那高個兒身材很苗條的小姐,光站在徐克明後邊,臉紅紅的,很勉強地笑了笑,說:“先生,你真幽默。”

徐克明又聽岔了,轉眼對那小姐胸前一瞥,連連搖手:“不要摸不要摸!”

那小姐認真生氣了,臉一下煞白,對桌上五個男人一摔眼,狠狠地小聲罵了一句,狗流氓!忿然走出包廂。

南方十五天玩完了。

部裏五個男人又一起回到塞北小城。

五個人一回到部裏,正正經經地來到部長辦公室,認認真真地向部長做了考察情況匯報。

這五個人中的四人,說說笑笑,見誰都吹一番這次南方考察的巨大收獲。隻有徐克明不言不語,不說不笑,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有誰問他一句,說一句,不問,就一聲不吭,整個變了個人似的,沉默寡言,而且謙虛謹慎。於同事,於領導,話不多說,工作卻搶著幹,人,簡直往死裏謙遜上進。

這是咋了?徐克明小子去南方考了一回察,咋都考成另一個人了?考成一個馬列主義者回來?還沒提副科長哩,就這球德行,跟日本天皇似的?要真提了,這部裏還能有老百姓嗎?操!

也有人懷疑徐克明總這樣板板六十四的格局,是不是裝的?是不是在南方惹上了那種難言之苦,在別人麵前假正經?

聽人懷疑,徐克明小媳婦馬上出來辟謠,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家克明,老實人!有那賊心,也沒那賊膽。這方麵的事,沒有沒有!他哪會有那種病?別胡說,就是你們這些男人都有完了,也輪不上我家克明。這我還不知道?連自己老婆十天八日也難交一次公糧哩,還有那本錢往外捐?沒有沒有!我敢保證,我家克明,那三大件兒,原來啥樣,現在還啥樣,硬件軟件一點沒壞。這個聰明過人的小媳婦,一句不說老公的中耳炎犯了,說中耳炎犯了,就提不成副科長了,她比誰都清楚。

不說中耳炎犯了,不等於中耳炎沒犯。同仁之間的日常語言交流,常常會發生些障礙,聽電話,也經常聽岔了。前天,在市紡織廠政工科當報道員的小姨子,打來電話,問要不要水票,說百樂純淨水廠的朋友給了她一大把水票,她喝不完。

“喂,姐夫嗎?你回來啦?哎我姐呢?不在?你去南方考察這麽久才回來,她哪去了?也不補補課?補啦?早晨剛補過?哎喲!看把你美的!這麽大聲,咋不到中央電視台去做廣告?哎姐夫,你要水票嗎?我……”

徐克明聽到小姨問這話,臉上馬上喜笑開了,一個人在電話這頭偷著樂,也不像在黃山賓館裏那樣規矩了。自古來,姐夫睡小姨,實在不稀奇。何況平時也喜歡跟小姨打花聊情的,再說小姨也不小,隻比她姐小一歲,長得又比她姐出挑。就笑著說:“你說什麽?大白天的要睡覺?……”

“啥?你說什麽呀?誰說跟你睡覺了?嗯 ?去南方考察一趟學壞了是不是?哎放老實點,要不我叫我姐收拾你!聽說去南方玩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哎,你到底要不要水票,不要,我可送人了?”

徐克明心還在往小姨那快樂方麵想:“啥?我不睡覺你就送人?那你來吧,今天我休息,家裏正好沒別人。”

這次是跟小姨聽岔了,說說笑笑就過去了。有幾次,工作上的事也聽岔了。工作上的事聽岔了,就會出馬大,就會出現張冠李戴的事。前天,東亞公司通訊員在電話裏告訴徐克明說,今年公司科技攻關小組的項目,都翻番了!徐克明卻聽成“散攤了”。接完電話,馬上奮筆疾書,寫了個批評稿,批評東亞公司領導沒有科學發展觀,不該解散科技攻關小組,企業離開科技革新,還怎麽生存?還怎麽競爭?稿子送給部長審查時,部長叫徐克明不忙發,先下去調查調查,把情況弄清楚,東亞公司為什麽要撤掉科技攻關小組。徐克明去到東亞公司一打聽,自己把包裏那份批評稿揉得粉碎,趕快重新開筆寫表揚稿,人家科技攻關項目翻番,不是“散攤”。

打那,徐克明再不敢坐在辦公室裏用那球耳朵聽電話了,都親自下單位抓第一手新聞資料。

徐克明負責的新聞口,管全市的新聞報道。市上一有什麽活動,都要寫報道,特別是中央加大西部投資力度,作為西部發展中年輕的縣級市,市領導特別重視城市形象,特別重視城市知名度,力爭通過各種渠道,不失時機地對外宣傳自己的小市,吸引投資,發展經濟。所以,市上每一屆領導對外宣工作,或者說對新聞科工作的重視,都是空前的。所以,這項工作容不得一點紕漏。

沒去南方考察以前,徐克明的工作運轉,一般都是坐辦公室遙控,常常是一個電話打下去,跟相關單位的政工員一了解情況,電腦上三敲兩敲,一篇小豆腐幹,也就上了報紙,上了電視人稱“豆腐幹”大王。現在不行,耳朵不中用,電話聽不清,要寫個啥,就得下去跑才行。不跑,豆腐幹上不了報,上不了電視。報上見不到文章,電視裏聽不到聲音,市長就打電話來就找部長,部長就打電話來找科長,科長就來找科員,最後落實到徐克明頭上。徐克明接到任務,隻有下去跑材料,不跑沒材料寫,等米下鍋等不來。

要說新疆這地方,離天近,一到夏天,缺什麽就是不缺太陽,一天十五六個小時的日照率,石頭都曬紅了,戈壁灘上曬出火來。中午,地麵上烤起五六十度,孫悟空要過這地方,還跟鐵扇公主借把扇子哩,徐克明卻不怕燙,自行車一騎,跑!跑單位。

這種天氣,騎車跑基層,不但部裏的同誌看在眼裏佩服在心裏,全機關的同誌都看在眼裏佩服在心裏,人家徐克明同誌南方考察回來,這麽能吃苦!這麽有實幹精神!真讓人感動!哎!而今這樣的同誌,可是不多了!這種大熱天,有些幹部,坐在辦公室開空調、吹電扇,發冷飲喝,都他媽發牢騷說怪話,誰還肯火竄竄地跑基層哪?

部長也被感動了,會上會下,常常拿徐克明做例子教育大家。人家徐克明去了一趟南方考察回來,效果嚇人的顯著。有人說,而今出去考察就是玩,看看人家克明同誌玩了嗎?人家跟南方人學到了多少東西?不但學到時間就是金錢的觀點,還把南方人那種真抓實幹的精神也帶了回來,身體力行,榜樣啊同誌們哪!

沒表揚幾回,部長就給了徐克明一張幹部考察表,讓他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