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現的鈞瓷之光(中篇小說)

午後的陽光很毒地照在西街口的紅綠燈上。正要趕去上班的鄒進騎著一輛銀灰色的電動車拐進西街口。街麵上亂哄哄的,黑壓壓擠滿了人。前方好像發生了什麽事了,人潮像流水盡往這裏湧來,湧得電動車都有點過不去了。鄒進停住車,向一位正在執勤的交警打聽:咋的?見鬼了!路過不去了?

那位交警告訴鄒進,你沒聽說啊,前邊街心縣商業局一個在建工地,挖出沉甸甸一甕古董。

是嗎?鄒進顯出有點驚奇地問道,挖出什麽古董了?

古董就是寶貝吧。交警回答說。

原來是這樣呀。鄒進亮著大眼說,是不是很值錢呀?

寶貝肯定值錢了。交警進一步解釋說,有的說是挖到一甕黃金,有的說是一甕白銀,也有說是一甕珠寶……這不,消息從工地傳了出來,不到半個小時,全城的人都往這裏趕來了,都要去看挖出來的那甕裏到底藏有什麽寶貝。

難怪這麽多人把整條西街都給堵了。不過,這個消息也讓鄒進感到意外和驚喜,鄒進把車往街邊一放,人也投入了人流裏了。

在建的工地四周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爭先恐後直往發現寶物的地點聚擠。

發現寶物的地點是在一個新開挖的地基。但現在的地基已不見那甕寶物的蹤影,隻有殘留的幾片被打碎的甕片散落在那裏。一些人正圍著那新挖的地基和幾片甕片在議論著。鄒進一問才知道,那甕寶物被發現後已被建築方搬到工地東邊一側民工的臨時工棚裏了。

鄒進就往東邊一側的工棚趕過去。

那是個低矮的有點像雞窩的工棚。

工棚外早已人山人海。聚攏而來的人群都亮著好奇和驚喜的目光相互觀望著,詢問著,打聽著,雖然誰都說不出挖到的是什麽寶物,但臉上似乎都流露出一種特別的興奮和狂熱。因為這是個對金銀財寶和奇珍異物充滿渴望的時代。人們對財寶的欲望和興趣無法抑止。

幾位穿製服的民警和民工在工棚外守護著,阻止著像潮水般的人群往工棚裏擁。而讓這些守護者最擔心的恐怕是那甕寶物會被人哄搶走吧。

此時,工棚前實質上已經根本就無法讓人靠近了。但那些禁不住好奇心和**力的人就繞過工棚前方,繞了半圈繞到工棚後麵,借著工棚外搭起的簡易柵欄縫隙,趴著往木棚欄裏觀望。

鄒進也繞到木柵欄後麵,他好不容易才在趴著的人堆裏找到一個縫隙,和大家一樣像隻小猴趴在木柵欄上,借著一小道縫隙往裏探望。

工棚裏圍攏著許多人。民工們臨時搭就的幾張簡陋的床鋪前站滿了一群男男女女的民工。幾位公安民警和政府辦事人員模樣的人站在工棚垓心。裏邊人聲嘈雜,但從嘈雜聲中可以聽出都是圍繞著那隻被一個工頭模樣,臥藏於**的黑甕子的話題。一臉嚴陣以待的工頭手上握著一杆鋼釺,不讓圍在垓心的人靠近他跟前。從工頭那一臉嚴陣以待的表情可以看出,此時隻要是誰靠近他**的那甕寶物,工頭就會跟他拚命。而在工頭身後則是一個頭額有些禿頂的中年人,正對著工頭耐心地勸說:

“薜頭頭,你老是這樣護著,不讓我們鑒定甕裏究竟是什麽文物,這也不是個辦法。”——鄒進認出這個禿頂的中年人,是縣博物館的館長王井海。王井海穿一件白色的短襯衫,腋下夾著一隻黑色的公文包,在他身後還站有幾位博物館的人員,其中還有一位年輕的女子,也在幫王館長勸說那個工頭。

工頭對著王館長嚷道:“你這人真煩。我已經跟你說過十幾遍了:這是在我們包建的工地上挖到的,應屬於我們的,關你們博物館什麽事?”

“是你們挖到的沒錯。”王館長用溫和的語氣解釋說,“我已經向你解釋過許多遍了,隻要是出土的古物,按照文物保護法,我們博物館就有責任來進行鑒定。如果是有價值的文物,我們會按照文物法的規定,對發現者給予相應的經濟獎勵。”

“能給經濟獎勵?”工頭看了看王館長,“如果裏麵是值錢的寶物,你們不會拿走,會給我們經濟獎勵?——什麽獎勵?是不是一麵錦旗?我可告訴你——那我們不要!或者是用幾百塊錢打發我們,——這樣的經濟獎勵,我們也不要。”

“哪能這樣簡單。”王館長說,“我們會以質論獎——就是說我們會按照你們發現的文物價值,該給多少獎勵就給你們多少獎勵。”

“真能這樣?”工頭再次瞅瞅王館長頭上的禿頂,說,“你能說話算話?”

“當然!”王館長見工頭口頭有些鬆動,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我是館長,我是代表博物館說話的,我哪能說話不算話。”

“好!你說的能算話!”工頭叫一個民工,從他鋪頭的一個包裏拿來一個本子,遞到王館長麵前,說:“你在上麵寫上你的名字、工作地址和電話號碼,再把你剛才說過的,會給我們以質論獎的經濟獎勵這些話都寫在上麵。”

“你這是什麽意思?”王井海不解地問。

“不這樣,如果是值錢的東西你們拿走。過後不給兌現,我們上哪兒找你去?口說無憑嘛!你寫成文字,白紙黑字,有個憑證,到時誰也別抵賴誰。”工頭慎重地說著,“你們能做出承諾,我就答應讓你們進行鑒定。我們做工的也是講道理的,一點都不會為難你們。”

王井海望著工頭說,“看來,你的心眼還挺細的。”

“不細行嗎?我挖了一輩子的工地,第一回挖到這樣的一甕寶物,我當然要多留一點心眼了。”

“好,好!我寫給你。”王館長接過本子,在上麵寫了起來。寫完,工頭拿過去認真看了幾遍後,又遞給在他麵前的一個公安,說,“所長,你也在上麵簽個字,有你們派出所給我們民工多做個證,我才會放心。”

派出所長接過本子,在上麵看了看,笑笑,然後真的在本子上寫了起來。

隨後,工頭鬆開**,人站立起來,那隻糊滿黃泥巴、缺了一邊口、足足有四十多公分高的黑釉色的甕子顯現在大家麵前。

王井海靠近前去。之後,鑒定工作開始。

鄒進在縫隙上看到裏邊這一幕,心裏很不是個滋味,覺得這有點滑稽。不過,此時像隻猴子趴在工棚上的鄒進,樣子不也是有幾分的滑稽。

鄒進是青佛本縣本土人。鄒進年輕時去當兵,在部隊汽車連當汽修兵。退伍回來後安排在縣交通局汽修隊工作,現在他是副隊長。鄒進這人長得不賴,黑眉大眼,臂寬腿長,個頭有一米七八,是標準的帥哥形象。但時年二十九歲了卻還沒結婚。鄒進的父親叫鄒有生,離休前官至青佛縣的副縣長,分管縣文教衛工作相當長時間。他的母親叫陳憶秀原是縣支行的行長,去年剛退休。母親是集美僑鄉二房角人。陳氏在集美二房角屬於旺族,其家就住在著名僑領陳嘉庚的“南薰樓”下。母親是廈大財經係的高材生,年輕時人長得漂亮、娟秀,曾是廈大的一朵校花。她和鄒父是同班同學。年輕時的鄒有生雖然是從山區縣的青佛白泉鄉村走出去的大學生,但他憑著自己的帥氣、才華橫溢和風度翩翩,還是把陳憶秀這朵校花摘回了青佛縣。畢業後倆人在青佛縣結婚時,當鄒有生把花一樣的陳憶秀展現在青佛人麵前時,大家都驚豔不止。鄒進有一哥一姐。哥哥多年前大學畢業分配在廈門工作,並在廈門娶妻生子;姐姐也是大學生,畢業後則嫁給一個香港商人,現居香港已有一個小孩。一家人都是大學生,唯有鄒進是個高中生。據說鄒進原來的學習成績比他哥姐倆還好,但他因為在讀高二時和一位女同學發生早戀,戀得死去活來,影響了學習成績,最終在高考時敗走麥城。而那個女同學不知是不是有他的愛情滋潤,高考成績反而出奇的好,考上了北大。然而考上北大的女友,也許是兩者反差太大,最終黃鶴一去不複返,把個失學兼失戀的他留在了青佛小城,獨嚐著那早戀的苦果。一年後,鄒進選擇去部隊當兵。24歲退伍回來至今一直沒再開出愛情之花,現在成了小城徹頭徹尾的鑽石王老五。鄒進的父母一直為這個遲遲不婚的小兒的婚事傷透了腦筋。

父親鄒有生寫有一手好字,年輕時的書法作品就多次在全國、省、市的書法展覽中屢屢獲獎。倘若鄒父後來沒有從政,一直在書法這條道上走下去,一定能在書法界成為一代名家。而從政後的鄒有生,雖然沒有成為書法名家,但長期在墨瀚裏浸染,逐漸養成對文房四寶的偏好和嗜愛。尤其是對文房四寶中的古硯更是情有獨鍾。鄒有生曆經半生精心的搜集,家裏收藏有端硯、台硯、魯硯、洮硯、龍尾硯二百多台。這些朝代不同,大小各異的古硯,有方的、有圓的、有橢圓的、有桃心形的;顏色有紫色的、綠色的、黑色的、黛玉色的;有雕龍畫鳳的,有花鳥蟲魚的,有茂林修竹的,有名家詩文的,其風格各異,古雅端莊,令人神迷。這些極富收藏價值和觀賞價值的古硯,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研出的墨汁都能濃而不幹,油然生輝,蘸墨行文,墨香撲鼻。他真是嗜硯如命,凡遇上心愛的硯台,他都會不惜重金買回。鄒有生用數十年功夫從民間或古董店收集來的這些古硯,一經進手就不再轉手和不再轉賣他人。所以一走進他的書房,進入你的眼簾,就是那占去大半個書房的硯台展櫃,書房儼然是個古硯展覽廳。鄒父離休後,他嫌城裏嘈雜,回去了他鄉下老家的白泉村頤養天年,但仍把這些古硯一齊帶在身邊,在風景如畫的白泉村,閑暇寫寫書法,再把玩把玩他這些古硯寶物,其樂融融,悠閑自在。

正是鄒父一生的嗜硯如命的愛好,來鄒家的大都是文人墨客。這些人與鄒父“臭味相投”,談書論畫,議古論今。鄒進從小受其父影響,對古物古玩雖說不很精通,但長期受其熏陶,耳聞目染,多少還是略知一二。鄒進當兵時,他所服役的部隊是營部機關,駐紮在一座城市的城郊。軍營毗鄰是一個公園。軍營前有一條活水河流進公園風景湖。那年公園方突然向他們所在部隊發來公函,說部隊軍營前二千多平米的出操場地原是屬於公園的,因為當年部隊要建軍營時向公園借用了這塊地,後來一直沒有歸還給公園。公園現在準備擴建,要把那塊地皮收回去。部隊收到公園方的公函後頗為頭疼。營長說,打他來這兒當排長就已有這個出操場,到現在他升任營長二十多年過去,也從沒聽說過出操場是向公園借用的地。公園方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當然不知道。營長啞口無言。想來也是,常言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部隊人來人往,光營長就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在這兒服役才二十多年,哪能知道部隊以前那麽久遠的事。不過,營長是個明白人,他還是要求公園方拿出當年部隊向公園借此用地的借據,好讓他打報告向上級部隊反映情況。公園方說,時間都過去幾十年了,哪有那借據?公園方還說,根本就不要什麽借據,隻要看看公園的活水河是從軍營出操場前流過,就可推論你們部隊那塊出操場地是屬於公園的地界範圍了。公園方雖然沒足夠的借地憑證,但就憑公園的活水河環繞過部隊出操場這一點,確實也能說明這塊地皮是公園借他們部隊使用的。這話說得是有點道理。但把軍營出操場還給公園擴建,部隊官兵將到什麽地方出操練兵?營長不知如何是好,整天犯著躊躇。這時,有一天天氣很熱,鄒進出操後和戰友一起跑到活水河裏衝涼洗澡。洗完後,鄒進像往常那樣在河邊洗換洗衣服。這時,他不經意間在原來那幾塊戰士們常來作為洗衣板的石板上,發現上麵刻有的文字。那塊洗衣石板很長很大,躺在活水河邊不知有多少年了,以前鄒進和大家一樣,以為這是一塊遠古人廢棄在河的墓碑,在上麵洗軍服也都習以為常,不以為意。而近來全營官兵都知道,公園要向部隊索回出操場的用地。鄒進就對這塊原以為是墓碑的洗衣板文字都看了幾眼。。石碑上的文字因長期浸泡在河邊水裏,沾滿了青苔和水漬看不太清楚。於是他把石碑的碑麵洗刷個幹淨。石碑上的文字便清晰可辨了。這一清晰可辨還真辯出了端倪。上麵刻有的文字顯示這並不是一塊墓碑,而是一塊銘石碑。上麵所記載的正是這座軍營建造的時間是清朝時期。包括當時建造這座軍營的軍隊的番號和所用銀兩,都記載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這個軍營早在清時期就建立了。最有價值的是,石碑上還注明了軍營東西南北的地界和所屬範圍。而那塊有紛爭有疑問的部隊出操場地是在石碑所標明的範圍裏。應該說這是一塊建造軍營的銘碑。但卻被長期忽略了。估計是上麵標有舊時清朝的字樣和其他曆史因素而被人們嫌棄,丟在河裏當做戰士們的洗衣板,鄒進喜不自禁,他叫幾位戰友把那塊石碑抬回軍營,然後拍了照片,連夜寫了一篇《軍營裏的石碑》的新聞報道稿連同照片一起發給軍報和軍營所在地的市報。活該鄒進要立功!兩家報紙幾乎是在同時刊登了他寫的這篇軍營史料報道。一切都迎刃而解。部隊無需再和公園方費任何口舌。公園方在石碑史料麵前突然就啞然失語了。公園方之所以會橫生軍營出操場是部隊借用他們的土地,還不是這些年地皮價格猛漲,連連飆升,一些見利忘義者動起了發橫財的邪念,盯上了軍營毗鄰公園這塊二千多平米的出操場地。

石碑的“出河”和鄒進寫的報道的見報,無疑讓公園方那些動邪念的人的企圖徹底破滅。軍營出操場保住了!糾結在營長心裏多時的愁雲一掃而光。部隊把這塊重見天日的石碑特地立在軍營正中央,以此向天下人昭示部隊軍營所屬營盤的地塊之名正言順。部隊因此特意召開表彰大會表彰了發現石碑的鄒進,並給鄒進記了一個二等功。鄒進退伍後還把這塊立功獎狀帶了回來,算是他在部隊當兵四年獲得的一個成績和一種珍貴的紀念。

初嚐到文字和知識的力量的鄒進,退伍回到小城原是準備去當個新聞記者的,鄒進希望在縣裏管了大半輩子文教衛工作的父親能憑借他的人脈關係幫鄒進實現這一心願。然而,父親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告訴他:你就不要好高騖遠了,小城太小,哪有多少新聞讓你來采寫?部隊給你一門修車手藝,你還是好好找個工作去修你的車吧,那才是你的根本。如果說你還有什麽業餘愛好,還不如和我練練書法,對你以後更有用。鄒進見父親不願幫他實現當新聞記者的理想,隻能作罷。

不久,鄒進被安排進縣交通局汽修隊,繼續修他的車了。這一幹就是六年。工作之餘,鄒進並沒子承父業研習書法。他平時卻喜愛養花植草。怪不?一個大男人,一個鑽石王老五卻喜愛這小女人們幹的玩意兒。這說來倒是受其母陳憶秀的影響。自從母親嫁給父親在青佛山城安下家後,母親在海外的僑親便源源不斷把僑匯寄過來。有了僑匯援助的母親在小城購地建起一幢占地三百多平米的兩層小洋樓。這在當年普遍貧困的青佛城曾是那樣被人羨慕得要死,都說鄒父是得了美人又屁股坐到了金山上。現在鄒家這幢一住三十多年的紅牆綠瓦的小洋樓是前有水塘,後有花園。母親工作之餘就在庭園裏養花卉,侍弄她那些五彩繽紛的花花朵朵,把個洋樓內外,上上下下都植得赤橙黃綠青藍紫,芬芳撲鼻,滿庭飄香。數十年如此,不改初衷。一直到鄒母退休隨鄒父住到鄉下又在鄉下另植了一個新花園。城裏這幢洋樓和花卉自然就留給鄒進保管了。鄒進接手後對母親這些心愛之物不僅加於精心養護,而且又增植了一些他個人喜愛的花卉品種。鄒進對花卉品種偏愛觀果。鄒進當兵時有個戰友是山東魯南人,他曾去拜訪,發現戰友的家鄉嶧城有個萬畝石榴園,鄒進驚喜不已。鄒進用了三天的時間,從石榴園精挑出了一株老石榴,連根帶土雇車將這株老石榴運回青佛城。之後,購回一隻特大號的花壇植在前庭水塘旁。這株老石榴原來是一株變異種,老樹虯枝,枝條呈白金色,遠看就像漢白玉的顏色,植活後在四季溫暖如春的青佛城,萌出新綠,比之在它的故土更加繁茂晶盛。最奇是,白色的枝條不管春夏秋冬,都會開花結果。開花時一樹姹紫嫣紅,又同時金果披枝,花動果垂,成為一株花果同生同長的奇異景觀。鄒進把它命名為“玉帶金球”。去年省城花展,鄒進把它送去參展。參觀者見到這棵白條紅花千果垂枝的玉帶金球石榴,都稱奇豔羨,駐足難返。最終獲得這次花展特等獎。廣東一位富商開價八萬元要買下它。鄒進沒有賣,仍然運了回來,仍植在水塘邊,家有客人來,進門看見,都駐足稱奇。

父母搬去老家鄉下住後,鄒進的家由他一個老姑媽看管。老姑媽除幫鄒進漿洗做飯之外,平時就為這些花花草草澆水施肥。鄒進還養了一條專門看護這些花卉的黑狗。這條掛有他的養主名字犬牌的黑狗,不掛鐵鏈,因為他被鄒進訓練得足不出戶,整天與這些花卉廝守。對觀賞花者,黑狗不吠,而遇有好奇伸手撫摸者,黑狗會汪汪吠叫幾聲,給予警示,嚇你一跳,到此為止。那真是一條忠實的“護花使者”。

按說,鄒進的家庭背景、個人經曆,也有工作。在小城算是百裏挑一的好男人,要找個女孩成家輕而易舉,他為何29歲了卻還是個鑽石王老五。也許是少年那次因早戀失學的創痛太沉重了,鄒進一直沒再和女人談戀愛。心急的母親倒是托人為鄒進找過好幾個氣質、容貌和條件都不錯的女孩來相親。可是。見了一二回麵,鄒進就都不再理睬人家了,因而都成了無花果。跟鄒進見過麵的女孩過後都說,鄒進是個怪人,是個油鹽不進,不食人間煙火的怪人。

現在這個怪人正像一隻怪猴趴在工棚外,借著木條縫隙用他的怪猴眼瞅著工棚裏的一舉一動。那隻重見天日的瓷甕,在午後強烈陽光的光線反映下,閃出黑黛色的幽光,那是一種謎一樣的幽光。鄒進看著看著,不覺興奮起來,冥冥之中,那黑瓷甕仿佛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吸引和**著他。

工棚裏,那個正在給瓷甕做鑒定的王井海,鄒進在鄒家見過兩回麵。第一回是鄒進剛要應征入伍的時候。那是十年前,鄒父還在副縣長的位置上。那時縣裏剛要組建博物館,王井海找上門來,要父親把他調到縣博物館。王井海拿來一本《民間通俗故事》的雜誌展現給父親看,王井海在上麵發表了一篇《花姑娘醉酒》的故事。有十多個頁碼,以此來證實他有一點文字功夫,如果把他調到剛要組建的博物館工作,抄抄寫寫一些考古的文字他完全能夠勝任。

王井海原是一個小學教師。家住在離縣城十幾公裏的陣附鄉的陣二村。陣二村是大山村,村子幾千人都吊在大山的半坡間。那村子用“貧困”兩個字來形容遠遠不夠,還要再加上“赤貧”兩字,才足以表現其村子的貧窮和困頓。為了逃離窮海,陣二村人都十分拚力讀書。因為隻有拚命讀書才能逃離窮海。當了小學教師的王井海是逃離了窮海的村子了,但一家人仍然還在陣二村的窮海中沉浮掙紮。王井海時刻都在想著如何出人頭地,改變自己的現狀。王井海不甘隻當個窮書匠,教書之餘就寫些與文學有關的文字。先是寫小說,但因為水平有限,小說沒寫成,就改寫些宣傳演唱類的小戲,有時也寫些民間故事。這篇拿給鄒父看要當敲門磚的《花姑娘醉酒》,就是他傾半生精力在正式刊物上發表的第一篇民間故事。但不管怎麽說,身為分管文教衛工作的鄒父看完這篇民間故事後,還是肯定了王井海是有文字功底。況且,剛要組建的縣博物館也確實需要一個能舞文弄墨的人。王井海這次來訪不久,便被調到博物館任普通館員。

鄒進和王井海再次見麵已是他退伍回來的事了。這次見麵頗具戲劇性。我們前麵說過鄒進有一戰友是山東魯南人。這次這位戰友剛好為鄒進運送那棵變異品種的石榴來青佛給鄒進。因為戰友是第一次來到青佛縣,戰友叫鄒進帶他到青佛城看看當地的名勝古跡。青佛縣的名勝古跡首推縣聖賢殿。這座聖賢殿已有八百多年曆史,建築麵積占地四千多畝。一個小縣城有如此建築麵積規模的大殿可算是相當了不得了。那時,已經運作五六年的縣博物館的大牌子就掛在聖賢殿的大門口上。

鄒進帶著他的戰友在大殿遊了一圈,戰友也被大殿恢弘的古建築群所震撼和傾倒。他們一邊觀賞著,一邊走到大殿右側一條通廊。靠近通廊是一排偏房。由於大殿建築規模太大,偏房的建築要與主殿相對稱,因此這叫偏房的房間比起普通家居的大廳都要寬大許多。在偏房門口,鄒進見到王井海正在做午飯。鄒進認得王井海,而王井海卻認不得鄒進。原因可能是在鄒家見麵時鄒進那時還是要去當兵的小青年,王井海上鄒家找的是鄒父,又不是鄒進,對鄒進根本沒上心。況且,六年前的小青年現在已是個有兵哥味的成熟的大青年了,王井海認不得他也屬正常。鄒進也沒主動和王井海打招呼。不過鄒進的戰友見大殿偏房有人在這兒搭鍋做飯十分訝異,他心生反感對鄒進說,這不僅大煞風景,倒遊人的胃口,重要的是這聖賢殿都是用木材建造,偏房的廊板也都是古木立起的,要是做飯和居家不小心著火,整座聖賢殿都會被大火毀於一旦。戰友此話一語提醒了鄒進。鄒進對著正要炒菜的王井海,問道:“你哪能在這兒做飯吃呢?”王井海見是遊客,順便回答一句:“我是在博物館工作,一家人都住在這裏,不在這裏做飯,我跑到你家去做飯?”鄒進見王井海沒認出自己,心裏有些得幸,又說:“你們博物館沒有家屬住舍?”王井海有些不耐煩地看了一眼鄒進和他的戰友,說:“有。是商品房,那麽多錢,哪買得起?”其實,這時的王井海說的是假話。此時的王井海已不是六年前那個小學教師的王井海,更不是剛到博物館時做博員的王井海了。王井海自從在鄒進的父親提攜下調到博物館後,短短六年時間已是博物館的副館長了。王井海到博物館是努力的,並且頗有成就。不過這“頗有成就”還得歸功於這座聖賢殿。在山鄉做了半輩子教師的王井海以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好不容易調到縣博物館當館員,現在有了他施展才華的機會了。他不甘隻當個小小的館員,他時刻都在想著能有“鹹魚翻身”的時候。博物館設在聖賢殿,他人住在聖賢殿。天天看著來觀看聖賢殿的人,最感興趣的是聖賢殿大殿前的四根龍柱和中殿的四根龍柱。這八根石雕蟠龍,從上到下或屈伸盤旋,或雄展雲風,或氣吞山河,或騰躍海空,雕工奇麗雄渾,又風格各異。可謂是聖賢殿的鎮殿之寶。這八根蟠龍石柱給了時刻都想著有所作為的王井海某種啟發,何不把它們寫成文章加於介紹呢?以前也有人撰文介紹過,但都是說明文,頂多也就是遊記式的抒情小文,觸及的都是些龍柱的皮毛。他要寫就要寫成考古論文,然後拿去考古學術刊物發表。於是他搜集和研究了許多資料,有一陣子天天圍著那八根龍柱轉,簡直成了蟠龍狂。最終寫出一篇八千字的《青佛縣聖賢殿八根龍柱的曆史和藝術價值》的論文,發表在國內一家頗有影響的考古雜誌上。此文一發立即引起有關專家的注意,來聖賢殿研究和參觀者絡繹不絕,一致認為他的論文很有價值。八根龍柱更是聲名大噪。青佛縣附近有位知名富商要建一座八層樓房,要在樓房頂端建龍閣,設計的六根龍柱選定的就是要模仿聖賢殿的蟠龍。因此特意來找王井海。王井海高興異常說,模仿可以。隻是現在是市場經濟,要交費。他巴掌一伸模仿費每根一萬。那位富商二話沒說,吐出一個字:給!富商得於模仿,依葫蘆畫瓢,雕建後立在新樓頂龍閣,富商見到那神態飛舞,氣象萬千,活靈活現的六根蟠龍,樂得合不攏嘴,還覺那六萬元模仿費太便宜太值得了。由此可見,八根蟠龍當時的影響和王井海的厲害了。嚐到如此甜頭的王井海又加深了他的功課,他把上至殿宇,下至台階,包括門檻、牆壁、地板,凡是可供研究的地方都不放過,前後寫成六十多篇的論文或在雜誌或在報刊發表,儼然成為了研究聖賢殿的權威和專家。由此,到博物館工作三年後便被提升為副館長。

鄒進哪知道此時的王井海早已鳥槍換炮,今不同古了。因為自從他退伍回來後兩年多時間都沒見王井海上鄒家來過,因為此時鄒父已離休不在副縣長的任上,又住到鄉下去頤養天年了,王井海即使有事也輪不到和不必來找鄒父了。鄒進見王井海往熱鍋裏倒菜,繼續說:“我不管你有錢沒錢買房子,反正你身為博物館工作人員,應該懂得在聖賢殿裏生火做飯的利害關係,萬一失火,把殿堂燒了怎麽辦?”

“哪會呢?”王井海見年輕人把話說到點子上,翻了一下鍋裏的菜說,“我都在這裏做了幾年的飯,從沒發生過失火的事。隻要留心一點,哪會發生你說的那麽嚴重的事。我說年輕人,你可別唬我。快快去遊你還沒遊完的景,不要在我這兒說這種不吉利話。”

“我是過客,隻是給你提個醒。”鄒進見王井海一臉不高興,才拉過戰友的手離開通廊。

此後鄒進再沒和王井海會過麵。雖然倆人同住在一座青佛城,因為做的不同一個事要碰上麵還真不容易。沒想,今天卻在這種場合見到王井海。而且是一個在棚裏,一個在棚外。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已升為博物館長的考古專家,一個在汽修隊當副隊長的汽修工人。

王井海晃動那禿頂的頭,在那隻黑瓷甕上仔細辨看一番後說,“很可惜,這隻甕子黑不溜秋,還被挖土的工人打破甕口了,底下也打出十多道裂痕了,已一文不值了。”王井海用一隻手去提甕子,有些提不動,“還蠻沉的。”王井海說著,把瓷甕放下地來,說,“這麽沉,裏麵究竟裝的是什麽東西?”

薜工頭說:“是沉呀,挖到後都說這樣沉,裏麵裝的肯定不是金就是銀。你是博物館的,你猜裏麵會是什麽東西?”

王井海說:“甕口被一層不明物凝結住,沒有把這層凝固物打破,我也看不出裏麵是啥東西。”

“我們在工地已經用鋼釺往甕裏捅過,就是捅不開。有人說怕是裏麵是玉器珠寶,這一捅把它們砸爛了,就不值錢了,所以我們沒再捅,你們就趕來了。”薜工頭搖了搖他手上的鋼釺示意著。王井海順手接過工頭的鋼釺,用釺頭從缺口處往甕裏麵捅,這一捅很用力,在受力作用下裏麵掉下一塊凝固物,是青粼色的。王井海拿來一看,掰開,順口喊了出來:“是銅錢!……”棚內的人一時都愣住了,守在王井海身後的派出所長也有些不敢相信和失望地說了一句:“怎麽會是臭銅錢?”民工們更是大失所望,有民工說:“弄了半天,是甕銅錢,不可能吧?裏麵肯定還有別的寶物。”那語氣有些不死心。王井海的鋼釺繼續往裏捅,但那凝固物年代太久凝得太牢,王井海流了一身汗都沒把那層凝固物捅開,王井海擦了一把汗喘著粗氣說,“幹脆把甕子砸了,算了。”

薜工頭一聽,接過王井海的鋼釺,往甕子的腹鄣橫腰砸了過去,隻聽“嘭”的一聲,又是“嘭”的一聲,甕肚終於破裂開來,一堆凝在一起青得發藍,鏽跡斑斑的銅錢幣展現在大家麵前。王井海再次喊道:“沒錯,就是一堆不值錢的銅幣。”

這猶如一聲炸雷迅速從工棚裏炸開,傳向工棚外所有趴在棚板上觀望的人們,又從大家的口中傳給了工地外麵圍觀的人,然後又傳到西街上黑壓壓所有充滿好奇的人群。這個消息讓大家麵麵相覷,大失所望。大家原以為會是一堆金銀財寶價值連城的寶物,卻是一堆銅錢。失望的人們有的當場就走了,有些不太相信的,倒是想到實地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一堆臭銅錢。這時,工棚外的民警已經解除警戒,原來守護的民工一時也作鳥獸散。那些不死心的觀眾終於進到工棚裏。那堆讓大家無比失望的銅錢,這時已被不死心的工頭和民工砸碎,攤散一地。那是不甘心的工頭和民工還有王井海攤開的。他們想看看銅錢堆裏會裹挾些有價值的古董貨。然而,什麽都沒有!除了銅錢還是銅錢,在向人們發出它們那重見天日的青粼粼的銅光。

這時,鄒進也已進到工棚裏了,麵對這被攤散一地的古銅幣,鄒進當然也感到失望。不過那攤散的錢幣大的像銀元,小的像當今的五分錢、兩分錢,甚至像一分錢。主要是圓形的,也有少數方形的,有穿孔的,也有一些沒穿孔的……但幣麵都凝著銅鏽,看不清幣麵上的文字。大家見博物館長不住地搖著頭,知道這是一堆不值錢的爛貨,也跟著王井海深歎著氣。王井海還特意撿出一枚銀幣那樣大的銅錢用手輕輕一掰,掰成兩半對大家說,“太爛了,給小孩子玩都沒人要。”工頭蔫著頭問道:“王館長,這銅錢是沒用了?”“當然沒用了。這古銅錢本來就多如牛毛,民間你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沒聽說,物以稀為貴嘛,尤其是古物,更講究物以稀為貴這一點。再說,這些錢幣已爛得不成形。已沒有絲毫的研究價值了。前兩年,在城郊一建築工地也挖出好幾麻袋,幣麵比這還好。我都叫他們拉去廢品收購站收購掉了。這些這麽爛,我擔心收廢品的人都不一定會要。我說你啊,你剛才還當寶貝似的叫我在你本子上簽名,留電話號碼,還叫派出所長也這樣寫給你當證人。好像怕我們會吃了你們似的。”王井海幽默地說了幾句後,對工頭說,“我熱得要命,我要回去了,這些爛東西,依我看,你叫工人拿到水池泡一泡,把上麵的銅鏽洗幹淨,然後拿去廢品店說不定還能換包煙抽抽。”王開海說完,帶著他博物館三男一女的館員,走出工棚迅步離去,那樣子大有樹倒猢猻散的意味。

然而,鄒進卻沒有隨人流離去。鄒進瞅著攤在地上的爛銅幣左看看右瞧瞧,並沒看出個所以然,他對古錢幣一竅不通。說實話他還是第一回見過數量如此之多的古錢幣,心裏對王井海剛才的結論也沒有什麽異議。不過,鄒進倒是對躺在地上那些被砸爛的碎甕片有點感興趣。自從在部隊偶然發現那塊石碑立了二等功後,他對古董文物開始有了興趣,像中央電視台的“鑒寶”啦,“一錘定音”的節目,隻要有時間能逮上他都會看,以他現在對古董文物知識的有限知識,鄒進認為凡是古物年代越久遠就越有文物價值。而這些爛銅錢都鏽成這般爛樣,不正說明它們埋藏在地下是有相當長的歲月了。於是鄒進出於好玩,更出於好奇,撿了三枚銅幣,用手使勁去搓,都沒能搓去幣麵的銅鏽,但有一枚上麵隱隱約約顯示出四個楷書體的文字:“宣和通寶”,他用幣麵與幣麵相貼再搓,另外兩枚也顯現出文字,一枚是行書體的“紹聖通寶”,一枚是篆書體的“政和通寶”。天啊!這不是北宋的年號嗎?從中學上曆史課的模糊記憶,鄒進心裏驚喜地感覺這三個年號應該是距今已近千年曆史的北宋時期的錢幣。也就是說他手上捏著的是千年的曆史,或者說,他捏著的是千年曆史的時空。自己正在與相隔千年時空的古人相接應。鄒進雖然喜不自禁,同時又有些激動。但他並沒有把握能確定這些年號就是宋代的,心裏湧現的隻是好像是和似乎是。而眼光更多的是注目在那被砸得隻剩下一個底座的甕底,和那些在發出黑黛色幽光的破瓷碎片上。

這時,那位薜工頭開始對愣在一旁的民工發號施令了:“你們別在愣著了,快把它們收拾收拾,放到外邊水池裏洗刷幹淨,拉到收廢品的那兒,興許能換回幾塊錢買把小菜回來。”三個民工這才開始收拾這些錢幣,然後倒進棚外一個水泥池裏,然後用竹掃帚去洗刷。銅幣摩擦的金屬響聲傳了進來,傳到鄒進的耳鼓。鄒進不敢阻止他們,當然更不能對他們說這是宋朝的錢幣。經驗告訴他,還沒能確定的東西,說了反而會壞事。他隻能采取一言不發,趁他們不注意,鄒進蹲下地去,撿了幾把民工沒拾掇幹淨的錢幣,悄悄放到口袋。他心裏這時有種衝動,想盡快回家。於是他像做賊似的迅速逃離工棚。走上街掏出手機胡亂給單位說他下午遇上急事要請半天假,然後騎上電動車飛回家中。進到書房,鄒進第一件事就是搬出辭海,找到中國曆史紀年表,把已知的三枚銅幣年號與之對照,確定它們是屬北宋年代的。接之掏出那“偷竊”在口袋裏的銅幣,一數,八十二枚。然後叫老姑姑拿來廚房的磨刀石,把八十二枚銅錢幣麵一一磨去銅鏽,再一一與紀年表對照,有“祥符元寶”、“天聖元寶”、“景佑元寶”、“嘉祐通寶”、“熙寧元寶”等十幾個北宋時期年號的銅幣,其中一枚最遲的年代是北宋的宋欽宗年號的“靖康通寶”。也就是說,這批銅幣的斷代到宋欽宗1126——1127年為止。至今也已近九百年的曆史了。這麽久遠的曆史本就是十分珍貴和具有研究價值的文物,哪會一錢不值呢?他在心裏這時才開始否定王井海的推論。

鄒進拿著幾枚磨得鋥亮的銅幣又騎著電動車趕到工棚。然而,民工都上到工地了,一位做飯的女工告訴鄒進,那些銅錢已送去廢品店了。“送到哪個廢品店?”鄒進急著問。女工說,“最靠近這邊的街口有一個私人收廢品的,肯定是去那個收購店。你問這幹嗎?”鄒進沒能跟女工多扯自己要幹嗎,謝了一聲,騎上電動車就往街口趕去。還好,在街口找到了廢品店。那用一隻麻袋裝的銅幣已過了鎊,一個背有點駝戴著一副老花鏡的老頭對工頭說:“一共是七十二斤,按廢銅收購價每斤是六元錢, 總共是四百三十二元。”正要點錢,鄒進上前對工頭說,“這位大哥,這些銅錢都是宋朝時代的錢幣,是有文物價值的。你們千萬別當廢品收購了。”工頭和民工兩人愣了一下,用疑惑的目光審視著鄒進,但誰也不相信鄒進說的。鄒進急了,拿出帶在身上的工作證示給他們看,“我是交通局汽修隊的工人,我搞過文物研究。”鄒進這話顯然是騙他們的,但鄒進不管了。隻能這樣說自己是搞過文物研究的,想讓他們相信他說的話。“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這是北宋時期的銅錢。你們現在當廢品賣掉了過後肯定會後悔的。”見民工都對他持懷疑態度鄒進又解釋說,“ 這些銅幣我帶回幾枚稍微查了一些資料後,認為有價值我才特地趕來告訴你們。我想為你們的發現寫一篇新聞報道發到報紙上。如果報上刊登了,就說明這不是一堆廢品,而是有文物價值,這樣你們也就可以多增加一些經濟收入。”也許這最後一句話起了作用,薜工頭好像突然開竅,他接過鄒進的工作證看了看,說,“你能有把握登報?”鄒進說有把握。工頭眨眨大眼說,“如果登不上報,以後沒人要收,損失誰負責。我今天是費了許多口舌,這位老爹爹才答應幫我一下忙的。”鄒進說,“你的擔心不無道理。這樣吧,你今天這錢由我來墊付,你先把這些銅錢運回工棚,我寫的新聞如果見不了報,那時你再來賣,如果沒人要收購,我墊付的錢算賠償你們的損失,好嗎。”薜工頭見鄒進拿出了錢,有誠意,說:“有這樣的打保票,我哪有不同意的。”他對手下那位民工說:“拉回去吧。”民工即把過磅的銅幣搬回了手推車。廢品店的老漢對鄒進瞪了一眼說:“沒見過你這種來攪人生意的人。”鄒進忙向他鞠躬賠不是,老漢才收起一張怒臉。薜工頭把鄒進拿出的錢和工作證一齊攥進口袋,說,“放在我這兒,能登報,我的銅錢值錢了,我再還你,你沒意見吧?”鄒進說;“沒有意見。我還真謝你了!”說著,倆人推著手推車回了工地。鄒進騎著電動車也跟著回到工地。

鄒進在工棚裏找了一隻廢袋子,把那隻已被掃到工棚外麵垃圾堆的破甕片悉數撿起放進袋裏,連一點瓷屑都不放過。又去了挖掘到瓷甕的工地。瓷甕是在開挖樓房地基時民工挖到的。可惜一鍬頭下去把甕口挖破了,有幾塊瓷片就落在了地基上。不管這隻甕有沒有價值,鄒進認為要把瓷片全部撿回。如果請人修補一下,說不定還能修複還原成一隻完整的瓷甕子呢。民工見他是來尋找瓷片的雖覺得有些不解和奇怪,但還是熱心向鄒進指點了挖掘地點,幫他把碎瓷片全部找了回來。裝進袋後,鄒進又對那挖到的地基做了一番仔細的觀察。瓷甕所埋位置土層很深,土層分三層,每一層都露出不同的顏色,上層是黃土色的,中層是半黃色的,下層發現瓷甕的是黑土色的,黑土色挖出的土壤裏還伴有零星的、白色的破碗瓷片和略帶黑紅色的陶瓷片。這些跡象都在向鄒進顯露著古代先民在這裏的生活痕跡。如果不是這次要建十二層的高樓,要挖很深的地基,這甕銅幣不知還要躺在這裏多長時間。說不定是永遠躺在這裏了。

當晚八點來鍾,鄒進正在家裏書房拚接侍弄那隻撿回的瓷甕碎片。這是他這幾天晚間的主要工作。這時,門鈴響了,接之是傳來幾聲黑狗的吠聲。老姑媽忙下樓開門。隨後,把一個大姑娘帶到書房來。鄒進抬頭一看,認出她是那天在工棚現場見過的那位博物館的姑娘。鄒進有些驚訝,不知她來找自己幹啥。於是望著她好生疑惑。來者好大方,自我介紹說:“我叫王惠橙,在博物館工作,今晚是我爸王井海叫我拜訪你來的。”鄒進聽後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先“哦”了一聲,然後說:“你——我早見過。”王惠橙也有些意外反望著鄒進。鄒進解釋說,“那天你們博物館去鑒定那些古銅幣時,你是其中的一位。”“是這樣喲,我卻沒發現你。”鄒進當然不會向她說那天是趴在棚外的木欄上看見她的。說句實話那天他根本就沒想到她會是王井海的女兒。哪有父女倆同在一個單位裏的,況且,縣博物館是個十個人都不到的小單位。王惠橙接著說,“我爸看到了今天報紙那篇報道,四處打聽寫報道的作者都沒人知道,後來縣文化局有人指點我爸說,鄒進是原來鄒副縣長的公子。我爸恍然大悟,才叫我來的。我今晚來主要是代表家父向你賠個不是。我爸說,在這件事上他一時疏忽,認為那些古銅錢太夠爛,品相不好,沒有價值,隨便叫工人當廢品處置掉了,犯了個考古工作者不該犯的錯誤。幸虧遇上了你這個識貨的,救活了這批古文物,沒有鑄成大錯。我爸說他很後悔,所以叫我來向你道個歉,望你對我們的工作多多指導,多多提出批評意見。不知我的來訪會不會打擾了你?”“不說這種客氣話。”鄒進說,“你爸對陶瓷有研究嗎?” 王惠橙說,“多少懂一點吧。不過,說實話,我爸主要是對古建築有些研究,確切點說是對聖賢殿的建築有研究。我爸畢竟是教了二十多年書,調到博物館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對考古他應屬於半路出家。對別的考古學科隻是一知半解。”鄒進見王惠橙很謙遜地替她父親說話,心裏感覺王井海為人是俗氣點了,但女兒卻與其父略有些不同。一個敢於承認犯錯和承認知識不足的人,這本身就要有不俗的勇氣。鄒進問:“你爸還認得我嗎?”王惠橙說,“他對我說過好像在你家見過你,但印象不是很深,他記得你好像去當過兵。退伍回來好像是分配在一個不知什麽廠工作,是不是這樣?”鄒進點點頭示意她說的沒錯。王惠橙接下說:“其實主要是名字和人對不上號,在青佛城隻要一說到你鄒進這個名字,有誰不認得?前年你那棵在省會參展並獲得特等獎的石榴,都知道值八萬元你還不賣,載了回來。青佛城的人,從那時起就都知道了你的名字。”

她說,“我試試吧,隻要瓷片都在,不殘缺,我相信自己會有這個把握修複你這隻心愛之物。”鄒進說,“應該沒有太多的殘缺。我在工地拾掇時,連一個小碎屑都沒放過。現在碎片總共有八十七片,我都做了編號。隻是我本人沒有修複的經驗和工藝,也缺乏拚接的材料,比如要選用什麽樣的黏合材料來黏合,我都一竅不通。”王惠橙說,“我雖然不是很專業,但我畢竟是在博物館,這方麵還是比你要內行些。”王惠橙沒敢告訴鄒進她在館裏正是負責這方麵的工作。進館裏這些年,她沒去北京、上海的大博物館學習修複文物工藝,但到過市館學習了四五個月。回來後在館裏還是幫父親修複了幾件的石雕、玉器、陶瓷和古字畫等館藏文物。她說,“你就讓我來修複它。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讓你如願以償。”鄒進說,“隻要你能修複它,就算幫了我一個大忙。不過你要在什麽地方來做這項修複工作?”

“當然要帶回博物館了。”王惠橙說。“那不行。”鄒進立時想起古銅幣的遭遇和這隻“鈞瓷”被捅破的過程,更怕帶到博物館會被王井海這個老滑頭發現它是鈞瓷的秘密。因此他說他不能讓王惠橙把它帶到館裏。王惠橙有些為難地說,“那黏合的材料要調配成和酒缸相一致的顏色呀。”鄒進皺了皺眉頭,說,“你可以帶一塊瓷片回去,選配好顏料,或者把配製的原材料統統帶到我這裏來,然後在這裏現場作業,這個問題不就全解決了嗎?”“那我們從明天開始做這項工作吧。”王惠橙覺得可以按鄒進說的行事,她心裏興奮不已。這時,鄒進的老姑媽泡了一壺熱茶進來,要請王惠橙喝,實質上老姑媽是看時已深夜,她是用這種看似溫文禮貌實是來下逐客令的。這是鄒進的老姑媽最慣用的手法。王惠橙當然不會明白,但她也覺得自己已來了很久了,她喝了一杯茶後,起身和他們告辭。鄒進把王惠橙送到樓下柵欄門,要分手,王惠橙伸手和鄒進相握時,她一雙手卻緊緊握住鄒進一隻手久久不忍放下,心裏湧動著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感情,不知是激動,還是別樣的東西。

經過他們一個星期的努力,一隻重新補綴、黏合、修複而成的,高47公分,缸口寬23公分、缸腹寬33公分、缸底21公分,口小腹大底小呈橄欖形的古酒缶,站立在他們麵前。王惠橙配製的粘合劑顏色與缸的本色渾然一體,連缸口因出土時被民工鍬頭擊傷的缺口,也被王惠橙很巧妙地用補料補齊,八十七片碎片粘貼的裂痕,經她纖巧的手精細的粘黏處理得幾乎是“天衣無縫”,如果不是內行人和近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這是一隻修複品。瞅著這隻重新修複的酒缸,鄒進連連拍手稱妙,對心靈手巧的王惠橙開始刮目相看。一個星期的勞作相處,使他們處出了理解。王惠橙上鄒家來按門鈴時,手已不再顫動不安,那條守門的大黑狗已不再會吠她,而是伸著鮮紅的舌頭朝她搖頭擺尾以示熟稔和親近;水池旁那棵“玉帶金球”的石榴也似乎通了人性對她果垂枝動,花枝招展,仿佛在向她點頭致意;鄒家的老姑媽也不再以請茶為由向她下逐客令,開始任她和鄒進在書房想侍弄到深更半夜就深更半夜都一聲不吭了。都說男女的情感最易碰撞出火花的,莫過於在勞動接觸中產生。王惠橙通過修複古物的勞動過程,她已經敢於向他**姑娘的心懷,她一邊工作,一邊向他娓娓敘說少女時代在鄉下如何與同村一個少男在河邊柳下,密林深處那朦朦朧朧的初戀;在省城讀大學她的班主任如何拚命地追她追得她喘不過氣見他就跑的尷尬的師生戀;畢業後參加工作這幾年又如何遇上小城的男青年死纏硬磨讓她坐立不安的驚恐愛情……25年來,王惠橙第一次感覺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鄒進原來封閉的心扉也開始向她啟開,他向她敘說那中學時代的早戀使他高考名落孫山,最終獨飲了這無疾而終的愛情的滑鐵盧慘敗,他是怎樣帶著痛苦的心情離開小城去當兵,在部隊這個大學堂療治心靈創傷而重新獲得生活的勇氣;退伍回來後又如何經好心人介紹和幾個女孩相親都因不合意而見上一兩回麵而分道揚鑣的狼狽際遇,也因此被人看作是不懂男女情感甚至是犯有心理障礙的怪人。鄒進坦誠地告訴她:“不知怎的,我和這些隻見過一兩回麵的姑娘在一起總是要沒話找話,如坐針氈,像小城人譏諷那些沒有共同語言在一起形容的俗語‘無話說鬆塔’,心理的距離不是近了反而是更遠了。”現在他們在一起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要說的話就像涓涓的小溪流水自然而地從各自的胸中流淌而出,從心裏流向對方。在這種親近的和諧氣氛中,隨著一塊塊殘裂的瓷片在倆人雙手勞作下不斷地拚接、粘貼,一個逐漸成形的半成品瓷缸出現在兩人麵前時,他們的目光也開始從相互對視到相互躲開,人類那奇異的愛情也已經在他們身上不斷地遞進和增長,他們都發覺對方在愛著自己。到了瓷缸複原凸立而起在桌台中央時,他們的情感已經進入到那種有情人無話不談的境地。這時鄒進已無需再對王惠橙隱瞞眼前這隻大瓷缸是“鈞瓷”的秘密了,他指著大瓷缸對王惠橙開誠布公地說,“讓我來告訴你吧,你這幾天辛勤勞作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鈞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