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馬(中篇小說)003

我們呢?黃桂麗又問/

我前兩天不是告訴過你,等做完這個生意,我們還要到我北方一個朋友那裏聯係玉米生意嗎?現在隻好提前走了。

也好。黃桂麗用不滿的目光盯了我一眼,似乎在責備我把這快到手的錢給攪丟了。

任吉崗回過頭來對我說,我估計,僑港方經剛才這一反營,他們可能都在畢程家,我現在就上畢程家,和他們商量把各自押在畢程那裏的二十八萬元支票都退了,雙方合同也各自撤回。然後各走各的路。任吉崗對我說,你在這裏等我,不要再到畢程家去,省得雙方見麵再鬧反營。我和他們說完事回來,再與你把賬給結了。

我說,我哪會再去畢程那裏。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任吉崗起身,黃桂麗也跟在任吉崗身後去了。

他們去了大約半個小時,倆人重回我這裏。

任吉崗對著我說,還好。事情辦得很順,僑港方同意我說的。任吉崗把二十八萬元那張支票展開,再把前幾天簽訂的那張合同展在我麵前。這張合同我是認得的,因為上麵也有我的親筆簽名。我說,要把這張合同銷毀掉嗎?

可以。任吉崗回答我說,現在是廢紙一張。你親手把他銷毀了吧。

我拿了起來,先把它們撕成幾段,再撕成碎片,扔進了垃圾簍裏。

任吉崗看我做完這事後說,我們之間也沒啥賬可結的。這樣吧,你和邢守民來時的賬你們回去碰麵後兩人才去算。我和黃桂麗來的賬,就由我和黃桂麗來算。我們各自付出多少各不相關。你看這樣可以嗎?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我說,隻不過我帶出來的錢隻剩下三百多元。我交完這幾天的旅館費,手上就所剩無幾了。我現在連回家的路費都是個問題。

這樣吧,這裏的旅館費等下我去結賬一並把你給交了。我另外再給你一千元,夠你在上海賣張機票回去,可以嗎?

這已經是你幫了我個大忙了,要不,我真要做乞丐討飯回去了,我不知要如何感謝你的大恩大德了。我向任吉崗躬了躬身。

別說這樣的話。誰叫我們是同鄉出外的。任吉崗搖了搖手說,我第一天見到你時,我就對你說過,我們出來,粒米同餐。

任吉崗說完,轉身去和旅館老板結了住宿費。回來後把發票撕下一張遞給我,說:你有四天沒交,我都交了,你看有沒有錯。

我看了一下說,沒錯,我是四天沒有交。

同時,任吉崗把一千元錢放到我的手上。我感動得差點流出淚來。

接之,任吉崗對黃桂麗說道,你去把行李整一整。我們坐中午的汽車去徐州,然後乘火車去找我北方的那位朋友。

黃桂麗這就去了。

在此間歇,僑港的孫女士也進到旅館來,孫女士帶著一臉還沒消解的怨氣,因此沒有和我及任吉崗打招呼。她徑直進了他們三人的客房,收拾完三人的行包提了出來,和我們不辭而去。

任吉崗這時問我,許老弟,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我說,我等下也走。任吉崗說,我也去整理一下我的行頭。說完他走進他的客房,我也進到我的客房收拾起我的行包。

我提著行包出客房時,黃桂麗已經拎著她的那隻紅皮箱等在客廳上了。她見到我,杏眼大睜說,沒賺到錢,還賠了我十天的功夫。都是你這個“攪水蛇”把整潭水給攪渾了。

我說,是我不好,我現在向你道歉。你就別再怪我了,好不好。

她咧口笑了笑說,我是說一下,也不真怪你。轉口問我,你想往哪兒走?

我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當然是走上海了。

我跟著你走!黃桂麗對著我笑出聲來。這是我和她相處以來第一次看到她的笑靨。我說,你這是跟我在開國際玩笑。這時,任吉崗已提著行包走到我們的跟前。黃桂麗對著任吉崗說,我要跟許老師走,他不要,我隻能跟著你去北方吃玉米棒了。

罷!罷!我今年都遇上這種倒黴事,盡碰上你們這些人情債。我不還你,誰會還你?任吉崗帶著幾分調侃的語氣說。

我們三人走出了旅館。走到街上,誰也沒提出要到畢程家辭行,誰也沒回過頭去看一眼畢程的家。也許,這裏留給我們的不愉快、痛心、遺憾和失望太多太多了吧。

我們三人就這樣結伴向新橋汽車站走去。

11

到了車站,我們看了班車的時刻表。我去上海最近的一班是中午十二點發車。任吉崗指著這時刻表對我說,你坐這一班最劃算。我說,那就坐一班。而你們呢?

任吉崗又指著時刻表說,我們要坐的是那班十二點半開往徐州方向的。

是的。你們要去的徐州是這班時間最近的。我看了看手機屏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十一點四十分了,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任吉崗揮了揮手,說,我和黃桂麗就坐十二點半這趟車。然後從他那隻很好看很氣派的經理包裏抽出兩張百元大鈔遞到我手上說,我看著行包,你去買票,順便給我們也買二張到徐州的。

我隨即去了售票窗買了一張到上海的和二張到徐州的票,走了回來。我把他們二張票拿給任吉崗,還剩幾十塊零錢,我也遞給任吉崗。但任吉崗不要,擋過那零錢對我說,這點零錢,你正好在路上買點冷飲喝吧。天氣這麽熱。

我說,零錢,我這邊還有。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已經讓他幫了大忙,又是讓他先借給我一千元路費,又是讓他為我付了旅館費,我哪能連這點找回的是他的零錢也據為已有呢?這會讓我感到欠疚和自責。任吉崗見我執意要給他,他接了過去,轉身去了站內的售貨亭,就用那零錢買了六大瓶的雪碧飲料抱著回來,遞給我三瓶,說,帶上,路上喝。

麵對他如此的大義,我內心充滿感激。說實在話,我接受的不是三瓶飲料,而是他的一片盛意。他見我把飲料攥進行包,說,這就對了,俗話說,窮家不窮路啊!

你老兄也是在路上呀。我指著黃桂麗說,你還拖著一隻車鬥,到處都得花錢。任吉崗含蓄地笑了笑說,沒關係的,我帶出來的錢還夠用。這次回家後,我一定上你家登門拜訪你。不管怎麽說,你也是一條好漢,在這千裏之外的異地他鄉,能有這種不畏強勢的勇氣,敢於與人論是非,爭高低,我還是很佩服你的。

我說,你真是這樣看我的?不因為我毀了大家的生意而怪我?

我十六歲就走上社會,這大半生走南闖北,結交朋友無數,成功和失敗都經曆過。我最佩服的是雖然一時失敗但仍有骨氣的人。任吉崗搖動著手上剩餘的三瓶飲料說。

我抓過他的另一隻手,把他的手緊緊放在我的雙手之間。在這即將分別之際,被他的理解和關愛我一時無法用言語表達。

這時,有一對旅客走近前來,要找座位坐,看到我們三隻行包放在三個座椅上,對我說,師傅,請賞個光,把你們的行李放下來,給我們二個座位坐。我提過自己那個,又伸過手去拎起黃桂麗那隻紅皮箱。我這一拎,覺得黃桂麗的皮箱很輕,比我的小挎包還輕了許多,我不覺用手晃了一下,紅皮箱沒有任何的聲響。感覺得到這是一隻空皮箱,原來站在一邊的黃桂麗慌忙過來接過我手中的皮箱。我還沒把她的皮箱遞到她手上,這時,去上海方向的上車鈴已經響起。黃桂麗和任吉崗拎著各自的行包,把我送到檢票口。任吉崗握著我的手,說:

兄弟,一路上走好,祝你一路順風順水!

謝謝你的關照!我懷著一種誠摯之心和孤寂之旅的傷感和他們告別,我隨著旅客上車的人流,剪票上車……人很快就上滿了。車開動緩緩駛離站台。我從窗口望了出去,想和任吉崗做最後的告別。任吉崗還真夠朋友,人一直站在剪票口,目送著我乘的客車駛出站台。不過,這時我看到黃桂麗轉對著任吉崗伸出了一個大拇指,然後很詭秘朝任吉崗笑了一下。

這一幕映入我的眼簾,在我的腦神經裏定格。

汽車迅速駛離新橋鎮。

我在車上眯起眼,回想著我離家這十多天從希望到失望,到現在最終的失敗的一切遭遇和所有的過程。而黃桂麗在剪票口對任吉崗翹起的那個大拇指和味意深長的詭笑,讓我聯想到她那隻空皮箱,我突地反問自己:黃桂麗為什麽會提個空皮箱?任吉崗為什麽會選擇比我晚半個小時去徐州方向的班車,難道他們真的是要去北方做玉米生意?他們真的會這樣離開這個我牽猴的新橋——這個本來很快就能做成這筆六十萬斤鹹鴨蛋的水鄉?那隻空皮箱,黃桂麗那個詭秘的暗笑,以及種種的過節和過程,在我的腦子裏像放電影那樣一次次重複地映現……我終於得出一個推論:他們不會離開這裏!他們不可能離開這裏!任吉崗是確定我的班車是十二點,才選定去徐州的十二點半的班車。對一個像任吉崗這種久經沙場的生意蛇,是有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韌勁的。這個老江湖和商場老將,他怎能放棄已唾手可得的這六十萬斤鹹鴨蛋的大買賣呢?難道說,他對我的好,隻是為了營造一種蒙蔽我的假象?我忽然感覺我受了他這種假象的欺騙。我不能因為任吉崗對我種種好心的幫助,就忘記了人與人之間必須有的防範之心。

常言說,“兵不厭詐”!這時的我當然是很沒良心地想到任吉崗在欺騙我,而且他這種欺騙比起公開和我叫板的畢程更具奸詐性。隻不過他的手段來得更隱晦一些。也許,任吉崗才是想徹底甩開我的幕後策劃者?為了徹底甩開我,他采用了這種“調虎離山”之計,所以用種種恩惠於我的假象來迷惑我,最終把我引開,讓我走離。他在剪票口不是真心要送我,而是要看我是不是坐車離開。離開了,他就把車票給退了,回新橋就好大幹一場。這種2--1=1還簡單的小學生算術題,怎麽就被我忽視了。想到這裏,我把他施予的替我交的房租費和他借給我的錢算了一下,總共還不到一千五百元,而這一千五百元與我本應得到的最起碼是五萬元一比較,簡直就是九牛一毛。而最重要的是,我這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竟然被一個初中生給欺騙了。人卻還被蒙在鼓裏,還對他的做法感恩戴德,這才是讓我最無法忍受的。另外還有一點,就是人要活得有尊嚴。我不能被人家當二百五耍了,還對人感恩戴德。就是說我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不!不行!我不能中計,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這裏,我應該將計就計,殺他個回馬槍,給他個措手不及的殺手鐧。

就算我的多疑是錯誤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也應該回去探知和證實自己的判斷究竟是正確還是錯誤。

在汽車駛出大約二十分鍾後,我在一個停靠小站下了車。很快,我又在小站截住一輛回新橋方向的客車返回新橋鎮。我不知道自己這種走回頭路的行徑是不是很可笑,我是不是患了神經病?

一個小時後,我這個被任吉崗目送走的人,鬼使神差又回到了新橋。是我自己的多疑症出了毛病,還是某種潛意識叫我離不開這個已宣告我是個失敗者的異地他鄉?

我很快在小鎮又另選了一家小旅館住了進去。我把行包一扔,我沒有任何猶豫,即向畢程家撲去!

12

進了畢程家,大廳令人驚異的一幕出現在我眼前,原來大廳上一張大餐桌已經撤去,幾個房間裏的長、短沙發和凳子都搬到了大廳,一張接著一張的位置上都坐滿了人,並圍成一個圓圈,我所要見到的的人這時全有了他們的出處和下落。廳正中的茶幾前坐的是主人畢程,右邊是任吉崗,左邊是申副總、申老弟和那個管賬務的孫女士,在他們的對麵是新橋批發行的白老板和兩位店員,依次是畢程的妻子崔愛英、黃桂麗和我那失蹤多日的好友邢守民,再是畢程的大兒子、女兒和女婿。大家正襟危坐成一溜圈。

我走進去時,任吉崗一時並沒看見我。坐在圓圈正中的任吉崗手握一杆圓珠筆,正神情貫注在一份空白的合同書上運筆書寫,所以他沒發現我的到來。而其他看到我的人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哇”地一聲驚叫起來。我的突然出現顯然是這些驚叫的人所沒估計到的。他們一定以為此刻我正在往上海去的高速路上跑呢!而且是離他們越來越遠。當任吉崗和黃桂麗回來後,一定向他通報了我已離開的利好消息,他們已經可以十二萬分放心地做他們現在正想要做的事了。可我卻奇跡般又出現在他們麵前。這時的我的確不啻於一個妖怪,更像一個隱身現形的魔頭,又仿佛一個驅趕不走的從天而降的天神。

就在他們舉座皆驚,神情甫定的一瞬間,我這個怪魔以一種天才的敏捷,像狐狸一樣狡猾的迅雷不及掩耳快步衝上前去,一把撲向正在簽寫合同的任吉崗的位置上,抓住那份簽寫一半的合同書。待任吉崗反應過來眼前發生的一切時,他一臉驚慌地盯著我,然後整個人像一團糨糊癱在了座位上,愣著雙眼一句話也說不出。我拿到了合同書即退了出來,我站到大廳中間,把那份合同向空中飄揚像在宣判死刑犯的法官向在座的人宣判:這就是你們這些所謂的商人的陰謀和為什麽要千方百計甩開我的證據!現在你們還有什麽話對我說?

客廳上沒人可以回答我,也沒人擁上前來爭奪我手中的合同。

這時,任吉崗終於從驚愣中醒過神來,禁不住“哇喲”大叫一聲,毫無血色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看著我目瞪口呆。我敢說,此時這世界上所有的豪膽和雄心,隨著任吉崗這一驚叫聲都退卻倒下而黯然無光。任吉崗強作鎮定後說,你這個活鬼!你這個魔神仔——你不是坐上海的車走了嗎?我和黃桂麗明明親眼看到你上車走的啊!你怎麽又回來了呢?……你和黃桂麗不也要去徐州了嗎,我明明給你們買了車票了啊!我反唇相譏他:怎麽會坐在這裏簽訂合同了?我說著,把那份合同一撕兩半,那墊寫其中的幽藍幽藍的複寫紙從我手中飄落,像兩隻藍色的蝴蝶在空中飄舞,十分醒目,十分耀眼,也讓我格外的開心,它們似乎在拷問著在座的每一個人的靈魂接之,我又把撕成兩半的合同書拚在一起,然後再一次像一位法官在刑場上宣讀一份死刑判決書那樣一字一板地宣讀:

甲方:新橋鎮水產批發行白丕(供貨方);

乙方:任吉崗、申清源、申清泉、孫彩媚、畢程、邢守民、黃桂麗(需貨方);現甲乙雙方簽訂陸拾萬斤鹹鴨蛋購銷合同,每市斤人民幣伍元,總價人民幣大寫叁佰萬元正;乙方在本合同簽訂三天之內預付給甲方貨物百分之六十的預付貨金:壹佰捌拾萬元正;甲方在收到乙方預付金後在五天之內開始向乙方發貨,甲方負責人工、包裝、裝運、運輸至濱河市二號碼頭港口,運輸工具用火車或船運由甲方自行選擇。貨到乙方指定地,乙方付清全部貨款;……下麵省略處是因為我的到來任吉崗沒能寫完,我念到這裏,拿眼看著任吉崗,說:這下,你還有什麽話說?

任吉崗垂下了頭,翻著白眼啞口無言對著我。

我又說,前天不是說供貨方每斤鹹鴨蛋提價五角錢,現在你們和白老板定的怎麽仍是原先的五元成交價呢?我又轉對正在喘著粗氣的僑港方三個人,責問他們,申副總,你們怎麽和任吉崗、畢程、邢守民變成了同一個購貨方了呢?你不覺得這有些滑稽嗎?我沒有當場戳穿他們七個人串通一起,沆瀣一氣背後隱藏的秘密勾當。因為我無法確定他們這樣做是出於哪一種目的。

申副總也懊喪地垂下頭,他已經沒有上午在旅館的那種趾高氣揚和傲慢了,也許他已經曆過上午和我的較量,已知道我不是個好惹的貨。但我分明看到他的臂膀貼一塊黑青色的中草膏藥,我估計那是治療燙傷一類的膏藥,這是出自我上午那瓶開水的傑作。隻不過他身上塗抹的位置還不夠大,給他的記性還不夠深刻,他才會在事件發生過去還不到六個小時,又坐在這裏和新橋的白老板簽立合同。現在他見到我,大概發現陰謀再次敗落,而且是一個不好對付的我,他深歎了一口氣表示著無奈,同時,也在向我說明他不想在這樣的場合又和我再來一場劍拔弩張的廝殺。不過他強作精神,點燃一根煙,重重地吸了一口,以此來掩飾他見到我後的驚躁不安。

畢程也是一臉土色,心神不定又故作鎮靜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和申副總一樣都一言不發。倒是他老婆崔愛英在大驚失色中對我說道,你千萬不要在這裏再鬧了,我求你看在我們都是同鄉的麵子上,別鬧得左鄰右舍都知道,說我們在欺負老鄉的來客,那我們一家人以後還怎樣在這裏做人、生活。有什麽天大的事,你坐下來我們慢慢地談,隻要不鬧,我叫他們分給你應該得到的那一份……我說,你現在懂得我們是同鄉了?但有一點你說錯了,不是我想鬧,而是你們做得太過分了,為了甩掉我這個第一介紹人,你們可謂是對我不擇手段費盡心機。我是被迫做出我的反擊,沒聽說過不平則鳴嗎?我今天重踏進你家,不是要你們來施舍的,我是想親眼看看你們在金錢麵前是如何的卑鄙和無恥。在金錢麵前,什麽鄉情?什麽道義?什麽誠信和羞恥?都可以不要了!……崔愛英被我指責著一臉愧紅,然後低下頭沒再出聲。我像隻好鬥的公雞,指著畢程說,你老兄演的這出戲現在該是收場的時候了。你上午那副江湖老大的氣派這時候怎麽就不見了。你不是要去派出所找人來抓我嗎?現在你在派出所當警察的女婿就在這裏,讓他出來評評理,看天下有做成了生意後把介紹人一腳踢開的道理嗎?如果你還嫌不夠丟臉,我可以和你到你們鎮上或公安分局或你們縣政府去。當然我也可以立即打電話給僑港公司的洪總裁,讓我向他們剝開你們一個個的無恥和居心叵測的畫皮!

畢程依然倚坐在座位上,但他仍然保持一言不發。他那個有點憨氣、穿著警服的女婿同樣不吱一聲。原因很簡單,我手上那撕成兩半的合同以一種無可辯駁的鐵證,叫他們無言以對,啞然失語。什麽叫正可壓邪?在這裏,在這種特殊的場景,在我孤立無援而麵對的這群強大於我數倍的 “強敵”麵前,依然顯現出其威力。

見他們在我這個道義審判者麵前,一個個突然失語。我沒再對他們繼續我的審判。我轉對一直一言不發的邢守民說,你的臨澤湖之行去的真是時候,你叫我在這裏等你的電話——靜候你的佳音。可我等啊等,我等個屁呀!我?你的手機自始至終都關機。你把我當二百五耍呀!現在也讓我來戳穿你吧。我敢說,你沒有去臨澤湖,甚至什麽地方都沒有去。你是按照他們實施的要把我甩掉的計謀,故意躲開我,看我能不能因為你的離去而知趣地離開,好讓你們獨吞我的一份勞動所得。我現在總算明白,一個相交多年的朋友,就因為一筆有利可圖的生意,他是可以出賣朋友的。什麽仁義,友情,道德,在金錢麵前黯然失色,都有可以拋開和出賣。你今天能坐在這裏,你這一次賣友求利的表演確實很精彩。但你忘了你死去的父親那棺木還沒有徹底腐爛,你這次在這兒賺到這麽多的一筆錢回家還可以為他做一回圓滿的功德。不過,我必須提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你還有一個年近八旬的老母親,她總有老去的那一天,你就等著有更多像我這樣的傻瓜去為你全盤操辦喪事吧!……我這席十分刻薄和尖刻的話當然隻有我和邢守民才能知道其中的含義,如果沒有經過我的解釋他們隻能是雞聽鴨講,但我這席話確實切入了邢守民的軟肋,他被我搶白得羞愧得無地自容。一個人原本的麵目隻要被人撕去了真實的麵紗,有時就顯得一文不值了。我想,這時的邢守民一定在回想起多年之前他父親過世沒人上他家幫忙治喪的悲涼景象,是誰幫忙了他才挽回了那失體失麵的情景。人是不能過河拆橋的,更不能好了傷疤忘了傷。我有恩於人,不圖人家的恩報,但我也不容人家對我恩將仇報。這是一個人做人的基本原則。

邢守民一定感到我的話中之話,在好一陣低眉下眼後,才結結巴巴地說,甩開你,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邢守民把臉轉對任吉崗和畢程。

我不想把矛頭對準他們倆了。我再次轉對僑港申副總三人,我說,你們以為我不懂呀?從你們今天重新簽訂的這份合同看,我能判斷出,你們身為僑港公司出來辦差的職員,吃公司用公司,但在利益驅動下,你們搖身一變,又變成是供貨方,與原來的購銷方——我們甲方互相勾結,成了供貨方,然後再和你們自己的公司另外簽訂一份真正的需方合同,把你們供來的貨再賣給你們的公司騙過你們的洪老總,你們三人從中牟利。這種自己當運動員又當裁判“損公利已”,“監守自盜”的行為,才是你們拚力甩掉我的真正意圖。因為我是你們洪老總外甥的老同學,你怕你們想狠狠賺你們公司一把的不良行為被我發現。說實話,我現在感到,和你們這種“養老鼠咬布袋”的人在一起經商,我感到恥辱。

現在我們也騰出一個份額的錢給你,可以嗎?申副總把聲音壓得很低。

我說,你們這種施舍來得太遲了。我已從你們的行為看出你們的奸詐和虛偽,我不屑與你們為伍。

這時,任吉崗向我走了過來,伸手把我擁到一邊,悄聲對我說,事已至此,想瞞也瞞不過你的火眼金睜了,我們到外邊,我倆好好談談。

我被他擁出後麵屋外,在一僻靜無人處,任吉崗說,許老弟,你真的挺厲害,我做夢都沒想到你會從天而降。對你說實話,遇上你,是我和別人打交道經商遇上的第一個真正的對手,也是我在外經商施展計謀的第一次失敗,我算服了你這個活鬼了。不過,我會在你身上巧施“調虎離山”之計,也是出於無奈。剛才我們重新簽訂的合同在你手上,你也看到了,現在我們是和申副總聯合起來與新橋的白老板做。

你們怎樣做,我原來都不會去阻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隻要你們做的合情合理。我問任吉崗,你們讓我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要甩開我?

這得讓我來對你解釋幾句。任吉崗說, 這宗生意的價格你也明白。僑港給你的複印件上標明終止價是九元,這是僑港與外商定的價格。他們給我們的價位是七元,他們公司賺二元, 六十萬斤,他們公司賺一百二十萬元,他們所賺的這一百二十萬與我們無關。我們要賺的是七元至五元之間這個差價。其中的二元,僑港申副總要與我們平分,各自得一元,六十萬斤是一百二十萬元。僑港三人分得六十萬元,我們五人分得六十萬元。

你說的太複雜了。我糾正任吉崗說,你的話我聽懂了,這個生意的價格分成三個階梯:第一個階梯是僑港的,第二個階梯是我們的,第三階梯是新橋的。前後二個階梯與我們無關。第二個階梯才是我們費盡心力要賺的。

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任吉崗說,我讀書少,不懂得像你這樣用階梯來說明。任吉崗說,當申副總摸清新橋本地隻要五元的價格後,他不願給我們七元的價格。申副總說如果跟我們定七元的價格,隻有讓他們三人摻和進來做,他們才會跟我們定七元的價格。說白了,他們要拿一斤一元錢的回扣。否則,他們不和我們做,他們直接和新橋白老板做,白老板這兒每斤隻要五元,他們僑港三人沒通過我們賺到錢,他們何必和我們做呢?這幾天,我避開你和申副總幾經商議,最後就按他的方案辦,他們給我們七元的價位,隻付我們六元的錢。但我們要和他們再重新定立一份七元錢的合同和成交後的發票,好讓他們回僑港公司報賬。就是剛才被你識破所說的那樣回去騙他們的老總,他們從中牟利。

我插上說,就是要你們簽訂合同為他們做假賬。

這是現時生意場上的潛規則。任吉崗解釋說,給他們再定一份合同再開一張發票,我們能順利做成這筆生意,賺六十萬萬元。如此好處,我就是給他們開一百張合同和發票,我任吉崗都幹。反正他們拿去的又不是我們的錢,他們拿的是他們僑港公司的錢,隻不過有點不光明正大而已。任吉崗繼續說,這個六元的價就是我們第一次你也參與訂合同的價位。問題是他們賺走的那六十萬元的回扣,就像你剛才說申副總的,是損公利己的,要是被僑港的洪總裁發現肯定會炒他們的魷魚。所以,他們要求我們務心為他們絕對保密。而有你在他們身邊晃,他們就不敢做。

為什麽?我說,難道我身上有禽流感病毒?

洪總裁是你老同學的舅舅。這個生意又是你老同學搭的橋,牽的錢。任吉崗直截了當地說,有你在場,申副總就覺得不好操作。因為你知道內情後,這種事是很難保密的,他們擔心你遲早會在你的老同學麵前吐露真相。你又不是不知道,僑港公司掛的牌子是大,但說到底,它還是私人開的公司。他們賺的就是賺洪總裁私人的錢,也就是說,他們是挖洪總裁的牆角。然而,六十萬元啊!三個人每人能分到二十萬元,誰看了能不動心?他們想做,又要做得萬無一失。而你在這裏成了他們的一大障礙。

所以申副總才會一再要繞開我?我說。

對!就是這個道理。任吉崗說。三個人有六十萬元賺的機會,換作是你,你也不會放過。這點,請你也能理解他們。

我是那樣口無遮攔的人嗎?我說,你和黃桂麗在旅館搞到一起,我發現了我對誰說過一個字了?

任吉崗笑了笑說,你發現我和黃桂麗搞到一起了?

當然。我說,我沒發現,這種事我敢對你說?

你還挺眼尖的。任吉崗一點都不覺得尷尬,他坦然地說,其實兩個年齡相仿的男女出外在一起,能有什麽好事?不過,黃桂麗和我出來就是要白送我玩的,前提是我要帶她做成這筆生意,讓她賺幾個錢。我呢?說心裏話,能有一個女人陪著我在外麵風流幾天,我也是求之不得的。我自從和畢程一起跌倒後,經濟一蹶不振,就再也沒有這樣風流過了。她想錢,而我想有女人玩。我們之間是一種交易。這點,你既然發現了,也就為我保密。男女這種事,不怕人知道,就怕當場被人看到。

我還不至於糊塗到不懂得分清什麽話可說,什麽話不能說。我說,像邢守民和崔愛英在這裏也搞到一坨,我不也假裝不知道。

他們是舊情複燃。任吉崗對我說,我和畢程是因為做燃料生意才成為好朋友的。畢程出事後進牢,畢程在監獄的所有用度都是由我負責。邢守民和我不同,他和崔愛英早就是中學時代的戀人。崔愛英嫁給畢程後,邢守民和崔愛英還一直保持著情人關係。畢程進監獄後,邢守民是用鑲牙的錢,負責崔愛英和她一家人的開銷。三年時間,邢守民把崔愛英的家當作是他的第二個家,這在你們老家青佛縣城是個公開的秘密,畢家人和黃桂棠都知道,畢程出獄後也知道。但畢程從沒有對邢守民和崔愛英發作過,因為畢程認為邢守民在他落難時還是有恩於他家的。他們這種關係一直到畢程北遷才結束。這次,當邢守民從你這裏獲得有這筆鹹鴨蛋的生意,他格外的高興,邢守民對我說,他這次無論如何要到這裏來看看。第一當然是來看看多年不見的崔愛英這個老情人,第二是趁機也賺點錢。邢守民是抱著這兩個心態來蘇北的。邢守民對這個生意做不做成並不是太在意。這隻花蝴蝶真正的心思在崔愛英身上,邢守民和崔愛英來後會舊情複燃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老婆黃桂棠的意料之中。所以,你為他們保不保密,意義都不大。

任吉崗繼續說,對申副總三人和我們賺到的六十萬元保密才是問題的關鍵。因為你是知情者。隻要你不對你老同學道出這宗生意的真相。我現在可以很負責任地向說保證,這批六十萬斤的鹹鴨蛋做成,你應得的一份錢,我會如數地分給你。

我說,我現在已經無所謂了。任吉崗問我,你有銀行卡嗎?

我說,我隻有一個工資卡,但我這次出來沒有帶。

這樣吧。任吉崗說,你饒過我們大家。為申副總他們保守這份秘密。我回家後把這次你該分得的一十二萬元送到你手上——任吉崗補充說,我們這一方是畢程、邢守民、黃桂麗,還有你和我總共是五個人,我們賺的份額是六十萬,五人平分每人十二萬。我說,這要讓我再仔細想想。

我對能否分得這十二萬元已經沒有剛來時那樣的興趣,那樣的豪情滿懷了。我隻求別人能公正地對待我。再有,就是做人的尊嚴。我知道,跟這些時刻都在費盡詭術的人攪和在一起,我不是他們真正的對手,因為從骨子裏來說,我和他們不是一路的人。

象棋上有句術語叫“回馬輸三分”。我這次雖然沒中任吉崗的“調虎離山”之計,我是在十分不利的困境下采用了回馬術僥幸轉敗為勝。但說到底,我還是先輸去了三分,或者五分,或者全盤歸輸。我隻能見好收場,把與僑港和任吉崗有關的這些證據捏在手上。

我果斷地再殺它個回馬槍——懸崖勒馬,到此為止!至於任吉崗能否兌現承諾給我送來十二萬元,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已失去剛來時的那份熱情了。再說,學校不久將要開學,我的四十多名學生正等著我這個班主任回去報名呢,我應該立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不想再跟這幫心術不正的家夥扯,我得馬上返回老家去。

2005年11月9日改稿於湖南·長沙·三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