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玉不知道是怎麽注意到那片枯葉的。

那隻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枯葉,在這個普普通通的冬日裏,掛在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梧桐上。一般時候,他是不可能注意到它的,但是今天的情況又略略有些不同。路旁的人行道上,樹木都被冬風剃光了腦袋,這片枯葉,算得上碩果僅存了。漫長的歲月,風幹了它曾經豐滿的枝葉和汁液,隻留下了憔悴而虛弱的身軀,隨風飄動,瑟瑟發抖。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你都能感覺到它的枯脆,感受到它的痛苦,這並不燦爛的陽光,就幾乎可以將它剔透的身軀穿透了。

沉玉默默地盯著那片葉子,一動不動,仿佛年邁的僧人,打禪入定了一般。

車已經堵了半個多小時。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裏,堵車是很正常的,倘若不堵那反而顯得不正常。可問題是這次堵得時間長了點。可他卻依舊氣閑神若,仿佛堵車根本與他無關,誤了火車也不會有什麽幹係。現在,他對那片枯葉的關注和關心,遠遠超過了對他自己的行程。

怎麽還不走啊?爸爸,再不走,火車開了怎麽辦啊?孩子畢竟是孩子,這回兒已經搖頭晃腦左顧右盼的不老實了,仿佛屁股底下坐著的不是舒適的坐墊,而是滾燙的烙鐵。

別急,馬上就會走了。沉玉定定地注視著那枯葉,輕聲敷衍道。

火車開了我們怎麽回老家啊?

放心吧,不會的!

哦。小家夥滿腹疑惑地回了一聲。

哦。沉玉也心不在焉地點了下頭。

剛說完,前麵的大汽車已經開始蝸牛般緩緩爬行,旁邊立即有車擠了上來,見縫插針地歪了過去。司機把方向盤大幅度地扭了兩下,試圖堵住,但沒有得手,隻得低聲罵句粗口,讓過之後立即緊貼上去,生怕又被人加了塞。

難道是車流經過時產生的氣流,衝**了那片葉子?那枯葉忽然就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飄飄嫋嫋地落了下來。沉玉的心猛地一沉。回頭看時,它已經散落地麵,混跡於散亂腐敗的落葉之中,但還能辯出它的模樣,漾著暗淡的黃。

一路上著那片無聲的葉子一直不停地閃現在沉玉眼前。葉子離開樹枝的那一刹那,會有感覺嗎?若有,是疼痛嗎?想到這裏,沉玉看看旁邊的兒子,小家夥的臉上正洋溢著燦爛的笑,沉玉也不禁受了感染,無聲地一笑。那笑短暫而突兀,在戛然而止時,他仿佛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正被撕裂,隱隱作痛。

是哪個部位呢?像是心裏,又像是腦袋。

南方畢竟是南方。已經是年關了,山上卻依舊青翠遍野。沉玉不禁暗暗驚訝,突地有了一種陌生感。仿佛此地並非魂牽夢繞的故鄉,而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從樹梢間,草地上,真切地觸摸到了春天的氣息。是的,春天有自己的氣息的,濃鬱、黏稠、香軟、溫暖。高中畢業之前,他經常在山間放牛,那種味道他曾經無比熟悉。但大學畢業走入社會之後,確切地說是成家立業之後,那種味道逐漸被汽車的尾氣、混凝土的建築,和水泥路麵反射的熱浪而覆蓋、消融,逐漸沉入記憶中最底層的相冊,偶爾翻開,也是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像此時此刻這般強烈的感受,已是久違了。

沉玉不由得拉著兒子,加快了腳步。見到幾年都未曾謀麵的小孫子,爺爺奶奶的激動自不必言。看著他們倆一臉幸福地把兒子爭來搶去,沉玉心裏突然湧起了一股怪怪的感覺,事後慢慢回味,才知那是短暫的嫉妒。他隱約地預感到,自己這次回家的目的,怕是不能如願了。

吃罷午飯,母親就要帶著小孫子去教堂。父親一臉不悅,說孩子坐了一夜車,正累著呢!去什麽教堂啊?你自己要去就自己瘋去,別累著我的好孫子!小寶,來,跟爺爺玩吧。到底是孩子,坐著難受,跟著奶奶去起來。走時回頭看了看爺爺,伸出小手在他臉上地拍了拍,安撫道,爺爺,你等會兒哦,回來我就跟你玩!

母親牽著小寶的小手走出了家門。父親看著他們逐漸模糊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母親加入基督教已經四五年了,每周又是聚會又是禮拜的,父親至今還是不能接受,說她不該丟下小賣部的生意。

父子倆低著頭各自抽著煙,氣氛很是沉悶。屋裏很快就煙霧繚繞,父親打趣道這裏已經成了重度汙染區。沉玉把自己帶回來的高檔煙給了父親,父親隻抽了兩後,就嫌沒勁,又吧嗒起了自己的旱煙袋子。四周很靜,父親的咳嗽聲傳得很遠很遠。

兒,事已至此,你就別愁了,隻當是舍財免災吧!老半天之後,父親一邊在鞋幫上敲打著旱煙袋清理煙灰,一邊說道。

除了認栽,還能怎樣?沉玉歎了口氣,眼睛灰蒙蒙的。

哎,這樣才好,要不你那舍得回家,讓我們老兩口子瞧瞧孫子喲?父親的臉上竟然漾起了笑容,很知足的樣子。

沉玉沒有吭聲。他側眼看了看父親,慚愧之情湧上心頭,但隨之而來的,還是耿耿於懷。連續幾年奔波在外,沒日沒夜拚死拚活的,過年也沒回家,以至於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兒子看爺爺奶奶的請求,可是這般勞累,到頭來又落下什麽呢?人財兩空,人財兩空而已!

沉玉又長籲一口氣。父親不再看兒子,眼睛望著遠方,一臉淡然。你也別多想了,還是考慮考慮以後吧。我們和你媽老了,幫不上你什麽忙,一切隻能靠你自己。你自己隨便,關鍵是別苦了我孫子。哎,你哥到現在還在城裏四處漂著,一家三口顛沛流離;你妹剛下崗,又離了婚……你們兄弟姐妹都這樣,這日子都是怎麽過的呢?

說到這裏,沉玉終於明白,自己這次回老家療傷止痛的希望,怕是會徹底落空了。父母不是醫生,即使是,最多也隻是能給他簡單地包紮一下傷口,沒有能力清除裏麵的病變與毒瘤。他甚至不能像在醫院那樣,陷入傷痛的漩渦時,能夠痛快地叫喊兩句。

父子倆默默相對。半晌後,沉玉問明慧怎麽樣了,身體還好吧?父親說,還好,他一直很好。沉玉說,明天我去看看他,走前帶了兩樣素點心,給他捎去。

天佛寺就在村東頭的山上。據說建於北宋,當時香火頗豐。抗戰期間和尚逃跑,寺廟無人看管,裏麵那座巨大的鐵鑄佛像,被鬼子弄去融化掉,造了殺人的武器。接下來便是文革,幾把大火下來,那些鬼子手下僥幸殘存的東西,也全部化為了灰燼,隻剩下兩間土屋,村裏要廢物利用,被做了牛欄。分田到戶以後,這點兩間房也沒了用處,隨即廢棄。十多年前,有個村民當了包工頭,手頭上頗積蓄了一些錢,被一個法號明慧的雲遊和尚說動,便在原址上修了幾間磚房,算是又給天佛寺續上了香火。

明慧跟村民的關係都很融洽,與沉玉父親是茶友,交往非常密切。每年新茶一出,父親炒出的第一鍋,都會送他兩盒。那年春天,恰巧沉玉在家,就承擔了送茶的任務。明慧笑吟吟地接下,拿出居士供奉的素點心要沉玉品嚐,自己去準備水泡茶嚐新。茶水衝好,明慧先聞了一會兒,很享受的樣子,再用舌尖抿抿,說聲不錯,然後輕輕吸入一小口,卻並不急著吞下,隻在口齒間慢慢品嚐。半晌,皺起了眉頭。

明慧搖著頭飲下那口茶,說玉兒,是你父親親手炒的嗎?沉玉點了點頭。明慧皺眉道,那他炒茶一定生了病,要麽就是心情不好。沉玉說不可能吧,我怎麽就沒發現呢?明慧說走,我們去看看。

明慧隨即關了寺門,帶著沉玉去了他家。一問,沉玉父親也覺得很驚奇,說你怎麽知道的?明慧反問我怎麽就不知道呢?沉玉父親笑著說,那會兒確實有點不舒服;新茶剛下,得趕著盡快炒出來,所以沒顧得上休養。明慧說你茶葉火候不到,就匆匆出了鍋,定是當時心浮氣躁的緣故。

事實果如明慧所說,父親當時確實心浮氣躁。事情是母親引起的,父親嫌她炒製新茶期間事務繁忙,還要去下村去參加教友聚會,學那啥“雞子叫”。母親也不相讓,兩人爭來吵去,弄得很不愉快。當時沉玉站在明慧旁邊,驚訝得呆住了。這實在是太神奇了!也不知那明慧和尚,是在經曆了多少暮鼓晨鍾、青燈古卷,看過多少的雲卷雲舒、潮漲潮落,才培養出了如此神奇的敏銳感覺!

從家到寺,路程並不遠,可是當沉玉提著點心來到寺門跟前,額頭上還是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說是寺門,其實並不高大巍峨,與普通的民居院落差不多,如果沒有門前的那座古老的香爐,以及牆上的匾額,很難想象幢極其普通的磚房,是在三界之外的。

山門虛掩,裏麵隱約傳來木魚的敲擊聲和朗朗的誦經聲。沉玉知道寺裏隻有明慧帶著一個徒弟,有人前來是不能指望他們出來應門的,門上也就沒有叩打門環,便輕手輕腳地直接推門而入了。

正是做功課的時間,明慧領著徒弟,專心致誌地朗誦著,不知在學什麽經卷。語速很快,聽來如同天書。這兩年沉玉去過不少寺寺廟,和它們相比,這裏的條件實在簡陋。就連做功課,也隻能在唯一的所謂大殿將就著進行。如果要個單位,要搞什麽達標驗收的話,肯定是連預審都通不過的。可明慧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靠自己和徒弟開墾的一小塊地,外加村民居士們零星隨意的供奉,心如止水地過了下來。

明慧雙目微閉,仰頭朝著門外,一副看破紅塵目空一切的樣子。沉玉想他一定已經看到自己了,但還是輕手輕腳地地後退半步,不忍去打擾。明慧依舊身著灰藍色的舊衲衣,隨處可見縫補的痕跡,沉玉估計他也沒有鮮亮的袈裟,因為從來印象中從未見他穿過。掃視了一番,屋裏空空如也,頓生空虛之感。

狹窄的門縫切割出一條筆直的衲衣,偶爾也會閃過明慧微閉的眼睛,眼神投入、執著而平靜,那神態讓沉玉莫名其妙地聯想起了柳宗元筆下的漁翁。天寒地凍,荒無人煙,魚蝦全躲進了深水區,他獨自一人,懸竿而立,苦等什麽?是在等所謂的願者上鉤?沉玉看著,突然有一種流淚的衝動。他多麽渴望撲上去,虔誠地撲上去,拜倒在他腳前,五體投地,心甘情願地親吻他那破舊的衲衣,把自己的靈魂,還原成一個純潔得一無所有的嬰兒,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想到著,他甚至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如同嬰兒重新鑽進母親的子宮,他甚至感受到的那溫暖的包裹,正溫情地蠕動著。一陣清風吹過,他這才回味過來,這就是昨天回到故鄉時,嗅到那熟悉的山林綠色時的感受。

沉玉在意識中一次又一次地匍匐在地,頂禮膜拜,那動作像連續回放的電影慢鏡頭一般。可他又分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沒有勇氣,在這個慈祥的老者麵前,把那個夢想說出來。但即便如此,那場景已經讓他足夠激動了,還沒等伸手擦拭雙眼,一滴淚珠已經奪眶而下。

像是趕場般的,沉玉趕緊擰死了內心深處的那個閥門。

等師徒二人功課完畢,沉玉這才清清嗓子,上前開口寒暄。明慧將他帶到寢房,方才坐定,徒弟已經過來奉上茶水,躬身退出。

沉玉說師傅,這是我帶回來的一些點心,全是素的,請您嚐嚐。明慧卻不答話,將點心接過,隨手放下,直直地盯著沉玉的臉,仿佛麵對一個從未謀麵的生人。在沉玉的印象中,他從未對自己如此生分過。

請原諒,我不能為你剃度,領你出家。片刻之後,明慧突然開口,語氣、言辭,都不容置疑。

為什麽?不是有帶發修行的在家眾麽?沉玉急了。突地意識到什麽,臉刹那間紅了半邊,定了定神情,說師傅,我並沒有要求你為我剃度呀。語氣雖平靜,心裏卻一陣慌亂,他甚至不敢抬頭看明慧,因為在明慧的目光下,他的內心將毫無保留。

你與佛有緣,隻是緣分未到。你內心尚存妄念,即便出家,心亦在紅塵之中。明慧自顧自地說,並不解釋他如何看透了沉玉的意思。仿佛於他,這隻是極普通的事情,不值一提。

沉此惘然了,此時最大的苦惱,是他的確想有個信仰,但卻無法培養出一種可以支撐信仰的信念與感情,無論對佛教,抑或是基督教,還是其他宗教。他曾經留意過佛教的理論,訂閱過不少佛教刊物,但一直無法支持佛家最基本的理論:因果報應。就現實而言,他平生無論做人還是做生意,都尚存善意,為人雖不敢說毫無瑕疵,但就當下而言,已屬難得。一個從不作惡的人,為什麽偏偏遭遇這樣的打擊,被自己深愛著的妻子,和自己親手提攜過的密友聯手欺騙?若是這茫茫塵世,果真有佛存在,且她有著無邊的愛,那她應該包容、寬恕這人世間所有罪孽,無論自己是恨她還是敬她,她都應該充滿大慈悲心,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不是安排命運報複啊!

明慧聽了,會心一笑,說世間萬物都在六道循環,永無止境。此生不作惡,不代表前世未曾作惡,現在的報應必是前世,乃至更早的輪回中結下的因果;若不結這個功德,怕是報應會更加深重不堪。

沉玉聽了,起初有種茅塞頓開之感,可轉念一想,卻又有了更多的疑惑,如同石頭沉入水底,隨之而來的是泛起的一串串氣泡。那些疑惑,都是壯著膽子說的,唯恐褻瀆了佛門淨地,惹得明慧不悅。果然,明慧聽後,麵無表情,並不作答。沉玉正惶恐時,卻見他徑直抄起茶壺,給自己滿著的茶杯續水,水慢慢溢出,順著桌子淌了一地,而明慧卻視而不見。沉於趕忙撫住茶壺,說師傅別倒了,已經滿了!明慧這才住手,說是滿了,你也知道滿了就倒不進水了?你說看過不少佛學刊物,想必知道舍得之理,先有所舍後才能有所得,你的心中,已被妄思雜念擠滿,如何能容納真正的清淨?

沉玉聽了,頓時無語。正在此時,一個陌生人從外麵進來,手提兩隻暖瓶。謙恭地衝二人一笑,擬給茶壺續水,看到兩人的茶杯都已滿,隨即轉身離去。明慧的臉色本就嚴肅,此刻更凝重了許多。沉玉很奇怪,因為此前,他從未在寺中見過這個人。明慧答是外地來的信徒,非要在天佛寺皈依,要我給他剃度。沉玉說那就成全了他啊,佛道根本,不是要普度眾生麽?正是度人的機會,又可壯大門庭啊!明慧正色道,非也,須先看他有無佛緣和慧根,一定好好考驗,不可貿然。今年早春他已經來了,一直在寺裏做義工,平日跟著我們同吃同住,同做功課。目前來看,還算不錯,但還須過兩年再說。要是真行,那時再給他授沙彌戒也不遲。入佛不在早晚,關鍵要心誠意堅,且成人出家講究頗多,須徹底了斷塵緣,否則心係紅塵,身負官司,進了佛門,豈不麻煩?

辭別之時,明慧送了沉玉一串小小的佛珠,還有一本經書,說你無事之時,就照書念念,念一下轉一顆佛珠。不要問為什麽,也不要指望它什麽,就這麽默默地靜靜地念吧。

那天夜裏,沉玉躺在**,輾轉反側,一夜無眠。記得以前,無論工作多麽不順,心情如何焦躁,隻要回到故鄉,在這張破舊的**一躺,很快便能酣然入夢。不但能早上睡到日上三竿,中午還能睡到傍晚。睡眠時間之長,質量之高,簡直讓他後怕;失眠活著神經衰弱之類的毛病,在那時聽來,仿佛鳥語講述的荒誕不經的故事。可是現在呢?那種感覺,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成了塵封的記憶。如此滄海桑田的變化,竟像是在一夜之間悄然發生的;默默回望,再仔細的尋覓,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的蛛絲馬跡。

隻有那晚的情形,還曆曆在目,清晰如昨。

天昏地暗,五雷轟頂,晴天霹靂……沒有任何字眼,可以比喻那些事情的突然發生,可以表達沉玉在那些事情發生之後的心境。不僅賠了夫人,而且蝕了家當。可是兒子還在,還要上學,日子還在,還要繼續。他隻能每天晚上把兒子哄睡之後,再偷偷出門,找家酒吧,獨自買醉。那晚正要出門,卻忽然被兒子抱住。

媽媽不要小寶了,爸爸也不要了嗎?你別走,爸爸,我怕!

一回頭,是兒子滿懷期望的眼神,和滿臉惶惑的眼淚。剛才他不是已經被哄睡了的嗎?沉玉驀地回過神來,俯身將他攬入懷中,抱得緊緊的。

小寶,對不起,爸爸無能,連媽媽都留不住!

不,爸爸不無能,爸爸是好人。小寶隻要爸爸!

父子倆相偎相依,抱頭痛哭。那一刻,幼小瘦弱的兒子,成了高大的父親唯一的拐杖。

次日一早,沉玉忽然被一陣奇怪的動靜驚醒。起來一問,才知是附近清真寺的祈禱聲。清真寺和基督教堂,都是市裏批準建造的,一在村東,一在村西,隔街相望,距離並不遠。沉玉聽了,忽然來了情緒,要帶兒子一起過去看看。兒子一聽說上街,也很樂意。

很快就到了清真寺門口。跟對麵正在建設的基督教教堂相比,清真寺的規模小了很多,隻有兩層樓,且占地不大。沉玉問旁邊擺攤的小販,寺裏讓不讓漢人進,小販說可以,隻是不帶豬肉,因為對於穆斯林來說那是穢物。沉玉領著兒子進了門,左右一看,一樓沒幾個人,一個小夥子在收拾房間。沉玉輕聲問祈禱之時,問他能不能在旁邊看看,答曰不行,隻有穆斯林可以,語氣冰冷,拒人千裏。幾個房間挨個轉了轉,裏麵都很清白——器具很少,陳設簡陋,壁畫倒是多,不過印的都是阿拉伯語,他看不懂。出了門,在院子裏碰到一個穆斯林老人,頭上都戴著白帽子。沉玉又問祈禱時是否可以觀看,老人說這得要阿訇同意,他去說說看。不一會兒,阿訇從二樓下來,是個麵色紅潤的發福青年,看樣子也就三、四十歲,和沉玉差不多大小。冷冷地問沉玉要幹什麽,答曰不幹什麽,隻是對伊斯蘭教很感興趣,如若方便,想觀看下他們祈禱。阿訇還未聽完,就連連搖頭,進了裏屋。

沉玉又拉著兒子,去了教堂。教堂還沒修好,信徒們都在圍在一樓,虔誠地做禮拜。一進工地門,一位老大娘就笑吟吟地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沉玉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她不認識沉玉,但淘氣鬼小寶來過。於是含笑作答,說隨便看看,你們吃飯吧。

從腳手架中間,勾著身子進入一樓的大廳。裏麵隻有十幾個凳子,正中間擺著一張桌子,看來像是講壇,陳設僅此而已。周圍亦無裝飾,別說聖像,十字架都沒能看到。

沉玉四處走了一圈,毫無感覺,於是領著兒子回家。路上要經過一座小山,站在山上俯目望去,遠遠近近的山間村頭,各種各樣的神廟漸次入目。玉皇大帝,觀音,關老爺,保生大帝,媽祖,彼此和平共處,各享各的香火供奉。再向前,耳邊又傳來那奇怪的聲音,原來清真寺裏的祈禱用了擴音器。聲音引起了兒子的注意,問裏麵說的是什麽,沉玉說爸爸也不清楚,好像是真主安拉的聲音。兒子又問真主安拉是誰?沉玉是管理人死後靈魂的神。兒子一臉疑惑,人幹嗎要死呀?活著多好!沉玉說人都會死的,要不然人太多,世界就擠不下了。兒子立刻急了,緊緊地拉著沉玉的手,說爸爸,我不想去死,我永遠不去死!沉玉笑了,說好好好,你不去死,你永遠不會死。隻是,死怎麽不好呢?兒子撅著小嘴兒道,人一死,就隻能一個人躺在那兒,沒人陪著玩,多沒意思呀。

兒子的幾句童言稚語,看似幼稚,似乎又充滿禪機,讓沉玉陷入深思。永遠不去死,那一定前世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上蒼才會用如此殘酷的刑法,來報應他。這一個漫長得沒有盡頭的苦役,將會是何等的可怕!

在鄉下,年就是幾陣劈裏啪啦的鞭炮,放完了,年也就過完了。初五晚上,村裏請來戲班,在祠堂唱戲,招待供在那裏的列祖列宗。劇目名字沉玉沒能記住,無非是些因果報應揚善抑惡的主題。那些好人,最終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幸福,那個禍害人的奸臣,最後被大火燒死。

天佛寺的那個義工也來了。沉玉看見他,笑了笑,雙手合一,他也立刻微笑著還禮。沉玉突然問道,你為什麽要信佛?這問題過於突兀,讓沉玉自己都有些驚訝。那人卻依舊笑容燦爛,說有很多人都問過我這個問題,其中包括明慧師傅。可我沒法回答,真的,我沒有原因,就是信佛。信和愛一樣,需要理由嗎?我文化淺薄,想得到,但說不好。

鑼聲鼓響衝斷了兩人的談話。剛開始觀眾很多,祠堂顯得很是擁擠。幸虧祖宗都掛在牆上,不占多少位置,否則還真容納不下。但是很快,觀眾就流失了大半。回頭一看,站著的全剩些老年人,年輕人和小孩子全都一哄而散。兒子不用說,早就跟人野去了,天佛寺的那個義工也不見蹤影。寺裏關門想必也是有時間限定的。父親倒是還堅守在崗位上,但眼皮卻不聽使喚了,想必是昨夜沒有睡好。

不知為什麽,沉玉又看到了那片枯萎的葉子,從枝頭飄落的過程。他甚至沒弄清楚,這二者之間有什麽聯係;他現在已沒有精力去細究這些,隻是一直沉溺於自己的精神漩渦之中。但這並非因為遭受打擊,產生了悲觀厭世的念頭。經過半年多的療傷,他的傷口已經結疤將近愈合。他這個年齡,風風雨雨也經曆了不少,還沒有脆弱到如此不堪一擊的地步。

信佛不需要理由,這個說法令他耳目一新。多年商海沉浮,他早已習慣了目的明確的生活,小心計算每一步的得失盈虧,仿佛成為了一種本能。失大於得,則不做;得大於失,則做,生活就此一步步地執行,複雜而簡單。結果,便是凡事都要本能地問下值不值。或許,這就是所有妄念的根源。他實在想不明白。

妻子的突然離去,細想起來,其實也是合理的。在那之前,他們的感情已瀕臨崩潰,夫妻生活基本沒有。聚少離多,沒有機會;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做那麽一兩回,也都是蜻蜓點水,交作業一樣。

事情發生很久之後,他約一個大學同學吃飯。畢業之後,同學之間的聯係越來越少了,但他們倆卻一直交往著,關係自是密切。他跟沉玉不同,喜歡寫東西,換用文雅點的說法,叫堅持業餘創作,堅守文學理想。近兩年成績不菲,小說得過全國獎,還入了省作協。沉玉曾開玩笑似的地勸他,別那麽死心眼,小說畢竟不能養家,但他斷然否決,口氣堅決,從來不曾鬆口。

沉玉本是想找他傾訴一番的,但沒想到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同學從頭到尾都圍繞著一種叫做安利的保健品,一中午都滔滔不絕,卻絲毫沒有跑題。原來他不知撞了什麽邪,突然之間做上了傳銷。沉玉插不上話,慢慢地也沒了開口的心思。他把玩著啤酒杯,眼睛盯著同學,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接二連三的變故,仿佛把沉玉原本完整的心,挖去了一大塊。他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鮮血膨脹的心髒,有某個部位缺失,留下了一片空洞。那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或者一個機械的執行者,而是一種鮮活的意識。他現在變得越來越幼稚,常常問一些諸如人為什麽要吃飯這樣原始低級的問題,讓聽者笑掉大牙。因為那些問題,注定不會有答案。

什麽叫生活?生活的最終目的,究竟是什麽?又傻傻地問著。

他的眼睛越過同學,投在酒店的窗戶上。那是一種淡藍色的玻璃,模模糊糊的一片,他似乎看到了窗外的一切,又似乎什麽都不曾看到。光線從窗戶投射下來,幻化了同學的身體,又在那模糊的輪廓上,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沉玉不停地揉著眼睛,試圖用目光去穿透那層光芒,去觸摸那輪廓的質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眼前的這個人,他疲於奔命的目的地在哪裏,那原動力又是什麽?

這個問題似乎永遠無解,令他絕望,窗外的陽光,終於把同學的身體,幻化成了一片虛無,他看到的,是無盡的黑暗,他不停地奔跑,卻總也跑不到那黑暗的盡頭……他醉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把沉玉從**叫了起來,說村裏要遊神了。沉玉連續幾天沒睡好,這時還迷糊著。正賴著不想起來,父親已經掀開了他的被窩,說你這兩年不順,趕快起來,去遊遊神吧,也好衝衝你那滿身的晦氣!

洗漱完畢,就聽到了外麵鑼鼓震天。那曲調很是怪異,讓沉玉滿腹疑惑。出門探頭一看,不禁啞然,也真是難怪,那遊神隊伍走在最前麵的是玉皇大帝的牌位,然後觀音娘娘,是媽祖,是三山國王,是保生大帝,是關老爺……一支由學生組成的樂隊緊隨其後,敲打著夕陽樂,為各方神靈充當著儀仗。他們昂首挺胸,精神抖擻地吹號打鼓,帶領一支長長的隊伍向前挺進,敬奉著他們各自心目中的神靈。年輕人和小孩子穿紅戴綠,隻有幾個老人還依照古禮,穿著平常難得見光的長袍。隊伍中有人神情自若,如同上街購物下河淘米;有人表情嚴肅,口中念念有詞,神情十分虔誠;還有人有說有笑,蹦蹦跳跳,像是在狂歡。

父親頗為感慨地說變了,全變了!會吹打的老人有的走了,有的老了,還照老規矩是不成了,隻好安排學生們搞。反正意思是一樣的,好歹禮數到了,想必神靈們也就不會見怪了!

沉玉帶著兒子,跟著父親加入了長長的隊伍,跟著或滄桑或稚嫩或陌生或熟悉的臉龐一起,懷著各自不同的心思,湧動著,前進著……遊神隊伍經過了各個神廟,把裏麵的神請出來,沿著村子巡走了一圈,然後再把它們奉回原位。但沒有經過天佛寺,或許,在村民們眼中,這個隻有兩個和尚的寺廟實在供不下神靈,也懶得去請了。沉玉在吹打聲中,跟著隊伍機械地邁動著步子。走著,走著,他突然間感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怪怪的氣味,好像是香的質量出了問題。那前排的蠟燭熊熊燃燒著,燭淚流失後不規則的形狀,讓他產生了一種整理的衝動。無意間回頭看看,發現了小學同學阿進。兩人相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要在過去,兩人久未謀麵,是要好好拉拉家常寒暄兩句的,但沉玉感覺此刻似乎不是時候。

隊伍從天佛寺門前經過了。廟裏依然寺門虛掩,一片荒涼。沉玉不禁下意識地轉了轉手腕上的佛珠,念了聲“阿咪陀佛”。他似乎並沒有產生真正的信仰,但卻意識到了一個關於信仰的問題:如果人人都沒有心中的神靈,沒有虔誠的信仰,這個世界將是多麽的可怕!

遊神終於完畢,眾神各歸其位。路過天佛寺,沉玉略一思考,猶豫了一會兒,走了進去。

見到明慧,二人還沒說話,阿進和兩個村民便來了。阿近笑著和明慧打個招呼,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示意了一下,丟進功德箱,然後擎起三炷香,點著了放進香爐,叩拜起來,口中念念有詞:阿咪陀佛,佛祖保佑,今天今天彩票中大獎!我要是中了大獎,一定給你塑個金身,天天供奉你香火,保證你吃不完用不盡……沉玉驀地一驚,心裏騰起一股怒火,不自覺地捏起了拳頭。看了看那明慧,卻還是麵無表情,伴隨著他跪拜的節奏,敲了三記鍾。拳頭又漸漸鬆開了。阿進拜完起來,那兩個人再依樣進行。阿進笑著地對沉玉說,我是逢廟必拜的,玉皇、觀音、三山國王、媽祖、關老爺跟前都上了香許了願,今天再加拜一個天佛寺,一定能中大獎!

沉玉沒有回話。他輕輕地,輕輕地放下手中的佛珠,將它重新套到手腕上,鬆垮垮地戴著,兩條胳膊自然下垂。旅程漫長,他必須尋找一個最放鬆、最省力的姿勢和狀態。

那天晚上,沉玉整整一夜都在做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奔跑在狂暴的風雨中,赤身**,一無所有,好不容易尋到個茅屋,急急地跑進去,卻發現那茅屋既無四壁也沒頂棚,隻是一個虛無的存在。左邊那個倒是真正存在,一切完好,可門上又掛了把沉甸甸的鎖,怎麽敲怎麽打都打不開;右邊那個看起來堅固無比,門也敞開著,可他剛一走進去,就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整個房屋轟然崩塌,灰飛煙滅……沉玉好不容易從那一堆廢墟中掙紮出來,他筋疲力盡,傷痕累累。他手忙腳亂、惶恐無比地大聲叫喊、呼救,但聲音怎麽也越不過自己的嘴,小得連他自己都聽不見。正在這時,他驚異地看見一棵光禿禿的瘦樹,樹下滿是枯枝敗葉,其中一片,和他那天歸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那片枯葉突然飛回樹枝,嘩啦啦地像野火蔓延般,迅速地綠了起來,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2007.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