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囚犯和俘虜

有一天,媽媽去了少女大橋。她一個人去的,但孩子們打算去車站接她。他們那麽喜歡車站,所以他們到達車站的時間提前了很多也是非常自然的。就算火車準時到達,他們也提前了整整一個小時,不過火車總是會晚點。如果那天天氣很好,樹木、田野、岩石和河流都對他們展開笑顏,那麽毫無疑問,他們會到得很早。可那天恰巧非常潮濕,而且是六月裏非常冷的一天。一陣狂風吹散了滿天暗紫色的陰雲,用菲莉絲的話說,就“像一群夢幻的大象”。大雨傾盆而下,所以在到車站的最後一段路上他們不得不跑起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斜斜地打在售票處的窗戶上和冷颼颼的候車室的門上。

“好像待在被包圍的城堡裏,看敵人朝城垛射來的箭!”菲莉絲說。

“這更像一個大型花園噴壺。”彼得說。

他們決定去上行站台等媽媽,因為大雨直接澆到了下行站台乘客等車的地方,那裏看起來十分潮濕。

等待的一小時充滿了插曲和樂趣,因為在媽媽坐的火車到站之前,會有兩輛上行列車和一輛下行列車進站。

“說不定媽媽回來時雨就停了。”伯比說,“不管怎麽說,把媽媽的雨衣和雨傘都帶來真是太好了。”

他們走進了被眾人遺棄的候車室,在一個叫作“廣告”的遊戲裏,愉快地度過了等車時間。你知道那個遊戲吧?有點兒像啞聲猜詞遊戲 。玩遊戲的人輪流走出去,回來時要表演出一個廣告,其他的人要猜那是什麽廣告。伯比進來以後坐在媽媽的雨傘下麵,做了一個尖尖的鬼臉,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在表演廣告裏的一隻坐在雨傘下麵的狐狸。菲莉絲想用媽媽的雨衣當魔毯,可是雨衣不像魔毯那麽硬,載不了人,所以誰都沒猜出來。大家都覺得彼得扯得太遠了,他把整個臉都用煤灰塗黑,擺出蜘蛛一樣的姿勢,告訴大家他是墨水漬,在為藍黑書寫墨水做廣告。

又輪到菲莉絲了,她想表演斯芬克斯,給一個忘了名字的人親自管理的尼羅河之旅做廣告。這時上行列車尖銳的信號聲響起了,孩子們衝到外麵看它經過。火車頭上站著那位火車司機和司爐工,現在他們已經名列孩子們最好的朋友之中。他們交換了禮貌的問候。吉姆問候了玩具小火車,伯比塞給他一盒自己做的濕乎乎、油膩膩的太妃糖。

受此鼓舞,火車司機答應可以考慮她的請求——找一天帶彼得上火車頭跑一次。

“向後站,夥計們,”火車司機突然大聲說,“她得走了。”

火車果真走了。孩子們一直看著火車尾燈消失在鐵軌拐彎的地方。然後他們回到滿是灰塵的候車室,繼續自由自在地快樂地玩著遊戲。

他們希望能見到一兩個人因為排在隊尾而放棄買票,轉身離開,但現實恰恰相反,靠近車站門口的站台處一直黑壓壓的全是人。

“哦!”彼得大喊,聲音裏充滿快樂的激動,“出事了!快來!”

他們沿站台跑過去。到了人群旁邊,除了外圈的人的濕乎乎的後背和胳膊肘,他們什麽都看不見。所有人都在說話,顯然是出了什麽事。

“我看啊,他智力有問題。”一個像是農場主的人說。他說話時,彼得看到了他紅潤的、刮得幹幹淨淨的臉。

“要是問我,我覺得這事兒得歸治安法庭管。”一個背著黑包的年輕人說。

“不一定,更應該去醫院……”

這時他們聽見站長堅定而正式的聲音響起:“好了,請讓一讓,請讓我來處理。”

但是人群沒有動。這時一個聲音傳了過來,孩子們聽了從頭到腳都在激動。因為那個聲音是一種外語,一種他們從沒聽過的語言。他們聽過法語和德語。愛瑪阿姨會德語,還經常唱一首關於意義、時代、罐子和罪惡的歌。那也不是拉丁語,因為彼得曾經學過四個學期的拉丁語。

不管怎麽說,對這種外語人群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得比孩子們多,這多少是種安慰。

“他說的什麽?”農場主大聲問。

“我覺得像法語。”站長說,他曾經去過法國的布倫 。

“不是法語!”彼得大聲說。

“那是什麽語啊?”好幾個人一起問。人們後退了一點兒,想看清剛才是誰在說話。彼得奮力向前,於是人群再次合攏時他已經站到人群前列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語。”彼得說,“但不是法語,我知道。”這時他看見了人們圍起來的究竟是什麽。那是一個男人,毫無疑問,就是這個男人,說了剛才那種奇怪的語言。他有長長的頭發和慌亂的眼睛,衣衫破舊,剪裁式樣是彼得從未見過的。他的雙手和嘴唇在顫抖,目光落在彼得身上,再一次開口說話。

“不,不是法語。”彼得說。

“你這麽明白,那你用法語跟他說說看。”農場主說。

“尼悔縮罰魚嗎? ”彼得大膽地問。接著人群再次畏縮後退,因為本來靠在左側牆上、眼神慌亂的男人,一下跳上前抓住了彼得的手,滔滔不絕地說出了一長串話。雖然一個詞都聽不懂,可彼得了解這種發音。

“沒錯!”他轉過身,手還被衣衫襤褸的陌生人抓著,他向人群投去勝利的一瞥,“沒錯,那是法語。”

“他說什麽?”

“我不懂。”彼得不得不承認。

“好了,”站長再次說,“麻煩你們動一動,這事我會處理的。”

一些比較膽小、不怎麽好奇的旅客緩慢而不情願地離開了。菲莉絲和伯比走到彼得旁邊。他們三個都在學校上過法語課。他們現在多希望自己學會了法語啊!彼得衝陌生人搖搖頭,但也回握住他的手,同時盡可能溫暖而親切地看著他。人群中的一個人,猶豫了片刻後突然說:“完全不明白!”然後紅著臉退出人群離開了。

“把他帶去您的辦公室吧。”伯比小聲對站長說,“我媽媽會說法語,她會坐下一趟火車從少女大橋過來。”

站長抓住陌生人的胳膊,動作很突然但態度還算和藹。可那人用力地抽走了手臂,瑟縮著後退,邊咳嗽邊顫抖,想把站長推開。

“哦,別這樣!”伯比說,“你沒看見他多害怕嗎?他肯定覺得你要把他關起來。我知道他是這麽想的,看他的眼睛!”

“就像掉進陷阱裏的狐狸的眼睛。”農場主說。

“哦,讓我試試!”伯比繼續說,“我還是會一兩句法語的,如果我能想起來。”

有些時候,在迫切需要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做到很了不起的事——在平時生活中我們想不到自己能做到的事。伯比的法語課成績從來都不好,可她肯定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一點兒,因為現在,看著那雙慌亂驚懼的雙眼,她想起了,更重要的是說出了幾句法語。

她說:“你等等,我媽媽會說法語,我們——法語‘出於好意’怎麽說?”

沒有人知道。

“法語的‘bong’是‘好’的意思 。”菲莉絲說。

“我們是為你好。”

我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聽懂她的話,但是他理解了放進自己手中的小手的觸碰,也懂得了輕撫他破舊衣袖的另一隻小手傳來的善意。

伯比溫和地拉著他走向站長的“神聖內殿”,其他孩子跟在後麵。站長在眾人麵前關上了門。人群在售票處前麵又站了一會兒,看著緊緊關閉的黃色小門討論了片刻,就一個接一個滿口抱怨地離開了。

在站長辦公室裏,伯比依然握著那個人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衣袖。

“事情是這樣的,”站長說,“他沒有票,都不知道他要去哪兒。我不太確定,可我應該派人叫警察的。”

“哦,別去!”孩子們異口同聲地懇求。

突然伯比站到了其他人和陌生人中間,因為她發現那個人在哭。

真是非同尋常的幸運,她的口袋裏有一塊手帕。更不尋常的是,那塊手帕基本是幹淨的。她擋在陌生人身前掏出手帕遞給他,免得別人看見。

“等我媽媽來吧。”菲莉絲說,“她確實能流利地說法語,你肯定會喜歡聽她說法語的。”

“我敢肯定他沒做過該被送進監獄的事。”彼得說。

“看來我沒有其他辦法了。”站長說,“好吧,在你們的媽媽來之前,我不介意對他疑罪從無。但我應該知道哪個國家對他負責,我得知道。”

這時彼得有了主意。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裏麵裝了半信封的外國郵票。

“這個,”他說,“咱們給他看這個。”

伯比看了一眼,見陌生人已經用她的手帕擦幹了眼淚,於是她說:“好的。”

他們給他看了一張意大利郵票,指了指他又指了指郵票,又重複了一次,動動眉毛表示詢問。他搖搖頭。他們又給他看了一張挪威郵票——普通的藍色的那種——他再次表示不是。他們再次指給他一張西班牙郵票,這時他拿過彼得手裏的信封,用顫抖的手在郵票裏開始尋找,最後,他用回答問題的姿態伸出手,手裏拿著一張俄國郵票。

“他是俄國人。”彼得大聲說,“或者他‘曾經是俄國人’,就像吉卜林 書裏寫的,你知道。”

信號響起,從少女大橋過來的火車到站了。

“我在這兒陪他,等你把媽媽帶進來。”伯比說。

“你不害怕嗎,小姐?”

“哦,不怕。”伯比看著陌生人說,就像看著一條性情不定的陌生小狗,“你不會傷害我的,對嗎?”

她向陌生人笑笑,他也對她笑笑,笑容古怪而扭曲,然後他又咳嗽了。這時,進站火車發出的沉重的哢噠哢噠聲轟然傳來,站長、彼得和菲莉絲出去接站。他們帶著媽媽回來時,伯比依然握著陌生人的手。

俄國人站了起來,正式地鞠躬行禮。

媽媽用法語說話,他用法語作答,最初還有些遲疑,但答句很快變得越來越長。

孩子們看著他和媽媽的表情,知道他說的事情讓媽媽感到了憤怒、同情、難過和不平。

“嗯,女士,是怎麽回事啊?”站長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哦,”媽媽說,“沒什麽問題。他是俄國人,把自己的車票弄丟了。我擔心他病得很厲害。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把他帶到我家。他現在真的筋疲力盡了,明天我會過來告訴您他的一切的。”

“我希望您帶回家的不是一條凍僵的蛇。”站長擔心地說。

“哦,不會。”媽媽活潑地說,然後她笑了,“我敢肯定不會。在他自己的國家裏,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寫過很美好的書,我讀過其中的幾本。明天我都會告訴您的。”

她又用法語對俄國人說了幾句話,大家都看得到他眼中的驚訝、快樂和感激。他站起來,禮貌地向站長鞠躬,極其彬彬有禮地向媽媽伸出胳膊。她挽住了他,但誰都看得出來,是媽媽在扶著他,而不是他在扶媽媽。

“女孩們趕快跑回家,點起起居室的爐火。”媽媽說,“彼得去請醫生。”

可去請醫生的是伯比。

“我不想告訴您,”伯比氣喘籲籲地說,這時醫生正卷著襯衫袖子給他的三色堇的花床除草,“可媽媽帶回家一個衣服破舊的俄國人,我敢肯定他也會加入您的俱樂部的。我確定他沒有錢。我們在車站發現的他。”

“發現他?!那時他迷路了?”醫生說著伸手去拿大衣。

“是的,他確實迷路了。”伯比有點兒意外地說,“他用法語給媽媽講了他自己那悲傷、甜蜜的故事。媽媽問,如果您在家,能不能直接過去。他咳得很厲害,還一直在哭。”

醫生笑了。

“哦,別笑。”伯比說,“請您別笑。如果您見過他,你肯定不會笑。我以前從沒見過男人哭,您不知道那是什麽樣子。”

這時,弗瑞斯特醫生真希望自己剛才沒有笑。

伯比和醫生到達三根煙囪時,俄國人正坐在以前爸爸坐的扶手椅上,衝著明亮的爐火伸展雙腿,小口小口地喝著媽媽為他沏的茶。

“他似乎筋疲力盡了,精神和身體都是。”醫生說,“咳嗽很嚴重,但沒有治不好的病。不過,他得馬上睡覺。晚上也要給他點著爐火。”

“在我的房間點爐火吧,隻有那一個房間有壁爐。”媽媽說。她點起了爐火,醫生扶陌生人去上床睡覺。

媽媽的房間有一個大黑箱子,孩子們從沒見它打開過。現在,媽媽點燃爐火以後,打開了那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男人的衣服——把它們放在剛點燃的爐火旁邊。伯比抱著木柴走進來時,注意到了睡衣上的標記,向打開的箱子看去。她能看見的東西都是男人的衣物,襯衫上繡著的都是爸爸的名字。那是爸爸沒有帶走的他自己的衣服。那件睡衣是爸爸新做的,伯比還記得做衣服的時間,就在彼得過生日之前。爸爸為什麽沒帶走自己的衣服?伯比悄悄走出房間,離開時聽見鑰匙在箱子鎖裏轉動的聲音,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爸爸為什麽沒帶走自己的衣服?

媽媽走出房間,伯比用胳膊緊緊抱住媽媽的腰,低聲問:“媽媽,爸爸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親愛的,沒有!你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伯比說。她很生自己的氣,但也更堅定了決心,不去看媽媽不想讓她看到的東西。

媽媽匆匆擁抱了她。“爸爸很好,根據我最近得到的消息,他非常好。”媽媽說,“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別亂想可怕的事,親愛的!”

晚些時候,俄國陌生人已經舒適地睡下了,媽媽走進女孩們的房間。她得睡在菲莉絲的**,菲莉絲得睡在放在地板上的床墊上,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有趣的冒險。

媽媽一走進房間,兩個白色的小身影就突然出現,用熱切的聲音說:“媽媽,快告訴我們那個俄國先生的事。”

另一個白色身影也跳進房間,是彼得,他身後拖著被子,就像白孔雀的尾巴。

“我們一直很耐心地在等著。”彼得說,“我得咬著舌頭不讓自己睡著,剛才我差點兒睡著,而且咬得太重了,現在還疼著。您一定要告訴我們,講一個長長的好故事。”

“我今晚沒法兒講一個長長的故事,”媽媽說,“我太累了。”

從媽媽的聲音伯比聽出她哭過,可是其他人沒發現。

“好吧,那就盡可能長點兒。”菲兒說。伯比摟住媽媽的腰,緊緊依偎著她。

“嗯,這個故事長得夠寫整整一本書了。他是個作家,寫了很美好的書。在俄國沙皇統治的時候,誰也不敢說有錢人做得不對,也不敢說國家應該做些事讓窮人生活得好點兒、幸福點兒,誰說了就會被送進監獄。”

“可他們不能那麽做。”彼得說,“隻有做錯事,人們才進監獄。”

“或是法官認為他們做錯了事。”媽媽說,“沒錯,在英國是這樣,但俄國不一樣。他寫了一本很美好的書,寫了窮人的生活和怎樣幫助他們。我讀過那本書,裏麵隻有善良和仁慈。可是因為這本書,他被關進了監獄。他在一個可怕的地牢裏待了三年,那裏幾乎沒有陽光,潮濕可怕。在監獄裏,三年來他一直是一個人。”

媽媽的聲音有些顫抖,突然停了下來。

“但是媽媽,現在這不可能是真的。”彼得說,“審訊還有其他的,聽起來像曆史書裏的事。”

“是真的。”媽媽說,“千真萬確。嗯,然後他們把他帶到外麵,送他去西伯利亞,跟其他囚犯鎖在一起——那些邪惡的犯人犯了各種各樣的罪——鎖成長長的一排。他們走啊,走啊,走啊,連著走了幾天、幾個星期,他以為他們會永遠走下去。押差走在後麵,如果他們累了就用鞭子——對,鞭子——抽打他們。有些人瘸了,有些人倒下了,如果沒辦法站起來繼續走,押差就會打他們,然後把他們扔下等死。哦,都太可怕了!最後他到了礦山,他被判處一輩子待在那兒——一輩子,就因為他寫了一本善良、高尚、傑出的書。”

“他怎麽逃出來的?”

“戰爭開始的時候,一些俄國的囚犯被允許報名當兵。他報名了,但遇到機會他就逃跑了。”

“可那太膽小了,不是嗎?”彼得說,“逃跑?還是在打仗的時候?”

“你覺得他虧欠了對他做出那種事的國家嗎?就算他虧欠了誰,也是虧欠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不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哦,”伯比大聲說,“他待在監獄的時候,一直在想念他們,為他們難過痛苦嗎?”

“是的,在監獄裏,他一直在想念他們,為他們難過痛苦。不管怎樣,他知道他們可能也被關進了監獄。在俄國,這樣的事做得出來。他在礦山的時候,幾個朋友設法給他送了信,說他的妻子和孩子已經逃出來到了英國,所以他逃跑以後就到這兒來找他們了。”

“他有他們的住址嗎?”彼得很實際地問。

“沒有,他隻知道他們在英國。他要去倫敦,覺得得在咱們車站換車,那時他發現車票和錢包都不見了。”

“哦,你覺得他會找到他們嗎?——我是說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不是車票和錢包。”

“我希望如此。哦,我希望並且祈禱他能再次見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現在就連菲莉絲都察覺到了媽媽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怎麽了,媽媽?”她說,“你好像為他非常難過。”

媽媽沉默了一分鍾,然後隻是簡單地說了一句“是的”,之後她似乎在想些什麽,孩子們都非常安靜。

媽媽說道:“親愛的,在你們祈禱時,希望你們可以祈求上帝向所有的囚犯和俘虜表現他的仁慈。”

“表現他的仁慈,向所有的囚犯和俘虜。”伯比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是這樣嗎,媽媽?”

“是的,”媽媽說,“向所有的囚犯和俘虜,所有的囚犯和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