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公元前43年12月7日

西塞羅之死

當一個聰明的卻不怎麽勇敢的人路遇一個強者時,最為明智的辦法就是避開他,毫不羞愧地退讓一邊,直到路重新空出來為止。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羅馬帝國的第一個人文主義者,演講的大師,法律的保衛者,在三十年的漫長時間裏一直為維護繼承下來的法律和共和國而不懈地努力;他的演講已刻入曆史的編年史,他的文學著作已刻入拉丁語言的條形石。與喀提林的無政府主義作對,與威勒斯的貪贓枉法和與戰功赫赫的將軍們那咄咄逼人的獨裁專製為敵。他的《論共和國》一書在他所處的時代裏被當作是理想的國家形式的道德法典。但一個強者來了。這個人就是尤利烏斯·愷撒,開始時西塞羅作為一個老一代的人,一個更孚眾望的人,毫無猜忌地幫助他,可愷撒卻在一夜之間用他的高盧軍團使自己成為意大利的統治者;坐擁軍事權力擅權獨斷的主宰者若要戴上皇冠,隻需把手一伸,安東尼就會在聚集起來的人群麵前親自奉上。一旦愷撒開始獨裁專斷踐踏法律,西塞羅就與他這種獨裁統治進行徒勞的鬥爭。西塞羅曾無望地向自由的最後捍衛者們發出反對這個暴虐者的鬥爭,但士兵表現得遠比言辭強大。愷撒有才智,同時也有作為,他不停地取得勝利。如果他像大多數獨裁者那樣渴望複仇,那他在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後,會不假思索地把這個固執的法律捍衛者清除掉,或者至少是剝奪他的公權力。尤利烏斯·愷撒看重他那些軍事上的勝利,但更看重西塞羅的巨大勇氣。他沒有任何羞辱的企圖,讓這個失敗的反對者活下去,隻是建議他離開政治舞台。這個政治舞台,隻屬於他一個人,其他人擔當的隻是一個緘默服從的跑龍套的角色。

對一個有才智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被排斥出公眾生活和政治生活更為幸運的事了;它把思想家、藝術家從他們沒有尊嚴的,隻有暴力或者陰謀詭計大行其道的領域裏逼了出來,驅回到他們內心沒有被觸動和沒有被毀壞的屬地。每一種流亡的形式對於一個有才智的人都是集聚內心力量的一種鞭策。西塞羅在最美好最幸福的時刻遭遇到了這種值得慶幸的磨難。這位偉大的雄辯家正逐漸接近生活的晚年,持續不斷的風暴和緊張的生活隻給他留下少許時間去進行創作上的梳理。這個六十歲的人在他的一生經曆了那麽多相互矛盾的事情!借助毅力、機敏和智力上的優勢,這位“新秀”(homo -novos)克艱克儉,贏得了一係列的公職和榮譽,而這通常對一個外省的小人物是閉門不納的,隻令人妒忌地保留給出身貴族的後裔。他獲得了高得不能再高的公眾寵愛,感受到了深得不能再深的公眾屈辱;喀提林失敗之後,他在凱旋聲中登上了卡皮托城堡上的台階,被民眾戴上花冠,被元老院授予“祖國之父”的榮譽頭銜;而另一麵,在一夜之間他被流放,被同一個元老院判決,被同一群民眾所拋棄。他沒有供職其間的公職,沒有由於不懈的努力而獲得的高位,他曾在法庭上主持過審判,他曾在戰地上作為軍人指揮過軍團,他曾作為執行官,執掌共和國的政權,作為行省的副執政官執權政務,數以百萬計的塞斯特斯通過他的雙手進出,由於他的雙手債務累累,他曾擁有帕拉丁山上最美輪美奐的住宅,而現在它成為一片廢墟,被他的敵人焚燒和搗毀。他寫過值得懷念的論文,做過經典性的演說,他生育過孩子,他失去了孩子,他曾經勇敢過,懦弱過,執拗過,隨後又被讚譽過,十分受人羨慕,十分受人仇視,性格像天氣一樣變幻莫測,完全是些碎片和榮耀,總而言之,是他那個時代的最吸引人也是最令人激動的人物。因為這與從馬留斯到愷撒四十年發生的所有事件完全不可分離地聯結在一起。縱觀曆史,世界上沒有其他人有西塞羅那樣的經曆,而存活了下來。隻有一點——這是最重要的——他從沒有給自己留下時間好好觀察自己的生活。在他那追逐名利的狂熱中,這位永不停歇的人從來沒有找到時間,靜下心來和好好地去思考,去總結他的知識,他的思想。

現在愷撒的篡權奪位終於把他排除出國家事務,給了他機會去從事他個人富有成果的事業,西塞羅棄絕地離開了法庭、元老院和尤利烏斯·愷撒的專製帝國。這位被罷黜者開始在公眾麵前克製住自己的不快,他絕望了:願其他人來保衛民眾的權利,角鬥士和賭博比他們的自由更為重要;對他而言,現在隻有去尋找去創造更多的、自己的、內心的自由。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在花甲之年第一次靜心深思,向世界表明,他為何而作,為何而生。

這位天生的藝術家,他隻是出於疏忽而從書籍的世界陷進政治的泥潭,現在西塞羅試著明確地去塑造符合自己年紀和內心深處渴求的生活。他離開了羅馬這座喧囂的都城,回到圖斯庫盧姆,今日意大利的弗拉斯卡蒂,他的住宅四周是意大利最優美的風景之一。柔和的深綠色樹浪沿著山阜湧向坎帕尼亞平原,泉水用銀色的樂音,衝破了荒野的寂靜。在市集上,在論壇上,在戰爭時期和在驛車中,在多年之後這位創作力充沛的沉思者終於在這兒完全敞開了他的靈魂。那座充滿**力,疲憊不堪的城市,它離得遠遠的,猶如地平線上的一片光禿禿的煙霧。但它確也離得足夠近了,朋友們經常前來進行極富機智、令人激動的交談;他的摯友阿提庫斯,或者年輕的布魯圖斯,年輕的卡西烏斯,甚至有一次——一個危險的客人——偉大的獨裁者本人,尤利烏斯·愷撒。但是羅馬的朋友們卻沒有前來,可另外一些朋友在場,出色的、永不令人失望的夥伴,不管是沉默不語還是喋喋不休——他的書籍。一座傑出的圖書館,一座永不枯竭的智慧的蜂房,西塞羅把它建造在他的鄉間住宅裏。希臘智者的著作接排的是羅馬編年史和法律簡編;與這樣一些來自各個時代和不同語言的朋友們在一起,沒有一個晚上是寂寞的。清晨是工作時間。那個學識淵博的奴隸總是在畢恭畢敬地等待他的口授,他打心底喜愛的女兒圖利亞為他的就餐節省了時間,而對兒子的教育每天都帶給他新的激動或者新的消遣。隨後呢,是新的智慧:這個六旬的人做出了這個年紀最為甜蜜的蠢事,他娶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比他的女兒還要年輕;作為一個生活藝術家,他要去享受美,他也要在最性感最魅惑的形體上去感受,而不是在大理石的雕像或在詩句中。

就這樣,西塞羅在六十歲時終於回返自身,作為哲學家,而不再是煽動家、作家,不再是修辭家;作為逍遙自在的主人,不再是民眾寵愛的忙忙碌碌的仆人。他拋棄了過去在市集廣場對那些貪贓枉法的法官進行嚴詞逼問,寧願完成他的《論演說家》,為他的那些模仿者做出榜樣,並同時在自己的《論老年》論文中得到教益。一個真正的智者認識到斷念是老年人和他的年代的真正尊嚴。他的書信中最最美好的,最最和諧的都出自於他內心寧靜的那段時間,甚至就在他遭到毀滅性厄運,他可愛的女兒圖利亞死時,他的藝術幫助他得到哲學上的尊嚴:他寫下了《論安慰》,這部著作幾個世紀以來直到今天仍讓成千上萬遭受同樣命運的人得到慰藉。後世為這位一度忙忙碌碌的演說家成為偉大的作家而感謝這次流放。在這平靜的三年裏,他創作了那麽多的著作,他獲得的身後榮譽遠比此前消耗在國家事務的三年時光要多得多。

看來,他的生活已成為一個哲學家的生活了。每天從羅馬來的消息和書信他都不屑一顧,他更像是那個精神的永久的共和國的,而非愷撒的獨裁所閹割的羅馬共和國的公民。塵世權利的老師終於知道了酸楚的秘密,也是每一個在公眾事務必然最終體會到的秘密:一個人永遠不能長久地去保衛群眾的自由,而隻能永遠保衛自己內心的自由。

這位世界公民,人文主義者,哲學家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值得祝福的夏季,一個創作豐碩的秋天,一個意大利的冬天,如他所認為的那樣,永遠地離開時代的和政治的喧囂。每天來自羅馬的消息和書信他都不予理睬,對那個他不再涉足的遊戲無動於衷。看樣子他已完全被文人愛慕虛榮的功名心激活了,他不再是那個腐敗墮落的暴力肆虐的共和國的一員,而是看不見的那個共和國的公民,這個共和國毫無反抗地屈服於恐怖。這時,三月的一個中午,一個使者衝入家門,滿身灰塵,喘息不已。他勉強說出消息:尤利烏斯·愷撒,那個獨裁者,在羅馬的講壇上被刺身亡。隨後使者屈膝癱倒在地。

西塞羅麵色蒼白。幾個星期之前,他還同這位慷慨的勝利者坐在同一張桌子旁,盡管他承認他也仇恨這個危險的能人,盡管他心存疑慮地觀察愷撒軍事上的勝利,可他卻一直固執地,對他所唯一值得尊敬的敵人的獨立自主精神、組織才能和人性暗地裏表示敬重。但是出於對謀殺集團的所有那些令人憎惡的理由,尤利烏斯·愷撒這個人盡管有他的長處和功績,可他本人不也是用卑劣的謀殺方式殺害了“祖國之子”?難道他的天才不正是羅馬自由的最危險的敵人嗎?盡管這個人的死值得人們惋惜,但這樁罪行確實促進了神聖事業的勝利,因為愷撒的死能使共和國重新站起來:通過他的死亡,最神聖的思想,自由的思想將取得勝利。

西塞羅首先克製住他最初的驚恐。他不願看到這種殘忍的行動,或許也從不奢望做這種迷夢。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沒有讓他攪入這場叛亂,盡管布魯圖斯在把血淋淋的匕首從愷撒胸膛中拔出來時喊叫過西塞羅的名字,似乎想讓這位共和思想的老師作為他行動的見證人。這次行動已不可逆轉,它至少對共和國是有利的。西塞羅認識到:越過這具君王的屍體,就是一條通向古羅馬的自由之路,向其他人指出這條道路就是他的義務——他不能錯過這樣一次唯一的時刻。就在同一天,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離開他的書籍、文章和藝術家神聖的沉思默想,他心急火燎地奔向羅馬,從愷撒的凶手和複仇者那裏去拯救作為愷撒的真正遺產的共和國。

在羅馬,他看到的是一個動**不安、紛擾混亂和驚慌失措的城市。謀殺尤利烏斯·愷撒的事件本身就超過了一切,而那些聚集一起的陰謀者就隻是為了清除那個遠勝過他們的人而已。但是要如何去利用這個事件,他們都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著手。元老院遲疑不決,不知是該讚同這次謀殺還是去譴責這個罪行;長期習慣於被一隻無情的手所管束的民眾沉默無語。安東尼和愷撒的另一些朋友很害怕,在叛亂者麵前心驚肉跳,為自己的性命惴惴不安;而謀反者同樣也畏懼愷撒的朋友和他們可能的複仇行徑。

在這一片驚恐之中,隻有西塞羅是唯一果斷堅定的人。此前他一向猶豫不決,畏畏縮縮,而現在他沒有任何遲疑,就介入這樁他沒有參與的事件中去。他筆直地站在還留有被謀殺者血漬的地麵上,在聚集的元老院成員麵前,把獨裁者的被清除稱讚為共和思想的一次勝利。“我的人民,你又一次回到自由之中了!”他大聲疾呼,“你們,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你們不僅為羅馬,而且也為整個世界做出了偉大的功績。”但他同時要求,賦予這次謀殺行動以最崇高的意義。謀反者要強力地奪取愷撒死後留下的政權,加速去拯救共和國,重新恢複在羅馬的憲法。安東尼應當被解除執政官職務,執行權應移交給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這個洞悉法律的人為了一個短暫的世界性時刻第一次破壞了僵化的法律,為的是逼使獨裁永遠屈服於自由。

但現在謀反者顯露出他們的弱點了。他們隻能搞一次叛亂,隻能完成一次謀殺。他們隻會把一把五寸長的匕首插進一個沒有武器的人的肉體,隨後他們的堅定性就化為烏有——他們不去奪取政權,不去恢複共和國,而是費力去乞求一種廉價的赦免;他們去與安東尼進行談判,他們給愷撒的朋友時間去聚集力量,這樣就錯過了最寶貴的時機。西塞羅清晰地看到了危險。他注意到安東尼正在準備進行一次反擊,此人不僅是要消滅叛亂者,而且也要消滅共和思想。西塞羅進行警告,熱心奔走,宣傳鼓動,四下遊說,來逼使謀反者,逼使民眾去采取果斷的行動。但是,世界曆史意義上的重大錯誤,是他自己不行動起來。現在所有的可能性都掌握在他的手上,元老院已著手幫助他,民眾在等待一個堅定勇敢的人,能從愷撒的強壯雙手接過掉下來的韁繩。沒有人會反抗,所有人都會輕快地鬆口氣,他現在把握住執政權,就能在一片混沌中建立起秩序。

從他發表那篇**洋溢的《控告喀提林的演說》以來,西塞羅的曆史時刻終於在3月15日這一天(即愷撒被刺的日子)到來了,連同他的三月思想一道。他若是知道去利用它,那我們在學校中學到的將是另一段曆史了。西塞羅就不僅是一位著名的作家了,而是共和國的拯救者,是羅馬自由的真正守護神,他的名字會在李維和普魯塔克的編年史中流傳下來。他會獲得不朽的榮譽——奪了一個獨裁者的政權,把自由重新還給人民。

但是曆史悲劇不斷地重演,恰恰是這個有才華的人,內心受到責任的困擾,在關鍵時刻卻很少成為一個行動者。這個有才智和創造性的人,又一次陷入同樣的分裂之中。因為他很清楚地看到時代的愚蠢,這逼使他去介入,為了**的一刻他狂熱地投入到政治鬥爭之中;但與此同時他也遲疑不決,用暴力去對抗暴力,要采取恐怖手段和流血殺戮,這讓他內心的責任感驚恐不安。這種猶豫不決和顧慮重重,恰恰在那要求他采取極端手段的時刻,讓他的力量癱瘓了。在最初的熱情昂揚之後,西塞羅清晰地看到局勢的危險性——他注意到那些他昨天還稱讚為英雄的謀反者,現在隻是些軟弱無能的人,對自己的行動避之唯恐不及。他望向民眾,他們早已不再是古羅馬的民眾,不再是他夢想中的英雄民眾,而是一些變種了的市儈,他們追逐的隻是利益和享受,隻是吃喝和玩樂:他們第一天向凶手歡呼,第二天就為號召向凶手複仇的安東尼助威呐喊,而第三天又轉向多拉貝拉,他讓人把愷撒的塑像推倒在地。他認識的人中間沒有一個在這已畸形的城市裏還一直忠誠地以自由思想為念。他們隻追求自己的權力和幸福:愷撒被清除掉了,但於事無補,所有的人都在為取得他的遺產、他的金錢、他的軍團和他的權力而相互勾結,爾虞我詐,爭吵撕打;都隻是為了自己,沒有一個人是為了羅馬的事業。

過於匆忙的熱情消失之後,西塞羅在這兩星期裏變得越來越疲憊,越來越疑慮重重。除了他沒有任何一個人去關心共和國的重建,民族的感情不見了,自由的思想完全消失了。到最後這動**騷亂的局麵令他感到厭惡。他的話不起任何作用。他不能再長時間欺騙自己了;他必須承認他的失敗,他扮演的平衡角色已經完結,他不是太軟弱無能就是太缺乏勇氣,無法去挽救陷入內戰危險的祖國。於是他選擇讓它聽天由命。四月初,他離開羅馬,他又一次被打敗了,失望地回到他的書堆裏,回到那不勒斯海灣近旁魯托裏的孤獨的寓所裏。

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第二次離開世界逃回孤寂之中。現在他終於認清了,他作為學者、人文主義者和法律的維護者從一開始就錯誤地進入一個權利大於法律,寡廉鮮恥大行其道,智慧和寬容銷聲匿跡的地帶。他麵帶驚恐,不得不承認,那個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共和國,古老羅馬的道德的複活,在這個頹敗的時代已不再可能實現。在這難以駕馭的物質世界裏,他不能完成他的拯救行動,那就至少為了一個智慧的後世來拯救他的夢想。一個六十歲的生命,其努力和知識不能毫無用處地付之東流。於是他凝神立意,積聚力量,在這寂寞的日子裏撰寫他最後的同時也是最偉大的著作《論義務》,作為他給後人的遺囑。這部著作是論述義務的學說,它談及一個獨立的有道德感的人對自身、對國家應盡的義務。這是他在公元前四十四年的秋天,同時也是他在普托裏的生命的秋天寫下的政治遺囑,他的道德遺囑。

這篇論及個人與國家關係的著作是一篇遺囑,是一個被黜免和棄絕一切**的人的最終的報答之詞,這篇著作的談話證明了這點。《論義務》是寫給他兒子的,西塞羅向他的兒子坦承,他不是出於冷漠而退出公眾生活,而是作為自由的有識之士,作為羅馬共和國人,他要保持他的尊嚴和榮譽,不能去為一個獨裁者服務。“隻要這個國家還被那些由他本人所選出的人執掌,那我就要把我的力量和我的思想貢獻給國家。但是自從個人獨裁統治一切時,那就不再有公眾服務或權威的空間了。”自元老院被廢除,法庭被關閉,那他還能在元老院或者在論壇上找到什麽呢?到現在為止,公眾活動和政治事務已經占用太多他自己的時間了。“寫作的人無暇安逸”,他從沒有用嚴謹的形式寫下他的世界觀。但現在他被逼得無事可做,那他至少在利用西庇阿對自己說的那句偉大名言的意義上,去利用這個機會,“當他無事可做時,他從沒有做得如此之多;當他孤身獨處時,他從沒有感到寂寞如此之少。”

西塞羅向他的兒子闡發的關於個人與國家之間的思想在許多方麵不是原創的。它與他所讀的與所抄錄下來的是聯係在一起的:在六十年裏,一個雄辯家不會突然就成為一個詩人,一個編纂者不會突然就成為一位首創者。但這次西塞羅的觀點借助悲戚和痛楚發出的聲音贏得了一種新的**。在血腥的內戰和在權貴集團和黨派幫夥為政權而廝殺的時代裏,一個真正有才智的人,又一次——在這樣的時代裏總是隻有個別人——夢想借助道義與和解去恢複世界的永久安寧。隻有正義和法律才是國家值得尊敬的基石。權力必須由心地誠實的人,而不是由那些煽動家來掌握,這樣法律在國家才能得到維護。任何人都不允許把他的個人意誌和專擅妄為強加給人民,拒絕服從那些從人民手中奪走政權的野心家,這是每一個人的義務。作為一個不屈不撓的獨立的人,他斷然拒絕為每一個與獨裁者沆瀣一氣的團夥和在他的統治下服務。

西塞羅論證,暴政統治強暴任何法律。當個人不是從其公職中謀取個人益處,在任何公眾團體中都排除個人的私利,那真正的和諧才能在一個共同體中產生。隻有當財富不在奢侈浪費中被消耗殆盡,而是被掌管起來,轉化為精神文化和藝術文化時;隻有當貴族放棄他們的傲慢,平民不受那些煽動家蠱惑,把國家出賣給一個黨派,並要求自己的天然權利時,那這個共同體才是健康的。正如所有人文主義者都是遵循折中之道的演說家一樣,西塞羅要求消除對立。羅馬不需要蘇拉,不需要愷撒,也不需要格拉古們;獨裁是危險的,革命也同樣是危險的。

西塞羅所說的有很多此前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可找到,此後又可在盧梭和所有理想的烏托邦主義者那裏讀到。但是他的這份遺囑如此驚奇地超越他的時代,是種新的情感,基督教誕生的半個世紀前在這裏第一次提到了人文主義的情感。在這個野蠻殘暴的時代,愷撒在占領一座城市時甚至還讓人砍掉兩千名俘虜的雙手,經常刑訊拷打,享受觀賞角鬥士的廝殺,十字架死刑和殺戮成為每天司空見慣的常事。就在這樣的時代裏,西塞羅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人,對每一種暴力的濫用提出了抗議。他譴責戰爭是野蠻人的手段,他譴責自己民族的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譴責對行省的盤剝豪取,要求隻借助文化和道義,而不用刀劍讓別的國家歸屬羅馬國。他激烈地反對對城市的破壞**,他要求——這在當時的羅馬是一種荒誕的要求——甚至是對最不受法律保護的奴隸給予寬容善待。他用先知的目光看到羅馬的衰亡,這是它的快速勝利和它的不健全,隻是通過軍事的拓土開疆的結果。自從蘇拉開啟了民族戰爭以來,就隻知掠奪,而在國內甚至連正義都已喪失殆盡。當一個民族用暴力剝奪另一些民族的自由時,那它同時在神秘的複仇中失去了自己的神奇力量。

當軍團在野心勃勃的將領們率領下向帕提亞和波斯,向日爾曼尼亞和不列顛,向西班牙和馬其頓進軍,去為一個帝國貪得無厭的瘋狂效力時,這裏響起一個孤獨的聲音,對這種危險的勝利提出抗議。因為他看到,掠奪戰爭所播下的血腥的種子,收獲的是血腥的內戰。這個人類的沒有實權的代言人,向他的兒子提出莊嚴的懇求,把人類的共同合作尊為最高和最重要的理想。這個長時間身為雄辯家、律師和政治家的西塞羅,為了金錢和榮譽,無論是為一件壞事和善事,他都曾以同樣的勇氣去為之辯護,甚至本人去鑽營每一種能為他帶來財富、榮譽和民眾的歡呼聲的公職,現在,在他生命的秋天,他終於清醒地認識到這一切了。西塞羅良久以前就是一個人文主義者,而直到他的生命即將終結之時,他成了人文主義的第一位律師。

西塞羅在他的偏僻寓所裏,平靜安詳地為一個道德國家的憲法內容和形式深思熟慮。此時,羅馬已陷入日益增長的不安。元老院還一直沒有做決定,民眾也沒有做決定,是稱讚還是流放殺害愷撒的凶手。安東尼在準備對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進行戰爭,意想不到的是一個新的要求繼承王位的人出現了——屋大維,愷撒曾指定此人是他的繼承人,屋大維現在要來繼承這筆遺產。他剛一抵達意大利,就寫信給西塞羅,請求他的支持;但與此同時,安東尼向西塞羅提出前往羅馬的請求;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也同樣從他們的營地向西塞羅發出召喚。他們都在向這個辯護人討好、奉承,要他來為他們辯護,他們都在拉攏這位著名的法律老師,要他把他們的不法行為說成是合法舉動。他們這些人出於一種正確的本能,如所有那些要得到權力的政治家一樣,在得到權力前,總是要才智出眾的人作為自己的支柱,一旦得手,就會輕蔑地把他們一腳踢開。西塞羅若還是像從前那樣是一個虛榮的野心勃勃的政治家,那他就會誤入歧途。

但西塞羅現在變得半是疲憊半是聰明,兩種情感經常都是危險的。他知道,現在隻有一點是他急需要做的,就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完成和整理他的著作,梳理他的思想。像奧德修斯堵上他內心的耳朵,避免聽到女妖的歌聲一樣,他對這些權勢人物的召喚充耳不聞。他對安東尼的,對屋大維的,對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的呼叫都置若罔聞,甚至對元老院和他的朋友也是如此;言辭勝於行動,一人獨處要比在幫派中間更為聰明,他就在這樣的心境中不斷地、不斷地書寫,預感到這將是他同這個世界訣別的遺言。

當他完成了他的遺囑時,方才舉目四望。這是一種心緒惡劣的蘇醒,他的國家,他的故鄉,正處於內戰的邊緣。安東尼掠取了愷撒的國庫,毀壞了神殿,他用偷來的金錢,成功地招募雇傭軍。但是有三支軍隊在對抗他,他們都武器齊備:一支是屋大維的,另一支是雷必達的,第三支是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的。斡旋和解已經太遲了,現在必須決個勝負,是在安東尼主宰羅馬形成一個新的愷撒統治,還是共和國繼續存在。現在每個人必須做出決定。就是這個最最謹慎,最最小心翼翼的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盡管他一直在尋找平衡,超越黨派,或者在它們中間猶豫不決搖擺不定,也必須最終做出決定。

可事出意外,自從西塞羅把他的《論義務》,也是他的遺囑留交給他的兒子之後,出於對生命的蔑視,仿佛一種新的勇氣充溢全身。他知道,他的政治生涯,他的文學活動已經結束了。凡是他要說的,他都說了,他還要經曆的,已經屈指可數了。他老了,他完成了他的著作,這微不足道的餘生還值得去保衛嗎?就像一隻疲於逃命的動物一樣,當它知道狂吠的獵狗就緊跟在身後時,它會突然掉轉身來向獵犬迎頭撞去,以求盡快地結束這場追逐;於是西塞羅大無畏地懷著必死的勇氣又一次投身到鬥爭之中,站到危險的位置上。經年累月,他使用的是他沉默無語的筆,現在他又啟用起雷斧劍石般犀利的演說,擲向共和國的敵人。

這是一次令人驚悸的演出:十二月,這位頭發灰白的老人重新站在羅馬的廣場上,再一次向羅馬民眾大聲疾呼,又一次光榮地顯示出先輩們的尊嚴,他發表十四篇《反腓力辭》,尖厲地反對拒絕服從元老院和民眾的篡位者安東尼,他完全知道徒手去反對獨裁者意味著怎樣的一種危險,這個獨夫已經把他嗜血成性的軍團集結起來準備行動。但第一位站出來大聲疾呼的人,需要有堅定的力量,顯示出榜樣的勇氣;西塞羅知道,他不能像昔日那樣,在這個廣場上用言辭溫文爾雅地去戰鬥,而這次是為了他的信仰獻出他的生命。從演講台上,他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當我是一個年輕人時,我保衛過共和國。盡管我已經變老了,但我不會棄它不顧。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這座城市通過我的死亡而能重新獲得自由的話,那我樂於獻出我的生命。我唯一的願望,是用我的死換得羅馬民眾的自由。不朽的眾神賜予我沒有比這更大的恩寵了。”他斬截地說,“現在已不再有時間與安東尼談判了,人們必須支持屋大維,盡管這個人是愷撒的血親和繼承人,但他代表的是共和國的事業。事關神聖的事業,不再計較個人。這個事業最終和最特殊的目的是:為了自由。但凡是在這種神聖的自由受到威脅的地方,遊移不定便是毀滅性的。”這位和平主義者西塞羅要求共和國的軍隊對抗獨裁者的軍隊,他像他後世的學生埃拉斯莫斯一樣仇恨暴亂,仇恨內戰超過一切,他提議,國家進入戒嚴狀態,剝奪篡位者的公權力。

自從他不再是令人懷疑的審判案中的辯護人,而是一項崇高事業的律師以來,西塞羅這十四篇演說詞確實是精彩非凡,慷慨激昂。“即使其他民族願意生活在奴役之中,”他向他的同胞呼喊,“我們羅馬人不願意。如果我們也不能擁有自由,那就讓我們去死。”即使國家真的走到它最終的衰亡,那這個統治全世界的民族就是應當像身為奴隸的角鬥士在競技場裏所做的那樣:寧願麵對敵人而死,而不願被拽去殺掉。寧願尊嚴地去死,不願恥辱地苟活。

元老院驚恐地聆聽這篇《反腓力辭》,聚集起來的民眾也在細心傾聽。一些人或者在想,在廣場上說出這樣的言辭可能是幾個世紀來的最後一次。不久前,人們在那裏更多的是在皇帝的大理石雕像前奴隸般地屈膝卑躬,在愷撒帝國被允許的隻有諂媚者和告密者的陰險的竊竊私語,而不是自由言論。一陣驚恐令聽眾駭然,對這個老人半是恐懼半是驚羨,他孤獨地,以一個絕望者的勇敢,一個內心懷疑者的膽量,去保衛思想者的獨立和共和國的權利。他們遲疑地對他表示讚同。但即便是演說的火焰也不能使羅馬人為之驕傲,卻業已腐朽的軀體燃燒起來。就在這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在廣場呼籲犧牲精神的期間,在他的背後,卑鄙的掌權者正與軍團締結了羅馬曆史上最最無恥的協定。

就是這同一個屋大維,西塞羅把他譽為共和國的保衛者,就是這同一個雷必達,西塞羅曾因他為羅馬人民建立的功勳而要求給他樹立一座雕像,這兩個人為了消滅篡位者安東尼都離開了羅馬集結力量,可現在兩人卻寧願完成一筆私人交易。這三個軍隊首領中任何一個人,不管是屋大維、安東尼,還是雷必達,都不能單獨把羅馬帝國作為戰利品一人獨吞。這三個死敵達成了協議,最好是私下瓜分:一夜之間,三個渺小的愷撒便取代了一個偉大的愷撒。

這是一個曆史時刻,這三位將軍拒絕服從元老院,蔑視羅馬人民的法律,而自行去組成他們的三人同盟,並把一個涵蓋地球三大洲的巨大帝國作為廉價的戰利品進行瓜分。在一座靠近博洛尼亞、雷洛河和拉維諾河交匯的地方,搭建起一座帳篷,三個匪徒就要在這裏會見。不言而喻,沒有一個不可一世的戰爭英雄會信任另一個。他們在他們的公告裏稱對方是騙子、無賴、篡位者、國家的敵人、強盜和竊賊,人們無法弄清楚他們之中哪一個更為卑鄙無恥。對於這幾個權欲熏心的人來說,重要的是隻是權力,不是信念,隻是掠奪,不是榮譽。這三個夥伴極為小心謹慎,一個接著一個地來到會談地點;這幾個未來世界的統治者彼此證明,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能使用武器來殺害新的同盟夥伴,隨即他們麵帶微笑,友好地相望,並共同踏進帳篷,未來的三巨頭同盟就在這裏結成和建立起來。

安東尼、屋大維和雷必達在這座帳篷裏停留了三天,沒有任何證人在場。他們隻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他們怎樣分配這個世界,他們很快達成了協議,屋大維得到阿非利加和努米底亞,安東尼得到高盧,雷必達得到西班牙。第二個問題,如何輕而易舉地籌到一筆款,他們拖欠軍團和幫夥的錢已有數月之久了。根據一種多次仿效的辦法,這個困難很快迎刃而解:簡單來說,就是在國內搶奪富豪的財產,同時把富豪們清除掉,這樣就不會有人大聲抱怨了。三個人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桌子旁寫下一份黑名單(一份被蔑視者的名單通告),上麵有兩千名意大利富豪的名字,這其中有一百個元老院的成員。這三個人,每人都提出自己認識的名字,還有他們的死敵和反對者。經過短暫的磋商改動,這個新三人同盟在領地劃定解決之後也完全解決了經濟問題。

現在談到第三個問題。誰要是建立獨裁,為了使其統治鞏固長久,首先就必須使獨裁政權的敵人永遠沉默不語——他們是獨立的人,是那種無法根絕的烏托邦,精神自由的捍衛者。在這份最終敲定的名單上的第一個名字,是安東尼提出的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安東尼太熟悉西塞羅的真正本性了,徑直地提出了他的真名實姓。他比所有人都危險,因為他有一種精神力量和一種要求獨立的意誌。此人必須清除掉。

屋大維怔然,他表示拒絕。作為一個年輕人,他還沒有變得完全冷酷無情,還沒被政治的奸刁陰險完全毒化,他還羞於用清除意大利最著名作家的手段來建立他的統治。西塞羅曾是他最忠實的辯護人,曾在民眾和元老院裏讚揚過他;最近幾個月前,屋大維還對他的幫助和忠告謙卑地表示感激,並畢恭畢敬地稱他為自己“真正的父親”。屋大維感到羞愧並堅持反對。出於一種對西塞羅敬重的本能,他不願意把這位最顯赫的拉丁語大師交給雇傭的殺手捅上卑鄙的一刀。但是安東尼堅持,他知道精神和暴力永遠是敵對的,對獨裁者而言,沒有什麽比大師的言辭更危險的了。為了西塞羅這顆頭顱,他們爭論了三天。最後屋大維屈服了,就這樣用西塞羅的名字結束了也許是羅馬曆史最卑鄙無恥的一份文件。有了這樣一份不受法律保護的名單,共和國的死刑判決書才能真正簽署生效。

西塞羅就在得知他從前三個死敵聯合起來的時刻,他就知道自己失敗了。他清楚自己成了安東尼的獵物,他曾用熾烈的言辭揭露安東尼的各種卑劣的本能,權欲的、虛榮的、殘忍的和寡廉鮮恥的,怎麽會有希望能從這樣一個血腥暴力的人那裏得到愷撒般的寬容大量呢——可就這樣一個人,莎士比亞毫無道理把他抬高為一個才智之士。西塞羅要想救自己的命,唯一的辦法就是迅速逃亡。西塞羅必須到希臘、去布魯圖斯、去卡西烏斯、去加圖那裏,逃進共和國自由的最後軍營。在那裏,他至少不會被派來的凶手殺害。這個不受法律保護的人實際上已做出第二次、第三次決定了,準備出走逃亡。他一切準備停當,通知了他的朋友,他已乘船,開始上路。但西塞羅總是一再地中斷行程;誰要是認識到流亡的顛沛流離,他就算是在危險之中,也會感受對故鄉土地的至愛,感受在永久逃亡之中沒有尊嚴的生活。一種遠離理性甚至是對抗理智的意誌力逼使他把自己交付給等待他的命運。這個變得疲憊不堪的老人渴求從他最後的生命中得到一兩天休息的時間。這隻是因為他要靜心沉思,要寫幾封信,讀幾本書,隨後就聽天由命,順其自然。在這最後幾個月裏,他時而躲在一家莊園,時而躲在另一家莊園,總是不斷改變地點,但沒有一次能完全躲掉危險。就像一個發燒的病人一樣不斷改換枕頭一樣,他不斷地改變這種半明半暗的蔽身之處,他既沒有完全果斷地去麵對他的命運,也沒決定去規避它;他好像用這種等待死亡的心態無意識地去完成他在《論老年》中寫下的生活準則:一個老人既不可以尋求死亡,也不能去拖延死亡;死亡總會在某個時候到來,必須泰然地接受它。對於一個意誌堅強的人來說,並不存在什麽恥辱之死。

正因為此,在逃向西西裏的半路上,西塞羅突然命令他的隨從再一次掉轉船頭返回充滿敵意的意大利,在卡伊埃塔(即今天的埃登塔)登陸上岸,他在那裏有一座小莊園。一種疲倦,不僅是身體的,更是神經的、生命的疲倦,是對死亡,對大地的一種神秘的懷念之情主宰了他。他又一次呼吸故鄉的甜蜜空氣,並進行告別,同這個世界告別。哪怕隻有一天或一個小時,那他也要安下心來養生休息!

剛一登陸,他就敬畏地向神聖的家庭守護神拉倫頂禮有加。他累了,這位六十四歲的老人,海上之行令他精疲力竭,於是他躺倒在臥室裏,閉上雙眼,在安適的睡眠中享受長眠之前的短暫快樂。

但西塞羅剛一躺下,一個忠實的奴隸就衝了進來,在附近發現了一些可疑的身帶武器的人。西塞羅一直善待的管家,為了錢向殺手出賣了西塞羅的停留地點。那些家奴武裝起來保衛他;同時也早就準備了一抬轎子,通過一條短路就能來到船的停泊處,上船後就安全無虞了。這個精疲力竭的老人拒絕了。“算了吧,”他說,“我累了,不逃了。我累了,不活了。讓我就在這個地方,這個我曾拯救過的地方死去。”但這個忠實的老仆人說服了他,武裝起來的奴隸抬著轎子穿過一座小樹林繞道直奔小船。

但是他家中的叛徒卻不想白白地失去這筆告密的金錢,他大聲喊來一個百人隊長,召集幾個士兵。他們向那批獵物追去,穿過森林,及時趕到。

武裝起來的奴隸立即護在轎子四周,準備進行抵抗。可西塞羅卻命令他們鎮靜下來。他的生命已到盡頭,這些陌生的年輕人還要為此犧牲?在這最後時刻,這位永遠猶豫不決,永遠彷徨不定,並且難得勇敢堅強的人,他什麽都不怕了。他感到,作為羅馬人,隻有在這最後的考驗裏能無畏凜然地麵對死亡。他的仆人遵從他的命令退讓了。西塞羅沒有武器,沒有反抗,把他灰白的頭顱向凶手伸了過去,從容不迫地說了一句:“我一直知道,我會死的。”但凶手不要哲學,而是要報酬。他們不會猶豫太久。百人隊隊長強力的一砍擊倒了這個沒有抵抗的人。

馬爾庫斯·圖留斯·西塞羅就這樣死了,這位羅馬自由的最後的辯護人,在這個最後時刻,他表現得比他此前生活的千百萬個小時更為英勇、更為剛強、更為堅定。

緊接著這場悲劇的,是血腥的狂歡醜劇。凶手們知道這顆腦袋必然有特殊的價值,當然,他們估量的自然不是後世精神方麵的價值。為了毫無爭辯地拿到獎賞,完成執行命令的實證,他們決定親自把西塞羅的頭顱帶到安東尼的麵前。於是匪首把頭顱和雙手從屍體上砍了下來,塞進一個口袋裏,把這個還滴著被害者鮮血的口袋背在肩上,疾奔羅馬,好獲得獨裁者的歡心。羅馬共和國的最傑出的保衛者就被以這種方式被除掉了。

翌日,一場卑劣的戲劇在等待羅馬民眾。在西塞羅做過不朽演講的講演台上方掛著這顆為自由而辯護的人被砍下的頭顱。一顆笨重生鏽的鐵釘貫穿他的額頭,數以千計的思想就是從這裏湧出的;雙唇蒼白而痛苦地合一起,比拉丁語言中所有那些閃閃發亮的詞句更為絢麗多彩的言辭就是從這裏成形;青色的眉毛遮住了眼睛,就這雙眼睛六十年來一直在警示共和國;雙手無力地伸展開來,就是這雙手寫出了這個時代最文采斐然的書信。

這位偉大的演說家曾在這個講台上控告過野蠻、暴政、無法無天,而現在他那沉默的、被謀殺者砍掉的頭顱如此雄辯地反對暴力的非法,任何控告都無法與之相比。民眾小心翼翼地擁在被褻瀆了的演說台四周,他們心情惡劣,麵帶愧容,他們重又站在兩側。沒有一個人敢說一個不字,這是獨裁專政!但是一陣**在擠壓他們的心髒,他們的共和國被釘在十字架上,這幅悲劇性的象征圖畫令他們驚恐地垂下了雙眼。

高中甫 譯

譯者後記

在這本《人類群星閃耀時》增補本中除原先的十二篇曆史人物畫像外,又補上兩篇:《西塞羅之死》和寫美國第二十八屆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夢的破滅》。這兩篇收在德國茨威格研究者K·帕克編的《人類群星閃耀時》,其書內封副標題:十四幅曆史人物畫像。這兩篇譯文即是根據費舍爾出版社1997年版譯出。

《西塞羅》一篇是作者在1939年末完成的。在這一年的10月11日他在致羅曼·羅蘭的信中寫道:“我寫了一篇曆史人物畫像,像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一樣,寫的是西塞羅之死,他是第一個被一個獨裁者虐殺的人道主義者……他是我們的人,為我們的理想而死,死於一個與我們一樣殘忍的時代。”而寫威爾遜的那篇亦在這一時間完成,他在1939年10月21日致羅曼·羅蘭的信中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可憐的威爾遜,聰明睿智的夢想者,我要試著有一天把他的悲劇性的形象描繪出來,連同他所有的錯誤,盡管如此,連同他美好的信仰。”這兩篇1940年被譯成英文發表。隨後收入紐約Vking出版社的《命運攸關的時刻》(The Tide of fortune),估計出版者為保留十二這個數字(德文的十二另有一個詞Dutzent,即一打之意)刪掉此前德文版一直保留的《曆史瞬間》和《逃向上帝》。此後的德文版,將西塞羅和威爾遜兩篇刪掉,仍恢複原先的篇目。一直到二十世紀末。

關於西塞羅和威爾遜兩篇的標題,由K·帕克編的德文版《人類群星閃耀時》中,西塞羅一文題為《西塞羅》。我據茨威格在1939年10月1日致羅曼·羅蘭信中提到“西塞羅之死”,於是就用作標題;而威爾遜一文,標題為《威爾遜放棄了》,我仔細通閱了全書篇目的標題格式,於是把威爾遜這篇定為:《夢的破滅》,副題為《威爾遜在巴黎和會上》。

這短短的後記主要是向讀者對本書增補的兩篇做些說明,並簡略介紹《人類群星閃耀時》的出版情況。

高中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