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喜到了屋後,探身進羊棚(這是他的臥室),從鋪板上抓了一條藍布腰帶,攔腰緊緊捆起來,他覺得暖和得多了。這裏足有兩年沒養過羊,——秀生沒有買小羊的餘錢,然而羊的特有的騷氣卻還存在。財喜是愛幹淨的,不但他睡覺的上層的鋪板時常拿出來曬,就是下麵從前羊睡覺的泥地也給打掃得十分光潔。可是他這樣做,並不為了那餘留下的羊騷氣——他倒是喜歡那淡薄的羊騷氣的,而是為了那種陰濕泥地上帶有的腐濁的黴氣。

財喜想著趁天還沒下雪,拿兩束幹的新稻草來加添在鋪裏。他就離了羊棚,往近處的草垛走。他聽得有哼哼的聲音正從草垛那邊來。他看見一隻滿裝了水的提桶在草垛相近的泥地上。接著他又嗅到一種似乎是淡薄的羊騷氣那樣的熟悉的氣味。他立即明白那是誰了,三腳兩步跑過去,果然看見是秀生的老婆哼哼唧唧地蹲在草垛邊。

“怎麽了?”財喜一把抓住了這年青壯健的女人,想拉她起來。但是看見女人雙手捧住了那彭亨的大肚子,他就放了手,著急地問道:“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要生下來了?”

女人點了點頭;但又搖著頭,掙紮著說:

“恐怕不是,——還早呢!光景是傷了胎氣,剛才,打一桶水,提到這裏,肚子——就痛的厲害。”

財喜沒有了主意似的回頭看看那桶水。

“昨夜裏,他又尋我的氣,”女人努力要撐起身來,一邊在說,“罵了一會兒,小肚子旁邊吃了他一踢。恐怕是傷了胎氣了。那時痛一會兒也就好了,可是,剛才……”

女人吃力似的唉了一聲,又靠著草垛蹲了下去。

財喜卻怒叫道:“怎麽?你不聲張?讓他打?他是哪一門的好漢,配打你?他罵了些什麽?”

“他說,我肚子裏的孩子不是他的,他不要!”

“哼!虧他有臉說出這句話!他一個男子漢,自己留個種也做不到呢!”

“他說,總有一天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怕他,會當真……”

財喜卻笑了:“他不敢的,沒有這膽量。”於是秀生那略帶浮腫的失血的麵孔,那幹柴似的臂膊,在財喜眼前閃出來了;對照著麵前這個充溢著青春的活力的女子,發著強烈的近乎羊騷臭的肉香的女人,財喜確信他們這一對真不配;他確信這麽一個壯健的,做起工來比差不多的小夥子還強些的女人,實在沒有理由忍受那病鬼的丈夫的打罵。

然而財喜也明白這女人為什麽忍受丈夫的淩辱;她承認自己有對他不起的地方,她用辛勤的操作和忍氣的屈伏來賠償他的損失。但這是好法子麽?財喜可就困惑了。他覺得也隻能這麽混下去。究竟秀生的孱弱也不是他自己的過失。

財喜輕輕歎一口氣說:

“不過,我不能讓他不分輕重亂打亂踢。打傷了胎,怎麽辦?孩子是他的也罷,是我的也罷,歸根一句話,總是你的肚子裏爬出來的,總是我們家的種呀!——咳,這會兒不痛了罷?”

女人點頭,就想要站起來。然而像抱著一口大鼓似的,她那大肚子使她的動作不便利。財喜抓住她的臂膊拉她一下,而這時,女人身上的刺激性強烈的氣味直鑽進了財喜的鼻子,財喜忍不住把她緊緊抱住。

財喜提了那桶水先進屋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