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先生的鋪子裏新換過一番布置。將近一星期不曾露臉的東洋貨又都擺在最惹眼的地位了。林先生又摹仿上海大商店的辦法,寫了許多“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貼在玻璃窗上。這天是陰曆臘月二十三,正是鄉鎮上洋廣貨店的“旺月”。不但林先生的額外支出“四百元”指望在這時候撈回來,就是林小姐的新衣服也靠托在這幾天的生意好。

十點多鍾,趕市的鄉下人一群一群的在街上走過了,他們臂上挽著籃,或是牽著小孩子,粗聲大氣地一邊在走,一邊在談話。他們望到了林先生的花花綠綠的鋪麵,都站住了,仰起臉,老婆喚丈夫,孩子叫爹娘,嘖嘖地誇羨那些貨物。新年快到了,孩子們希望穿一雙新襪子,女人們想到家裏的麵盆早就用破,全家合用的一條麵巾還是半年前的老家夥,肥皂又斷絕了一個多月,趁這裏“賣賤貨”,正該買一點。林先生坐在賬台上,抖擻著精神,堆起滿臉的笑容,眼睛望著那些鄉下人,又帶睄著自己鋪子裏的兩個夥計,兩個學徒,滿心希望貨物出去,洋錢進來。但是這些鄉下人看了一會,指指點點誇羨了一會,竟自懶洋洋地走到斜對門的裕昌祥鋪麵前站住了再看。林先生伸長了脖子,望到那班鄉下人的背影,眼睛裏冒出火來。他恨不得拉他們回來!

“呃——呃——”

坐在賬台後麵那道分隔鋪麵與“內宅”的蝴蝶門旁邊的林大娘把勉強忍住了半晌的“呃”放出來。林小姐倚在她媽的身邊,呆呆地望著街上不作聲,心頭卻是卜卜地跳;她的新衣服至少已經走脫了半件。

林先生趕到櫃台前睜大了妒忌的眼睛看著斜對門的同業裕昌祥。那邊的四五個店員一字兒擺在櫃台前,等候做買賣。但是那班鄉下人沒有一個走近到櫃台邊,他們看了一會兒,又照樣的走過去了。林先生覺得心頭一鬆,忍不住望著裕昌祥的夥計笑了一笑。這時又有七八人一隊的鄉下人走到林先生的鋪麵前,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居然上前一步,歪著頭看那些掛著的洋傘。林先生猛轉過臉來,一對嘴唇皮立刻嘻開了;他親自兜攬這位意想中的顧客了:

“喂,阿弟,買洋傘麽?便宜貨,一隻洋傘賣九角!看看貨色去。”

一個夥計已經取下了兩三把洋傘,立刻撐開了一把,熱剌剌地塞到那年青鄉下人的手裏,振起精神,使出誇賣的本領來:

“小當家,你看!洋緞麵子,實心骨子,晴天,落雨,耐用好看!九角洋錢一頂,再便宜沒有了!……那邊是一隻洋一頂,貨色還沒有這等好呢,你比一比就明白。”

那年青的鄉下人拿著傘,沒有主意似的張大了嘴巴。他回過頭去望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又把手裏的傘攧了一攧,似乎說:“買一把罷?”老頭子卻老大著急地吆喝道:

“阿大!你昏了,想買傘!一船硬柴,一古腦兒隻賣了三塊多錢,你娘等著量米回去吃,哪有錢來買傘!”

“貨色是便宜,沒有錢買!”

站在那裏觀望的鄉下人都歎著氣說,懶洋洋地都走了。那年青的鄉下人滿臉漲紅,搖一下頭,放了傘也就要想走,這可把林先生急壞了,趕快讓步問道:

“喂,喂,阿弟,你說多少錢呢?——再看看去,貨色是靠得住的!”

“貨色是便宜,錢不夠。”

老頭一麵回答,一麵拉住了他的兒子,逃也似的走了。林先生苦著臉,踱回到賬台裏,渾身不得勁兒。他知道不是自己不會做生意,委實是鄉下人太窮了,買不起九毛錢的一頂傘。他偷眼再望斜對門的裕昌祥,也還是隻有人站在那裏看,沒有人上櫃台買。裕昌祥左右鄰的生泰雜貨店萬甡糕餅店那就簡直連看的人都沒有半個。一群一群走過的鄉下人都挽著籃子,但籃子裏空無一物;間或有花藍布的一包兒,看樣子就知道是米:甚至一個多月前鄉下人收獲的晚稻也早已被地主們和高利貸的債主們如數逼光,現在鄉下人不得不一升兩升的量著貴米吃。這一切,林先生都明白,他就覺得自己的一份生意至少是間接的被地主和高利貸者剝奪去了。

時間漸漸移近正午,街上走的鄉下人已經很少了,林先生的鋪子就隻做成了一塊多錢的生意,僅僅足夠開銷了“大廉價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的廣告費。林先生垂頭喪氣走進“內宅”去,幾乎沒有勇氣和女兒老婆相見。林小姐含著一泡眼淚,低著頭坐在屋角;林大娘在一連串的打呃中,掙紮著對丈夫說:

“花了四百塊錢,——又忙了一個晚上擺設起來,呃,東洋貨是準賣了,卻又生意清淡,呃——阿囡的爺呀!……吳媽又要拿工錢——”

“還隻半天呢!不要著急。”

林先生勉強安慰著,心裏的難受,比刀割還厲害。他悶悶地踱了幾步。所有推廣營業的方法都想遍了,覺得都不是路。生意清淡,早已各業如此,並不是他一家呀;人們都窮了,可沒有法子。但是他總還希望下午的營業能夠比較好些。本鎮的人家買東西大概在下午。難道他們過新年不買些東西?隻要他們存心買,林先生的營業是有把握的。畢竟他的貨物比別家便宜。

是這盼望使得林先生依然能夠抖擻著精神坐在賬台上守候他意想中的下午的顧客。

這下午照例和上午顯然不同:街上並沒很多的人,但幾乎每個人都相識,都能夠叫出他們的姓名,或是他們的父親和祖父的姓名。林先生靠在櫃台上,用了異常溫和的眼光迎送這些慢慢地走著談著經過他那鋪麵的本鎮人。他時常笑嘻嘻地迎著常有交易的人喊道:

“嗬,××哥,到清風閣去吃茶麽?小店大放盤,交易點兒去!”

有時被喚著的那位居然站住了,走上櫃台來,於是林先生和他的店員就要大忙而特忙,異常敏感地伺察著這位未可知的顧客的眼光,瞧見他的眼光瞥到什麽貨物上,就趕快拿出那種貨物請他考校。林小姐站在那對蝴蝶門邊看望,也常常被林先生喚出來對那位未可知的顧客叫一聲“伯伯”。小學徒送上一杯便茶來,外加一枝小聯珠。

在價目上,林先生也格外讓步;遇到那位顧客一定要除去一毛錢左右尾數的時候,他就從店員手裏拿過那算盤來算了一會兒,然後不得已似的把那尾數從算盤上撥去,一麵笑嘻嘻地說:

“真不夠本呢!可是老主顧,隻好遵命了。請你多作成幾筆生意罷!”

整個下午就是這麽張羅著過去了。連現帶賒,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來注交易。林先生早已汗透棉袍。雖然是累得那麽著,林先生心裏卻很愉快。他冷眼偷看斜對門的裕昌祥,似乎趕不上自己鋪子的“熱鬧”。常在那對蝴蝶門旁邊看望的林小姐臉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幾個呃了。

快到上燈時候,林先生核算這一天的“流水賬”;上午等於零,下午賣了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塊錢是賒賬。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皺緊了眉頭了;他今天的“大放盤”確是照本出賣,開銷都沒著落,官利更說不上。他呆了一會兒,又開了賬箱,取出幾本賬簿來翻著打了半天算盤;賬上“人欠”的數目共有一千三百餘元,本鎮六百多,四鄉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賬,單是上海的東升字號就有八百,合計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聲歎一口氣,覺得明天以後如果生意依然沒見好,那他這年關就有點難過了。他望著玻璃窗上“大放盤照碼九折”的紅綠紙條,心裏這麽想:“照今天那樣當真放盤,生意總該會見好;虧本麽?沒有生意也是照樣的要開銷。隻好先拉些主顧來再慢慢兒想法提高貨碼……要是四鄉還有批發生意來,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個人來打斷林先生的甜蜜夢想了。這是五十多歲的一位老婆子,巍顫顫地走進店來,手裏拿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林先生猛抬起頭來,正和那老婆子打一個照麵,想躲避也躲避不及,隻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

“朱三太,出來買過年東西麽?請到裏麵去坐坐。——阿秀,來扶朱三太。”

林小姐早已不在那對蝴蝶門邊了,沒有聽到。那朱三太連連搖手,就在鋪麵裏的一張椅子上坐了,鄭重地打開她的藍布手巾包,——包裏僅有一扣折子,她抖抖簌簌地雙手捧了,直送到林先生的鼻子前,她的癟嘴唇扭了幾扭,正想說話,林先生早已一手接過那折子,同時搶先說道:

“我曉得了。明天送到你府上罷。”

“哦,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總是三個月,三三得九,是九塊罷?——明天你送來?哦,哦,不要送,讓我帶了去。嗯!”

朱三太扭著她的癟嘴唇,很艱難似的說。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先生的鋪裏,按月來取三塊錢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卻拖欠了三個月,原說是到了年底總付,明天是送灶日,老婆子要買送灶的東西,所以親自上林先生的鋪子來了。看她那股扭起了一對癟嘴唇的勁兒,光景是錢不到手就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著頭皮不作聲。這九塊錢的利息,他何嚐存心白賴,隻是三個月來生意清淡,每天賣得的錢僅夠開夥食,付捐稅,不知不覺就拖欠下來了。然而今天要是不付,這老婆子也許會就在鋪麵上嚷鬧,那就太丟臉,對於營業的前途很有影響。

“好,好,帶了去罷,帶了去罷!”

林先生終於鬥氣似的說,聲音有點兒梗咽。他跑到賬台裏,把上下午賣得的現錢歸並起來,又從腰包裏掏出一個雙毫,這才湊成了八塊大洋,十角小洋,四十個銅子,交付了朱三太。當他看見那老婆子把這些銀洋銅子鄭重地數了又數,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藍布手巾上包了起來的時候,他忍不住歎一口氣,異想天開地打算拉回幾文來;他勉強笑著說:

“三阿太,你這藍布手巾太舊了,買一塊老牌麻紗白手帕去罷?我們有上好的洗臉手巾,肥皂,買一點兒去新年裏用罷。價錢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連連擺手說,把折子藏在衣袋裏,捧著她的藍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喪著臉,走回“內宅”去。因這朱三太的上門討利息,他記起還有兩注存款,橋頭陳老七的二百元和張寡婦的一百五十元,總共十來塊錢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總得先期送去。他掄著指頭算日子: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鄉的賬頭該可以收齊了,店裏的壽生是前天出去收賬的,極遲是二十六應該回來了;本鎮的賬頭總得到二十八九方才有個數目。然而上海號家的收賬客人說不定明後天就會到,隻有再向恒源錢莊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門市怎樣?……

他這麽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猛聽得女兒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爸爸,你看這塊大綢好麽?七尺,四塊二角,不貴罷?”

林先生心裏驀地一跳,站住了睜大著眼睛,說不出話。林小姐手裏托著那塊綢,卻在那裏憨笑。四塊二角!數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裏總共隻賣得十六塊多,並且是老實照本賤賣的呀!林先生怔了一會兒,這才沒精打采地問道:

“你哪來的錢呢?”

“掛在賬上。”

林先生聽得又是欠賬,忍不住皺一下眉頭。但女兒是自己寵慣了的,林大娘又抵死偏護著,林先生沒奈何隻有苦笑。

過一會兒,他歎一口氣,輕輕埋怨道:

“那麽性急!過了年再買豈不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