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鋪子

林小姐這天從學校回來就撅起著小嘴唇。她摜下了書包,並不照例到鏡台前梳頭發搽粉,卻倒在**看著帳頂出神。小花噗的也跳上床來,挨著林小姐的腰部摩擦,咪嗚咪嗚地叫了兩聲。林小姐本能地伸手到小花頭上摸了一下,隨即翻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裏,就叫道:

“媽呀!”

沒有回答。媽的房就在間壁,媽素常疼愛這唯一的女兒,聽得女兒回來就要搖搖擺擺走過來問她肚子餓不餓,媽留著好東西呢,——再不然,就差吳媽趕快去買一碗餛飩。但今天卻作怪,媽的房裏明明有說話的聲音,並且還聽得媽在打呃,卻是媽連回答也沒有一聲。

林小姐在**又翻一個身,翹起了頭,打算偷聽媽和誰談話,是那樣悄悄地放低了聲音。

然而聽不清,隻有媽的連聲打呃,間歇地飄到林小姐的耳朵。忽然媽的嗓音高了一些,似乎很生氣,就有幾個字聽得很分明:

——這也是東洋貨,那也是東洋貨,呃!……

林小姐猛一跳,就好像理發時候頸脖子上粘了許多短頭發似的渾身都煩躁起來了。正也是為了這東洋貨問題,她在學校裏給人家笑罵,她回家來沒好氣。她一手推開了又挨到她身邊來的小花,跳起來就剝下那件新製的翠綠色假毛葛駝絨旗袍來,拎在手裏抖了幾下,歎一口氣。據說這怪好看的假毛葛和駝絨都是東洋來的。她撩開這件駝絨旗袍,從床下拖出那口小巧的牛皮箱來,賭氣似的扭開了箱子蓋,把箱子底朝天向**一撒,花花綠綠的衣服和雜用品就滾滿了一床。小花吃了一驚,噗的跳下床去,轉一個身,卻又跳在一張椅子上蹲著望住它的女主人。

林小姐的一雙手在那堆衣服裏抓撈了一會兒,就呆呆地站在床前出神。這許多衣服和雜用品越看越可愛,卻又越看越像是東洋貨呢!全都不能穿了麽?可是她——舍不得,而且她的父親也未必肯另外再製新的!林小姐忍不住眼圈兒紅了。她愛這些東洋貨,她又恨那些東洋人;好好兒的發兵打東三省幹麽呢?不然,穿了東洋貨有誰來笑罵。

“呃——”

忽然房門邊來了這一聲。接著就是林大娘的搖搖擺擺的瘦身形。看見那亂丟了一床的衣服,又看見女兒隻穿著一件絨線短衣站在床前出神,林大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裏愈是著急,她那個“呃”卻愈是打得多,暫時竟說不出半句話。

林小姐飛跑到母親身邊,哭喪著臉說:

“媽呀!全是東洋貨,明兒叫我穿什麽衣服?”

林大娘搖著頭隻是打呃,一手扶住了女兒的肩膀,一手揉磨自己的胸脯,過了一會兒,她方才掙紮出幾句話來:

“阿囡,呃,你幹麽脫得——呃,光落落?留心凍——呃——我這毛病,呃,生你那年起了這個病痛,呃,近來越發凶了!呃——”

“媽呀!你說明兒我穿什麽衣服?我隻好躲在家裏不出去了,他們要笑我,罵我!”

但是林大娘不回答。她一路打呃,走到床前揀出那件駝絨旗袍來,就替女兒披在身上,又拍拍床,要她坐下。小花又挨到林小姐腳邊,昂起了頭,眯細著眼睛看看林大娘,又看看林小姐;然後它懶懶地靠到林小姐的腳背上,就林小姐的鞋底來磨擦它的肚皮。林小姐一腳踢開了小花,就勢身子一歪,躺在**,把臉藏在她母親的身後。

暫時兩個都沒有話。母親忙著打呃,女兒忙著盤算“明天怎樣出去”;這東洋貨問題不但影響到林小姐的所穿,還影響到她的所用;據說她那隻常為同學們豔羨的化妝皮夾以及自動鉛筆之類,也都是東洋貨,而她卻又愛這些小玩意兒的!

“阿囡,呃——肚子餓不餓?”

林大娘坐定了半晌以後,漸漸少打幾個呃了,就又開始她日常的疼愛女兒的老功課。

“不餓。噯,媽呀,怎麽老是問我餓不餓呢,頂要緊是沒有了衣服明天怎樣去上學!”

林小姐撒嬌說,依然那樣拳曲著身體躺著,依然把臉藏在母親背後。

自始就沒弄明白為什麽女兒盡嚷著沒有衣服穿的林大娘現在第三次聽得了這話兒,不能不再注意了,可是她那該死的打呃很不作美地又連連來了。恰在此時林先生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張字條兒,臉上烏黴黴地像是塗著一層灰。他看見林大娘不住地打呃,女兒躺在滿床亂丟的衣服堆裏,他就料到了幾分,一雙眉頭就緊緊地皺起。他喚著女兒的名字說道:

“明秀,你的學校裏有什麽抗日會麽?剛送來了這封信。說是明天你再穿東洋貨的衣服去,他們就要燒呢——無法無天的話語,咳……”

“呃——呃!”

“真是豈有此理,哪一個人身上沒有東洋貨,卻偏偏找定了我們家來生事!哪一家洋廣貨鋪子裏不是堆足了東洋貨,偏是我的鋪子犯法,一定要封存!咄!”

林先生氣憤憤地又加了這幾句,就頹然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裏。

“呃,呃,救苦救難觀世音,呃——”

“爸爸,我還有一件老式的棉襖,光景不是東洋貨,可是穿出去人家又要笑我。”

過了一會兒,林小姐從**坐起來說,她本來打算進一步要求父親製一件不是東洋貨的新衣,但瞧著父親的臉色不對,便又不敢冒昧。同時,她的想象中就展開了那件舊棉襖惹人訕笑的情形,她忍不住哭起來了。

“呃,呃——啊喲!——呃,莫哭,——沒有人笑你——呃,阿囡……”

“阿秀,明天不用去讀書了!飯快要沒得吃了,還讀什麽書!”

林先生懊惱地說,把手裏那張字條兒扯得粉碎,一邊走出房去,一邊歎氣跺腳。然而沒多幾時,林先生又匆匆地跑了回來,看著林大娘的麵孔說道:

“櫥門上的鑰匙呢?給我!”

林大娘的臉色立刻變成灰白,瞪出了眼睛望著她的丈夫,永遠不放鬆她的打呃忽然靜定了半晌。

“沒有辦法,隻好去齋齋那些閑神野鬼了——”

林先生頓住了,歎一口氣,然後又接下去說:

“至多我花四百塊。要是黨部裏還嫌少,我拚著不做生意,等他們來封!——我們對過的裕昌祥,進的東洋貨比我多,足足有一萬多塊錢的碼子呢,也隻花了五百塊,就太平無事了。——五百塊!算是吃了幾筆倒賬罷!——鑰匙!咳!那一個金項圈,總可以兌成三百塊……”

“呃,呃,真——好比強盜!”

林大娘摸出那鑰匙來,手也顫抖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林小姐卻反不哭了,瞪著一對淚眼,呆呆地出神,她恍惚看見那個曾經到她學校裏來演說而且餓狗似的盯住看她的什麽委員,一個怪叫人討厭的黑麻子,捧住了她家的金項圈在半空裏跳,張開了大嘴巴笑。隨後,她又恍惚看見這強盜似的黑麻子和她的父親吵嘴,父親被他打了,……

“啊喲!”

林小姐猛然一聲驚叫,就撲在她媽的身上。林大娘慌得沒有工夫盡打呃,掙紮著說:

“阿囡,呃,不要哭,——過了年,你爸爸有錢,就給你製新衣服——呃,那些狠心的強盜!都咬定我們有錢,呃,一年一年虧空,你爸爸做做肥田粉生意又上當,呃——店裏全是別人的錢了。阿囡,呃,呃,我這病,活著也受罪,——呃,再過兩年,你十九歲,招得個好女婿。呃,我死也放心了!——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