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搶米囤”的風潮到處勃發了。周圍二百裏內的十多個小鄉鎮上,幾乎天天有饑餓的農民“聚眾滋攏”。那些鄉鎮上的紳士覺得農民太不識趣,就把慈悲麵孔撩開,打算“維持秩序”了。於是縣公署,區公所,乃至鎮商會,都發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曉諭四鄉:不準搶米囤,吃大戶,有話好好兒商量。同時地方上的“公正”紳士又出麵請當商和米商顧念“農艱”,請他們虧些“血本”,開個方便之門,渡過眼前那恐慌。

可是紳士們和商人們還沒議定那“方便之門”應該怎麽一個開法,農民的肚子已經餓得不耐煩了。六言告示沒有用,從圖董變化來的村長的勸告也沒有用,“搶米囤”的行動繼續擴大,而且不複是百來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複限於就近的鄉鎮,卻是用了“遠征軍”的形式,向城市裏來了!

離開老通寶的村坊約有六十多裏遠的一個繁盛的市鎮上就發生了饑餓的農民和軍警的衝突。軍警開了“朝天槍”。農民被捕了幾十。第二天,這市鎮就在數千憤怒農民的包圍中和鄰近各鎮失了聯絡。

這被圍的市鎮不得不首先開了那“方便之門”。這是簡單的三條:農民可以向米店賒米,到秋收的時候,一石還一石;當鋪裏來一次免息放贖;鎮上的商會籌措一百五十擔米交給村長去分俵。紳商們很明白目前這時期隻能堅守那“大事化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擔米的損失又可以分攤到全鎮的居民身上。

同時,省政府的保安隊也開到交通樞紐的鄉鎮上保護治安了。保安隊與“方便之門”雙管齊下,居然那“搶米囤”的風潮漸漸平下去;這時已經是陰曆六月底,農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寶一家總算仰仗那風潮,這一晌來天天是一頓飯,兩頓粥,而且除了風潮前阿四賒來的三鬥米是冤枉債而外,竟也沒有添上什麽新債。但是現在又要種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覺得那就是強迫他們把債台再增高。

老通寶看見兒子媳婦那樣懶懶地不起勁,就更加暴躁。雖則一個多月來他的“威望”很受損傷,但現在是又要“種田”而不是“搶米”,老通寶便像亂世後的前朝遺老似的,自命為重整殘局的識途老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嘵嘵不休地講著田裏的事,講他自己少壯的時候怎樣勤奮,講他自己的老子怎樣永不灰心地做著,做著,終於創立了那份家當。每逢他到田裏去了一趟回來,就大聲喊道:

“明天,後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麽?還不打算打算肥料?”

“上年還剩下一包肥田粉在這裏呀!”

阿四有氣無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寶跳了起來,惡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兒子說:

“什麽肥田粉!毒藥!洋鬼子害人的毒藥!我就知道祖宗傳下來的豆餅好!豆餅力道長!肥田粉吊過了壯氣,那田還能用麽?今年一定要用豆餅了!”

“哪來的錢去買一張餅呢?就是剩下來那包粉,人家也說隔年貨會走掉了力,總是攙一半新的;可是買粉的錢也沒有法子想呀!”

“放屁!照你說,就不用種田了!不種田,吃什麽,用什麽,拿什麽來還債?”

老通寶跳著腳咆哮,手指頭戳到阿四的臉上。阿四苦著臉歎氣。他知道老子的話不錯,他們隻有在田裏打算半年的衣食,甚至還債;可是近年來的經驗又使他知道借了債來做本錢種田,簡直是替債主做牛馬,——牛馬至少還能吃飽,他一家卻是吃不飽。“還種什麽田!白忙!”——四大娘也時常這麽說。他們夫婦倆早就覺得多多頭所謂“鄉下人欠了債就算一世完了”這句話真不錯,然而除了種田有別的活路麽?因此他們夫婦倆最近的決議也不過是:決不為了種田要本錢而再借債。

看見兒子總是不作聲,老通寶賭氣,說是“不再管他們的賬”了。當天下午他就跑到鎮裏,把兒子的“敗家相”告訴了親家張老頭兒,又告訴了小陳老爺;兩位都勸老通寶看破些,“兒孫自有兒孫福”。那一天,老通寶就住在鎮上過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陳老爺剛剛抽足了鴉片打算睡覺,老通寶突然來借錢了。數目不多,一張豆餅的代價。一心想睡覺的小陳老爺再三推托不開,隻好答應出麵到豆餅行去賒。

豆餅拿到手後,老通寶就回家,一路上有說有笑。到家後他把那餅放在廊簷下,卻板起了臉孔對兒子媳婦說:

“死了才不來管你們呀!什麽債,你們不要多問,你們隻管替我做!”

春蠶時期的幻想,現在又在老通寶的倔強的頭腦裏蓬勃發長,正和田裏那些秧一樣。天天是金黃色的好太陽,微微的風,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裏拔似的長得非常快。河裏的水卻也飛快地往下縮。水車也拿出來擺在埂頭了。阿四一個人忙不過來。老通寶也上去踏了十多轉就覺得腰酸腿重氣喘。“哎!”歎了一聲,他隻好爬下來,讓四大娘上去接班。

稻發瘋似的長起來,也發瘋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陽卻又像火龍似的把河裏的水一寸一寸地喝幹。村坊裏到處嚷著“水車上要人”,到處拉人幫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隻種了些雜糧,她和她那不聲不響的可憐相的丈夫是比較空閑的,人們也就忘記了荷花是“白虎星”,三處四處拉他們夫婦倆走到車上替一班。陸福慶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們兄妹倆就常常來幫老通寶家。隻有那多多頭,因為老通寶死不要見他,村裏很少來;有時來了,隻去幫別人家的忙。

每天早上人們起來看見天像一塊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皺了眉頭。偶爾薄暮時分天空有幾片白雲,全村的人都歡呼起來。老太婆眯著老花眼望著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隻是空高興。扣到一個足月,也沒下過一滴雨呀!

老通寶家的田因為地段高,特別困難。好容易從那幹涸的河裏車起了渾濁的泥水來,經過那六七丈遠的溝,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裏那些壯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貧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見得黃萎了。老通寶看著心疼,急得搓手跺腳沒有辦法。阿四哭喪著臉不開口。四大娘冷一句熱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沒有巴望的了,白費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張豆餅的債!

“隻要有水,今年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老通寶聽到不耐煩的時候,軟軟地這樣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來:

“呀!水,水!這點子水,就好比我們的血呀!一古腦兒隻有我和阿四,再搭上陸家哥哥妹妹倆算一個,三個人能有多少血?磨了這個把月,也幹了呀!多多頭是一個主力,你又不要他來!呀——呀——”

“當真叫多多頭來罷!他比得上一條牛!”

阿四也搶著說,對老婆努了一下嘴巴。

老通寶不作聲,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多多頭就笑嘻嘻地來幫著踏車了。可是已經太遲。河水幹到隻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們接了三道戽,這才彀得到水頭,然而半天以後就不行了,任憑多多頭力大如牛,也車不起水來。靠西邊,離開他們那水車地位四五丈遠,水就深些,多多頭站在那裏沒到腰。可是那邊沒有埂頭,沒法排水車。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寶家的稻就此完了。

不單是老通寶家,村裏誰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內就要幹裂的像龜甲呀!人們爬到高樹上向四下裏張望。青石板似的一個天,簡直沒有半點雲彩。

唯一的辦法是到鎮上去租一架“洋水車”來救急。老通寶一聽到“洋”字,就有點不高興。況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車會有那麽大的法力。去年發大水的時候,鄰村的農民租用過那洋水車。老通寶雖未目睹,卻曾聽得那愛管閑事的黃道士嘖嘖稱羨。但那是“踏大水車”呀,如今卻要從半裏路外吸水過來,怕不靈罷?正在這樣懷疑著的老通寶還沒開口,四大娘卻先忿忿地叫了起來:

“洋水車倒好,可是租錢呢?沒有錢呀!聽說踏滿一爿田就要一塊多錢!”

“天老爺顯靈。今晚上落一場雨,就好了!”

老通寶也決定了主意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橋頭那座簡陋不堪的“財神堂”前磕了許多響頭,許了大大的願心。

這一夜,因為無水可車,阿四他們倒呼呼地睡了一個飽。老通寶整夜沒有合眼。聽見有什麽簌簌的響聲,便以為是在下雨了,他就一骨碌爬起來,到廊簷口望著天。並沒有雨,但也沒有星,天是一張灰色的臉。老通寶在失望之下還有點希望,於是又跪在地下禱告。到他第三次這樣爬起床來探望的時候,東方已經發白,他就跑到田裏去看他那寶貝的稻。夜來露水是有的,稻比白天的驕陽下稍稍顯得青健。但是田裏的泥土已經幹裂,有幾處簡直把手指頭壓上去不覺得軟。老通寶心跳得卜卜地響。他知道過一會兒來了太陽光一照,這些稻準定是沒命的,他一家也就沒命了。

他回到自家門前的稻場上。一輪血紅的太陽正在東方天邊探出頭來。稻場前那差不多幹到底的小河長滿了一身的野草。本村坊的人又利用那河灘種了些玉蜀黍,現在都像人那樣高了。五六個人站在那玉蜀黍旁邊吵架似的嚷著。老通寶惘然走過去,也站在那夥人旁邊。他們都是村裏人,正在商量大家打夥兒去租用鎮上那條“洋水車”。他們中間一個叫做李老虎的說:

“要租,就得趕快!洋水車天天有生意。昨晚上說是今天還沒定出,你去遲了就撲一個空,那不是糟糕?老通寶,你也來一股罷?”

老通寶瞪著眼發怔,好像沒有聽明白。有兩個念頭填滿了他的心,使他說不出話來;一個是怕的“洋水車”也未必靈,又一個是沒有錢。而且他打算等別人用過了洋水車,當真靈,然後他再來試一下。錢呢,也許可以欠幾天。

這天上午,老通寶和阿四他們就像守著一個沒有希望的病人似的在圩頭下埂頭上來來回回打磨旋。稻是一刻比一刻“不像”了,最初垂著頭,後來就折腰,田裏的泥土嘖嘖地發出燥裂的歎息。河裏已經無水可車,村坊裏的人全都閑著。有幾個站在村外的小橋上,焦灼地望著那還沒見來的醫稻的郎中,——那洋水車!

正午時分,毒太陽就同火燙一般,那些守在小橋上的人忽然發一聲喊:來了!一條小船上裝著一副機器,——那就是洋水車!看去並沒什麽出奇的地方,然而這東西據說抽起水來就比七八個壯健男人還厲害。全村坊的人全出來觀看了。老通寶和他的兒子也在內。他們看見那裝著機器的船並不攏岸,就那麽著泊在河心,卻把幾丈長臂膊粗的發亮的軟管子拖到岸上,又擱在田橫埂頭。

“水就從這管口裏出來,灌到田裏!”

管理那軟管子的鎮上人很賣弄似的對旁邊的鄉下人說。

突然,那船上的機器發喘似的叫起來。接著,咕的一聲,第一口水從軟管子口裏吐出來了,於是就汩汩汩地直瀉,一點也不為難。村裏人看著,嚷著,笑著,忘記了這水是要花錢的。

老通寶站得略遠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著。他以為船上那突突地響著的家夥裏一定躲著什麽妖怪,——也許就是鎮上土地廟前那池潭裏的泥鰍精,而水就是泥鰍精吐的涎沫,而且說不定到晚上這泥鰍精又會悄悄地來把它此刻所吐的涎沫收回去,於是明天鎮上人再來騙錢。

但是這一切的狐疑始終敵不住那綠汪汪的水的**。當那洋水車灌好了第二爿田的時候,老通寶決定主意請教這“泥鰍精”,而且決定主意夜裏拿著鋤頭守在田裏,防那泥鰍精來偷回它的唾沫。

他也不和兒子媳婦商量,徑拉了黃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擔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塊錢,就取得船上人的同意,也叫那軟管子到他田裏放水去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老通寶的田裏平鋪著一寸深的油綠綠的水,微風吹著,水皺的像老太婆的臉。老通寶看著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嘮嘮叨叨聒著“又是八塊錢的債!”,八塊錢誠然不是小事,但收起來不是可以賣十塊錢一擔麽?去年糙米也還賣到十一塊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寶心裏複活起來了。

阿四仍然擺著一張哭喪臉,呆呆地對田裏發怔。水是有了,那些稻依然垂頭彎腰,沒有活態。水來得太遲,這些嬌嫩的稻已經被太陽曬脫了力。

“今晚上用一點肥田粉,明後天就會好起來。”

忽然多多頭的聲音在阿四耳邊響。阿四心就一跳。可不是,還有一包肥田粉,沒有用過呀!現在是用當其時了。吊完了地裏的壯氣麽?管他的!但是猛不防老通寶在那邊也聽得多多頭那句話,這老頭子就像瘋老虎似的撲過來喊道:

“毒藥!小長毛的冤鬼,殺胚!你要下毒藥麽?”

大家勸著,把老通寶拉開。肥田粉的事,就此不提了。老通寶餘怒未息地對阿四說:

“你看!過一夜,就會好的!什麽肥田粉,毒藥!”

於是既怕那泥鰍精來收回唾液,又怕阿四他們偷偷地去下肥田粉,這一夜裏,老通寶抵死也要在田塍上看守了。他不肯輕易傳授他的“獨得之秘”,他不說是防著泥鰍精,隻說恐怕多多頭串通了阿四還要來胡鬧。他那頑固是有名的。

一夜平安過去了,泥鰍精並沒來收回它的水,阿四和多多頭也沒胡鬧。可是那稻照舊奄奄無生氣,而且有幾處比昨天更壞。老通寶疑惑是泥鰍精的唾液到底不行,然而別人家田裏的稻都很青健。四大娘噪得滿天紅,說是“老糊塗斷送了一家的性命”。老通寶急得臉上泛成豬肝色。陸福慶勸他用肥田粉試試看,或者還中用,老通寶呆瞪著眼睛隻不作聲。那邊阿四和多多頭早已拿出肥田粉來撒布了。老通寶別轉臉去不願意看。

以後接連兩天居然沒有那燙得皮膚上起泡的毒太陽。田裏水還有半寸光景。稻又生青壯健起來了。老通寶還是不肯承認肥田粉的效力,但也不再說是毒藥了。陰天以後又是蕭索索的小雨。雨過後有微溫的太陽光。稻更長得有精神了,全村坊的人都鬆一口氣,現在有命了:天老爺還是生眼睛的!

接著是涼爽的秋風來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熱已成為過去的噩夢。村坊裏的人全有喜色。經驗告訴他們這收成不會壞。“年紀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老通寶更斷言著“有四擔米的收成”,是一個大熟年!有時他小心地撫著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許竟有五擔的收成,而且粒粒穀都是那麽壯實!

同時他的心裏便打著算盤:少些說,是四擔半罷,他總共可以收這麽四十擔;完了八八六擔四的租米,也剩三十來擔;十塊錢一擔,也有三百元,那不是他的債清了一大半?他覺得十塊錢一擔是最低的價格!

隻要一次好收成,鄉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爺到底是生眼睛的!

但是鎮上的商人卻也生著眼睛,他們的眼睛就隻看見自己的利益,就隻看見銅錢,稻還沒有收割,鎮上的米價就跌了!到鄉下人收獲他們幾個月辛苦的生產,把那粒粒壯實的穀打落到稻筒裏的時候,鎮上的米價飛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鄉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礱穀的時候,鎮上的米價跌到一擔糙米隻值四元!最後,鄉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擔也不容易出脫!米店的老板冷冷地看著哭喪著臉的鄉下人,愛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說:

“這還是今天的盤子呀!明天還要跌!”

然而討債的人卻川流不絕地在村坊裏跑,洶洶然嚷著罵著。請他們收米罷?好的!糙米兩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老通寶的幻想的肥皂泡整個兒爆破了!全村坊的農民哭著,嚷著,罵著。“還種什麽田!白辛苦了一陣子,還欠債!”——四大娘發瘋似的見到人就說這一句話。

春蠶的慘痛經驗作成了老通寶一場大病,現在這秋收的慘痛經驗便送了他一條命。當他斷氣的時候,舌頭已經僵硬不能說話,眼睛卻還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著多多頭似乎說:“真想不到你是對的!真奇怪!”

一九三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