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02

“戰爭!”英蒂雅大聲地喊著,同時用手罩在他的耳朵上,“他們想要去打北方佬!”

“戰爭,是嗎?”他一邊大聲嚷嚷,一邊摸索著尋找他的手杖。他從椅子上奮力站了起來,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這股精神頭了。“我去給他們講講戰爭,我打過仗。”原來麥克雷先生很少有機會談論戰爭,他家的女人們總是讓他安靜。

他磕磕碰碰地朝人群走去,一路上揮著手杖並且大聲嚷嚷著。因為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他很快便無可爭辯地占據了說話的場地。

“你們這些好戰的犢子們,聽我說。你們還是別想著去打仗吧。我打過仗,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參加過塞米諾爾戰爭,後來又像個大傻瓜似的參加了墨西哥戰爭。你們都不知道戰爭是怎麽回事。你們以為戰爭是騎著一匹駿馬,讓姑娘們朝你拋撒鮮花,然後作為英雄凱旋回家吧。唉,才不是這樣哩。不是這樣,先生們。戰爭是挨餓,是睡在潮濕的環境裏染上麻疹、患上肺炎。如果不是麻疹和肺炎,那就是你的腸子。是的,先生,戰爭會給一個人的腸子帶來——痢疾和諸如此類的疾病——”

女士們的臉漲得通紅。麥克雷先生讓人們想起了一個更為野蠻的時代,像方丹奶奶和她那令人難堪的大聲打嗝——那是一個人人都想忘記的時代。

“跑過去把你外公拉回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女兒輕輕地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小女孩說道。“我聲明,”她接著小聲地向周圍那些局促不安的主婦們說,“他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們相信嗎?他今天早晨還對瑪麗說——而她才十六歲呢,‘哎,小姑娘……’”聲音變得微弱,成了耳語。這時那個小外孫女溜了出去,想把麥克雷先生哄回到樹蔭下麵坐下。

人們都在樹下轉來繞去,姑娘們興奮地微笑著,男人們**洋溢地爭論著。所有人中,隻有一個人看起來若無其事。斯嘉麗的目光落到了雷特·巴特勒的身上。他斜靠在一棵大樹上,雙手深深地插在褲兜裏。威爾克斯先生離開以後,他就一直獨自站在那裏。談話變得越來越熱烈,他卻一言不發。在修剪得短短的黑髭須下,他的兩片紅嘴唇往下彎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裏閃露著逗樂和輕蔑的目光——就好像是聽到了小孩吹噓的那種輕蔑。多麽令人討厭的微笑呀,斯嘉麗心想。他一直靜靜地聽著,直到斯圖爾特·塔爾頓頂著一頭蓬亂的紅發,瞪著一雙冒火的眼睛,一再重複地說:“哎,咱們隻用一個月就能打敗他們!紳士們總是比那些烏合之眾更會打仗。一個月——哎,一場戰役——”

“先生們。”雷特·巴特勒說,平滑的長音表明他是查爾斯頓生人。他沒有離開他緊靠著的大樹,兩隻手也沒有從褲兜裏抽出來,“我可以說句話嗎?”

他說話的方式,像他的眼睛一樣流露著輕蔑,可這輕蔑中還伴隨著幾分客氣,這在某種程度上使那些先生的方式顯得有些滑稽可笑。

人群朝他轉過身去,並且給予了他作為一個局外人應該得到的禮遇。

“各位先生中有沒有人想到過,在梅森-狄克森線以南連一家大炮工廠都沒有?在南方,鋼鐵鑄造廠這類工廠也少得可憐?或者有多少羊毛廠、棉紡廠或製革廠?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而北方佬的艦隊可以在一周之內封鎖我們的港口,讓我們無法把棉花銷售到國外去?不過——當然啦——各位先生早就考慮到這些事情了。”

“哎呀,他的意思是這些小夥子都是一群膿包嘛!”斯嘉麗氣憤地想,熱血湧上了她的麵頰。

很顯然,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並不隻有她一個,因為好幾個小夥子已經開始昂起了下巴。約翰·威爾克斯不經意地但是快速地回到了發言人的旁邊,好像是在告訴所有的在場人士,這個男人是他的座上客;而且,還有女士在場呢。

“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雷特·巴特勒繼續說道,“我們要麽到外麵遊曆得不夠,要麽沒有從遊曆中獲得足夠的益處。好吧,當然啦,諸位先生都遊曆豐富。不過你們都看到了什麽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啦,女士們還去過薩拉托加。”他微微欠身向涼亭裏的那群人鞠躬致意。“你們去過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場,然後你們回到家裏,相信世界上沒有像南方這樣的好地方。至於本人,我出生在查爾斯頓,但是我過去的幾年是在北方度過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好像他意識到所有的在場人士都清楚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原因,而且他根本不在乎他們是否清楚這件事。“我見過許多你們大家沒有見過的東西。成千上萬的外國移民,他們會為了食物和幾塊錢而樂意替北方佬去打仗。還有大量的工廠、鑄造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等——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哎,我們的全部家當隻有棉花、奴隸和傲慢。他們在一個月內就會打敗我們。”

接下來的氣氛變得非常緊張,大家都沉默不語。雷特·巴特勒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不慌不忙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這時,人群中開始發出不祥的嘀咕聲。同時,從涼亭下麵清楚地傳來了像剛被驚擾的一窩蜂發出的嗡嗡聲。甚至在她感到憤怒的熱血使自己的臉膛發燙的時候,斯嘉麗那務實的內心裏卻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人說的話是對的,聽起來就像是常識一樣。哎呀,她就從來都沒有看到過一家工廠,也不認識任何一個見過工廠的人。但是,就算這一切都是真的,作為一個紳士,他就不應該說這些話,更何況是在大家都正玩得開心的聚會上。

斯圖爾特·塔爾頓緊皺雙眉,走上前來,後麵寸步不離地跟著布倫特。當然,塔爾頓家的這對雙胞胎是有禮貌的,盡管被激得怒火中燒,他們也不會在燒烤聚會上大鬧一場。同樣,女士們也都感到非常興奮而又有趣,她們實際上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麵,她們通常隻能從第三方那裏聽到有關的消息。

“先生,”斯圖爾特氣呼呼地說,“你這是什麽意思?”

雷特用客氣而略帶挖苦的眼神看了看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吧?——曾經說過,‘上帝站在最強大的軍隊一邊!’”接著,他轉身看著約翰·威爾克斯,用毫不掩飾的禮貌態度說道:“您曾答應讓我看看您的書房,先生。現在去看的話,會不會太麻煩您了?我恐怕自己得在下午早點趕回瓊斯博羅,因為那邊有點事情需要處理一下。”

他突然轉過身,麵對著人群,哢的一下並攏了腳跟,然後像個舞蹈師般鞠了一躬。這一鞠躬對於像他這樣身強體壯的人來說是優雅的,但同時又非常傲慢,好像扇了眾人一記耳光。接著,他同約翰·威爾克斯一起走過草坪,一頭黑發的腦袋高高地昂起,他那令人不安的笑聲隨風飄回到了餐桌周圍的人群裏。

大家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安靜了一陣子,接著又開始嗡嗡地議論了起來。疲憊不堪的英蒂雅從涼亭下的座位站起身來,朝著餘怒未消的斯圖爾特·塔爾頓走去。斯嘉麗聽不見她說的話。不過,她仰望斯圖爾特俯下的麵孔的眼神讓斯嘉麗覺得內心愧疚不安。那種歸屬的眼神,和梅拉妮望著阿什利時的目光是一樣的,隻是斯圖爾特看不出來罷了。所以,英蒂雅真的愛他呀。斯嘉麗想了一會兒,如果在去年的那場政治演講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麽明目張膽地調情的話,他可能早就和英蒂雅結婚了。不過,她的內疚不安很快就過去了,因為她自我安慰地想道:如果其他姑娘留不住她們的男人,那可不是她的錯!

最終,斯圖爾特低頭衝著英蒂雅極不情願地笑了笑,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蒂雅很可能是在求他不要去找巴特勒先生惹出亂子吧。坐在樹下的客人們一邊站起來,一邊抖落衣襟上的碎屑,這引起一陣彼此客套的喧鬧。已婚婦女呼喚著保姆和孩子,把她們的孩子都叫到一塊兒,準備告辭回家。同時,一群群姑娘也起身離開。她們說著笑著朝屋內走去,到樓上臥室裏去閑聊和小睡片刻。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女士都離開了後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們。塔爾頓夫人是被傑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人給纏住了,他們想要她就軍隊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說法。

阿什利朝斯嘉麗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踱了過來,臉上掛著一絲若有所思而又忍俊不禁的微笑。

“狂妄的家夥,對吧?”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評價說,“他看起來像波吉亞家族的人呢!”

斯嘉麗飛快地想了想,可是她不記得在這個縣,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瓦納有這個姓氏的家族。

“我不認識他們。他是他們的族人嗎?波吉亞家族是誰呢?”

一種古怪的表情從查爾斯的臉上掠過,在他的內心,懷疑、羞愧和他的愛情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搏鬥。愛情占了上風,因為他意識到,作為一個女孩子,可愛、溫柔和美麗就夠了,缺乏教育並不妨礙她的魅力。於是,他趕緊回答說:“波吉亞家族是意大利人。”

“噢,”斯嘉麗興趣索然地說,“外國人呀。”

她轉過身去,用最美的微笑望著阿什利,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當時沒有看著她。他正看著查爾斯,臉上帶著理解和有些遺憾的神情。

斯嘉麗站在樓梯平台上,從樓梯欄杆上小心謹慎地看著下麵的大廳。大廳空****的。樓上臥室裏傳來沒完沒了的嗡嗡的低語聲,忽高忽低,時不時還夾雜著尖利的笑聲,以及“哎,你不是吧。真的呀!”和“那他說什麽啦?”在六間大臥室的**和長沙發上,姑娘們正在休息。她們的連衣裙都脫掉了,緊身胸衣解開了,頭發在背後飄散著。午睡是南方鄉下的習俗。在那種從大清早就開始到晚上社交舞會達到**的全天聚會時,午睡更是必不可少的。剛開始的半小時,姑娘們總是喋喋不休地閑談說笑。接著,仆人就會進來把百葉窗拉上。於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之中,談話就會漸漸變成低語,最後陷入一片寂靜,其間伴隨著柔和而有規律的呼吸聲。

在確信梅拉妮已經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在**躺下之後,斯嘉麗便輕輕地溜進了大廳,然後開始下樓。從樓梯平台的窗口,她可以看到一群男人正坐在涼亭裏,端著高玻璃杯喝酒。她知道他們要在那裏一直坐到傍晚。她的眼睛搜索了一下人群,阿什利不在其中。接著,她豎起耳朵,聽到了他的聲音。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麵的車道上,和那些正要離去的太太和孩子們告別呢。

她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趕快飛速地朝樓下走去。萬一她碰到威爾克斯先生該怎麽辦呢?其他姑娘都在睡美容午覺,她卻在房子裏到處遊**,她能找個什麽借口呢?管它呢,這個風險是非冒不可了。

來到最後一階樓梯時,她聽見仆人們正在夥食管家的吩咐下在餐廳裏忙來忙去,為舞會做著準備工作,抬桌子,搬椅子。在寬大的客廳對麵,書房的門正敞開著,她悄無聲息地快步溜了進去。她可以在那裏一直等到阿什利把客人送走。當他走進屋裏時,她就可以喊他過來。

書房半明半暗,因為遮擋陽光的緣故,窗簾已經放下來了。陰暗的書房四壁高聳,塞滿了黑乎乎的圖書,讓她覺得非常壓抑。她期待的幽會地點可絕不是這樣的。大量的書本總是讓她感到壓抑,就像喜歡閱讀的人給她的感覺一樣。當然了,阿什利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矗立在她的麵前。那些座位很深、扶手寬大的高背椅是給高大的威爾克斯家男人準備的,而那些配有天鵝絨踏腳墊的、矮小柔軟的天鵝絨椅子是為姑娘們準備的。長長的房間盡頭是壁爐。在壁爐前麵,擺放著一張七英尺長的沙發,那是阿什利最喜歡的座位。沙發的靠背高高聳起,好像一頭正在酣睡的巨獸。

她關上門,留了一道縫。她極力地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拚命地回想頭天晚上她已經打算好的,想對阿什利說的那些話,可是她什麽也想不起來了。究竟是她曾經想好了一些事情,現在忘記了呢?還是她本來隻打算聽阿什利對她說些什麽呢?她想不起來了。她突然打了個冷戰,感到惶恐不安起來。如果她的心髒不再在耳邊怦怦狂跳,或許她能想起那些要說的話來。但是,當她聽到他說最後一聲再見,然後走進前廳的時候,她那急促的心跳反而加快了。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愛他:關於他的一切,從高昂的金色腦袋到那雙細長的黑馬靴;愛他有時甚至令她困惑的笑聲,愛他那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啊,要是他這時走進來,把她摟在懷裏多好啊,那樣就省得她開口說話了。他肯定是愛她的——“或許,如果我祈禱的話——”她緊閉雙眼,開始急促而又含糊地叨叨起來,“萬福瑪麗亞,仁慈的——”

“哎呀,斯嘉麗!”這是阿什利的聲音。它衝破了她耳中的轟鳴,一下子讓她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站在大廳裏,從虛掩著的門縫裏注視著她,臉上露出充滿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誰呀——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兄弟?”

她哽咽起來。這樣說來,他已經注意到男人們是如何圍著她團團轉了!他站在那裏,眼睛一眨一眨的,全然沒有意識到她的興奮之情。他真是可愛到讓人無話可說了!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她伸出一隻手把他拉進了書房。他走進了書房,感到迷惑不解,卻又覺得非常有趣。她非常緊張,眼睛裏閃著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光芒。甚至在昏暗的光線中,他也能看到她的麵頰上泛著玫瑰般緋紅。他不由自主地關上了身後的門,然後把她的手拉了過來。

“怎麽啦?”他說,差不多是竊竊私語了。

一碰到他的手,她便開始顫抖起來。現在事情就要發生了,就像她所夢想的那樣。她的心中掠過太多的想法,千頭萬緒,可是她卻一個也理不出來,因此也就說不出話來。她隻是渾身發抖,呆呆地望著他。他為什麽不說話呢?

“怎麽啦?”他又問了一遍,“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嗎?”

她突然發現自己能開口說話了,就如同埃倫這些年的教誨突然地消失了一樣,傑拉爾德的愛爾蘭血統的率直則從他的女兒的嘴裏說了出來。

“是啊——一個秘密。我愛你。”

轉眼之間,一切變得死一般沉寂,好像他們都停止了呼吸。接著,她的顫抖漸漸消失了,因為幸福和自豪之感油然而生,為什麽她以前沒這樣做呢?這比人們一直教她的那些淑女花招簡單多了!然後,她用詢問的眼睛望著他。

他的眼睛裏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還有“難以置信”和更多的意思——那是什麽呢?對了,傑拉爾德不得不槍殺他那匹摔斷腿的寶貝獵馬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表情。她為什麽現在會想到那件事呢?多麽傻的想法啊。可是,阿什利為什麽看起來這麽古怪,並且一言不發呢?接著,他的臉上露出了那種好像訓練有素的偽裝,並殷勤地笑了笑。

“你今天已經贏得了所有在場的其他男人的心,難道還不夠嗎?”他用那種她熟悉的、揶揄而又友善的口氣說道,“你想要男士們完全一致?那好吧,你一直都是我心愛的人,這你知道。你從小就知道啊。”

事情不對勁啊——完全亂套了!這不是她原來計劃好的樣子。她的腦子裏充斥著各種瘋狂的轉來轉去的想法。其中一個想法漸漸地成形了,不知道什麽緣故——出於某種原因——阿什利的表現好像是認為她不過在跟他調情而已。但是,他很清楚事情並非如此。她明白他確實知道。

“阿什利——阿什利——告訴我——你必須——哎呀,現在別鬧了!我贏得你的心了嗎?啊,親愛的,我愛——”

他趕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唇。那份偽裝不見了。

“你千萬別說那些話,斯嘉麗!你千萬別說。你不必非要這麽做。你會為說了那些話而恨自己的,你也會為我聽了這些話而恨我!”

她猛地把頭扭到了一邊,一股熱流迅速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我永遠都不可能恨你。我告訴你我愛你,我也知道你一定也在乎我,因為——”她停頓了一下,她從來還沒有在任何人的臉上看到過如此巨大的痛苦。“阿什利,你在乎我——對吧,難道不是嗎?”

“是的,”他無精打采地說道,“我在乎。”

如果他說的是他討厭她,她也不會這麽大吃一驚的。她拉住他的衣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斯嘉麗,”他說,“我們難道不能就這樣離開書房,忘掉剛才說的這些話嗎?”

“不能,”她低聲說,“我不能。你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不想——不想娶我嗎?”

他回答說:“我就要娶梅拉妮了。”

不知怎麽,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把天鵝絨矮椅上,阿什利則坐在她腳邊的踏腳墊上,緊緊地把她的兩隻手抓在自己的手裏。他正在說話——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剛剛還湧動的那些想法都沒有了,而他說的那些話也像淋在玻璃上的雨水沒有留下什麽印跡。那些急切的、溫柔而又飽含愛憐的話語,就像父親在安慰一個受到傷害的孩子的話語,都落在了充耳不聞的耳朵上了。

梅拉妮的名字讓她恢複了意識。她注視著他那雙水晶般的灰眼睛,她從中看到了那種總是令她迷惑不解的,那種熟悉而又遙遠的感覺——還有自怨自艾的神情。

“父親今晚要宣布我們的訂婚,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我本來早就應該告訴你,可是我以為你早知道了呢。我以為大家都知道——幾年前就都知道了呢。我做夢都沒想到你會——你有那麽多的男朋友,我原以為斯圖爾特——”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又開始流回到她的身體。

“可是剛才你還說你在乎我呢。”

他那雙溫暖的手抓痛了她的手。

“親愛的,你一定要我說出那些會讓你傷心難過的話嗎?”

她的沉默不語逼得他不得不說下去。

“我怎麽才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親愛的?你還這麽年輕,而且缺乏深思遠慮,你還不知道結婚的意義呢。”

“我知道我愛你。”

“隻有愛情不足以成就一樁美滿的姻緣,特別是像我們這樣如此不同的兩個人之間。你會想要擁有一個男人的全部,斯嘉麗,包括他的身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還有他的思想。如果你沒有擁有這些,你會感到非常痛苦。可是我不能把我的全部給你,我也不能把我的全部給任何人,而且我也不會想要擁有你的全部思想和靈魂,你會因此而感到傷心難過,然後你就會恨我——恨得要命!你會恨我讀過的書本以及我鍾愛的音樂,因為它們把我從你的身邊搶走了,哪怕是一會兒的工夫也不行。而我——很可能我——”

“你愛她嗎?”

“她和我很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彼此心靈相通。斯嘉麗!斯嘉麗!難道我就不能讓你明白,如果不是兩人誌趣相投,一樁婚姻裏就永無寧日。”

有人曾經說過:“魚找魚,蝦找蝦。否則的話,婚姻就沒有幸福可言。”那人是誰來著?好像她一百萬年前就聽說過這句話了,可是這句話還是講不通啊。

“但你說過你在乎我。”

“我真不該那麽說。”

在她腦海的某處,一股無名之火正慢慢燃起,惱怒開始遮擋住其餘的一切。

“那,你說那樣的話就是不正經——”

他的臉變得煞白。

“我說那樣的話的確不正經,因為我就要娶梅拉妮了。我對你做了一件錯事,而對梅拉妮來說這件事就更錯了。我本來就不應該說那些話,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明白的。我怎麽能不在乎你呢?你對生活充滿了**活力,而我恰恰沒有。你是個敢愛敢恨的人,而我卻做不到這一點。你像火和風以及其他自然生長的事物一樣自然純樸,而我——”

她想到了梅拉妮,仿佛看到了她那雙恬靜的褐色眼睛,眼中依然帶著那種深邃的目光,那雙戴著黑色花邊連指手套的安靜的小手以及她那溫文爾雅的緘默。於是,她的憤怒爆發了,和驅使傑拉爾德去殺人和其他愛爾蘭先輩冒著生命危險去幹違法勾當的那種憤怒一樣。現在,她身上絲毫沒有了羅比拉德家族的教養風度,那種雖然怒不可遏但仍然能夠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痛苦的品行。

“你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你這個膽小鬼!你就是害怕娶我!你寧願同那個愚蠢的小傻瓜過日子。她除了‘是的’或‘不是’之外,連話都不會說。她會養一大群像她那樣說話拐彎抹角的搗蛋鬼!為什麽——”

“你不能這樣說梅拉妮!”

“什麽‘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幾,吆五喝六地說我不能?你是個膽小鬼,你假正經,你讓我相信你打算娶我——”

“說話公道些,”他懇求道,“我怎麽——”

盡管明白他的話一點兒也沒錯,但是她不想要什麽公道不公道。他從來沒有跨越過跟她友誼關係的界限。一想到這點,她又平添了新的怒火,為了自己受傷的自尊和女性的虛榮而怒火中燒。原來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從來都沒有動過心。他寧願要一個像梅拉妮那樣臉色蒼白的小傻瓜也不要她。唉,要是她聽從了媽媽和奶娘的訓誡,從來沒有表露過一絲喜歡他的意思的話,情況就比現在好多了——總好過這種羞臊得麵紅耳赤的場麵!

她忽地站了起來,兩隻手攥得緊緊的;他也跟著站了起來並低頭看著她,臉上滿是難以言狀的痛苦,就好像現實非常慘痛,而又不得不麵對它。“我到死都會恨你的,你不正經——你這個滑頭的——滑頭的——”她想要說的那個詞是什麽來著?她怎麽都想不出來一個足夠惡毒的詞來。

“斯嘉麗——請你——”

他朝她伸出了一隻手。就在這個時候,她使出全身力氣扇了他一個耳光。在這間寂靜的屋子裏,那聲音清脆得像有人甩了一下鞭子。她突然不再覺得憤怒了,心中隻有淒涼悲傷。

她的紅掌印明顯地留在了他那白皙而又疲倦的臉上。他什麽話都沒說,隻是抬起她那柔軟的手到自己的唇邊,然後吻了吻。接著,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走了出去,並隨手輕輕地關上房門。

她又忽地坐了下來,剛才的生氣發火讓她感到雙膝疲軟無力。他走了。可是一直到死,他那張被抽的麵孔的記憶都會伴隨著她。

她聽見他輕柔而又模糊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長長的大廳裏。接著,她慢慢地意識到了自己舉動的嚴重後果。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現在他會痛恨她。每次看到她,他都會想起來,在他沒給出任何暗示的情況下,她曾經如何主動地投懷送抱。

“我像霍妮·威爾克斯一樣下賤了。”她突然想到。她想起來大家,尤其是她自己,曾經輕蔑地嘲笑霍妮的早熟行為。她好像看見了霍妮挎著男孩子的胳膊時那令人尷尬的扭捏作態,聽到了她那傻乎乎的竊笑。這一想法刺激得她又發起怒來,她生自己的氣,阿什利的氣,還有全世界的氣。因為她恨自己,恨這一切,而這恨則源自她十六歲的愛情遭到的挫折和屈辱。她的愛中隻摻入了一點真正的柔情蜜意,絕大部分卻是因為她的虛榮心和對自己魅力的自鳴得意的信心。現在她已經失敗了。比失敗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擔憂,她擔心自己已經在大家麵前出了洋相。她一直像霍妮那樣明目張膽嗎?大家會不會都在恥笑她?一想到這裏,她就渾身開始發抖。

她的手落在了身旁的一張小桌上。手指碰到了一隻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的兩個小瓷天使正在嘻嘻地笑著。房間裏太安靜了,她幾乎想大吼一聲,以便打破這令人難以忍受的沉寂。她必須幹點什麽事情,否則的話,她就要發瘋了。她拿起那隻碗,狠狠地朝對麵的壁爐砸了過去。它掠過了那張沙發的高靠背,在大理石壁爐台上摔裂成了碎片。

“這,”沙發下麵傳來了一個聲音,“真是太過分了。”

從來還沒有任何東西讓她這樣感到吃驚或者害怕過。可是她口幹舌燥,發不出聲音來。她緊緊地抓住椅背,因為她感到膝蓋發軟。與此同時,雷特·巴特勒從他剛才躺著的那張沙發上站了起來,並且誇張地向她鞠了一躬。

“睡午覺的時候,被一場爭吵打擾,因為我沒辦法不聽,這已經夠倒黴的啦。可是,為什麽我的生命還要受到威脅呢?”

他是真實的。他不是一個鬼。可是,我的老天啊,他什麽都聽見了!她努力振作起來,裝出一副端莊的樣子。

“先生,你應當讓人家知道你在這裏才對呀。”

“是嗎?”他露出一口潔白發亮的牙齒,一對放肆的黑眼睛嘲笑地望著她,“可你才是不速之客呀。我被迫在這裏等候肯尼迪先生,因為覺得我可能在後院不受歡迎。思考再三,我才把沒人喜歡的自己藏到了這裏,覺得這樣就不會被人打攪到了。可是,唉!”他聳聳肩,輕輕地笑了起來。

一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男人已經聽到了一切——聽到了那些她現在寧死都不會說的話,她的脾氣又開始發作了。

“偷聽鬼——”她滿腔憤怒地說。

“偷聽鬼經常聽到的是一些很有娛樂性和教育意義的內容,”他咧嘴一笑,“從長期偷聽的經曆中,我——”

“先生,”她說,“你不是正人君子!”

“你的觀察沒錯,”他漫不經心地說,“而你,小姐,也不是什麽淑女。”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為他又輕聲地笑了起來。“在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一切之後,誰也不能算得上一位淑女了吧。不過,對我來說,淑女很少有什麽魅力。我知道她們心裏在想什麽,可是她們從來沒有勇氣或者說缺乏教養來說出她們的想法。這樣,過上一段時間,淑女就變得令人討厭了。可是你,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你是一位勇氣非凡的女孩,你有非常令人敬佩的勇氣,因此我要向你脫帽致敬。我弄不明白的是,對於你這樣一位脾氣暴躁的女孩,那位溫文爾雅的威爾克斯先生究竟能有什麽魅力吸引你呢?他應該跪下來感謝上帝,為了一個像你這樣具有——他是怎麽說的?——‘**活力’的姑娘,可是這個膽小懦弱的家夥——”

“你都不配給他擦靴子!”她發怒地吼道。

“而你打算恨他一輩子呢!”他又在沙發上躺了下去。

她聽見他還在笑呢。要是能夠殺了他的話,她肯定已經那麽幹了。而事實上呢,她盡力裝出莊重的模樣,從書房走了出去,然後“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房門。

她飛快地朝樓上走去。到達樓梯平台時,她覺得自己就要暈倒了。她停住腳步,緊緊地抓住欄杆。由於憤怒、羞辱和體力消耗,她的心髒“嘭嘭”跳得厲害,好像要從緊身胸衣裏爆裂出來了。她努力地深吸了幾口氣,可是奶娘把腰紮得實在太緊了。要是她真的暈倒了,人們就會在樓梯平台上找到她。他們會怎麽看呢?哎呀,他們的看法肯定五花八門,包括阿什利、惡劣的巴特勒,以及那些嫉妒成性的下流女孩們!這輩子第一次,她希望自己隨身帶著嗅鹽,就像其他女孩那樣。但是,她甚至從來都沒擁有過嗅瓶。她一貫為自己從不頭暈而備感自豪。她現在千萬不能讓自己暈倒呀。

漸漸地,那種惡心的感覺開始消失了。過了一分鍾,她感覺沒事了。於是,她輕輕地溜進了英蒂雅房間隔壁的小梳妝室。她鬆開胸衣,偷偷地爬到了正在睡覺的姑娘旁邊的一張**。她盡量讓自己的心髒平複下來,並使自己的麵部表情看起來更加沉著鎮定,因為她清楚自己一定看起來像個瘋女人似的。如果其中有個女孩醒著的話,她肯定會察覺到有些地方不對勁。可是,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

透過草坪上麵的那個寬大的飄窗,她能看到男人們還在樹下和涼亭樹蔭的椅子上懶散地躺著休息。她多麽羨慕他們啊!當男人多好啊,他們永遠都不必經曆她剛才遭受的那種痛苦。站在那裏望著他們的時候,她感到眼睛發熱,頭腦發昏。就在這時,她聽見屋前的車道上傳來了急速而沉重的馬蹄聲,石子四處飛散的聲音和情緒激動大聲地詢問一個黑人的聲音。石子又開始四處飛散。她看到一個男子騎在馬背上,飛快地穿過綠色的草坪,直奔樹下的那群懶洋洋的男人。

可能是一位姍姍來遲的客人。但是,他為什麽騎馬穿過英蒂雅最心愛的草坪呢?她認不出來他。不過,當他從馬鞍上翻身下來,一把抓住約翰·威爾克斯的胳膊時,她能夠看到他激動萬分的模樣。人群立即圍了上來,把手中的高玻璃杯和棕櫚葉扇子都丟在了桌上和地上。雖然隔了一段距離,她還是能夠聽到詢問和喊叫的鬧哄哄的聲音,並感受到那些男人極度興奮的緊張氣氛。接著,在這些喧鬧聲之上,斯圖亞特·塔爾頓突然提高嗓門,興奮地喊了一聲:“咿——呀——咳!”就好像他在獵場上一樣。盡管並不理解,她平生第一次聽到了反叛的叫嚷。

她正在觀望的時候,塔爾頓四兄弟,後麵跟著方丹家的小夥子,從人群中擠出來,開始急匆匆地朝馬棚跑去。他們邊跑邊叫:“吉姆斯!你,吉姆斯!趕快備馬!”

“一定是誰家的房子著火了。”斯嘉麗心想。可是不管有沒有著火,她的任務是,在被發現之前,趕快回到臥室裏去。

她的心情現在平靜多了。她踮著腳尖,沿著台階上樓,走進了靜悄悄的大廳。整個房子都處在香濃而又溫暖的睡眠之中,它像姑娘們那樣睡得非常安詳,而且會一直睡到晚上。到了晚上,在音樂和燭光中,它就會展現自己的全部美貌。她小心翼翼地輕輕推開梳妝室的房門,然後溜了進去。她的手還沒有放開身後抓著的門把手,這時霍妮的聲音——盡管低調得像竊竊私語——從對麵的通向臥室的門縫裏傳了過來。

“我覺得斯嘉麗今天表現得要多**就有多**。”

斯嘉麗覺得她的心髒又開始加速了,她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一隻手放在胸口上,好像要壓得它屈服似的。“偷聽者經常會聽到一些有啟發性的內容。”她記起了這句嘲諷偷聽者的話。她是不是應該再溜出來呢?還是幹脆大鬧一場,讓霍妮受到應有的懲罰?不過,接下來聽到的聲音讓她暫時停了下來。她聽到了梅拉妮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一隊騾子也休想把她拖走。

“哎呀,霍妮,不可以!別太刻薄了。她隻是精力充沛,活潑開朗罷了。我覺得她非常可愛啊。”

“哎喲,”斯嘉麗的手指甲掐透了胸衣,“居然用得著這個說話拐彎抹角的小笨蛋維護我!”

梅拉妮的幫腔比霍妮徹頭徹尾的毒言惡語更令人難以忍受。除了她的媽媽以外,斯嘉麗從來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認為其他任何女人會有不是自私自利的動機。梅拉妮有把握認為自己已經擁有了阿什利,所以她完全可以大方地表現一下這種基督徒精神。斯嘉麗覺得這是梅拉妮的小花招,既炫耀了自己已經贏得的感情,又同時可以博取甜蜜可愛的美名。在同男人們議論其他女孩時,斯嘉麗自己經常使用這一招,而且每次都能讓那些愚蠢的男人相信她有多麽可愛和無私呢。

“好吧,小姐,”霍妮挖苦說,聲音提高了八度,“你準是瞎了眼啦!”

“小聲點,霍妮,”傳來了薩莉·芒羅的噓聲,“滿屋的人都會聽到你說的話。”

霍妮放低了聲音,但繼續說個不停。

“哎,你們都看到啦,她跟每個能抓到的男人都眉來眼去的——甚至包括肯尼迪先生在內,而他還是她親妹妹的男朋友。我從來沒見過這號人!而且她肯定也在追求查爾斯。”霍妮局促不安地咯咯笑了起來。“你們都知道,我和查爾斯——”

“你們是真的嗎?”幾個聲音興奮地小聲說道。

“哎,別告訴任何人啊,姑娘們——還沒呢!”

接著又是一陣陣的笑聲和彈簧的嘎吱聲,因為有人擠到霍妮了。梅拉妮小聲說幾句話,大意是說她非常高興能夠和霍妮成為姑嫂。

“要是你們問我的看法,”霍妮神氣十足而又神秘兮兮地說,“我認為隻有一個人是她在乎的。那就是阿什利!”

嘀嘀咕咕的聲音變得熱烈起來,有的在提問,有的在插嘴。斯嘉麗感到又害怕又羞愧,心都涼了。關於男人方麵,霍妮就是一個傻瓜,一個呆子。不過,她對其他女人具有一種女性的直覺,斯嘉麗卻低估了這一點。在書房,與阿什利和雷特·巴特勒在一起時,斯嘉麗感到羞愧,自尊受到了傷害。可是和這一切比起來,那些都隻不過是針刺而已。你可以信任男人會對你的秘密緘口不言,即使像巴特勒先生那樣的男人也不例外。可是,霍妮卻像一隻野外的獵犬到處狂吠亂叫。到不了六點鍾,這件事就會傳遍全縣了。傑拉爾德昨天晚上才說過,他絕不會讓他的女兒成為全縣的笑料呢。

現在他們會怎樣地嘲笑她呀!想到這裏,她的腋窩下變得汗涔涔的,開始順著她的兩肋向下淌去。

這時,梅拉妮的聲音,有分寸而且平和,但略帶責備地蓋過了所有其他的聲音。

“霍妮,你知道事情不是那樣的。這樣說話太不厚道了!”

“就是那樣的,梅麗。如果你不是總在那些一無是處的人身上尋找她們的優點,你就會看到這一點了。事情就是這樣的。她活該。斯嘉麗·奧哈拉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都是在惹是生非和試圖搶走其他女孩的男朋友。你知道得非常清楚,她從英蒂雅身邊搶走了斯圖亞特,可她又不要他。而今天她又想著搶走肯尼迪先生和阿什利,還有查爾斯——”

“我得回家!”斯嘉麗想,“我得回家!”

要是有魔法能夠把她立刻送回塔拉,送到安全的地方該有多好啊。要是現在她能夠跟媽媽在一起,看到她,拉著她的裙子,趴在她的腿上把今天的經曆原原本本地哭訴一番該有多好啊。要是她再繼續聽下去,她就會衝進去,大把大把地扯下霍妮那一頭蓬亂的淺色頭發,還會向梅拉妮·漢密爾頓吐口水,讓梅拉妮明白自己對那寬厚仁慈的想法。可是,她今天的表現已經夠粗俗的了,和那些貧賤白人也沒什麽區別了——那才是她的麻煩所在啊。

她用雙手壓牢裙子,這樣它就不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她像一隻動物那樣偷偷地退了出去。“回家,”她一邊想著,一邊飛快地穿過大廳,經過那些緊閉的房門和安靜的房間,“我得回家。”

她已經到了前廊那裏,一個新的想法使她停住了腳步——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跑!她必須堅持到底,忍受姑娘們的所有惡言惡語和她自己的羞愧與心碎。逃走隻會給她們更多攻擊自己的口實。

此時此刻,白馬王子阿什利已經被她拋到腦後了。他已不再是她愛戀的那個高大的、半睡半醒的小夥子,而是威爾克斯家、“十二橡樹”和這個縣中的一部分——她痛恨他們,因為他們嘲笑了她。對於十六歲的她來說,虛榮心遠勝過愛情。她怒火中燒的心中除了恨之外,還是恨。

“我不回家,”她想,“我要留在這裏,我要叫他們後悔。我永遠都不會告訴媽媽。不,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任何人。”她穩定了一下情緒後,回到了屋裏。她又爬上樓梯,朝另一間臥室走去。

轉身的時候,她看到查爾斯正從長長的大廳的另一頭走進來。一看見她,他就急匆匆地朝她走過來。他的頭發蓬亂不堪,那張臉因為激動而紅得像天竺葵似的。

“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還沒到她的跟前,他就大聲地嚷道,“你聽說了嗎?保羅·威爾遜剛剛騎馬從瓊斯博羅帶來的消息!”

快靠近她的時候,他停了停,上氣不接下氣的。她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呆呆地盯著他看。

“林肯先生已經招人,招兵——我的意思是誌願兵——七萬五千人啊!”

又是林肯先生!難道男人們就不能考慮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嗎?正當她心痛欲碎、名譽掃地的時候,這個傻瓜卻想讓她也對林肯先生的胡鬧而感到興奮激動!

查爾斯注視著她。她的臉像紙一樣煞白,而那雙眼睛像綠寶石一樣閃亮。他從沒在任何一位姑娘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怒火,或者任何人的眼睛裏看到這樣的紅光。

“我真是太愚鈍了,”他說,“我本來應該更加輕輕地告訴你,我忘了女士們是多麽脆弱了。我很抱歉,讓你如此心煩意亂。你不會感覺要暈倒吧,會嗎?要不要我幫你倒杯水來?”

“不用。”她邊說邊勉強地笑了笑。

“我們要不要到那邊的凳子上去坐坐?”他挽起她的胳膊問道。

她點了點頭。於是,他小心地扶著她走下房前的台階,領著她穿過草坪,朝前院最大的那棵橡樹底下的鐵條凳走去。他想,女人是多麽脆弱而又嬌嫩啊,僅僅聽到別人提起戰爭和殘酷,她們就要暈倒了。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自己非常有男子氣概。扶著她坐下時,他更是溫柔有加。她看起來那麽古怪。她慘白的臉上有一種野性的美麗,這不由得讓他心跳加速。難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才因此而憂心忡忡?不對,那樣的話,他就太高估自己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她為什麽那麽古怪地看著他呢?為什麽她的手指在玩弄她的花邊手絹時會顫抖呢?而且,她那雙濃密烏黑的睫毛正在忽閃著,就像他讀過的戀愛中的女孩的眼睛那樣,因為羞怯和愛情而一眨一眨的!

“他有很多錢。”她飛快地思考著。這時,她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想法和一個計劃。“他也沒有父母來打擾我,而且他住在亞特蘭大。如果我現在就和他結婚,那會向阿什利表明我根本就無所謂——我本來就隻是和他調情而已。而且,這樣就會氣死霍妮。她永遠都別想再弄到一個男朋友,而大家都會大大地嘲笑她一番。這也會讓梅拉妮傷心難過,因為她非常疼愛查爾斯。這樣做還會傷害到斯圖和布倫特——”她也弄不太懂自己為什麽要傷害他們,他們隻是有幾個陰險惡毒的姐妹而已。“等有了精美的馬車,許多漂亮的衣服和自己的大房子以後,我再拜訪這裏。那時,他們就都會後悔的。他們就永遠不會再笑話我了。”

“當然,這意味著要打仗了,”又經過了幾次尷尬的努力之後,查爾斯終於說道,“不過你別發愁,斯嘉麗小姐,一個月就會結束。我們會打得他們哭爹喊娘。是的,號啕大哭吧!我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我今晚恐怕不會參加舞會了,因為隊伍要在瓊斯博羅集合呢。塔爾頓兄弟已經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女士們會感到遺憾的。”

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說辭,她隻是“哦”了一聲,不過這已經足夠了。

她開始慢慢地冷靜下來,漸漸恢複了理性。她的全部感情都籠罩上了一層霜雪,她想自己永遠再也不會有什麽溫暖的感覺了。為什麽不接受這個漂亮的,臉漲得通紅的小夥子呢?他和其他小夥子沒什麽不同,而且她也不在乎了。是的,她從此對任何事都沒興趣了。即便活到九十歲,她也對一切都無所謂了。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是去韋德·漢普頓先生的南卡羅來納軍團,還是加入亞特蘭大城防警衛隊。”

她又“哦”了一聲。兩人的目光相遇,她那忽閃忽閃的睫毛徹底俘獲了她。

“你會等我嗎,斯嘉麗小姐?隻要——隻要知道你在等我,一直到我們打敗他們,那我就像活在天堂裏一樣幸福了!”他屏住呼吸等著她張口說話,他看著她的嘴角微微翹起,第一次注意到了斯嘉麗嘴角兩邊的酒窩,心裏想著親吻它們的美妙感覺。這時,她的兩隻濕乎乎的汗手已經悄悄地溜進了他的手裏。

“我可不想等。”她一邊說,一邊閉上了眼睛。

他坐在那裏,緊握著她的手,嘴巴張得大大的。透過眼睫毛注視著他,斯嘉麗冷漠地覺得他像一隻被叉起的青蛙。他結結巴巴地說了好幾次,嘴巴閉上又張開,臉又紅得像天竺葵似的。

“你可能愛上我嗎?”

“你願意很快嫁給我嗎,斯嘉麗小姐?”

“嗯。”她說,繼續用手指擺弄著連衣裙的皺褶。

“咱們來個雙重婚禮,跟梅——”

“不。”她急忙說。她的兩隻發光的眼睛不悅地望著他,查爾斯知道自己又幹了一回錯事。當然啦,女孩子都想要自己的婚禮——不願意別人分享自己的風光。她能不介意他說錯話,真是太善良了。要是現在天黑,讓他在夜色中有勇氣親吻她的手,並且說出他憋在心裏很久的那些話,那該有多好啊。

“我什麽時候可以跟你父親提親呢?”

“越快越好。”她說。她希望,在她被迫提出請求之前,他或許會放開那隻死命抓著她的戒指的手。

他立刻跳了起來。有那麽一會兒,她還以為他會不顧體麵,去歡蹦亂跳一番呢。他滿麵春風地俯視著她,那顆純潔而單純的心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眼睛中。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望著她,以後再也不會有其他男人這樣望著她了。但是,她卻是出奇的冷漠,反而隻是覺得他看起來像一隻小牛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他笑容滿麵地說道,“我不能等了。請允許我離開一下,親愛的?”他好不容易才說出來這麽親昵的稱呼,又愉快地重複說著。

“好,”她說,“我在這裏等你。這裏非常涼爽,也非常舒服。”

他離開了,穿過草地,消失在房子的後麵。她獨自一人坐在沙沙作響的橡樹下。馬棚那邊,男人們正騎著馬川流不息地出來,黑人奴仆緊緊地跟在他們的主人後麵。芒羅家的小夥子們揮動著帽子飛奔而過,方丹家和卡爾弗特家的則已經大聲地喊叫著沿大路下去了。塔爾頓家的四兄弟也從她身邊的草坪衝了過去。布倫特大聲地喊著:“媽媽就要給我們馬啦!咿——呀——咿!”草皮翻起,他們已經遠去,剩下斯嘉麗孤零零地坐在那裏。

那幢白房子高大的柱子聳立在她的麵前,好像在莊嚴而又超然地從她的身邊漸漸隱去。現在它永遠都不會是她的家了。阿什利永遠不會把她作為新娘抱著跨過那道門檻了。啊,阿什利,阿什利!我到底都幹什麽了?在她的內心深處,在受傷的自尊和冷漠的實際的下麵,某種傷痛在不安地躁動。一種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誕生,比她的虛榮心更強大,比她的任性自私更厲害。她愛阿什利,她清楚自己愛他。看到查爾斯消失在那碎石小路的拐彎處時,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像那一刻如此地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