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們過了河,馬車朝山上爬去。甚至在“十二橡樹”進入視野之前,斯嘉麗就已經看到一團煙霧緩緩地飄**在那些高高的樹頂上,聞到了陣陣誘人的香氣。那是燃燒的山胡桃木和正在燒烤著的豬肉和羊肉。

那些昨天晚上就開始緩慢燃燒的燒烤坑現在應該已經變成玫瑰紅色灰燼的長溝了。架在長溝上麵的,串著肉的燒烤叉轉動著,肉汁滴落到炭火中,滋滋作響。斯嘉麗知道隨風飄來的香氣來自那棟大房子背後的大橡樹林。約翰·威爾克斯總是在那裏,在那條通向玫瑰花園的平緩的斜坡上,舉辦他的燒烤聚會。那處綠樹成蔭的佳境,遠比其他地方,像卡爾弗特家用來燒烤的地方舒適多了。卡爾弗特太太不喜歡燒烤的食物,而且聲稱那些氣味好幾天之後還沒有從房子裏散發出去。因此,她的客人總是在距離她的房子四分之一英裏的一處平坦而沒有樹蔭的地方燒烤,熱得渾身難受。而這位以好客聞名全州的約翰·威爾克斯,在舉辦燒烤聚會上的確非常在行。

那些長長的帶支架的野餐桌上鋪著威爾克斯家最精美的亞麻布。這些餐桌總是擺在樹蔭最濃密的地方,兩旁擺放著沒有靠背的長凳;對於那些不喜歡坐長凳的人,開闊的空地上還為他們散亂地放置了從房子裏搬出來的一些椅子、跪墊和坐墊等。在距離比較遠,客人聞不到煙味的地方安置著那些用於烤肉的長火坑和燉肉汁的大鐵鍋。烤肉醬和蔬菜燉肉的美味誘人的香氣從鍋裏飄散出來。威爾克斯先生總是安排至少一打的黑人端著托盤跑前跑後地為客人服務。倉庫的後麵還有另一個燒烤炕,是專供家仆、客人的車夫、女仆等使用的。他們在那裏盡情地享用玉米烤餅、甘薯和豬小腸,還有黑人最鍾愛的豬內髒;正當時令時,他們還可以飽餐一頓西瓜。

聞到誘人的新鮮豬肉的香氣時,斯嘉麗欣賞地皺了皺鼻子,希望等到豬肉烤好的時候,她會有些食欲。因為此刻她的肚子裏裝滿了食物;而且腰勒得太緊,時時刻刻都擔心自己會打嗝。那就慘到家了,因為隻有老男人和非常老的老太婆才可以當眾打嗝,不在乎別人的說三道四呢。

他們到了山坡頂上,那座完美對稱的白房子就聳立在她的麵前。它的支柱高挺、遊廊寬敞、屋頂平坦,漂亮得像一位自信的美女。她相信自己魅力無窮,可以在所有人麵前顯得慷慨大方、雍容華貴。斯嘉麗對“十二橡樹”的熱愛甚至超過了塔拉,因為它具有一種宏偉莊嚴的美麗,一種沉穩老練的高貴。而塔拉並不具備這些。

寬闊彎曲的車道上到處是鞍馬和馬車;賓客們正紛紛下馬下車,朋友們互相打著招呼。聚會時總是興奮不已的黑人一邊咧著大嘴笑著,一邊牽著牲口到穀倉場院上去卸下馬鞍,解下馬具,讓馬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黑人的和白人的,在新綠的草坪上跑啊喊啊,一邊玩著跳房子和追人的遊戲,一邊吹噓著自己要吃多少多少東西。那間從房前一直延伸到房後的寬敞的大廳裏已經擠滿了人。奧哈拉的馬車在前麵台階處停下來時,斯嘉麗看到那些穿著圓環裙的姑娘,亮麗得宛如蝴蝶,她們正沿著通往二樓的樓梯上來下去。她們彼此摟著腰,停下來倚靠在樓梯欄杆的扶手上,一邊大聲笑著,一邊招呼下麵大廳裏的青年男子們。

透過敞開的落地窗,斯嘉麗瞥見那些上了年紀的婦女端端正正坐在客廳裏。她們穿著深色的綢衣,搖著扇子,談論著嬰兒、疾病以及嫁娶之類的事情。威爾克斯家的夥食管家湯姆急匆匆地穿梭在大廳和門廳裏。他手裏端著一隻銀托盤,向那些身穿淺黃褐色或者灰色褲子和精致的皺邊亞麻布襯衫的青年男子奉上高玻璃杯時,不停地鞠躬和微笑。向陽的前廊上也擠滿了客人。是的,全縣的人都在這裏了,斯嘉麗想道。塔爾頓家的四個小夥子和他們的爸爸正倚靠在高高的支柱上。那對雙胞胎,斯圖爾特和布倫特,照例難舍難分地並肩站在那兒。博伊德、湯姆和他們的爸爸,詹姆斯·塔爾頓在一起。卡爾弗特先生緊緊地站在他的北方佬妻子的身邊。盡管已經在佐治亞生活了十五年,她好像到哪兒都還是和別人合不來。每個人都待她非常客氣而又友善,因為都覺得她可憐。她的出身已然是個錯誤,而她又當了卡爾弗特先生的孩子的家庭教師,這使得她錯上加錯,令人無法釋懷。卡爾弗特家的兩個小夥子,雷福德和凱德,正和他們那個衣著華麗的金發妹妹凱瑟琳在一起。他們正在取笑黑臉的喬·方丹和薩莉·芒羅——他漂亮的未婚妻。亞可克斯和托尼·方丹正在迪米媞·芒羅的耳邊竊竊私語,哄得她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有些家庭來自十英裏外的洛夫喬伊,有的來自費耶特維爾市和瓊斯博羅市,少數幾家甚至來自亞特蘭大市和梅肯市。整棟房子好像要被客人擠爆了。房子充滿了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的歡聲笑語以及婦女們咯咯的笑聲、嘰嘰喳喳的談話聲和尖叫聲。

約翰·威爾克斯站在走廊的台階上。他一頭銀發,腰挺得筆直,臉上煥發著安詳的魅力和對來客的殷勤熱誠,像佐治亞夏天的太陽一樣永遠那麽溫暖。他的身旁站著霍妮·威爾克斯。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對於從她的父親到農田工人的所有人都用同樣親切的口氣說話。她正在招呼著每一位到來的客人,忸怩不安而又緊張地咯咯笑著。

霍妮急切地想吸引每個看到的男人的注意力,那種顯而易見的渴望勁兒,和她爸爸的沉著冷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使得斯嘉麗覺得,也許塔爾頓夫人的那番話還是有些道理的。毫無疑問,威爾克斯家的男人都具有他們家族的外貌特征。約翰·威爾克斯和阿什利都有濃密的赤金色睫毛,使他們的灰眼睛顯得格外矚目。但是在霍妮和她的姐姐英蒂雅的臉上,她們的睫毛則稀疏而黯然無色。如果說霍妮有著一隻野兔般的睫毛稀少的外表,那麽英蒂雅就隻能用“平淡”一詞來形容了。

到處都看不到英蒂雅的蹤影。不過,斯嘉麗知道,她很可能正在廚房裏對仆人們做著最後的指示呢。斯嘉麗心想:可憐的英蒂雅,自從她的媽媽去世以後,她在操持家務方麵花費了太多精力。因此,除了斯圖爾特·塔爾頓,她從來沒有機會去結交別的男朋友。如果他覺得我比她長得好看,那肯定不能怨我啊。

約翰·威爾克斯走下台階,伸出胳膊讓斯嘉麗攙扶。下馬車時,斯嘉麗看到休倫在得意地傻笑,她便知道休倫已經在人叢中看到了弗蘭克·肯尼迪。

“要是我不能找到一位比這個穿馬褲的謹小慎微的男人更好的公子哥才怪呢!”她一麵不屑地在心裏想著,一麵微笑著向約翰·威爾克斯表示感謝。

弗蘭克·肯尼迪正急匆匆地跑到馬車邊來攙扶休倫。休倫昂首挺胸的得意勁兒讓斯嘉麗恨不得想抽她一個耳光。弗蘭克·肯尼迪可能比縣裏任何人都擁有更多的土地,他也可能心地非常善良,可是和他的實際情況一比較,這些都算不上什麽。他已經四十歲了,而且身材瘦小,整天緊張兮兮的,留著幾根稀稀拉拉的黃胡子,做起事來總是婆婆媽媽、嘰嘰歪歪的。不過,斯嘉麗想起了自己的計劃。她壓製住了自己的輕蔑,同時衝他粲然一笑,算是打個招呼。他立刻怔在了那裏,一麵向休倫伸出了胳膊,一麵卻又高興得目不轉睛地盯著斯嘉麗。

甚至在和約翰·威爾克斯愉快地應酬閑談時,斯嘉麗的兩隻眼睛都在人群裏尋找著阿什利,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很多人大聲地喊著打招呼,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塔爾頓一起朝她走了過來。芒羅家的姑娘們衝過來對她的裙子讚不絕口。她很快就成了一個吵吵嚷嚷的圈子的中心。這些聲音越來越高,都想著高過別人,被人聽到。可是阿什利在哪裏?梅拉妮和查爾斯呢?她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了看四周,又朝大廳裏說說笑笑的人群張望。

她喋喋不休地聊著,笑著,眼睛飛快地掃視著屋裏和庭院裏。她的眼睛落在了一個陌生人身上。他獨自站在大廳裏,淡漠而又放肆地盯著她看。這使她頓時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一方麵是為自己吸引到男人而獲得愉悅,一方麵是為自己的衣服領口太低露出了胸部而感到尷尬。他看來年齡很大,至少三十五歲了。他是一個高個子男人,體格健壯。斯嘉麗心想,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膀闊腰圓、肌肉結實,壯碩得有點不像紳士的人呀。當兩人的目光相遇時,他笑了起來,修剪得短短的髭須下,露出一口猙獰雪白的牙齒。他的臉龐黝黑得像個海盜,眼睛像海盜一樣深沉而又凶狠,好像在掂量一艘將要鑿沉的大帆船或要搶走一個少女似的。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冷漠莽撞的表情。衝著她微笑時,他的嘴角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樣子。斯嘉麗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她覺得這樣的注視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可是令她感到惱火的是,她竟然沒有這種感覺。她不清楚他是誰,但是毫無疑問,從他黝黑的麵孔上能夠看出他具有高貴的血統。細長的鷹鉤鼻、飽滿的紅嘴唇、高高的額頭和飽滿的天庭,這些都表明了這一點。

她沒有報以微笑,不情願地從他身上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同時,他也轉過頭去,因為有人在叫他:“雷特!雷特·巴特勒!到這邊來!我要你見見佐治亞心腸最硬的姑娘。”

雷特·巴特勒?這名字聽起來有些耳熟,好像是和某個名聲不怎麽好的醜聞有關。不過,她的一門心思都在阿什利身上。她不再理會這個想法了。

“我得上樓去把頭發弄平整。”她告訴斯圖爾特和布倫特,他們正想把她和人群中的其他人隔開,“你們兩個可得等著我啊,千萬別跟其他女孩跑掉了,那樣我會火冒三丈的。”

她能夠看得出來,要是今天她跟任何其他人打情罵俏,斯圖爾特肯定會不依不饒的。他剛剛喝了幾杯酒,臉上帶著一副找人打架的表情。根據以往的經驗,她知道要有麻煩了。她在過廳裏停下來,跟朋友說說話,又跟英蒂雅打了招呼。英蒂雅正從後屋裏走出來,頭發蓬亂不堪,額頭上滲著細小的汗珠。可憐的英蒂雅!一個姑娘長著淡淡的頭發和睫毛,還有一個顯得脾氣倔強的下巴,這就已經夠糟糕了,更何況她已經二十歲了還是一個未婚的大齡女。她想知道英蒂雅是否為了搶走斯圖爾特的事情而對她懷恨在心。許多人都說她依然愛著他,可是你永遠都不知道威爾克斯家的人心裏在想什麽。即便她記恨這件事,她也從來沒有流露出任何跡象。她一如既往,仍然用那種敬而遠之而又非常客氣的態度對待斯嘉麗。

斯嘉麗愉快地和她說了幾句話,便開始沿著寬敞的樓梯上樓。就在這個時候,身後一個羞怯的聲音叫她的名字。轉過身,她看到了查爾斯·漢密爾頓。他是個英俊的小夥子,白皙的前額上覆蓋著柔軟的棕色卷發,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純潔而又溫柔,宛若一隻長毛牧羊犬。他穿著非常合身的深黃色褲子和黑色外套,帶褶皺的襯衫領口的上方打著一個最寬大而又最時髦的黑領結。她轉過身來時,他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紅暈,因為在女孩子麵前他總是缺乏自信。像大多數靦腆的男性一樣,他非常愛慕像斯嘉麗這樣快樂活潑而又無拘無束的姑娘。她以前待他隻是例行公事地客氣一下,而現在她不僅衝他開心地一笑,而且還伸出了兩隻手,他高興地都快透不過氣來了。

“哎呀,查爾斯·漢密爾頓,你這個英俊的老家夥,是你啊!我敢打賭,你從亞特蘭大趕到這裏來,就是來傷我的可憐的心的!”

查爾斯激動得都要結巴了。他雙手抓住她溫暖的小手,呆呆地望著那雙忽閃忽閃的綠眼睛。姑娘們總是這樣和男孩子說話,可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查爾斯。他一直弄不清這其中的原委。女孩們總是把他看作是小弟弟而且待他非常親切,但是從來都不挑逗他。他總是巴不得姑娘們和他打情罵俏說說笑笑,就像她們經常和那些長相遠不如他,物質財富比他缺乏的男孩打打鬧鬧那樣。然而,在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的那僅有的一兩次裏,他卻想不出來該說什麽才好。對於自己的拙嘴笨腮,他感到非常尷尬,痛苦萬分。事後,他晚上久久不能入睡,想著那些他本來可以說的迷人的殷勤話語;然而,他難得有第二次的機會,因為經過一兩次的嚐試之後,那些女孩子就對他不理不睬了。

他和霍妮的婚事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等到來年秋天他繼承了遺產,他們就會結婚。即便如此,和霍妮在一起時,他也是膽小羞怯,找不到話說。有時候,他有一種窩囊的感覺。他覺得霍妮的做派根本配不上他,因為她對男孩子很癡迷,喜歡賣弄風情,在他的想象中,她恐怕隻要有機會就會對任何一個男人使出那一套。查爾斯對於娶霍妮這件事不怎麽上心,因為她沒有激起他心中那種瘋狂浪漫的**,而他摯愛的書本又使他堅信能夠做到這些的才是一個夠格的戀人。他一直渴望著某位漂亮、活潑、熱情如火而又調皮淘氣的女孩能夠來愛他。

現在,斯嘉麗·奧哈拉正在挑逗他,說他讓她傷心了!

他努力想找幾句話說,可是怎麽都想不出來。他默默地感謝斯嘉麗,因為她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說話,這樣反而省得他開口說話了。這事太美好了,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現在,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回來,因為我要和你一起吃燒烤。不準走開去和其他女孩調情,因為我會大大吃醋的!”兩旁各有一個酒窩的紅嘴唇裏說出了這些話;那雙綠眼睛的上方,兩道烏黑的睫毛迅速而又嚴肅地舞動著。

“我不走開。”他終於緩過勁來喘了口氣,打心底裏沒有想到她隻是把他當作一隻等待屠夫的小牛犢。

她用那把合著的折扇輕輕地敲了敲他的胳膊,然後轉身上樓。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那個名叫雷特·巴特勒的男人身上,他正獨自站在離查爾斯幾英尺遠的地方。很顯然,他聽到了剛才的全部談話,因為他抬頭衝著斯嘉麗咧嘴笑了笑,那壞壞的表情像隻公貓似的。他接著又上下打量了斯嘉麗,直勾勾的目光中完全沒有她所習慣的那種尊敬。

“見鬼了!”斯嘉麗用傑拉爾德最喜歡的那句粗話氣哼哼地暗自說道,“他看起來好像——好像他知道我沒穿內衣的模樣。”接著,她甩了甩頭,走上了樓梯。

在放外套的那間臥室裏,她發現凱瑟琳·卡爾弗特正站在鏡前精心地打扮自己。她正在咬著嘴唇,好讓它們顯得更紅。她的飾帶上佩戴著新鮮的玫瑰花,正好配得上她的兩頰。那雙像矢車菊般湛藍的眼睛興奮得閃閃發光。

“凱瑟琳,”斯嘉麗邊說邊試著把她那件緊身胸衣的腰身拉高一點,“樓下那個姓巴特勒的討厭男人是誰?”

“親愛的,難道你不知道嗎?”凱瑟琳一邊興奮地小聲說,一邊警惕地留意著隔壁房間,迪爾茜和威爾克斯家姑娘們的奶娘正在那裏閑聊呢。“我無法想象威爾克斯先生對於他到這裏來的感受。不過,他本來是在瓊斯博羅拜訪肯尼迪先生,商量購買棉花的生意。當然啦,肯尼迪先生不能丟下他一走了之,就隻好把他帶著一起過來了。”

“他有什麽問題嗎?”

“親愛的,沒人待見他啊!”

“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

斯嘉麗默默地尋思著這件事,因為她還從來沒有跟一個不招人待見的人在一起過呢。這真是令人興奮。

“他以前幹了些什麽?”

“噢,斯嘉麗,他的名聲壞透了!他叫雷特·巴特勒,來自查爾斯頓。他的家人是那裏最正派的人,可是現在甚至都不和他說話。

“去年夏天,卡羅·雷特跟我講過他的事情。他和她的家庭沒有任何親戚關係,不過她知道他的所有事情,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被西點軍校開除的。你想想吧!還有很多壞的事情,連卡羅也不知道。後來,就發生了那件他沒有娶那個姑娘的事兒。”

“快告訴我!”

“親愛的,難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卡羅去年夏天全都告訴我了。要是卡羅的媽媽知道她竟然知道這種事,恐怕會被氣死。哎,這位巴特勒先生帶著一個查爾斯頓的姑娘坐著馬車到戶外兜風。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誰,不過我有自己的懷疑對象。她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否則,她就不會在沒有伴護人的情況下在傍晚跟他出去了。親愛的,他們在戶外差不多待了一整個晚上,最後才步行回家。他們說是馬跑了,馬車也撞壞了,而他們在樹林裏迷了路。你猜怎麽樣——”

“我不會猜。快說吧。”斯嘉麗興致勃勃地說,一心巴望著最壞的結果。

“第二天,他居然拒絕娶她!”

“噢。”斯嘉麗說,她的希望破滅了。

“他說他沒有——呃——沒有對她做過什麽,也看不出為什麽他應該娶她。自然嘍,她哥哥把他叫了出去。巴特勒先生說他寧願被一槍打死也不會娶一個傻丫頭。於是他們進行了一場決鬥。巴特勒先生擊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巴特勒先生也隻好離開了查爾斯頓,現在沒有人接納他。”凱瑟琳得意揚揚地講完了她的故事。她完成得很及時,因為這時迪爾茜回到房間來照看斯嘉麗的梳妝了。

“她有了孩子嘛?”斯嘉麗在凱瑟琳的耳邊小聲地問。

凱瑟琳拚命地搖了搖頭。“不過她還不是被毀了。”她憤憤不平地低聲說。

我真希望能讓阿什利毀了我的名聲,斯嘉麗突然這樣想到。他太正人君子了,肯定不會不娶我的。可是,不知什麽緣故,她不由自主地對雷特·巴特勒產生了一種敬意,因為他拒絕娶一個傻乎乎的女孩。

在房後一棵粗大橡樹的樹蔭下,斯嘉麗坐在一張高高的黃檀木軟墊凳上,衣裙上的荷葉花邊和皺褶在她周圍波動起伏。那雙綠羊皮的軟鞋在她的裙下露出了大約兩英寸,這是一位淑女坐著時雙腳能夠露在外麵而又不失身份的最大尺度。她手裏捧著一隻幾乎沒有動過的盤子,七位騎士簇擁在她的身邊。

燒烤聚會已經達到了**,溫暖的空氣中洋溢著笑聲、談話聲、銀餐具和瓷器擦碰的叮當聲,以及烤肉和濃肉湯濃鬱的香氣。偶爾會有一陣微風轉向,長長的燒烤坑裏冒出的股股輕煙就會飄向人群。女士們立刻假裝厭煩地尖叫起來,並且拚命地揮舞手中的棕櫚葉扇子。

絕大多數的年輕女士都同她們的男伴坐在餐桌邊的長凳上。不過,意識到在這種座席上一個女孩隻有左右兩邊,而且兩邊隻能各坐一個男人,斯嘉麗便選擇在離開餐桌的地方坐了下來,這樣她的周圍就可以聚集盡可能多的男人。

已婚婦女都坐在涼亭裏,她們的深色衣裳在色彩繽紛和歡聲笑語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無論年齡大小,主婦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和那些明眸皓齒的小姐、公子以及他們的歡聲笑語保持一段距離,因為在南方沒有已婚的美女這種說法。從倚老賣老公然打嗝的方丹老奶奶到初次懷孕正在極力忍住不吐的十七歲的艾麗斯·芒羅,她們正湊在一起談論著沒完沒了的家族和婦產科問題,覺得這一切才使得這樣的集會成為令人愉快的、富有教育意義的事件。

斯嘉麗十分不屑地掃了她們一眼,覺得她們看起來簡直像一群肥胖的烏鴉。已婚婦女從來沒有什麽樂趣可言。她沒有想到的是,如果嫁給了阿什利,她就會自動地被流放到涼亭和前廳那裏,跟這些穿暗色綢衣的主婦們坐在一起,變得和她們一樣莊重和乏味,不再是快活和嬉笑打鬧的一員了。像大多數女孩一樣,她的想象力隻把她帶到了結婚的聖壇,沒有考慮得更長遠。還有,她現在非常不高興,沒有心情去思考這種抽象的事情。

她垂下眼簾,看著手裏的盤子,優雅地拿起一片鬆脆餅幹,然後輕輕地咬了一點。她完全沒有胃口,要是奶娘見到了她的這副模樣肯定會大加讚賞的。盡管周圍有太多的公子哥,但她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苦過。在某種程度上,她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就阿什利身上而言,她昨晚想好的那些計劃已經徹底泡湯了。她已經吸引了幾十個其他的公子哥,可是卻沒有阿什利。昨天下午她所擔心的那些事情又向她襲來並且占據了她,使她的心髒時快時慢,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的。

阿什利根本沒有加入她周圍的那個圈子的意思。事實上,從到這裏以後,她還沒有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當她走進後花園時,他走上前來歡迎過她,不過那時梅拉妮正挽著他的胳膊。她還沒有他的肩膀高呢。

梅拉妮是個嬌小脆弱的姑娘,給人的感覺像是個躲在媽媽的巨大圓環裙下的孩子。她那雙褐色大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羞怯、幾近恐懼的神色就更加深了這一印象。她有一頭濃密烏黑的卷發,上麵嚴嚴實實地罩著發網,沒有一根頭發落在外麵。這團烏黑的頭發,再加上那長長的美人尖,使她那心形的臉蛋顯得更加突出。因為兩個顴骨相距太遠,下巴太尖,這是一張甜蜜而又嬌怯,卻仍顯平淡的臉蛋。她不會那些女性賣弄風情的花招,讓觀察者們忘掉她的這種平淡。她的長相像——而且是——大地般自然純樸,麵包般真實可貴,春水般清澈透明。盡管相貌平淡,身材嬌小,但她的一舉一動中卻透著一種沉著冷靜的莊重,讓人莫名地為之心動,也使她看起來比她十七歲的年齡成熟老練得多。

她穿著一件灰色的細蟬翼紗連衣裙,上麵係著櫻桃紅的綢帶。裙子的皺褶波浪起伏正好掩飾著她像孩子般尚未完全發育的身體。那頂掛著櫻桃紅的細長飾帶的黃帽子使她奶油般光滑的肌膚更加光彩奪目。她那對帶著長金鏈的、沉甸甸的耳墜從網得整整齊齊的卷發中垂下來,在她那雙褐色的眼睛旁擺來**去。這雙眼睛具有冬天樹林中靜靜的湖水的柔和光澤,仿佛兩片褐色的樹葉透過寧靜的湖水閃閃發光。

她小心翼翼地微笑著迎接斯嘉麗,並且誇獎她那件綠色的連衣裙非常漂亮,斯嘉麗勉為其難地作了禮節性的回答,因為她太想單獨和阿什利談一談了!從那以後,阿什利就遠離了其他賓客,坐在梅拉妮腳邊的一隻凳子上。他和她小聲地交談著,臉上掛著那種令斯嘉麗為之癡狂的,悠閑而又半睡半醒似的微笑。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梅拉妮的眼中閃著亮光,甚至連斯嘉麗也不得不承認她看起來還算過得去。看著阿什利的時候,梅拉妮那張平淡的臉好像被內心的烈火照耀得紅光滿麵。如果一顆熱戀的內心能夠呈現在臉上,那麽現在梅拉妮·漢密爾頓的臉上就洋溢著暖暖的愛意。

斯嘉麗想把目光從這兩人身上挪開,可就是辦不到。每看他們一次,她與周圍的騎士們的快樂就會變得更加熱烈。她陪著他們一起大笑,談著那些大膽冒險的事情,挑逗著他們。聽到他們的奉承話,她就甩甩頭,她的那對耳墜也跟著搖來晃去。她說了許多遍“瞎說”,並且聲明他們說的話都不是真的,還發誓說她永遠都不相信任何男人所說的任何事情。可是阿什利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她。他隻是抬頭看著梅拉妮並且不停地說著話,梅拉妮則低頭看著他,帶著一種她實際上是屬於他的表情。

因此,斯嘉麗感到痛苦不堪。

在局外人看來,一個像她這樣被公子們簇擁的女孩再沒有理由感到痛苦了。她毫無疑問是這場燒烤聚會的花魁,是大家關注的中心。她在男人心中激起的**,再加上其他女孩心中的妒火,應該比其他任何時候更讓她得到巨大的滿足感。

她的青睞給查爾斯·漢密爾頓壯了膽,盡管塔爾頓家的雙胞胎合起夥來想趕走他,但他卻像紮了根般牢牢地站在她的右邊。他一隻手舉著她的扇子,另一隻手端著自己那盤還沒動過的烤肉。他硬是不去接觸霍妮的眼光,而霍妮看起來都要傷心落淚了。凱德懶洋洋地坐在她的左邊,拉著她的衣角想引起她的注意,同時用憋著怒火的眼睛瞪著斯圖爾特。他和這對雙胞胎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而且已經吵過架了。弗蘭克·肯尼迪像帶著一隻小雞的母雞忙得團團轉。他在橡樹樹蔭和餐桌之間跑來跑去,挑選美食佳肴來博得斯嘉麗的好感,仿佛周圍沒有十幾個仆人服侍他們似的。

結果呢,休倫的鬱悶和憤怒已經超出了淑女的忍耐程度,她陰沉著臉對斯嘉麗怒目而視。小卡琳早就想大哭一場了,因為,盡管斯嘉麗那天早晨的話讓她感到非常高興,但是布倫特僅僅對她說了一聲“你好,小妹”,同時扯了一下她頭發上的絲帶,然後就轉過身去一味地討好斯嘉麗了。他平時總是那麽親切,待她隨和之中又有幾分尊重,讓她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人了。卡琳暗自夢想著有一天梳起自己的頭發,放平裙子,接納他為一個真正的情人。不過,現在看來,斯嘉麗已經把他弄到手了!

麵對方丹家那些黑皮膚男孩子的背叛,芒羅家的幾位姑娘正在極力地掩飾著她們的苦惱。但是,當看到托尼和亞曆克斯在那個圈子周圍徘徊,並在其他人從位置上起身離開時伺機靠近斯嘉麗的模樣時,她們感到非常生氣。

她們故意揚起眉頭,把對斯嘉麗做派的反感巧妙地流露給赫蒂·塔爾頓。唯一適合斯嘉麗的詞就是“**”。三位年輕的女士幾乎同時舉起了花邊陽傘,說她們已經吃得夠多了,謝謝。她們把手指輕輕地搭在靠她們最近的男人的胳膊上,甜蜜地大聲嚷嚷著去看玫瑰花園、清泉和涼亭。這種井然有序的戰略性撤退,在場的女人不可能視而不見,男人們肯定也會注意到的。

看到那三位男士被拖出了她的魅力圈,跟著幾個女孩子一起去觀賞她們從兒時就非常熟悉的那些地標性場所,斯嘉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機敏地偷偷瞟了一眼阿什利,看看他是否注意到了這邊發生的事情。但是,他正在一邊把玩梅拉妮的那條緞帶的末梢,一邊笑眯眯地仰望著她。斯嘉麗痛苦得心如刀絞。她覺得自己會去抓撓梅拉妮那乳白色的皮膚,一直抓到鮮血直流,並且樂在其中。

從梅拉妮的身上移開目光,她看到雷特·巴特勒在注視自己。他沒有和眾人混在一起,而是站在遠處同約翰·威爾克斯交談。他一直在觀察她。她看著他的時候,他立刻大笑了起來。斯嘉麗有種不安的感覺:這個不受人待見的男人是在場的人中唯一知道她隱藏在快樂外表後麵的心事的人;而這恰恰帶給了他諷刺挖苦她的樂趣。她本來也可以抓撓他並且以此為樂啊!

“隻要我能夠熬到這場燒烤聚會結束,一直堅持到午後,”她想,“所有的女孩子就會到樓上去午睡,為今晚的舞會養精蓄銳。那時我就留在樓下借機和阿什利談談。他肯定已經注意到我是多麽受人歡迎了。”她又懷著另一個希望來安慰自己:“當然啦,他必須對梅拉妮殷勤些,她畢竟是他的表妹嘛。她一點兒都不受人歡迎,如果他不關心照顧她,她就隻能是一朵‘壁花’了。”

想到這一點,她又鼓起了新的勇氣,在查爾斯身上下了更多的工夫,而他那雙褐色的眼睛正熱切地俯視著她。對於查爾斯來說,這是美好的一天,夢幻般的一天。他絲毫沒有掙紮就愛上了斯嘉麗。在這場新感情的麵前,霍妮的形象已經消褪得模糊不清了。霍妮是一隻聲音尖銳的麻雀,而斯嘉麗則是一隻閃閃發光的蜂鳥。她挑逗他,鍾情他,向他提問題,而後又自己回答。這樣一來,他雖然不用開口說話卻顯得非常聰明。她對查爾斯的公然偏愛令其他小夥子感到困惑而又氣憤,因為他們知道查爾斯太靦腆,一口氣都說不出兩個字來。迫於禮貌,他們隻得強壓著漸漸加劇的怒火,誰都敢怒而不敢言。要不是阿什利這件事,斯嘉麗可以說是大獲全勝。

最後一叉子豬肉、雞肉和羊肉都吃完之後,斯嘉麗希望英蒂雅會站起身來建議女士們進屋休息,那樣她的機會就來了。這時已經是下午兩點,頭頂上的太陽暖洋洋的。可是英蒂雅因為連續三天忙活著準備這場燒烤聚會而累得疲憊不堪,巴不得留下來在涼亭裏坐一會兒。她正在大聲地和一位來自費耶特維爾,有點耳背的老先生說著話。

一陣懶洋洋的困意向人群襲來。黑人們慢悠悠地走來走去,清理著曾經擺放食物的長桌。笑聲和談話聲沒有那麽熱烈了,東一群、西一群的人們都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等待著女主人宣布結束上午的聚會活動。棕櫚扇搖得愈來愈慢,有些先生因為天氣炎熱和吃撐了,已經開始打盹了。燒烤聚會已經結束,大家都想趁著烈日當空的時候好好地休息一下。

在上午的聚會和傍晚的舞會之間的這段間歇裏,他們看起來是一群溫和而又平靜的人。隻有年輕男子們仍然保持著使剛才整場聚會熱鬧非凡的旺盛精力。他們在人群之間走來串去,拖著長音低聲談論著。他們既像純種公馬那樣英俊,也同樣像它們那樣危險。中午的倦怠已經襲上了聚會的人群。不過,在倦怠的外表之下,潛伏著一些暴躁的因素,它們可能瞬間爆發到殺人的高度並且迅速在人群中蔓延開來。男人和女人,他們都是既美麗又狂野。在可愛的外表下麵,每個人都是有些狂熱的,溫順馴服隻是很小的一點而已。

太陽越來越熱,時間又挨過去了一會兒。斯嘉麗和其他人再次看著英蒂雅。談話聲漸漸停了下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小樹林中的所有人都聽到了傑拉爾德因為憤怒而抬高的愛爾蘭口音。他站在離燒烤桌不遠的地方,正在同約翰·威爾克斯辯論得不亦樂乎。

“真是活見鬼,老兄!咱們已經在薩姆特堡向那些流氓開火了,你還指望著跟北方佬和平解決嗎?還能和平嗎?南方應當用武力表明,她不能任人侮辱。她離開聯邦,不是靠什麽聯邦的仁慈,而是憑著她自己的實力!”

“唉,我的上帝呀!”斯嘉麗心想,“他又喝多了!現在,我們都得在這裏坐到半夜了。”

一眨眼的工夫,瞌睡從懶洋洋的人群中逃得無影無蹤,空氣中好像突然間劈裏啪啦地穿過了一股電流。男人們從長凳和椅子上跳了起來,拚命地揮動著胳膊,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想壓倒別人的聲音。本來整個上午都沒有人談論政治或正在逼近的戰爭,因為威爾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掃了女士們的雅興。但是現在,傑拉爾德高聲地喊出了“薩姆特堡”這幾個字,在場的男人們便把了主人的告誡拋到了腦後。

“當然我們要打——”“北方佬都是賊——”“咱們一個月就能打敗他們——”“嗨,一個南方人能幹倒二十個北方佬——”“給他們一次難以迅速忘記的教訓——”“和平解決?他們根本不肯與我們和睦相處——”“不行,看看林肯先生怎麽羞辱咱們的專員吧!”“對啊,跟他們兜了幾個星期的圈子——還發誓說他會撤出薩姆特呢!”“他們想要打仗,咱們就打得他們趴在地上求饒——”傑拉爾德的大嗓門隆隆作響,蓋過了所有的這些吵嚷聲。斯嘉麗能夠聽到隻是一遍遍的“州權,上帝”的喊叫聲。傑拉爾德非常開心,可他的女兒卻悶悶不樂。

脫離聯邦,打仗——因為長期以來的不斷重複,這些字眼讓斯嘉麗覺得非常無聊乏味。不過,她現在痛恨這些聲音,是因為它們意味著那些男人會站在那裏長篇大論地爭論幾個小時,而她就沒有機會單獨逮到阿什利了。當然,大家都明白,戰爭是不會爆發的。他們僅僅是喜歡高談闊論,而且喜歡聽他們自己高談闊論。

查爾斯·漢密爾頓沒有跟著其他人站起來。發現自己相對而言已經和斯嘉麗單獨在一起時,他就靠得更近些。在新愛情的鼓動下,他大膽地小聲表白了起來。

“奧哈拉小姐——我——已經決定,如果我們真的打仗的話,我就到南卡羅來納州去加入那邊的一支隊伍。據說韋德·漢普頓先生正在那裏組建一支騎兵隊伍,我當然想要跟他在一起。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而且是我爸爸的至交呢。”

斯嘉麗想,“我該怎麽辦呢——為他歡呼喝彩三聲嗎?”因為查爾斯的表白說明他正在向她**心扉呢。她想不出來要說什麽,所以隻是看著他。她弄不明白男人為什麽都這麽愚蠢,居然以為女人對這類事情感興趣!他把她的表情看作是震驚和讚許,於是大膽而又快速地繼續說道——

“如果我去打仗——你會——你會難過嗎,奧哈拉小姐?”

“我會每天晚上把頭埋在枕頭裏哭泣。”斯嘉麗說,聽起來非常的漫不經心。可是他卻完全相信了她的話,高興得滿臉通紅。她的一隻手本來放在連衣裙的皺褶裏,他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去碰它並且輕輕地捏了捏。他弄不明白自己哪來的勇氣,也對她的默許感到驚訝不已。

“你會為我祈禱嗎?”

“真是個大傻瓜!”斯嘉麗難堪地想道,同時偷偷地瞥了周圍一眼,希望有人能夠幫她從這場談話裏解救出來。

“你會嗎?”

“嗯——我會的,真的,漢密爾頓先生。每晚三遍《玫瑰經》,至少!”

查爾斯迅速地看了看四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收緊了小腹。他們實際上是單獨在一起了,他可能再也得不到第二次這樣的機會了。而且,即便再有一次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的膽量很可能會使之無濟於事!

“奧哈拉小姐——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愛你!”

“唔?”斯嘉麗心不在焉地應付道,一邊透過正在辯論的人群凝視著阿什利,他仍然坐在梅拉妮的腳邊說著話。

“真的!”查爾斯滿懷喜悅地小聲說道,因為她既沒有放聲大笑,也沒有高聲尖叫或者突然暈倒,就像他平時想象的年輕女孩在這種場合的那種反應。“我愛你!你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最——”他平生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舌頭,“最漂亮的姑娘,最可愛和最善良的,而且你的言行舉止是最高貴的,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我不能期望你會愛上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但是,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隻要你能稍微鼓勵一下,我願意做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來使你愛上我。我願意——”

聽到“結婚”這個字音,斯嘉麗猛地從幻想中回到了現實。她剛才正在幻想著和阿什利結婚呢。她用難以掩飾的惱怒望著查爾斯。為什麽恰好在今天,在她苦惱得幾乎要發瘋的日子裏,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要強人所難地來談情說愛呢?斯嘉麗注視著那雙乞求的褐色眼睛,可是既看不到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好,也看不到那種夢想成真的傾慕,或者像一場大火掠過全身的那種瘋狂的喜悅和柔情。斯嘉麗已經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子,比查爾斯·漢密爾頓大有魅力的男子,比他的手段更高明的男子(他們絕不會在燒烤聚會上當她心事重重的時候向她求婚的)。她隻看到一個二十歲的,紅得像甜菜,看起來傻乎乎的男孩。她但願自己能夠告訴他,他看起來有多麽傻。但是,媽媽教過她,於是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很自然地溜到了嘴邊。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她垂下眼睛,輕輕地說道:“漢密爾頓先生,你要我做你的妻子,我並非不領你的情。可是,這件事太過突然,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這是非常高明的說辭,既安撫了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不會讓他脫鉤而去。查爾斯果然上鉤了,就好像這誘餌非常新鮮,他自己是第一個咬鉤的一樣。

“我會永遠等下去!除非你確信無疑,我絕不會強求你的。請告訴我,奧哈拉小姐,我可以抱有這樣的希望吧!”

“嗯。”斯嘉麗不置可否地說道。她那雙敏銳的眼睛一直在留意著阿什利,他沒有站起身來參與關於戰爭的議論,而是繼續仰頭笑望著梅拉妮。如果這個一直糾纏著她的傻瓜能夠安靜上哪怕一小會兒,說不定她就能聽到他們的談話呢。她必須聽到他們的談話,梅拉妮說了些什麽話使他眼睛裏流露出那種興趣盎然的神色呢?查爾斯的話使她拚命想聽到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了。

“哎,安靜!”她向他發出噓聲。她掐了一下他的手,不過連看都沒看他。

查爾斯嚇了一大跳,先是覺得非常局促不安,因為斯嘉麗的訓斥而滿臉通紅;接著,看到斯嘉麗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的妹妹,他就微笑了起來,覺得斯嘉麗是擔心有人可能會聽到他的話,自然會覺得非常窘迫、害羞和不安了。查爾斯的心中頓時湧起了一種從未經曆過的男子氣概,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女孩感到難為情呢。這種震撼感讓他陶醉不已,他擺出一副自以為滿不在乎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回掐了斯嘉麗的手一下,表明他是一個老成持重的人,明白並且接受她的責備。

斯嘉麗甚至沒有感覺到他的回掐,因為這時她能夠清楚地聽到梅拉妮甜蜜而富有魅力的聲音了:“我恐怕難以同意你有關薩克雷先生作品的高見。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我覺得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樣的紳士。”

“阿什利,你還沒屈尊對我們發表一下你的意見呢。”吉姆·塔爾頓從那群吵吵嚷嚷的男人中轉過頭來說道。阿什利隻好滿懷歉意地離開了梅拉妮,並且站起身來。誰都沒有他那麽帥氣,斯嘉麗想。她注意到他漫不經心的姿勢是多麽優雅,他那金色的頭發和胡須是如何在太陽下熠熠生輝。

甚至連那些年長者都停了下來聽他的發言。

“哎,先生們,如果佐治亞要打仗,我就和她一起戰鬥。要不然,我幹嗎參加隊伍呢?”他說道,一雙灰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斯嘉麗從沒見過他如此情緒激昂,那種半睡半醒的神色也消失不見了。“但是,像上帝一樣,我希望北方佬會讓我們和平地離開聯邦,那樣就不會打仗了——”這時,方丹家和塔爾頓家的小夥子們開始大聲地吵吵起來。他微微一笑,舉起一隻手來繼續說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受到了羞辱,而且被騙了,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北方佬的地位,而他們想要脫離聯邦,那麽我們會怎麽辦呢?情形很可能不相上下。我們肯定也不會答應的。”

“他又來了,”斯嘉麗想,“總是從別人的角度設身處地去考慮事情。”對她來說,辯論中隻能有一方是公正的。有時候,阿什利簡直不可理喻。

“我們不要太性急,而且我們最好別打仗。世界上的大多數苦難都是戰爭造成的。等到戰爭結束的時候,誰也不明白戰爭到底是怎麽回事。”

斯嘉麗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幸運的是阿什利勇敢的名聲是無可置疑的;否則的話,麻煩可就大了。她正這樣想的時候,阿什利的話已經引起了一片嘈雜的抗議聲,其餘人都義憤填膺,怒火中燒。

涼亭底下,那位來自費耶特維爾的耳背的老先生正在大聲地問英蒂雅。

“他們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