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當最後的告別已經說完,最後的車輪聲和馬蹄聲也已經消失後,斯嘉麗走進母親埃倫過去的辦公室,從寫字台的文書格子裏發黃的舊紙堆裏取出一件發亮的東西,這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這裏的。她聽見波克在餐廳裏一麵擺桌子,一麵抽泣,就叫他過來。他走進來時,那張黑臉像喪家之犬一樣絕望。

“波克,”她厲色喝道,“你要是再哭,我——我也就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是的,小姐,俺不哭了。可是每次俺忍著不哭,就會想起傑拉爾德老爺——”

“好吧,那你就別想。別人哭,我都可以忍受,唯獨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口氣變得溫和了,“你還不明白嗎?你一哭,我就受不了,因為我知道你多麽愛護老爺。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禮物。”

波克一邊大聲擤鼻子,一邊流露出有些感興趣的目光,不過,與其說他感興趣,不如說他是出自禮貌。

“你還記得嗎,那天晚上,你去人家偷雞,被人開槍打傷了?”

“俺的老天,斯嘉麗小姐!俺從來沒有——”

“好了,你就是偷了嘛,事到如今你也就別對我隱瞞了。你記得我剛才說過了,我要給你一隻表,獎勵你的忠誠嗎?”

“是的,小姐,俺記得。不過俺覺得您已經忘了。”

“沒有,我沒忘,現在就給你。”

斯嘉麗遞給他一隻沉甸甸的金表,上麵有很多浮雕,一根鏈子垂下來,鏈子上也有一些裝飾品。

“哎呀,斯嘉麗小姐!”波克驚叫起來,“這是傑拉爾德老爺的表!俺見過老爺把玩過這隻表,好多次呢。”

“不錯,是爸的表,波克,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了,拿去吧。”

“唔,俺不要,小姐。”波克嚇得直往後縮,“這是白人老爺們用的表,是傑拉爾德老爺的。斯嘉麗小姐,您怎麽能把它送給俺呢?這隻表照理應該屬於小少爺韋德·漢普頓。”

“它屬於你。韋德·漢普頓為我爸幹過什麽?爸爸生病虛弱的時候,韋德照看過他嗎?給他洗過澡,換過衣裳,刮過臉嗎?北方佬來的時候,對他不離不棄過嗎?為他偷東西嗎?你別這麽傻,波克。要是說誰配得到這隻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也會同意的。拿去吧。”

她抓起波克的手,把表放在他的手心裏。波克恭敬地看著這隻表,臉上慢慢顯出高興的神情。

“給我了,真的,斯嘉麗小姐?”

“是的,真給你了!”

“哎,哎,那就謝謝您了,小姐。”

“你願不願意讓我拿到亞特蘭大去,在上麵刻幾個字呀?”

“刻字是什麽意思?”波克懷疑地問。

“意思就是在表背麵用刀刻幾個字,比如——比如‘勤勞忠實的好仆人波克——奧哈拉全家贈’這類的話。”

“不用了,謝謝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往後退了一步,手裏攥緊了那隻表。

斯嘉麗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怎麽了,波克?你不相信我會把它捎回來嗎?”

“不,小姐,俺相信您——不過,嗯,也許您會改變主意的。”

“我不會的。”

“嗯,您也許會把它賣了。俺估計它值老鼻子錢呢。”

“你以為我會把我爸的表給賣掉嗎?”

“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錢的話。”

“我真想揍你一頓,竟然說這樣的話,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來了。”

“不,您不會的!”悲傷了一整天的波克,此刻臉上終於露出了第一絲笑容。“我了解您——不過,斯嘉麗小姐——”

“什麽事,波克?”

“您對待黑人的這一片好心,隻要拿一半去對待白人,俺想大家夥對您也許會好一些。”

“大家對我已經夠好的了。”斯嘉麗說,“現在你去找一下阿什利先生,就說我想見他,讓他馬上就來。”

阿什利坐在埃倫書桌前的小椅子上,高大的身材讓椅子顯得很小。斯嘉麗跟他談經營鋸木廠的事,提出賺了錢對半分。他不看斯嘉麗,也不插話,隻是低著頭看自己的雙手,慢慢地翻來翻去,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這雙手雖然幹了重活,卻依然細長,看上去很靈活。對一個莊稼漢來說,這雙手保護得很不錯。

他一直低頭不語,讓斯嘉麗感到有些不安,便更加努力地誇讚起鋸木廠的前景來。她甚至使出了絕招,用上了微笑和眼神,可惜全都白費工夫,因為他一直連眼皮也沒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斯嘉麗沒提威爾已經告訴她他們決定去北方了,言談之中假裝不知道有什麽障礙能讓他不同意她的計劃。阿什利還是一言不發,她漸漸也沒什麽話可說了。他那瘦削的肩膀讓人感覺很決絕,斯嘉麗不禁為之一驚。他不會拒絕吧!他究竟有什麽理由拒不接受呢?

“阿什利。”她剛一開口,又停下來。她本來不想把懷孕也當作一條理由,而且一想到讓阿什利看見她肚子鼓鼓的那副醜樣子,她就不寒而栗,可是其他手段都不起作用了,她隻好用懷孕和孤立無援作為最後一張牌了。

“你一定得到亞特蘭大來。我現在特別需要你幫忙,我已經沒辦法再管廠子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幾個月,我才能再管事,因為——你看——唔——因為……”

“快別說了!”他粗暴地說,“看在上帝分上,斯嘉麗。”

他站起身,突然向窗口走去,站在那裏,背對著她,望著窗外一隊鴨子在糧倉前的院子裏蹣跚而行。

“難道——難道這就是你不肯看我一眼的原因嗎?”斯嘉麗傷心地問,“我知道自己看起來——”

他猛地轉過身來,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讓她緊張得情不自禁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見鬼去吧,”他異常激動地說,“你知道,我一直都覺得你很漂亮。”

幸福之感一下子湧遍全身,到最後連眼睛裏都充滿了淚水。“你真好,肯說這樣的話。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實在不好意思——”

“你不好意思?你為什麽要不好意思?應該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確是不好意思。當初要不是我自己蠢,你現在也不必這樣為難了。你也絕不會嫁給弗蘭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該讓你離開塔拉。唉,我怎麽這麽愚蠢啊!我應該了解你——知道你當時實在是走投無路,所以你——我應該——我應該——”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憔悴。

斯嘉麗的心怦怦亂跳起來,阿什利是在後悔當時沒有和她一起出逃吧。

“你在我們走投無路時,收留了我們,我本來最起碼也可以搶劫甚至殺人,替你弄到稅款的。可是,唉,我卻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斯嘉麗的心一陣收縮,感到很失望,剛才的喜悅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她並不希望聽阿什利說這樣的話。

“我當時反正是要走的,”她疲憊地說,“再說,哪能讓你去做那樣的事。好了,如今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

“是啊,都已經過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說道,“你不會讓我去做那些不光彩的事,可你卻把自己賣給了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還要為他生孩子,為的是讓我們一家不至於餓死。你收留了這個無用的人,你可真是太好了。”

他話裏有話,說明他心靈上的創傷尚未愈合,還在發痛。他的話使斯嘉麗眼裏流露出愧色。阿什利很快就覺察到了這一點,臉色也就變得溫和了。

“你不會以為我是在責怪你吧?天知道,斯嘉麗,我沒有責怪你。你是我認識的最勇敢的女人,我是在責怪自己呢。”

他又轉身朝窗外望去,他的肩膀在她眼中已沒有剛才顯得那樣挺直了。斯嘉麗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阿什利能夠恢複情緒,恢複到剛才誇讚她漂亮時的那種情緒,希望他再說一些她喜歡聽的話。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在分開的這段時間裏,她一直靠回憶兩人之間的往事支撐著,直到連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她知道他還愛她。這很明顯,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每一句痛苦自責,他因為她給弗蘭克生孩子而產生的不滿情緒,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她很想聽到他把對自己的愛說出來,也很想引出話題使他能主動表白,但是她不敢。她記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園裏許下的承諾,說自己再也不會挑逗他的感情。她雖然感到很難過,但是她明白,要想把阿什利留在身邊,就必須遵守諾言。她隻要說出一句表示情欲的話,使出一個祈求擁抱的眼色,那一切就全完了,阿什利就必去紐約無疑。絕不能讓他走。

“唉,阿什利,別責怪自己了!怎麽會是你的錯呢?你會到亞特蘭大來幫我的,是不是?”

“不。”

“可是,阿什利,”她的聲音因為痛苦和失望而變調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著你呢。我的確很需要你。弗蘭克幫不了我,他忙著開店,你要是不來,我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人!在亞特蘭大,有本事的人都在忙自己的生意,別人呢,又都沒能耐,還有——”

“說了也沒用,斯嘉麗。”

“你的意思是寧可到紐約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亞特蘭大來,是不是?”

“誰告訴你的?”他轉過身來,看著斯嘉麗,皺著額頭,心裏有些不高興。

“威爾。”

“是的,我已經決定去北方了。有個老朋友,戰前曾和我一起遊學,他在他父親的銀行裏給我找了份差事。這樣更好,斯嘉麗。我幫不上你,我不懂木材生意。”

“可是銀行業務你更不懂,也更難學啊!而且我知道,你沒有經驗,我可以體諒,可北方佬不會輕易原諒的。”

阿什利一愣,斯嘉麗馬上意識到這些話不妥當。阿什利又轉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誰來原諒,我隻想憑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為止,我都幹了些什麽呢?我也該做出點成績來了,要不然這輩子就徹底完了。我依靠你活著的時間太長了。”

“可是我準備鋸木廠賺的錢和你對半分呀,阿什利!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為——因為,你瞧,那是你自己的生意呀。”

“我值不了那麽多,那是你送給我的。你送我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斯嘉麗——我自己,梅拉妮,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吃的,住的,甚至穿的,都是你送的。可是我還什麽都沒有回報過你呢。”

“哎,你給過的。威爾就不會——”

“我現在柴已經劈得很不錯了。”

“阿什利!”她絕望地叫了起來,他那譏諷的語氣讓她的眼裏充滿了淚水。“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你出了什麽事?你現在說話這樣嚴肅,這樣辛酸!你過去可不是這樣的呀!”

“出了什麽事?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斯嘉麗。我一直在思考。投降以後,一直到你離開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一直沒有認真思考過。我處於一種麻木狀態,隻要有東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等到你去了亞特蘭大,肩負著一個男人的重任,我那時才覺得自己還差得遠,甚至比女人還不如。有這樣的想法可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我要擺脫這樣的想法。有些人在戰爭結束的時候,情況還不如我,可是你看看他們現在。所以我要到紐約去。”

“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亞特蘭大和紐約不是一樣嗎?而且我的鋸木廠——”

“不,斯嘉麗。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我一定要去北方。我要是到亞特蘭大給你幹活,那我就徹底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這個字眼兒就像喪鍾一樣在她心頭回**,讓她感到害怕。她朝他望去,看見那雙澄澈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在看著她以及她身後某種她看不到也無法理解的命運。

“完了?你的意思是——難道你做過什麽事,亞特蘭大的北方佬要抓你?我是說,你幫助托尼逃跑,或者——或者——阿什利,你沒有參加三K黨吧?”

他立刻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臉上的微笑一閃即逝,但沒到達眼睛。

“我忘了你喜歡按字麵上的意思去理解。我並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去了亞特蘭大,繼續接受你的幫助,我就把自立的希望永遠葬送了。”

“噢,”她歎息了一聲,馬上鬆了口氣,“原來就為了這個!”

“是啊,為了這個,”他又笑笑,笑容比剛才的更冷了,“就為了我作為男人的驕傲,為了我的自尊心,還有一點,為了你可以稱之為我那不朽的靈魂吧。”

“不過,”她又開始一個新的回合,“你可以逐漸把鋸木廠從我手裏買過去,然後它就是屬於你的了,然後——”

“斯嘉麗,”他厲聲打斷了她,“我說不行就不行!況且我還有別的原因呢。”

“什麽原因?”

“這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噢——那個呀?不過——沒關係,”她趕緊讓他放心,“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園裏答應過的,我會信守諾言的,而且——”

“這麽說,你比我更能控製自己。我可不敢保證能信守這樣一個諾言。我本不該提這件事,不過我必須得讓你明白。斯嘉麗,這件事我不想再談了,也已經結束了。威爾和休倫結婚以後,我就去紐約。”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有些瘋狂。他和斯嘉麗對視了一會兒後,便匆匆地朝門口走去,用手抓住門把。斯嘉麗痛苦地望著他。談話結束了,她輸了。經過這一天的勞累和悲傷,加上眼前的失望,她突然感到軟弱無力,精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聲:“哦,阿什利!”接著她就撲倒在破舊的沙發上,號啕大哭起來。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有些猶豫,也聽見他無助地一遍一遍地在她身邊喚著她的名字。接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廚房順著走廊傳過來,梅拉妮突然來到屋裏,她睜著兩隻大眼睛,顯出非常吃驚的樣子。

“斯嘉麗……孩子是不是……”

斯嘉麗把頭埋在滿是塵土的軟墊裏,又大喊起來。

“阿什利——他真壞!壞透了——真可恨啊!”

“唉,阿什利,你把她怎麽了?”梅拉妮一屁股坐到沙發旁邊,把斯嘉麗摟在懷裏。“你剛才說什麽了?你怎麽能這樣呢?這會早產的。來,親愛的,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麽事啦?”

“阿什利——他真——真頑固,真可恨啊!”

“阿什利,你真讓我吃驚呢,害得她這樣傷心,也不看看她那情況。奧哈拉先生還屍骨未寒呢。”

“你別衝他發火!”斯嘉麗莫名其妙地吼道。她突然把頭從梅拉妮肩上抬起來,粗黑的頭發也從發網裏散落出來,滿臉都是眼淚。“他有權愛幹啥就幹啥!”

“梅拉妮,我跟你說,”阿什利忙說道,臉色變得煞白,“斯嘉麗好心給我在亞特蘭大謀個職位,讓我到她的鋸木廠去當經理——”

“當經理!”斯嘉麗氣憤地說,“我說要把賺的錢和他對半分,而他——”

“我對她說,我已經有安排了,我們準備到北方去,而她——”

“哎呀,”斯嘉麗一邊說,一邊又哭起來,“我對他說了又說,我多麽需要他——跟他說我實在找不到人來管理這家鋸木廠——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他卻怎麽也不肯來!所以現在——現在我隻好把廠子賣掉了。我知道肯定賣不上什麽好價錢,這樣我就要賠錢,我們還得挨餓,可他毫不在乎。他壞透了!”

她把頭搭在梅拉妮瘦小的肩上,一線希望又在心中升起,那痛徹心扉的感覺減弱了許多。她意識到梅拉妮對自己忠心耿耿,能夠助她一臂之力。她感到梅拉妮非常氣憤,任何人,哪怕是自己親愛的丈夫,隻要把斯嘉麗惹哭了,都不行。梅拉妮就像一隻倔強的小鴿子,飛到阿什利的麵前,生平第一次指責起阿什利來。

“阿什利,你怎麽能拒絕斯嘉麗呢?她為我們做了多少事啊!你這樣會讓我們顯得多麽忘恩負義呀!她現在懷著孩子,也是沒有辦法才——你怎麽這樣不懂事。咱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人家盡力幫了咱們,現在人家需要幫助了,你卻不幹!”

斯嘉麗偷偷看了看阿什利,見他兩眼盯著梅拉妮憤怒的黑眼睛,臉上帶著明顯的訝異和猶豫不決的神情。同時,斯嘉麗也為梅拉妮的火力感到驚訝,因為她知道梅拉妮認為丈夫是不用妻子來指責的,認為丈夫僅次於天。

“梅拉妮……”他剛開了口,又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停下來。

“阿什利,你還猶豫什麽?想想她為我們——為我,做過多少事吧!我生小博的時候,要不是她,我早就死在亞特蘭大了。而且她——是的,她還殺了一個北方佬,為的是保護我們。這件事你知道嗎?為了我們,她殺過一個人。你和威爾還沒回來的時候,她像奴隸一樣,什麽都幹,就為了我們這兩張嘴。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親愛的!”說到這裏,她又飛奔到斯嘉麗身旁,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斯嘉麗散亂的頭發來。“現在她頭一回要求我們為她做一點事——”

“她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說了。”

“阿什利,你想想!除了幫助她以外,我們在亞特蘭大可以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北方佬在一起,你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麽。那兒有姑媽和亨利叔叔,有我們所有的朋友,博可以有許多玩伴,還可以去上學。要是在北方,我們就不能讓他去上學,和北方佬的孩子廝混,和小黑鬼同班上課,那樣我們就得請家庭教師,可我們又怎麽能負擔得起呢——”

“梅拉妮,”阿什利的語調平靜得有些嚇人,“你真的這麽想去亞特蘭大嗎?我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你可沒說呀,你從來沒表示——”

“噢,咱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我覺得你在亞特蘭大無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說,隻是跟隨你就好。可現在斯嘉麗這麽需要我們,這項工作又非你不可,那咱們就回家吧!回家!”她緊緊地摟著斯嘉麗,聲音聽起來很興奮。“這樣我就又可以看到五星街和桃樹街了,還有——還有——啊,我好想念這一切啊!也許我們還能夠擁有自己的小家。小不要緊,簡陋也沒關係,隻要是自己的家!”

她眼睛裏閃爍著興奮和喜悅,另外那兩個人瞪著她,阿什利是又驚奇又古怪,而斯嘉麗則是訝異中帶有幾分羞愧。她從來沒想到梅拉妮這樣想念亞特蘭大,盼著回去,盼著有一個自己的家,她在塔拉顯得那麽心滿意足。

“哦,斯嘉麗,你真好,為我們謀劃了這一切。你知道我有多麽想家呀。”

梅拉妮總愛讚揚別人的好心,其實有時別人的心也不見有多好,斯嘉麗每次遇到這種情況,總覺得慚愧和惱火,現在正是這樣。她突然感到無法正眼看阿什利和梅拉妮了。

“我們可以擁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你想過沒有,我們結婚已經五年了,卻還沒有一個家?”

“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住在劈裏姑媽家裏,那裏也就是你們的家。”斯嘉麗含糊地說。她擺弄著沙發靠墊,兩眼低垂。她感覺情況正在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不想流露真情而弄巧成拙。

“不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親愛的。那樣太擠了,我們還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阿什利,快說同意呀!”

“斯嘉麗,”阿什利的聲音聽不出任何語調起伏,“看著我。”

斯嘉麗吃了一驚,抬起頭,對上了那雙灰眼睛。那眼中充滿了痛苦、疲憊和無奈。

“斯嘉麗,我會去亞特蘭大的……我對付不了你們倆。”

他說完後,轉身走出了房間。有種恐懼撕咬著她,讓她心中勝利的喜悅頓時消失了大半。他剛才說話時的神情,和他說去亞特蘭大就徹底完了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就這樣,休倫和威爾結了婚,卡琳去了查爾斯頓的修道院,隨後阿什利和梅拉妮就帶著博來到了亞特蘭大。迪爾茜也跟來了,給他們做飯看孩子。普麗絲和波克暫時留在塔拉,等威爾另外找到黑人幫他幹農活的時候,他們就也到城裏來。

阿什利家的小磚房坐落在常春藤街,就在劈裏姑媽家後麵。兩家的後院緊挨著,中間隻隔一道沒有修剪、顯得很亂的女貞樹籬。梅拉妮特地選了這個地方。回到亞特蘭大的頭天早晨,她就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摟著斯嘉麗和劈裏姑媽不放。她說自己離開親人的時間太長了,現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來有兩層,城市被圍時,炮彈把上麵一層打壞了。房主回來後,因為沒錢修複,隻好給殘存的一樓加了個平頂,這樣一來,房子就顯得又矮又寬,不成比例,就好像孩子們用鞋盒壘的房子玩具一樣。不過這房子距離地麵還是挺高的,下麵有一個很大的地窖,長長的台階讓它看上去顯得有點可笑。房子雖然又平又扁,有些難看,卻有兩棵漂亮的大橡樹為它遮陰,台階旁還有一棵玉蘭樹,葉子上落滿了灰塵,開著許多白花。寬寬的草坪上長滿了三葉草,旁邊是雜亂無章的女貞籬笆,上麵還爬著芬芳的忍冬藤蔓。草地上,一簇簇玫瑰在被摧殘之後,主幹上又發出了新枝;粉色白色的紫薇也在爭芳鬥豔,仿佛從沒發生過戰亂,北方佬的戰馬也沒啃過它們的枝葉似的。

斯嘉麗認為沒有比這再難看的房子了,可梅拉妮卻覺得就連“十二橡樹”那樣的大廈也沒有這所房子好看。這是家,她、阿什利,還有博總算在自己的屋簷下了。

英蒂雅·威爾克斯從梅肯回來了。自一八六四年以來,她和霍妮就一直住在那裏,現在她也搬來了,使得小房子顯得有些擁擠。不過阿什利和梅拉妮都很歡迎她。時代雖然變了,大家錢也不多,可是南方的老規矩沒變:對於親屬中生活無著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熱烈歡迎的。

霍妮嫁人了,用英蒂雅的話說,是下嫁了。丈夫是密西西比州來的西部粗漢,在梅肯落了戶。他是個紅臉膛,大嗓門,成天樂嗬嗬的。英蒂雅並不讚成這門婚事,正因為這樣,住在妹夫家就有些不愉快。她一聽阿什利來了,可高興了,這樣她就能搬出來,免得看著妹妹和一個不般配的人在一起,讓她難受。

家中除了英蒂雅外,其他人私下裏都認為霍妮頭腦簡單,就知道傻笑,如今見到她也找到了男人,直說是傻人有傻福。霍妮的丈夫倒是位紳士,還頗有些財產,不過英蒂雅總認為東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鄉巴佬、野蠻人。她很高興能夠搬出來;霍妮的丈夫也許同樣感到高興,因為英蒂雅可不那麽好相處。

老處女的外套已經穩穩當當地落在她身上了。她二十五歲了,看上去也的確是這個年紀,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奢求美麗動人了。她那既沒有睫毛又暗淡無光的眼睛直視著一切,毫不妥協;那薄薄的嘴唇總是閉得緊緊的,顯得很傲慢。如今她身上有一種莊重、驕傲的神氣,這種神氣,說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樹”時一心想表現的少女的天真嫵媚更適合她。人們差不多拿她當寡婦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圖爾特·塔爾頓要不是戰死在葛底斯堡,一定會和她結婚的,因此都把她看作是未婚卻早已有主的女人,對她十分尊重。

常春藤街上這所六間小屋很快就布置起來,用的是弗蘭克店裏最便宜的鬆木和橡木家具,顯得非常簡陋。而且因為阿什利身無分文,除了最便宜的必需品外,他一概不要,而現有的這些也都是賒賬布置的。這讓弗蘭克感到尷尬,因為他很喜歡阿什利;斯嘉麗也頗為難受。他們原本打算免費把店裏最精致的紅木和花梨木家具給他們用,但威爾克斯一家堅持不收。斯嘉麗見阿什利住的房子既無地毯,又無窗簾,很是過意不去。不過阿什利對家裏的簡陋似乎毫不在意;而梅拉妮婚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非常高興,甚至有些驕傲。斯嘉麗要是讓朋友們看到自己家既沒有窗簾,也沒有地毯和靠墊,甚至連椅子和茶具也不夠用,會感到丟人;可梅拉妮不會,就算置身陋室,依然能從容待客,仿佛置身於豪華窗簾和錦緞沙發一般。

梅拉妮身體不好,生小博時把身體搞垮了,塔拉的辛勤勞作更是雪上加霜。她非常瘦,身上的小骨頭像是要紮穿皮膚似的。她帶著孩子在後院玩,從遠處看,就像個小女孩,腰細得令人難以相信,更談不上有什麽身段。她沒有胸,臀部和小博的一樣平。再說她既不愛好也想不起來(斯嘉麗這樣認為)在衣服前襟上加個褶邊,或在後腰上加墊子,因此就越發顯得瘦骨嶙峋。她的臉上也是,又瘦又蒼白,兩道柔軟的眉毛,彎彎的,細細的,像蝴蝶的觸須一樣,在沒有血色的皮膚上顯得特別黑。在她那張小臉上,兩隻眼睛太大,而黑眼圈則使得眼睛顯得更大,因而並不覺得美,不過那眼神還和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戰亂與無休止的痛苦與勞累都未能影響她那恬靜的眼神。這是一個樂觀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風暴雨都不能打亂這種女人的內心平靜。

斯嘉麗心裏很納悶,梅拉妮這雙眼睛是怎麽樣保養的呢?讓她一看到就羨慕不已。斯嘉麗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時像餓貓的眼睛一樣。有一次雷特談到梅拉妮的眼睛,他說什麽來著?好像是說像兩支蠟燭之類的蠢話?哦,對了,像是頑皮的世界裏的兩樁善行。沒錯,它們的確像是兩支蠟燭,兩支什麽風也吹不著的蠟燭,光線柔和,放射著重歸故裏,再見親人的幸福光芒。

這座小小的住宅總是賓客盈門。梅拉妮從小就討人喜歡,大家都蜂擁而至,歡迎她回來。每個人都給她帶了禮物,有裝飾品、畫片、一兩把銀湯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這些小東西都躲過了謝爾曼的毒手,設法保存了下來,非常珍貴,不過他們說這些東西現在自己不大用得著,一定請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曾和她父親一起在墨西哥打過仗,他們也來看望她,並還帶著別的客人來看看“老漢密爾頓上校的可愛女兒”。她母親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這裏來,因為她對長輩非常尊敬,而眼下的年輕人似乎都忘了規矩,為所欲為,所以長輩們可以從她這裏得到安慰。她的同輩人,那些年輕的妻子、母親和寡婦,也都喜歡她,因為她和她們一樣吃過苦,受過罪,然而並不怨天尤人,還能滿懷同情地聽她們傾訴衷腸。年輕人也上她這裏來,因為在她家裏可以痛快地玩,可以見到想見的朋友。

梅拉妮為人溫和,又不愛出風頭,所以在她周圍很快就聚集了一夥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代表著戰前亞特蘭大碩果僅存的社會精英。這些人口袋空空,但是卻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是舊製度最堅決的維護者。亞特蘭大因為戰爭而四分五裂,因為死亡而枯竭,又因劇變而不知所措,如今在梅拉妮身上似乎看到了一個永不屈服的核心,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梅拉妮雖然年輕,但她具有劫後餘生者所珍視的一切品質:貧窮並以此為傲,有勇氣,不抱怨,開朗,熱情,慈愛,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忠於一切舊的傳統。梅拉妮拒絕改變,甚至拒絕承認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有改變的必要。在她的屋簷下,昔日的光景仿佛又重新出現,大家都興致勃勃,以更加鄙視的眼光看著那些北方來的提包黨和那些共和黨暴發戶過著奢侈**逸的生活。

當人們望著梅拉妮那年輕的臉,從那張臉上看到她對過去的一切忠貞不渝,他們便會暫時忘記自己這個階層中也不乏叛徒,讓人憤怒,讓人害怕,也讓人心碎。這樣的叛徒還為數不少,有些人出身世家,但由於貧窮,走投無路,最後投靠了敵人,加入了共和黨,接受了征服者給他們安排的工作,從而避免全家靠救濟為生。有些年輕人當過兵,現在又沒有勇氣麵對現實,不願意花時間去積累自己的財產,於是學著雷特·巴特勒的樣子,和提包黨勾結,以不光彩的手段賺錢。

在這些叛徒當中,最壞的要算是亞特蘭大那些名門大戶的女兒們了。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後才長大的,對於戰爭隻有小時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沒有經曆過長輩那樣刻骨銘心的痛苦。她們既沒有失去丈夫,也沒有失去情人,她們對過去那種富裕豪華的生活已沒多少印象;而北方來的軍官又那麽英俊,衣著那麽講究,性情那麽溫和,他們舉辦那麽盛大的舞會,他們的馬也那麽漂亮,他們對南方的姑娘們十分心儀!他們把姑娘們當作女王來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害她們的自尊心,這就使得姑娘們心裏想,為什麽不和他們交往交往呢?

他們比城裏那幫小夥子可帥多了,不像後者那樣穿得極差,態度古板,幹起活兒來又認真,壓根沒有時間玩耍。因此發生過好多起和北方軍軍官私奔的事,讓那些家庭心都碎了。有些家庭兄弟和姐妹在街上見了麵也不理睬,有些父母再也不肯提起女兒的名字。那些以“永不屈服”為座右銘的人想起這些慘事就嚇得一身冷汗,但他們一看到梅拉妮溫柔而又剛毅的麵孔,這種懼怕心理就消逝了。老年婦女都說,她為城裏的姑娘們樹立了榜樣,是她們的楷模。梅拉妮並不炫耀自己的美德,所以年輕女孩子對她也沒有什麽不滿。

梅拉妮從沒想到自己竟逐漸成了新社會圈子的領袖。她以為大家對她很好,才到家裏來看她,讓她參加她們的縫紉組、舞蹈俱樂部、音樂社團等。亞特蘭大一向愛好音樂,喜歡好的樂曲,隨著日子越來越艱苦,氣氛越來越緊張,人們對音樂的興趣反倒越來越大,因為一聽音樂,他們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無忌憚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藍軍裝的駐軍。

梅拉妮發現自己竟成了新成立的周末樂團的頭頭,這讓她感到有些難為情。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怎樣榮任這一職務的,唯一的原因也許是她會彈鋼琴,給誰都能伴奏,就連五音不全又特別愛唱二重唱的麥克盧爾姐妹,她也能為她們伴奏。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梅拉妮巧妙地把女子豎琴樂隊、男聲合唱團、青年女子曼陀林與吉他協會都統統合並到周末樂團裏,這樣一來,亞特蘭大就有值得一聽的音樂了。事實上,很多人認為樂團演出的《波希米亞女郎》比紐約和新奧爾良的專業樂團還要好得多。她想辦法把婦女豎琴樂隊合並之後,梅裏韋瑟太太就對米德太太和懷廷太太說一定要讓梅拉妮負責樂團。梅裏韋瑟太太聲稱,梅拉妮既然和豎琴樂隊合得來,就能和任何人合得來。她本人是衛理公會教堂唱詩班的風琴伴奏,作為一個演奏風琴的人,對豎琴和演奏豎琴的人一向是看不上眼的。

梅拉妮還當了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和邦聯賑濟孤寡縫紉會的秘書。這兩個組織曾經召開了一次聯席會,會上爭論激烈,有人揚言要武力解決,並斷絕多年的友誼。結果在這次會議之後,梅拉妮就榮幸地得到了這個新的職務。會上爭論的焦點是要不要把邦聯戰士墓旁的聯邦戰士墓上的雜草也清除掉。北方軍人的墓地在這裏很不協調,使得婦女們美化自己親人墳墓的努力前功盡棄。壓抑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了出來,兩個組織壁壘森嚴,互相怒目而視。縫紉會讚成清除雜草,而美化協會的女士們卻堅決反對。

米德太太代表後一種意見。她說:“為北方佬的墳拔草?給我兩分錢,我會把所有北方佬都挖出來,扔到垃圾堆上去。”

一聽這話,雙方都激動地站了起來,人人各抒己見,誰也不聽誰的。這次會議是在梅裏韋瑟太太家的客廳裏舉行的,當時梅裏韋瑟爺爺被她們轟到廚房裏去了。據他後來回憶說,她們吵得就像富蘭克林戰役的炮聲一樣。他還補充說,據他觀察,即使參加富蘭克林戰役,也要比參加這些女士們的會議安全得多。

不知怎的,梅拉妮走到了這夥人的中間,她溫柔的聲音竟然壓住了她們的爭吵聲。她心裏非常害怕,聲音也發顫,壯著膽衝著這群憤怒的人喊,不停地喊:“女士們,請聽我說!”後來人們漸漸安靜下來。

人們一聽這話,又**起來,比剛才叫嚷得更凶了,不過這次兩個組織合在一起了,他們的意見一致了。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鮮花!唉,梅拉妮,你怎麽幹得出這樣的事!”“他們殺死了查利!”“他們還幾乎把你也殺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連剛出生的小博也不會放過。他們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燒掉呢!”

梅拉妮靠在椅背上,勉強站著。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嚴厲指責,這壓力幾乎要把她壓垮了。

“喂,女士們!”她乞求道,“請聽我把話說完!我明白自己沒有資格談論這個問題,因為我的親人中隻有查利遭遇不幸,而且托上帝的福,我知道他埋在哪裏。而今天在座的許多人,你們的兒子、丈夫、兄弟死了,埋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而且——”

她激動得講不下去了,房間裏一片寂靜。

米德太太憤怒的目光變得憂鬱了。葛底斯堡戰鬥結束之後,她曾長途跋涉趕到那裏,想把達西的屍體運回來,但是卻沒人能夠告訴她達西埋在哪裏,隻知道是在敵人的領地上,埋在一條匆匆忙忙挖就的溝裏。艾倫太太的嘴唇顫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著倒黴的摩根偷襲俄亥俄,她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騎兵衝過來,他們在河邊倒下了,埋在何處,她一無所知。艾利森的兒子死在北方的一個戰俘營裏,她是窮人中的窮人,無力把自己兒子的屍體運回家來。還有一些人從傷亡名單上看到這樣的字樣:“失蹤——據信已陣亡。”這就是他們送別親人遠征後,了解到的最後一點情況,從此再無音訊。

大家都把目光轉向梅拉妮,似乎在說:“你為什麽又要揭開這些傷疤呢?不知道親人埋骨何處——這樣的創傷是永遠無法愈合的。”

在一片沉寂之中,梅拉妮的聲音慢慢堅定起來。

“他們的墳墓可能在北方的某個地方,正像有些北方人的墳墓在我們這裏一樣。唉,要是有個北方婦女說要把墳挖開,那多麽可怕——”

米德太太輕輕地驚叫了一聲。

“可是如果有一個善良的北方婦女——北方肯定會有些善良的婦女,她們肯定不都是壞人,要是她們為我們的親人清除墓上的雜草,擺上鮮花,我們要是知道了,該有多高興呀。如果查利死在了北方,這會讓我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們各位對我怎麽看,”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又顫抖起來,“我要退出你們這兩個俱樂部,我要——北方人的墳墓,凡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雜草清除幹淨,還要種上花,看誰敢阻攔我!”

梅裏韋瑟爺爺逃離了女人的爭吵,在時代少女酒館劃定的男子活動區裏待了一小時後,對亨利·漢密爾頓叔叔說,大家聽了梅拉妮的話,都哭了起來,和她擁抱,最後成了一次充滿友好情誼的盛會。就這樣,梅拉妮當上了這兩個組織的秘書。

“所以她們準備把雜草全部清除幹淨。糟糕的是多莉說我特別願意幫助,因為我反正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可做。我並不討厭北方人,我認為梅麗小姐是對的,那些母野貓們錯了。想想吧,我這個年紀,再加上腰痛,還得去拔草,什麽鬼主意。”

梅拉妮還是孤兒院女子管委會的委員;另外還要幫助征集圖書,贈給剛成立的青年讀書會;就連那些每月演出業餘話劇的演員也吵著要梅拉妮幫忙。梅拉妮膽小,不敢站在煤油腳燈前麵講話,但是她會做服裝,需要時她能用粗布製作戲服。另外,是梅拉妮決定性的一票,讓莎士比亞朗讀會決定朗讀除莎翁的作品外,還讀些狄更斯先生和布爾沃·利頓先生的作品,而沒有采納一個年輕會員的建議,讀些拜倫勳爵的詩。梅拉妮私下裏猜測那位年輕會員是一個**不羈的單身漢。

夏末的夜晚,她那燈光昏暗的小屋裏總是坐滿了人。椅子不夠坐,女人就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男人則靠在欄杆上,要不就坐在紙箱或草坪上。威爾克斯一家隻能用茶水招待客人,所以有時候斯嘉麗看見客人們坐在草地上品茶,心裏不禁納悶,梅拉妮怎麽會讓人家看到這副窮酸相,也不嫌寒磣。斯嘉麗要是不把劈裏姑媽家布置得和戰前一樣,不能給客人喝好酒,吃冷飲、火腿、野味,她就無意在家裏招待客人,更不會招待梅拉妮請的那些有名的客人。

佐治亞州的大英雄約翰·B·戈登將軍常常和家裏人一起造訪梅拉妮家,邦聯著名詩人瑞安神父每次路過亞特蘭大,也必然造訪。神父的連珠妙語讓參加聚會的人為之著迷,也不用別人懇請,他就會朗誦自己寫的《李將軍的戰刀》或那不朽的詩篇《被征服的戰旗》。他每次朗誦後麵這首詩,都讓婦女們感動得落淚。前邦聯副總統亞曆克斯·斯蒂文斯每次來到亞特蘭大,也都要到這裏來。人們一聽說他到了梅拉妮家裏,就都趕過來,把屋子擠得滿滿的,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傾聽這位身殘誌堅的人洪亮的聲音。一般都會有十幾個兒童在場,在父母的懷裏打著瞌睡。他們原本早就該上床睡覺了,可誰家也不想讓孩子錯過這個機會,這樣,若幹年後他們就可以說曾經接受過偉大副總統的親吻,握過他那曾參與指揮過邦聯事業的手。每一位要人來到亞特蘭大,都要到威爾克斯家做客,並且往往會在這裏過夜。這就讓這所平頂小屋顯得更加擁擠,結果英蒂雅不得不在小博的房間裏打地鋪,迪爾茜得穿過後院的籬笆,跑到劈裏姑媽家借雞蛋來準備早餐。雖然這樣,梅拉妮還是熱心款待客人,就像自己家是豪宅一樣。

“親愛的梅拉妮小姐,到您家來做客,我總感到特別榮幸和愉快。您——還有很多和您一樣的婦女——是我們的核心,我們這些劫餘之人的核心。他們奪去了我們的年輕男子,也奪去了年輕女子的笑聲。他們殘害了我們的健康,毀滅了我們的生活,改變了我們的習慣。他們摧毀了我們的繁榮,使我們倒退了五十年;他們造成了沉重的負擔,使我們的孩子不能上學,使我們的老人不能曬太陽。我們一定會重建家園,因為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做基礎。隻要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麽都沒關係。”

後來,斯嘉麗的肚子越來越大,即使披上劈裏姑媽的大黑披肩也遮不住了。但在這之前,她和弗蘭克常常穿過後院的籬笆,到梅拉妮的門廊上參加聚會。斯嘉麗總是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躲在陰影裏,這樣她就不會引人注目,而且可以盡情地欣賞阿什利的麵龐而不被人發覺。

隻有阿什利才會把她吸引過來,人們談話的內容則讓她感到厭煩和難過。老是那一套——首先,艱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勢;然後總要談到內戰。女人們則抱怨什麽東西都漲價,向男人詢問好日子是否還會回來。無所不知的男人就總是說一定會回來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生活艱難隻是暫時的。婦女們知道男人在撒謊,男人們也知道婦女們認為他們在撒謊,但他們還是照樣興致勃勃地撒謊,婦女們也都假裝相信他們的話。可人人都知道艱苦的日子是不會輕易過去的。

談完了艱苦的生活,女人們就要談黑人怎樣越來越無禮,提包黨如何令人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遊**多麽令人難以忍受。她們問男人們,北方佬重建佐治亞,還有完沒完?男人們就給她們吃定心丸,說重建很快就會結束。總而言之,一旦民主黨人重新獲得選舉權,重建就結束了。女人們很體諒,也就不再刨根問底追問究竟何時結束了。談完了政治形勢,就該開始談內戰了。

兩個邦聯支持者不管在哪裏碰到一起,就隻有一個話題;要是十幾個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興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們最愛說的就是“如果怎樣怎樣。”

“如果當時英國承認了我們——”“如果當時傑夫·戴維斯在加強封鎖之前,就征集了所有的棉花,運到英國——”“如果朗斯特裏特將軍在葛底斯堡服從命令的話——”“如果傑布·斯圖爾特將軍在馬斯·鮑勃需要他的時候,就在身邊,而不是在進行襲擊——”“如果石牆傑克遜沒有犧牲——”“如果維克斯堡沒有陷落——”“如果我們能再堅持一年——”總要提到的還有:“如果他們沒有讓胡德取代約翰斯頓——”或者說“如果他們在多爾頓是讓胡德而不是約翰斯頓指揮——”

“他們怎麽不談點別的呢?”斯嘉麗暗自思忖,“除了戰爭,還是戰爭。老是談那場戰爭。除了內戰,他們別的什麽都不談。大概一直到死,他們也不會談別的了。”

她四處張望,看見那些小男孩躺在父親的肘彎裏,眼睛放光,喘著粗氣,聚精會神聽大人講述如何夜間出擊,騎兵勇猛突擊,把戰旗插在敵人的防禦工事上。他們能聽到戰鼓聲、號角聲和南方起義者的呼叫聲,他們能看見腳上打了泡的士兵扛著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進。

“這些孩子將來長大後,也隻會談論內戰,不會談論別的。他們會認為打北方佬很了不起,很光榮,哪怕回來瞎了瘸了,甚至幹脆回不來。他們都願意記住這場戰爭,談論這場戰爭。我可不願意。我連想都不願意想。要是能忘記,我願意把它忘得幹幹淨淨——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幹二淨該多好啊!”

梅拉妮說起在塔拉發生的事情,把斯嘉麗描繪成一個英雄,說她怎樣對付侵略者,怎樣保住查利的戰刀,吹噓她怎樣勇敢地撲滅了大火。斯嘉麗一麵聽,一麵起雞皮疙瘩。對於這些往事,她既不感興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願意想這些事。

“唉,他們為什麽不把這些事忘掉呢?為什麽就不能不往前看,而總是往回看呢?我們愚蠢地發動了那場戰爭,我們越早把它忘掉越好。”

不過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想把它忘掉,所以斯嘉麗很高興能有機會對梅拉妮實話實說,告訴她即使是在黑夜裏,她也不想露麵,怕難為情。梅拉妮表示十分理解,和生育有關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體諒。她很想再生一個孩子,但是米德醫生和方丹醫生都說,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聽從命運的擺布,所以大部分時間就和斯嘉麗待在一起,借以體驗懷孕的樂趣。斯嘉麗本來就不大想要這個孩子,而且嫌來得不是時候,因此就覺得梅拉妮這種態度極其愚蠢。不過她卻暗自高興,因為醫生發了話,阿什利和他妻子就不可能真正親熱了。

現在斯嘉麗常常見到阿什利,但是從來沒有單獨相處過。他每天從鋸木廠下班回家,總是先到斯嘉麗這裏報告一天的工作情況,但弗蘭克和劈裏都在,有時甚至連梅拉妮和英蒂雅也在場。她隻能公事公辦地問幾個問題,提點建議,然後就說:“謝謝你來一趟,晚安。”

要是沒懷孩子該多好啊!她就可以每天早上和他一起趕車到鋸木廠了。路上經過那僻靜的小樹林,沒有人盯著他們,他們就可以想象重新回到戰前那悠閑的日子了。

“我要是能趕快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她焦急地盤算著,“到那時候,我就可以天天和他一起趕著車去上班,可以一路閑聊——”

她恨不得趕快把孩子生下來,不光是因為她強烈希望和他在一起,鋸木廠也需要她。自從她不直接管理,交給休和阿什利來經營後,兩個廠子一直虧損。

休雖然非常努力,卻極不稱職。他不會做生意,更不會對付工人。誰都能壓他的價。要是哪個狡猾的顧客說木材質量不好,不值要的那個價,休就會覺得,作為一個正人君子,隻能表示歉意,低價出售。休賣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斯嘉麗知道售價後,氣得大哭了一場。那是廠裏質量最好的地板料,那價格簡直是白送!除此之外,他也不善於對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開工錢,領了工錢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的,第二天早上就不來上班。遇到這種情況,休就不得不臨時去找別的工人,造成誤工。因為這些困難,休一連好幾天沒能進城去推銷木材。

看到利潤就這樣從休的手上流走了,斯嘉麗簡直氣得發瘋,心想,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辭掉,另找一個人,誰都會比他強。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了,他們說走就走,靠他們怎麽能幹活呢?

因為工人沒有上工,休前來報告,斯嘉麗和他大吵了一通,隨後對丈夫說:“弗蘭克,我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幾個囚犯到廠裏來幹活。不久以前,我和湯米·韋爾伯恩的領班約翰尼·加萊格談了談。我說我們用黑鬼幹活兒,不出活。他問我為什麽不用囚犯。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他說,我可以從別人手裏轉雇幾個,用不著多少錢,供他們吃飯也很便宜。他還說,我可以隨意使喚他們,‘自由人局’也不能像黃蜂似的來給我找麻煩。約翰尼·加萊格和湯米的合同一到期,我就把他雇來經營休管的那個廠。加萊格既然能讓那幫難搞的愛爾蘭人幹活,就一定能讓囚犯們幹活。”

用囚犯幹活!弗蘭克驚得目瞪口呆。雇用囚犯是斯嘉麗提出的許多異想天開的計劃中最糟糕的一個,甚至比開酒館的想法還要糟糕。

至少在弗蘭克和他的保守圈子看來,這個點子更糟糕。雇用犯人這種新製度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戰後佐治亞州很窮,政府養不起犯人,就把他們出租給需要大批勞力的人,讓他們修鐵路,或在鬆樹林和伐木場幹活。雖然弗蘭克和他結交的那些文質彬彬的教徒認為有必要實行這種製度,但他們照樣橫加指責,認為這種製度比過去的奴隸製度還要壞得多。

弗蘭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氣製止斯嘉麗,不讓她幹,言詞之強烈讓斯嘉麗吃了一驚,不吭聲了。最後,為了平息他的憤怒,斯嘉麗賠著笑臉說她隻是說說而已,還說她隻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沒辦法,才發脾氣的。可是暗地裏她仍在盤算這件事,雇用犯人幹活,這能解決她最大的一個難題,不過要是弗蘭克如此強烈地反對——

她歎了口氣。哪怕兩家鋸木廠有一家是賺錢的,她也能頂得住。可是阿什利經營廠子也並不比休高明。

阿什利沒有能立刻上手,沒有比她自己經營時多賺一倍的錢,這剛開始還讓斯嘉麗很驚訝——阿什利很聰明,又讀過那麽多書,完全沒有道理經營不好,賺不到錢。但是他並不比休經營得更好。他沒有經驗,錯誤一大堆,根本就沒有商業頭腦,不願討價還價。在這些方麵,他和休是難兄難弟。

愛情使得斯嘉麗很快為阿什利找到了借口,她認為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沒辦法;而阿什利則是不熟悉業務。不過她也覺得阿什利不能像她那樣在腦子裏迅速作出判斷,出一個合適的價。有時她甚至懷疑他究竟能不能學會辨認地板和窗台板。而且因為他自己是個正人君子,所以他就覺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無恥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幾次,如果不是斯嘉麗巧妙地進行幹預,就賠錢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對某一個人有好感——看來他有好感的人還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賒給他們,從來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這些人有沒有銀行存款或別的財產。在這方麵,他和弗蘭克一樣不靈。

不過他總能學會的。在他學的過程中,斯嘉麗以母親般的慈愛容許他處理不當,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斯嘉麗這裏來,總是精疲力竭、垂頭喪氣的樣子,她卻始終孜孜不倦地給他出些主意,既不傷他的自尊心,又對他有幫助。盡管她這樣鼓勵他,安慰他,但他眼睛裏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呆滯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有些害怕。他變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她期盼著能單獨見一見他,說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奧秘。

這種情況害她一連好多天睡不好覺。為了度過這最艱難的幾個月,她曾絞盡腦汁,製訂了周密的計劃,如今眼看著競爭對手把最好的顧客都吸引去了,實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馬上重新開始工作就好了!由她親自來指導阿什利,他就肯定能學會。約翰尼·加萊格管另外那個鋸木廠,她來負責銷售,這樣一切就都好了。至於休,他要是還想幹,就讓他趕車送貨,他也就能幹點這個。

湯米·韋爾伯恩雖然背駝了,卻成了城裏生意最好的包工頭,大家都說他賺錢像造錢一樣。梅裏韋瑟太太和勒內也幹得不錯,在鬧市區開了個麵包房。勒內是用真正的法國人的勤儉精神來經營這個店的。梅裏韋瑟爺爺也很高興自己能從灶房解放出來,替勒內趕車送糕點呢。西蒙斯幾個兄弟經營一個磚窯,也忙得熱火朝天,工人一天三班倒。凱爾斯·懷廷的直發水也很賺錢。他對黑人說,要是他們的頭發老這麽鬈曲著,就永遠不讓他們投共和黨的票。

斯嘉麗認識的所有能幹的年輕人,包括醫生、律師、店主等,情況都一樣。內戰剛結束時的那種麻木已經一掃而光,大家都忙著為自己賺錢,誰也顧不上幫她賺錢,清閑的隻有像休這樣的人,像阿什利這樣的人。

又要做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啊。

“我絕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決心,“我可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一年生一個。天啊!那就意味著,我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鋸木廠。現在我算明白了,鋸木廠離開我一天都不行。我要直截了當地告訴弗蘭克,我不再要孩子了。”

弗蘭克想要有個大家庭,但是她有辦法對付他。她已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個孩子了。鋸木廠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