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天,斯嘉麗幾乎一夜沒睡。天亮以後,太陽從東邊小山上的黑鬆林後麵升起,她從破**起身,坐在窗口一張凳子上,用胳膊支著疲憊不堪的頭,朝窗外看去,望著那打穀場、果園,還有遠處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麽清新,濕潤,寧靜,碧綠。她一看見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絲安慰。雖然主人已經故去,但塔拉卻顯得寧靜,得到精心維護。矮矮的原木雞舍外麵糊著一層泥,免得讓耗子和鼬鼠鑽進去,而且用白粉刷得幹幹淨淨;用原木搭建的馬廄也是這樣。園子裏整齊地種著一行行的玉米、亮黃色的西葫蘆、菜豆和蘿卜,沒有一丁點兒雜草,四周是整齊的橡木條柵欄。果園裏的低矮灌木被清除一空,一行行果樹下麵隻有雛菊在生長。綠葉遮掩下的蘋果和粉紅色的毛桃在陽光的照耀下,微微閃爍。遠處,彎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紋絲不動,一片碧綠。成群的雞鴨正一搖一擺地向田裏走去,那裏的樹叢下新耕的土地裏可以找到最美味的蟲子和蜓蚰。
斯嘉麗明白這一切都是威爾的功勞,感激之情不由得湧上心頭。她雖然對阿什利矢誌不渝,但是卻不會盲目地認為眼前的這番興旺景象大部分要歸功於阿什利。塔拉的興旺絕不是鄉紳的手筆,而是熱愛土地的“小農”的辛勤勞動的產物。塔拉如今是隻有兩匹馬的小農場,而不是從前的大種植園,當年草場上騾馬遍地,棉花地和玉米地一眼望不到邊的景象早已不複存在了。不過現有的這一部分經營得挺好,那大片撂荒的土地隻等將來日子好了進行複墾,到那時會更肥沃。
威爾可不僅僅種了幾英畝地,他還製服了佐治亞州農夫的兩個死敵:靠種子繁殖的鬆樹和黑莓樹叢。在佐治亞州的有無數種植園上,它們悄悄地侵入花園、牧場、棉田、草地,在門廊附近肆意滋生,但是在塔拉卻沒有這種情況。
斯嘉麗一想到塔拉幾乎退回到荒野狀態,心都差點跳出來。幸虧她和威爾兩個人幹得不錯。他們頂住了北方佬和提包黨的侵犯,也阻擋住了大自然的掠奪。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威爾已經告訴她,等到秋天棉花收進來以後,她就不用寄錢了,除非其他提包黨看上了塔拉,非要課以重稅不可。她知道,沒有她的幫助,威爾也能應付,但會很難,所以她敬佩威爾的獨立精神。過去他的身份是雇工,斯嘉麗給多少錢,他都接受;可現在他就要當斯嘉麗的妹夫了,要當一家之主了,所以就想靠自己努力了。沒錯,威爾簡直就是上帝賜給她的。
前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緊挨著埃倫的墓。此時他手執鐵鍬,站在濕潤的紅土後麵,等著過一會兒把土填回去。斯嘉麗站在他身後,躲在一棵長滿樹瘤、枝條低矮的雪鬆下麵一小片樹蔭裏。六月的清晨,熱烈的陽光在她身上灑下無數斑點。她兩眼望著別處,盡量不看麵前的紅土墓穴。吉姆·塔爾頓、休·芒羅、亞曆克斯·方丹和麥克雷老頭兒最小的孫子四個人用兩塊木板,抬著傑拉爾德的棺木從房子裏出來,沿著小路艱難地慢慢走來,後麵隔著一段適當的距離,跟著一大群鄰居和朋友,他們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默默地往前走。當他們來到花園裏充滿陽光的小路上的時候,波克把頭靠在鐵鍬把頂上,哭起來。幾個月前波克還是一頭烏發,現在卻已一片花白,斯嘉麗看了雖然驚訝,但也顧不上了。
斯嘉麗覺得有些疲倦。她要感謝上帝,讓她昨晚就把眼淚都哭幹了,所以現在她能站在那裏,眼睛幹幹的。休倫在她身後抹眼淚,哭聲讓她無法忍受,要不是攥緊了拳頭,她真會轉身在那腫脹的臉上扇一巴掌。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休倫的確是導致父親死亡的罪魁禍首,所以,在眾位不滿的鄰居麵前,她本應克製自己的感情的。那天清晨,誰都不和她說話,誰也沒有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默地與斯嘉麗親吻,握手,悄悄地對卡琳甚至對波克說些安慰的話,但是看見休倫,卻像沒這麽個人似的。
他們認為休倫不隻是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她還曾設法讓父親背叛南方。在當地那種嚴厲的封閉社會裏,這樣做就等於背叛了大家的榮譽。她打破了本地區在世人麵前展示的牢固的聯合陣線,她企圖向北方政府要錢,和提包黨及內奸站到了一邊,要知道這些人比北方大兵更遭人恨。她出身邦聯世家,出身於一個種植園主的家庭,卻投靠了敵人,從而令整個縣的所有家庭蒙羞。
送葬的人既憤憤不平,又傷心抑鬱,其中有三個人尤其如此。一個是麥克雷老爹,自從多年前傑拉爾德從南邊的薩瓦納搬到這裏,他們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個是方丹奶奶,她喜歡傑拉爾德,因為他是埃倫的丈夫。還有一個是塔爾頓太太,她對傑拉爾德比對別的鄰居更親近些,因為就像她常常說的那樣,整個縣隻有傑拉爾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馬和閹馬。
葬禮之前,在停放靈柩的昏暗客廳裏,這三個人怒容滿麵,阿什利和威爾一看這情形,感到有些緊張,便躲到埃倫生前的辦公室裏商量對策。
“他們有人像是要責怪休倫,”威爾突然說道,一口把放進嘴裏的草棍咬成兩段。“他們自以為有理由責怪她。也許吧。這一點不該由我來說三道四。不過,阿什利,無論他們責怪與否,我們作為家中管事的男人,都不能讚同他們那麽做,要不然會出麻煩的。誰能想個法子,讓麥克雷老爹別講話嗎?他聾得像個木頭樁子,想讓他別說,他也聽不見。另外你也清楚,方丹奶奶要是嘮叨起來,天底下誰也沒法讓她停下來;而塔爾頓太太,你沒看見嗎?她每次見到休倫,紅眼珠子就滴溜溜亂轉,她現在什麽都聽不進去,都等不及了。他們無論說什麽,我們都得忍著,塔拉的麻煩事已經夠多了,我們不能再和鄰居爭吵。”
阿什利歎了口氣,非常擔心。鄰居們的脾氣,他比威爾更清楚。他還知道,在戰前,鄰居間的爭吵有一半是因為送葬者要對著死者的靈柩講幾句話這種習俗而引起的,甚至有些槍擊事件也是因此造成的。通常這種場合說的都是溢美之詞,但也不盡然,有時說話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極大的尊敬,而死者的親屬卻過於敏感,產生了誤會,因此棺材上麵剛填完最後一鍬土,麻煩就出現了。
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維爾這兩個地方的衛理公會牧師和浸禮會牧師都表示願意來幫忙,但是都被婉言謝絕了。沒有牧師,就隻好由阿什利拿著卡琳的《祈禱書》來主持儀式。卡琳虔誠地信奉天主教,對於斯嘉麗沒有想到從亞特蘭大請一位牧師來十分難過。後來有人提醒她,等以後有牧師來主持威爾和休倫的婚禮時,可以請牧師到傑拉爾德墳上去做法事,她這才好受一點。正是她極力反對請附近的新教牧師,才讓阿什利來主持儀式,她還在書作了記號,讓阿什利來念。阿什利在她的幫助下,終於明白自己責任重大,能否將麻煩消弭,全在於自己,不過因為深諳老鄉們的火爆脾氣,他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啊,威爾。”阿什利抓著光亮的頭發嘟囔道,“我既不能把方丹奶奶和麥克雷老爹打倒在地,也不能捂住塔爾頓太太的嘴不讓她說話。他們肯定會說休倫是個殺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奧哈拉先生還活著呢。這種蓋棺定論的習俗真是要命,很野蠻。”
“瞧,阿什利,”威爾慢條斯理地說,“不管他們是怎麽想的,我今天絕不讓任何人責怪休倫。等著看我的吧。你念完經書,做完祈禱,就說:‘誰想講幾句話嗎?’這時你就看著我,讓我第一個出來講話。”
斯嘉麗看著幾個人抬著棺木,艱難地進了墓園的小門,來到墓地。她壓根兒就沒想到儀式之後會出什麽麻煩。她的心情十分沉重,覺得在埋葬傑拉爾德的同時,也將她與往昔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之間的最後一根紐帶給埋葬了。
抬棺的人終於把棺木放在墓穴旁,站在一旁活動活動酸疼的手指。阿什利、梅拉妮和威爾依次來到墓地,站在奧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後。比較親近的鄰居擠了進來,站在他們身後,而其他人站在磚牆外麵。斯嘉麗頭一次和這些人見麵,對這麽多人來送葬有些驚訝,也很感動。交通不便,來的人算是很多了,總共有五六十人。有些人還是遠道而來的,斯嘉麗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及時趕來的,有些甚至是全家從瓊斯博羅、費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趕來的,還帶著黑奴。許多小農場主從河那邊大老遠趕來參加葬禮,另外還有從森林和從沼澤地趕來的。沼澤地的男人都是細高個,留著長胡子,身穿粗毛外衣,頭戴浣熊皮帽,胳膊上掛著步槍,口裏含著煙葉。他們的老婆也都來了,女人光著腳站在鬆軟的紅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滿了鼻煙。她們頭戴遮陽帽,臉色發暗,仿佛得了瘧疾,但都幹幹淨淨,新熨過的印花布衣服因為漿過而顯得發亮。
左鄰右舍全都出動了。方丹奶奶麵容憔悴,滿臉皺紋,臉色發黃,像是一隻掉了毛的鳥,倚著手杖在那裏站著,站在她身後的是薩莉·芒羅·方丹和小方丹小姐。她們小聲懇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讓她坐在磚牆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奶奶的丈夫,老醫生不在場,他已經在兩個月前去世了。自那以後,生活中鬥嘴的樂趣大多就從老太太的眼睛裏消失了。凱瑟琳·卡爾弗特·希爾頓獨自一人站在那裏,這倒是符合她的身份,因為這場悲劇她丈夫也是有責任的。她戴著一頂褪了色的遮陽帽,低垂著頭,斯嘉麗驚訝地發現凱瑟琳的細布連衣裙上掛著油漬,手上長了黑斑,也不幹淨,指甲縫裏甚至有泥。如今的凱瑟琳已經完全不見了養尊處優的痕跡,她落魄了,甚至有可能更糟。她現在一副倒黴相,邋裏邋遢,無精打采,小家子氣十足。
“即使她目前還沒有使用,她也很快就會使用鼻煙的。”斯嘉麗想到這裏,感到驚恐萬分,“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
她突然意識到上流社會與窮苦百姓之間的距離其實是微乎其微的,不禁打了一個冷戰,趕忙把眼光從凱瑟琳身上移開。
“幸虧我比別人有頭腦。”斯嘉麗想到南方投降以後,她和凱瑟琳都同樣是白手起家,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
“我幹得不錯呢。”她一麵想,一麵仰起臉來,露出了微笑。
不過她隻笑了一半便收斂了起來,因為她注意到塔爾頓太太正瞪著大眼盯著她。塔爾頓太太眼圈都哭紅了,她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斯嘉麗一眼後,又把目光轉到休倫身上,她那異常憤怒的眼光預示著休倫要倒黴了。塔爾頓家的四個姑娘站在她和丈夫身後,她們的紅頭發與眼前這嚴肅的場合有些格格不入,她們那黃褐色的眼睛仍然和歡蹦亂跳的小動物的眼睛一樣,又精神,又讓人害怕。
過了一會兒,阿什利站出來,手裏拿著卡琳那本破《祈禱書》,這時大家都不再走動,帽子都摘了,兩手交叉著,連裙子的窸窸窣窣聲也聽不見了。阿什利低頭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得他那一頭金發閃閃發光。人群中間沒有一絲聲音,微風吹過木蘭花的枝葉發出的竊竊私語清晰可聞,遠處一隻嘲鶇不斷重複的叫聲聽在耳中嘈雜悲涼得讓人無法忍受。阿什利開始念祈禱文,大家都低頭聽他用洪亮而有節奏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讀那簡短而莊重的經文。
“啊!”斯嘉麗想著,喉嚨裏感到一陣哽咽。“他的聲音多好聽啊!如果說爸的葬禮一定得有人主持的話,我很樂意是阿什利。我寧願讓他主持,也不願牧師來主持,我寧願讓親人而不是生人來埋葬爸爸。”
當阿什利讀到卡琳做了記號的有關煉獄裏的靈魂一節時,他突然停下,把書合上了。隻有卡琳注意到他沒讀這一節,她感到困惑,就抬起頭來,隻聽阿什利接著讀起了主禱文。阿什利知道在場的人有一半從沒聽說過煉獄,而那些聽說過的人會覺得,即使是在祈禱文中,如果他暗示像奧哈拉先生這樣的好人也沒能直接進入天堂,那他就是在進行人身攻擊。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見,把煉獄這一節省略了。大家熱情地跟著他讀主禱文,但在他開始讀《萬福瑪麗亞》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逐漸減弱,直至完全沉靜。他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篇祈禱文,於是開始偷偷地交換眼色,隻有奧哈拉姐妹、梅拉妮和塔拉的幾個仆人跟著說:“現在以及在我們臨終之時,請為我們祈禱。阿門。”
接著,阿什利抬起頭來,站了一會兒,不知怎樣進行下去。鄰居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同時調整了一個姿勢,站得隨意了一點,等著聽長篇講話。大家都等著他將儀式繼續下去,誰也沒想到他今天主持的主教祈禱儀式就要結束了。這裏的葬禮一向拖得很長。衛理公會和浸禮會的牧師主持葬禮時,沒有固定的祈禱文,而是根據具體情況邊想邊說,而且往往要說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淚,死者家的婦女號啕大哭。為親密的朋友舉行的葬禮,如果隻讀幾篇簡短的祈禱文就算完了,鄰居們會感到驚訝、傷心,乃至憤怒的。這一點,阿什利比誰都清楚。這件事會在飯桌上談上幾個星期,全縣的人都會認為奧哈拉姐妹對父親不夠敬重。
所以,阿什利歉意地看了卡琳一眼,接著就又低下頭,背誦起聖公會葬禮祈禱文了。他以前在“十二橡樹”曾多次用這篇祈禱文給奴隸們送葬。
“我能使你複活,我能給你生命……無論何人……凡信我者,必將永生。”
這篇祈禱文他也沒有記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時甚至停下來,回憶下麵應該怎麽說。但是他這樣一字一頓地說,卻顯得更為感人。原本沒掉淚的人現在開始紛紛掏手絹了。他們都是虔誠的衛理公會教徒和浸禮會教徒,所以都認為這是一次天主教儀式,起初他們以為天主教儀式都是莊嚴肅穆,不動感情的,現在卻改變了看法。斯嘉麗和休倫對此也同樣無知,還覺得阿什利的話既入耳又動聽呢。隻有梅拉妮和卡琳意識到虔誠的愛爾蘭天主教徒正在用英國國教的儀式安葬。隻是卡琳已經悲傷過度,對阿什利的背叛又太傷心,根本沒有辦法阻止。
阿什利背完後,睜大他那雙悲哀的灰眼睛,環顧四周。他與威爾交換了個眼色,就說:“有誰想講幾句話嗎?”
塔爾頓太太的嘴唇緊張地動了動,可是沒等她開口,威爾就邁步向前,站在棺材麵講起話來。
“朋友們,”他的聲音很單調,“我頭一個出來講話,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太狂妄了,因為我是大約一年前才認識奧哈拉先生的,而你們已經認識了二十年,甚至更久。不過我有一條理由:他要是能夠再活上一個月,我就可以叫他爸爸了。”
人們露出驚訝的神色,但他們都很有教養,不會嘀嘀咕咕,但是他們的腳交替挪動,眼睛盯著卡琳低垂的頭。大家都知道威爾對卡琳傾心。威爾看到大家的眼神,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即將和休倫小姐結婚,隻等牧師從亞特蘭大前來主持婚禮,我想我是有權第一個講話的。”
威爾的話還沒說完,人群裏就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這聲音裏既包含著憤怒,也包含著失望。大家因為威爾替塔拉出了大力,都喜歡他,都尊敬他。大家也都知道他喜歡卡琳,因此當聽到他要和人人厭棄的休倫結婚時,都感到無法接受。善良的威爾怎麽會和那個卑鄙可惡的小人休倫·奧哈拉結婚呢?
氣氛一度十分緊張。塔爾頓太太兩眼射出了憤怒的目光,嘴唇動了動,仿佛要說什麽,卻沒有說出聲來。在一片沉默中,隻聽見麥克雷老爹高聲懇求孫子告訴他剛才威爾說了些什麽。威爾麵對眾人,臉色依然溫和,但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卻好像在說,看誰敢對他未來的妻子說三道四。人們一時間難以決定究竟是繼續疼愛威爾,還是堅持鄙視休倫。後來還是威爾勝利了。他繼續講下去,好像剛才的停頓很自然似的。
“我不像你們,沒能在奧哈拉先生風華正茂的時候認識他,我隻知道他是位善良的老先生。我從你們那裏知道了他過去的作為。我想在這裏說的是:奧哈拉先生是一位愛爾蘭戰士、一位南方紳士、一位矢誌不渝的邦聯支持者,這三種品質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像他這樣的人今後恐怕難得一見,因為產生像他這樣紳士的時代和他本人一樣,已經過去了。他雖然出生在國外,但卻比我們所有人都更具有佐治亞人的特質。他和我們一起生活,他熱愛我們的土地,而說到最終歸宿,他和那些戰死的士兵一樣,是為我們的事業而獻身的。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他有我們的優點,也有我們的缺點,有我們的長處,也有我們的短處。他和我們相同的是,一旦下定決心,什麽力量也阻攔不了他,什麽人也嚇不倒他,外界的任何事物都不能讓他屈服。
“當英國政府要絞死他時,他並不害怕。他拔腿就跑,離開了家鄉。他剛來美國的時候很窮,可是他一點也不害怕,他找到了工作,掙到了錢。這個地方原來是一片荒野,印度安人剛被趕走,但是他並不畏懼,硬是在荒野中開辟出一個大種植園。戰爭爆發後,他的錢越來越少了,可是他並不怕再過窮日子。北方佬來到塔拉以後,要燒他的房子,要殺死他,可是他一點也不害怕,也從未屈服。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寸步不讓。所以我說他具有我們共同的優點,那就是外界的任何事物都不能讓我們屈服。”
“但是他也有我們的缺點,可以從內部被打敗。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整個世界都不能讓他屈服,但他的心卻不能做到這一點。奧哈拉太太去世時,他的心也死了,他被打敗了。他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奧哈拉先生了。”
威爾說到這裏,停了一下,默默地掃視了周圍的人群一眼。他們站在烈日下,好像被施了魔咒,固定在地上了。無論他們對休倫多麽憤慨,這時也都忘得幹幹淨淨。威爾的目光在斯嘉麗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微眨了眨,仿佛內心在微笑,給她一些安慰。斯嘉麗一直在抑製著自己的淚水,這時威爾的眼神的確讓她感到了安慰。威爾講的都是大實話,沒有故弄玄虛地說什麽在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裏團聚之類的話,也沒有勸她屈從於上帝的意旨。斯嘉麗一向覺得越是大實話,就越有力量,越能讓人感到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最後出了那樣的事對死者有所輕視。我們大家也都和他一樣,都有同樣的弱點和短處。無論是北方佬,還是提包黨,無論是艱難時世,苛捐雜稅,還是嚴重的饑餓,凡是不能壓垮我們的,也同樣不能壓垮他。但是我們內心的脆弱卻能在瞬間把我們毀掉。並不是要等到失去親人才會觸動我們的感情,每個人都各不相同。我的意思是,也許對奧哈拉先生來說,死了會更幸福……這就是我為什麽說大家不必再為奧哈拉先生悲痛了。那時謝爾曼打到這裏,奧哈拉先生失去妻子,我們是該為他感到悲痛。而如今他的肉身已經回歸靈魂,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麽理由為他感到悲痛。如果還感到悲痛,就太自私了。我愛他,就像愛自己的父親一樣,所以才會這樣說……如果大家不介意,今天就講到這裏。親人們都很難過,再嘮叨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威爾說完這話,轉身朝著塔爾頓太太,低聲說:“夫人,能不能請您扶著斯嘉麗回屋裏去?不能讓她在太陽底下站這麽長時間。方丹奶奶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當然,我可不是說她有對死者不尊敬的意思。”
話題突然從頌揚死者轉到自己身上,這讓斯嘉麗吃了一驚,看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她,她的臉立刻就紅了,覺得很難為情。她已經顯懷了,威爾為什麽還要加以宣揚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氣憤地瞪了威爾一眼,威爾則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隻好屈服了。
威爾的眼神好像在說:“請吧!我是有意這樣做的。”
他已經成了這個家的主人了。斯嘉麗無可奈何地朝塔爾頓太太走去。由於威爾故意把塔爾頓太太的注意力從休倫身上引開,而塔爾頓太太一向對生育問題最感興趣,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都一樣,於是她便挽起了斯嘉麗的胳膊。
“到屋裏去吧,寶貝。”
她臉上露出慈祥熱心的樣子,斯嘉麗隻得由她攙著走,人們給她讓出一條路來。經過時,大家都低聲向她表示同情,有人還伸出手拍拍她,表示安慰。她走到方丹奶奶麵前時,老太太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對她說:“孩子,我扶著你進去吧。”她還用嚴厲的目光看了看薩莉和小方丹小姐,說:“你們不用跟來,我自己行。”
她們慢慢穿過人群,人群隨即又合攏了。她們沿著樹蔭下麵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爾頓太太顯得太熱心,使勁托著斯嘉麗的胳膊肘,幾乎要把斯嘉麗提得腳不著地了。
“唉,威爾為什麽要那樣做啊?”等她們走遠了,別人聽不見了,斯嘉麗激動地說,“他這不是等於在說:‘你們看哪!她要生孩子了!’”
“怎麽,難道你不是要生孩子嗎?”塔爾頓太太說,“威爾那樣做是對的。你本來就不該在大太陽底下站著,你要是曬暈了,會流產的。”
“威爾並不是擔心她流產。”方丹奶奶氣喘籲籲地說。她吃力地穿過前院,朝房前的台階走去,臉上露出一絲冷笑,一副“我全知道”的樣子。“威爾很聰明,比阿特麗思,你要知道,他不希望我們倆再待在墓地旁了。他怕我們說些難聽的話,知道這是打發我們的唯一方法……還不光是這樣,他不願意讓斯嘉麗聽見泥土蓋棺的聲音。他這樣做是對的。斯嘉麗,你要記住,你隻要沒聽見往棺材上蓋土的聲音,死去的人對你說來就還沒有死。而你一旦聽見了那聲音……哎呀,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種聲音,因為它意味著終結。要上台階了,孩子,扶我一下,比阿特麗思。斯嘉麗用不著拐杖,也用不著你攙。我倒正像威爾剛才說的,精神不大好。威爾知道你很得父親寵愛,你已經夠受的了,他不想讓你受更多的罪。休倫做了虧心事,理應在那裏頂著;而卡琳則有上帝保佑。你就沒有什麽可依靠的了,孩子,是不是?”
“是的。”斯嘉麗回答道。她攙著老太太上台階,心裏有些吃驚。老太太聲音雖沙啞,但卻說得很有道理。“除了媽媽,我從來沒有什麽依靠。”
“可是你失去母親以後,卻發現自己能獨立生活了,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了。你爸就是這樣。威爾說得對,你用不著難過,你爸離開埃倫就沒法活了,現在他離開了人世,反而更幸福了。我也一樣,等我去跟老醫生做伴的時候,會更幸福。”
她說這話並沒有想博得別人的同情,她講得很輕鬆,很自然,仿佛老伴依然活著,就在瓊斯博羅,坐上小馬車,一會兒就能再見麵。方丹奶奶一生經曆的事太多了,根本不懼怕死亡。
“不過,您也可以獨立生活呀。”斯嘉麗說。
“說的是沒錯,不過有時候太難熬了。”
“哎,奶奶,”塔爾頓太太插話說,“你不該對斯嘉麗說那樣的話,她已經夠難過的了。她從外地趕回來,衣裳不合身,心裏那麽難過,天氣又這麽熱,這就足以讓她流產了,你還在這裏添亂,說什麽痛苦呀,悲傷呀之類的。”
“活見鬼!”斯嘉麗煩躁地說,“我並不覺得難過,我也不是那種動輒流產的笨蛋。”
“那很難說,”塔爾頓太太那說話的口氣像是無所不知似的,“我的頭胎因為看見公牛頂了家裏一個黑奴,就流產了。你還記得我那匹棗紅馬內莉吧,那可是匹頂健康的馬,可是它容易緊張。要不是我看得緊,它早就——”
“閉嘴,比阿特麗思,”老太太說,“斯嘉麗肯定不會流產的。咱們在過道裏坐一會兒,這裏有穿堂風,涼快。比阿特麗思,你到廚房去看看有沒有脫脂牛奶,給我們拿一杯來,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沒有酒,我想喝上一杯。咱們就坐在這兒,等他們來告別以後再走。”
“斯嘉麗該上床去歇歇了。”塔爾頓太太打量了斯嘉麗一番,堅持說,完全是一副專家的口吻,好像連預產期是幾點幾分都能算出來似的。
“去吧。”老太太說著,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爾頓太太便隨手把帽子往碗櫥上一扔,用手指攏了攏她那濕漉漉的紅頭發,朝廚房走去。
斯嘉麗往後靠在椅子上,解開緊身衣最上麵的兩個扣子。過道的頂很高,陰涼而昏暗,風從屋後穿堂而過,感覺特別涼爽。斯嘉麗順著過道朝客廳望過去,那裏原來停放著傑拉爾德的靈柩。不過此刻她顧不上多想父親,又把眼光移到壁爐上方懸掛的外祖母羅比拉德的肖像上。這幅肖像雖然有刺刀破壞的痕跡,但那高挽的頭發、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態,依然和往常一樣,使她感到精神振奮。
“我真不知道哪個更讓比阿特麗思·塔爾頓更心疼,是丟了孩子,還是丟了馬匹?”方丹奶奶說,“她對吉姆和那幾個閨女從來都不怎麽上心,你知道嗎?她就是威爾剛才所說的那種人,她身上的發條已經斷了。有時候我都懷疑哪天她是不是也會走你爸的那條路。她隻有親眼看著人生孩子或者馬下駒兒的時候才高興,此外就沒有什麽能讓她高興。她那幾個閨女都沒有出嫁,在本地也不大可能找到丈夫,但是她就是不操心。她骨子裏缺少大戶人家的範兒,純粹是個小市民……威爾說要娶休倫,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斯嘉麗兩眼直視著老太太。天哪,她記得曾經對這位方丹怕得要命。哎呀,她已經長大了,老太太要是再來摻和塔拉的事,她會立刻對老太太說見鬼去的。
“他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嘛。”老太太直言不諱地說。
“是嗎?”斯嘉麗傲慢地頂了她一句。
“別那麽傲氣了,小姐,”老太太反唇相譏,“我現在不會攻擊你那寶貝妹妹了。我要是沒離開墳地,也許會說些什麽。我的意思是這周邊男人少,威爾可以隨便挑,比如比阿特麗思的四隻‘野貓’,還有芒羅家的姑娘、麥克雷家——”
“他準備娶休倫,事情就是這樣的。”
“休倫能撈到他,真是走運。”
“塔拉能撈到他,才真是走運呢。”
“你很喜歡這地方,是不是?”
“沒錯。”
“所以,隻要有個男人來照料塔拉,你才不管她是不是下嫁呢?”
“下嫁?”老太太的這種想法讓斯嘉麗嚇了一跳。“什麽下嫁?如今女孩子隻要能找到一個丈夫來照顧她,下不下嫁有什麽關係?”
“這個問題值得討論。”老太太說,“有人會說你說的是大實話,也有人會說你這是把門檻降低了,而這門檻是一絲一毫也降低不得的。威爾無論怎樣說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們家有些人卻是上等人啊。”
老太太敏銳的老眼朝著外祖母羅比拉德的肖像望去。
這時,斯嘉麗想到了威爾: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揚,性情溫和,總在嚼一根草根兒,看上去無精打采,像南方大部分窮人那樣。他沒有一長串有錢有勢血統高貴的祖先,他家祖輩剛踏上佐治亞州的土地時,旅費說不定還是借來的;甚至說不定還是奴隸。威爾本人也沒上過大學,實際上他隻在一所鄉下學校念過四年書。他誠實可靠,踏實肯幹,不過他的確不是上等人。從羅比拉德那一脈來說,休倫確實是下嫁了。
“看來你不反對讓威爾到你們家來了?”
“是的。”斯嘉麗凶狠地回答說。老太太要是敢來反對,她會立刻撲過去。
“那你吻我一下吧,”老太太出人意料地說,露出了讚許的笑容,“我從沒像此刻這樣喜歡你,斯嘉麗。你從小就固執,硬得像個山核桃。除了我自己,我不喜歡固執的女人。不過我的確喜歡你的待人接物。對於你無能為力的事,即使你不讚成,也不會大吵大鬧。你像是個好獵手,做起事來幹淨利落。”
斯嘉麗笑了笑,心裏卻沒多少底氣,不過看著老太太把布滿皺紋的臉湊了過來,她便順從地輕輕吻了一下。雖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這番稱讚是何用意,但她還是感到很高興。
“你讓休倫嫁給一個下等人,哪怕大家都喜歡威爾,可還是會有許多人要議論你的。他們會異口同聲說威爾真是個好人,同時又說奧哈拉家的小姐竟然屈尊下嫁,真是太可怕了。不過這種話你也不必介意。”
“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說些什麽。”
“這我倒是有所耳聞。”老太太的語氣裏略帶點尖酸刻薄的味道,“嗯,不要介意別人議論什麽,這樁婚姻說不定會很美滿的。當然嘍,威爾還會是一副窮酸相,結婚也不會讓他更會說話。他即使能賺上一大筆錢,也不可能像你父親那樣,為塔拉增光添彩。窮光蛋是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過威爾卻有一顆紳士的心,天生就知道應該怎麽辦。剛才在墳地裏,我們的想法全是錯的,隻有像他這樣一個天生的紳士才能準確指出我們的錯誤,加以糾正。世上沒有什麽東西能夠打敗我們,可是我們卻偏偏死抱著失去的東西不放,老想著過去,那會毀了我們自己的。對休倫來說,對塔拉來說,威爾的確不錯。”
“這麽說來,您是讚成我讓他娶休倫了?”
“天,不,”老太太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倦和苦澀,但卻很堅定,“讚成窮小子高攀名門世家?呸!我怎麽能讚成讓下等人和上等人結合呢?嗯,窮光蛋也許善良,可靠,誠實,不過——”
“可是您剛才還說這門婚事可能很美滿的呀!”斯嘉麗不解地說。
“噢,我認為休倫嫁給威爾是件好事,其實她嫁給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為她很需要有一個丈夫。到哪兒去找呢?你又到哪兒去為塔拉找一個好管家?不過這不等於說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你不也一樣嗎?”
“可是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呀,”斯嘉麗一麵想,一麵琢磨著老太太的意思,“威爾娶休倫,我很高興呀。她為什麽會認為我介意呢?她憑想象就認為我介意,她總是這樣。”
斯嘉麗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點不好意思。別人把他們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強加於她,說她如何如何,她當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搖著芭蕉扇,麻溜地接著說:“我和你一樣,也不讚成這樁婚事,但又講究實際,你也一樣。碰上不順心的事,而又沒有辦法,喊叫哭鬧都無濟於事。這樣子對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娘家和夫家經曆的曲折比誰都多,所以我知道該怎麽辦。我們總是說:‘不要喊叫隻要笑,時機自然會來到。’我們一麵微笑,一麵等待機會,到後來就都成了渡過難關的專家了。這也是迫不得已啊,我們押寶總押不到點子上。碰上胡格諾教派,我們逃出了法國;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黨,我們逃出了英格蘭;碰上查理王子篡權,我們逃出了蘇格蘭;碰上黑人,我們又逃出了海地;現在又給北方佬打敗了。可是每一次我們用不了幾年就又出人頭地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說到這裏,她把頭一揚,斯嘉麗覺得說她活脫脫就是一隻會說話的老鸚鵡。
“不,我不知道。”斯嘉麗客氣地回答說。不過她其實膩煩透了,和那天聽方丹奶奶講克裏克人暴動的故事那天一樣。
“哦,原因是這樣的。我們懂得低頭,既然避不了,我們就低頭。我們不是小麥,而是蕎麥。小麥熟了的時候,因為是幹的,不能隨風彎曲,風暴一來,就都倒了。蕎麥熟了的時候,裏麵還會有水分,可以彎曲。大風過後,幾乎還和原來一樣挺拔。我們不是脖子一擰硬幹的人。刮大風的時候,我們是柔和順從的,因為我們知道這樣最有利。遇到困難,我們向無法回避的事情低頭,不需要大吵大鬧。我們微笑,我們幹活,我們等待時機。我們與下等人虛與委蛇,獲得我們能夠得到的東西。等到我們足夠強大時,就把那些墊腳石踢開。這就是渡過難關的竅門,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著說,“現在我可把這竅門教給你了。”
老太太說罷,格格笑了起來,雖然她的話相當惡毒,可她自己卻好像覺得十分有趣。她似乎以為斯嘉麗會對她的話有所評論,可是斯嘉麗還不大理解她這番話,一時也沒有什麽好說的。
“你沒看見。”老太太繼續說,“我們這類人倒下後,還會爬起來,可是近在咫尺的許多人卻不是這樣。瞧瞧凱瑟琳·卡爾弗特。你看她都成了什麽樣子。窮鬼一個!比她嫁的那個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麥克雷一家,也窮困潦倒,一籌莫展,既不曉得該做什麽,也不曉得該怎麽做,甚至也不想做。他們整天隻曉得哀歎舊日好時光。再來看看——哎,除了我們的亞曆克斯和薩莉,除了你和吉姆·塔爾頓,還有他的幾個女兒和另外幾個人,左鄰右舍看誰都一樣。別的人都永遠倒下了,他們缺少精力,也缺乏重新站起來的勇氣。這些人隻知道錢,隻知道黑奴,現在錢沒有了,黑奴也沒有了,他們也就破落了,成了窮光蛋。”
“你忘了威爾克斯一家了。”
“不,我沒有忘記。我想自己還是禮貌點的好,就沒有提他們,畢竟阿什利還在你們家做客呢。你既然提到他們,我們就來瞧瞧他們家的情況吧。那個英蒂雅,聽說已經成了一個幹癟的老太婆,就因為斯圖·塔爾頓死了,就成天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寡婦似的,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紀是不小了,不過她要是想找,還可以找個死了老婆帶著一大幫孩子的男人嘛。那可憐的霍妮簡直像個花癡,想找男人都快想瘋了。至於阿什利,瞧他那副樣子!”
“阿什利可是個好人。”斯嘉麗頂了她一句。
“我沒說他不是好人,可他就像個四腳朝天的烏龜,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是威爾克斯一家能渡過眼前這難關,他們靠的是梅拉妮,而不是阿什利。”
“梅麗!我的天!奶奶,您在說些什麽?我和梅麗在一起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還不了解她?她可是弱不禁風,膽小怕事,連對鵝吆喝一聲的勇氣都沒有。”
“唉,梅麗是個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對阿什利太不公平了。他——”
“哎喲!阿什利除了會看書,別的什麽都不行。碰上目前這種困境,他是無法擺脫的。我聽說,十裏八鄉就數他農活幹得最差。如今你隻要把他和亞曆克斯比一比就知道了。戰前,亞曆克斯是個最無用的花花公子,除了想弄條新領帶,喝得爛醉,朝人亂開槍,或者追那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外,整天無所事事。你再看看現在!他學會了種地,因為不學不行,不學就得餓死,我們全都得餓死。如今在這十裏八鄉,他棉花種得最好。是的,小姐,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養豬,養雞,他也很在行。哈!他還是個好小夥子,別看他脾氣不好。他知道怎樣等待時機,隨機應變。等這重建苦難一過,你就等著瞧吧,我們家亞曆克斯馬上就會闊起來,跟他的父親和祖父一樣有錢。而阿什利呢——”
斯嘉麗聽她這樣貶低阿什利,感到心痛。
“我覺得這都是些無稽之談。”她冷淡地說。
“哦,怕不見得吧,”奶奶銳利的目光盯住她,“自從你去了亞特蘭大,你走的就是這麽一條路。嗯,沒錯!別看我們待在鄉下,你耍的那些手段我們也都聽到了。時代變了,你也跟著變了。我們聽說你討好北方佬,討好窮白人,還討好從北方來的有錢的提包黨,想從他們身上騙錢騙財。我還聽說你裝得一本正經呢。不錯,就這麽幹下去,把他們的錢都刮出來,一個子兒也別剩。等你刮夠了,他們不能再為你效勞了,就踢在他們臉上。你一定要這樣做,而且要做好,因為要是讓那些窮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
斯嘉麗兩眼盯著她,雙眉緊皺,揣摩她這番話的意思。她還是不大明白,而且對老太太把阿什利描繪成四腳朝天的烏龜仍然餘怒未消。
“我覺得您這樣說阿什利是不對的。”她突然說。
“斯嘉麗,你好糊塗啊。”
“那是您的看法。”斯嘉麗粗魯地說,恨不得上去給她一記耳光。
“要是說起幾塊錢、幾毛錢,你是夠精明的,不過那是男人精明。不過作為女人,你卻一點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也算不上精明。”
斯嘉麗聽到這話,頓時兩眼冒火,兩隻手不停地攥緊又放開。
“噢,是嗎?請問為什麽呢?”
“理由多著呢。”
奶奶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這時斯嘉麗突然意識到老太太看上去很累很累,而且老得不成樣子。她兩隻雞爪般的小手握在一起,搭在扇子上,和死人的手一樣蠟黃蠟黃的。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斯嘉麗的怒氣就全消失了。她往前湊了湊,雙手抓起老太太的一隻手。
“您真會裝蒜,”斯嘉麗說,“您嘮叨了半天,一句真心話都沒有。您一直不停地說,是不是想讓我不要想爸爸,是不是?”
“你別糊弄我!”老太太毫不客氣地說,猛地抽回手,“不單是這個原因,還因為我的話有道理。隻是你太笨,不能領會罷了。”
斯嘉麗聽了這帶刺的話並不介意,笑了笑。剛才她心裏還為老太太說阿什利的話生氣,現在這氣已經全消了。她意識到老太太也就隨口說說而已,感到很高興。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要謝謝您。您真好,特意來和我說說話。關於威爾和休倫的婚事,我很高興您和我的意見相同,雖然——雖然許多人對此並不讚成。”
這時,塔爾頓太太順著過道走來,手裏端著兩杯脫脂牛奶。她什麽家務事都幹不好,兩杯奶灑了一路。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這兩杯奶,”她說,“快喝了吧,他們馬上就要從墳地回來了。斯嘉麗,你真要讓休倫嫁給威爾嗎?我不是說威爾和她不般配,要知道,他可是個窮光蛋呀,而且——”
斯嘉麗和奶奶互相遞了個眼色。那雙老眼中露出一絲嘲諷的神色,而這種神色在斯嘉麗的眼睛中得到了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