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和平到來後的那個溫暖的夏天,塔拉與世隔絕的狀態突然被打破了。在隨後好幾個月裏,一些滿臉胡須,走壞了腳,總是餓著肚子的稻草人源源不絕地翻過紅土山坡,來到塔拉種植園,在屋前陰涼的台階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裏過夜。他們都是些複員回家的邦聯軍人。火車把約翰斯頓的殘餘部隊從北卡羅來納運到亞特蘭大,他們在那裏下車後,就隻好長途跋涉步行回家了。這股人流過去以後,又來了弗吉尼亞軍隊中的一批疲憊的老兵,然後是從西部軍中複員的人。他們全都在往南邊的家裏趕,雖然他們的家可能已不存在,他們的親人也早已逃散或死掉了。他們大都步行,隻有極少數幸運的人騎著投降協議允許保留的瘦骨嶙峋的馬和騾子。這些牲畜全都又累又乏,即使是外行人也能斷定它們絕對走不到佛羅裏達和南佐治亞。

回家去!回家去!這是士兵們心中唯一的想法。有些人沉默憂鬱,有些人卻比較快活,絲毫沒把困難放在心上,不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那就是一切都已過去,他們就要回家了。正是這一想法支撐著他們。很少有人表示怨恨,要怨恨也讓女人和老人去怨恨。他們英勇地戰鬥過,被打敗了,願意在他們為之戰鬥的旗幟下和平地種地過日子。

回家去!回家去!他們別的什麽也不談,不談打仗也不談受傷,不談坐牢也不談未來。以後,他們可能會重溫這些戰爭,要把他們曾經的搞笑、搶劫、衝鋒、挨餓、強行軍和負傷,通通告訴子孫,可是現在不談這些。他們有的缺胳膊短腿,有的瞎了一隻眼,但更多的人帶著槍傷。要是他們活到七十歲,每到陰雨天,這些槍傷就會疼痛,不過現在還不要緊。至於以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年老的和年輕的,健談的和沉默的,富裕的和貧窮的,他們都有兩種共同的東西:虱子和痢疾。邦聯士兵已經虱多不癢了,對虱子已經毫不介意,甚至當著婦女麵也會泰然自若地搔起來癢來。至於痢疾,也就是女人們委婉地稱之為“血汙”的那玩意兒,從士兵到將軍,仿佛誰都不放過。四年的半饑半飽,四年粗糙的、半生不熟和腐爛發酸的配給食品,讓這些人全都得了痢疾。在塔拉停留的士兵要麽剛開始康複,要麽病得更厲害了。

“整個邦聯軍部隊裏就沒一個肚子是好的。”奶娘一麵流著汗在爐子上煎黑莓根湯藥,一麵沮喪地評論說。黑莓根是埃倫拿來治這種病的獨家秘方。“據俺看,打垮咱們的不是北方佬,倒是咱們自家的肚腸。先生們總不能一麵拉肚子,一麵打仗嘛。”

奶娘給他們所有人都吃這個藥方,也沒愚蠢地問他們的腸胃情況究竟怎樣;所有人都乖乖地皺著眉頭喝下她給的這種黑湯,也許還記得在很遠的地方曾經也有這樣嚴厲的黑女人用無情的手喂他們吃過藥呢。

奶娘在住宿方麵,態度也一樣堅決:凡是身上有虱子的士兵都不許進入塔拉種植園。她把他們趕到濃密的灌木叢後麵,給他們一盆水和一塊含強堿的肥皂,叫他們脫下軍裝,好好洗浴一番,還準備了被褥和床單,讓他們**,同時她用一口大鍋把他們的衣服煮起來,直到虱子被徹底消滅為止。姑娘們激烈反對,說這樣做太讓士兵們丟臉了。奶娘則回答,要是將來姑娘們發現自己身上也有虱子,那不是更丟臉嗎?

等到幾乎每天都有士兵到達的時候,奶娘就提出抗議,反對讓他們使用臥室。她總是害怕有個把虱子逃過了一劫。斯嘉麗知道跟她爭論也無濟於事,便把那間鋪了厚天鵝絨地毯的客廳改成宿舍。奶娘認為讓這些大兵睡在埃倫親手編織的地毯上簡直是一種褻瀆行為,便大聲嚷嚷起來,可是斯嘉麗卻態度堅決,他們總得有個地方睡嘛。而且,自從幾個月前投降以來,地毯上的絨毛已開始出現磨損的痕跡,尤其是鞋跟踐踏和靴刺不小心劃著的地方,連那下麵的線紋經緯線都露出來了。

每個士兵到來後,她們都會急切地詢問阿什利的消息。滿肚子怨氣的休倫則老是打聽肯尼迪先生的情況。可是這些士兵誰也沒聽說過這兩個人,也不想談失蹤的那些人。隻要他們自己還活著就夠了,誰還高興去管成千上萬座無名墳墓呢。

每次失望之後,全家人都鼓勵梅拉妮,讓她不要灰心喪氣。當然,阿什利沒有死在獄中。如果他真的死了,牧師會寫信通知的。當然,他就要回來了,不過他所在的監獄離這裏有些遠。可不,坐火車也得幾天呢,阿什利要是也像這些人步行的話……那他幹嗎不寫封信呢?哦,親愛的,你知道眼下的郵路是個什麽情況——即使在那些已經恢複了的地方,也很不可靠,丟三落四的。不過如果——如果他在回家的路上死了呢。要是那樣,梅拉妮,肯定會有北方佬女人寫信告訴我們的呀!北方佬女人!呸!梅麗,北方佬女人的確也有好人。嗯,沒錯,是有好人!上帝不可能讓整個國家連幾位好的婦女都沒有的!斯嘉麗,你記得在薩拉托加那一次,我們不就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北方佬女人嗎?——斯嘉麗,你跟梅麗談談那個女人吧!

“好女人,去你的吧!”斯嘉麗答道,“她問我們家養了幾隻獵狗用來追趕黑人呢!我同意梅麗的看法。無論男的女的,我從沒見過一個好的北方佬。不過你別哭,梅麗,阿什利會回來的。路很遠,而且可能——可能他還沒弄到靴子呢。”

想到阿什利光著腳走路,斯嘉麗差點哭出來。讓別的士兵穿著破衣爛衫,用麻布袋和破毯子裹著腳,一瘸一拐去走路吧,可別讓阿什利這樣。他應當騎一匹風馳電掣般的快馬,身穿漂亮的衣裳,腳蹬雪亮的靴子,頭戴插著羽毛的帽子。阿什利也已經淪落到這些士兵的樣子,她要是敢這麽想一想,都是極度的墮落啊。

六月的一個下午,全家人都聚在後麵走廊上,急切地看著波克將頭一個半熟的西瓜剖開,這時屋前車道上忽然傳來馬踏碎石的聲音。普麗絲沒精打采地動身朝前門走去,其餘的人都留在後麵熱烈爭論,如果門外的來客又是一個士兵的話,他們究竟是把西瓜藏起來,還是留到晚餐時再吃。

梅麗和卡琳在小聲嘀咕,說士兵也應當分一份,可斯嘉麗在休倫和奶娘的支持下,示意波克快去把西瓜藏起來。

“別傻了,姑娘們!我們自己還不夠吃呢,要是外麵還有兩三個餓急了的士兵,我們誰都別想嚐一口。”斯嘉麗說。

就在波克緊抱著那小西瓜站在那裏,不知到底怎麽辦時,他們卻聽到了普麗絲的喊叫聲。

“我的上帝啊!斯嘉麗小姐!梅麗小姐!快出來呀!”

“是誰?”斯嘉麗驚叫道,從台階上跳起來,穿過過道直往外跑,梅拉妮則和她跑個並排,別的人也隨即一哄而出。

一定是阿什利,她想。哦,也許——

“是彼得大叔!劈裏啪啦小姐家的彼得大叔!”

他們一齊朝著前廊上奔去,看見劈裏姑媽家那個頭發花白的高個子老暴君,正在從一匹尾巴細長的老馬背上爬下來。老馬背上還捆著一塊褥子當馬鞍呢。他那張寬寬的黑臉上,既想表現出一貫的莊嚴,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老友重逢時的歡樂,結果就使得他額頭皺成了幾道深溝,而他的嘴卻像沒牙的老獵狗似的咧開了。

人人都跑下台階去歡迎他,不管黑人白人,都爭著跟他握手,問問題,不過梅拉妮的聲音比誰都響。

“姑媽沒生病吧,是不是?”

“沒有,太太。隻是有點不舒坦,感謝上帝!”彼得回答說。他先是嚴厲地看了一眼梅麗,然後又看了看斯嘉麗,這樣她們便會忽然感到內疚,卻又不明白個中原因。“她不怎麽舒坦,不過她對你們兩位年輕小姐可是很生氣,而且認真說起來,俺也有氣呢!”

“怎麽啦,彼得大叔!究竟是什麽——”

“你們都休想為自己找借口。劈裏小姐難道沒給你們寫過信,叫你們回家去嗎?俺可看見她邊寫邊哭,而你們卻總是回信說這個小農場事情太忙,回不去,不是嗎?”

“彼得大叔,可是——”

“你們怎麽能把劈裏小姐一個人丟開不管,讓她擔驚受怕呢?你們和俺一樣清楚,她可從來沒一個人生活過,從梅肯回來後就一直坐立不安。她叫俺來老實告訴你們,她真不明白你們怎麽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把她給拋棄了。”

“嘿,別說了!”奶娘尖刻地說。她聽到有人把塔拉叫作“小農場”,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毫無疑問,一個城裏長大的黑人哪裏弄得清小農場和大種植園的區別。“難道俺們就沒有困難的時候了?俺們這裏就不會更需要斯嘉麗小姐和梅麗小姐?劈裏小姐要是真的需要,怎麽沒去請求她兄弟幫助呢?”

彼得大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俺們已經多年不跟亨利先生來往了,何況俺們現在已太老了,不適合重新開始呢。”他回過頭來看著姑娘們,而她們兩位正強忍著笑呢。“你們這些年輕姑娘應當感到羞恥,把可憐的劈裏小姐單獨丟在那裏。她的朋友半數都死了,而剩下的一半都住在梅肯,再加上亞特蘭大到處都是北方佬大兵和新放出來的下流黑人。”

在受到彼得大叔的譴責時,兩位姑娘都盡量把臉繃住,可是一想到劈裏姑媽居然會打發彼得來責備她們,並要把她們帶回亞特蘭大去,便再也控製不住了,不由得一陣狂笑,彼此靠著肩膀才沒有倒下去。自然,波克、迪爾茜和奶娘聽見這位對她們親愛的塔拉妄加菲薄的人受到了藐視,也樂得大聲哄笑了一陣。休倫和卡琳也格格地笑著,連傑拉爾德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人人都在笑,隻有彼得不笑,兩隻笨大的八字腳交替挪動著,越來越生氣。

“你怎麽了,黑鬼?”奶娘咧著嘴問,“難道你老得連女主人也保護不好了?”

彼得怒不可遏。

“太老了!俺太老了?不,太太!俺還能跟往常一樣保護劈裏小姐呢。俺們逃難時,俺不是一路護送她到梅肯了嗎?北方佬打到梅肯時,她整個人嚇暈了,不是俺保護著她嗎?不是俺弄到了這匹老馬把她帶回亞特蘭大,並且一路保護著她和她爸的銀器嗎?”彼得站得筆直,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俺談的不是什麽保護,俺談的是態度如何。”

“誰的態度?”

“俺談的是有些人的態度,看見劈裏小姐獨自生活的態度。人們對那些獨自生活的未婚姑娘說盡了閑話。”彼得繼續說。很顯然,在他的心中,劈裏啪啦還是個十六歲的豐滿迷人的小姐呢,一定不能讓人說閑話。“俺是絕不讓人對她說三道四的。不,太太……俺已經跟她說過了,俺也絕不讓她請人住進來給自己做伴。俺已經跟她說過了。‘現在你還有自己的親侄女,最好讓她們來陪伴你。’可如今她的親侄女卻拒絕她了。劈裏小姐隻不過是個孩子罷了,而且——”

聽到這話,斯嘉麗和梅麗笑得更響了,一屁股坐到了台階上。最後梅麗擦幹了歡樂的眼淚,開口說話。

“可憐的彼得大叔,對不起,我笑你了!真的很對不起,真的。你看!請饒恕我吧,斯嘉麗小姐和我現在還回不去。也許到了九月,收過棉花以後,我能離開這兒。姑姑打發你一路跑來,難道就是要讓這把瘦骨頭把我們帶回去呀?”

被她這樣一問,彼得的下巴立即耷拉下來,那張皺巴巴的黑臉上也露出又愧疚又震驚的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縮回去,就像烏龜把頭縮進殼底下一樣。

“梅麗小姐,俺說過我已經老了,差點就忘了她打發俺幹什麽來了,那可是很重要的事呢,俺給你帶了封信來。劈裏小姐不信任郵局,也不信任任何人,專門叫我來送,而且——”

“一封信?給我的?誰寫的?”

“嗯,那是——劈裏小姐,她對我說,‘你,彼得,你去悄悄告訴梅麗小姐。’我說——”

梅麗一隻手放在胸口,從台階上站起身來。

“阿什利!阿什利!他死了!”

“沒有,太太!沒有,太太!”彼得一麵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裏摸索,一麵叫嚷著,聲音高得幾乎可以稱之為嘶喊了,“他還活著,這就是他寄來的信。他快要回來了。他——我的上帝!攙住她,奶娘!讓我——”

“不許你碰她!你這老笨蛋!”奶娘衝著彼得咆哮,一麵掙紮著扶住梅拉妮癱軟的身子,不讓她倒下,“你這個假正經的黑猴子!還說要悄悄告訴她呢!你,波克,抱住她的腳。卡琳小姐,托住她的頭。咱們把她抬到客廳裏的沙發上去。”

除了斯嘉麗以外,所有人都圍著暈倒的梅拉妮手忙腳亂,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有的去打水,有的去拿枕頭,一時間斯嘉麗和彼得大叔兩人給留在人行道上沒人管了。斯嘉麗剛聽到彼得帶來的消息時,一下子蹦了起來,隨後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生了根似的,呆呆地望著老人,而後者則站在那裏無力地揮動著那封信。彼得像個受了母親責罵的孩子似的,那張蒼老的黑麵孔顯得十分可憐,原先的莊嚴神氣此刻已經**然無存。

她一時間既說不出話來,也動彈不得,心裏卻在喊:“他沒有死!他就要回來了!”這消息給她帶來的既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而是震驚,乃至失去行動能力。這時彼得大叔的聲音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飄來,既帶有哀愁,卻又給人以安慰。

“我們家在梅肯有個親戚,威利·伯爾先生,給劈裏小姐帶來了這封信來。威利先生跟阿什利先生待在同一個牢房裏。威利先生弄到一匹馬,所以他很快就回來了。可阿什利先生是走路,所以——”

斯嘉麗從他手裏把信搶過來。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梅麗,是劈裏小姐的字,不過這並沒有讓她有絲毫猶疑。她打開信,裏麵一張劈裏小姐的字條隨即掉落在地上。信封裏裝著一張折好的紙,因為裝信的口袋不幹淨,所以紙髒兮兮的,邊上皺巴巴的,有點破。阿什利是這樣寫的:“薩拉·簡·漢密爾頓小姐轉,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市或瓊斯博羅‘十二橡樹’,喬治·阿什利·威爾克斯太太收。”

她顫抖著手把信箋打開,讀了起來:

“親愛的,我就要回家,回到你身邊來了——”

眼淚唰唰地從她臉上往下流,她讀不下去了。她隻覺得心在發脹,直到她感覺自己都快無法承受這巨大的喜悅了。她抓住那封信貼在胸口,跑上走廊的台階,跑過過道,經過那間鬧哄哄的客廳,徑直來到埃倫的辦公室。此時大家都還擁擠在客廳裏,正在救治不省人事的梅拉妮。斯嘉麗把門關上,鎖好,然後撲倒在那張下陷的舊沙發裏,哭著,笑著,吻著那封信。

“親愛的,”她小聲地說,“我就要回家,回到你身邊來了。”

常識告訴大家,除非阿什利長了翅膀,否則他要從伊利諾斯回到佐治亞,就得走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即使這樣,隻要有士兵在塔拉的林蔭道上出現,大家的心就禁不住急跳起來,仿佛每一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人都有可能是阿什利。即使不是阿什利,那個士兵也可能知道一點阿什利的消息,或者替劈裏姑媽帶來一封有關他的信。不管黑人白人,一聽到腳步聲,大家就向前廊上奔去。隻要看到一個穿軍裝的人影,不管是在柴堆旁、牧場上還是在棉花地裏,人人就有了理由飛跑過去。收到那封信以後的一個月裏,農田裏的活幾乎停頓了。誰都不願意阿什利到家時,自己卻不在家。斯嘉麗最不願意碰上這種情況了。既然自己都不能安心工作,她也就沒法堅持要別人認真勞動了。

但是一周又一周慢慢過去了,阿什利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什麽消息,於是塔拉又恢複了原先的秩序。心裏再渴望,也隻能到這一地步了。一種不安和恐懼悄悄溜進斯嘉麗的心裏,她擔心阿什利在路上出了什麽事。羅克島離這裏那麽遠,他獲釋出獄時,有可能身體虛弱或者病著呢。他身邊沒錢,所走過的區域又都是憎恨邦聯軍的地方。要是她知道他如今在哪裏,她倒願意寄錢給他,把她手頭所有的錢都寄去,哪怕讓全家人都餓肚子也罷,隻要他能夠坐火車迅速趕回來就行。

“親愛的,我就要回家,回到你身邊來了。”

她剛看到這句話時,心裏是一陣狂喜,以為是說他就要回到她身邊來了。如今冷靜下來,她才發現他原來是要回到梅拉妮身邊來呢,回到最近總是在屋子裏到處走動,高興得唱個不停的梅拉妮身邊呢。有時斯嘉麗恨恨地想,為什麽梅拉妮在亞特蘭大生孩子時竟然沒有死掉呀,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樣過些日子,她就可以嫁給阿什利,成為小博的好繼母。每當想到這些,她也並不急於向上帝祈禱,告訴上帝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對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還陸陸續續地來,有時一個兩個,有時一二十個,一般都餓著肚子。斯嘉麗絕望地想,這比經受一次蝗災還要可怕。她再次詛咒起那種好客的習慣來。這種習慣是在富足的時代盛行起來的,它規定對任何一個旅客,不分貴賤,都得留下住一晚,以盡可能體麵的方式連人帶馬好好地款待一番。她知道那個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可是家裏其餘的人卻不這樣想,那些士兵也不這樣想,所以每個士兵照樣受歡迎,仿佛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士兵沒完沒了地經過,她的心腸便漸漸硬了起來。他們吃的可都是塔拉養家糊口的糧食,斯嘉麗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以及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可不容易,而且那個北方佬皮夾裏的錢也不是永遠用不完。如今隻剩下幾張聯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幹嗎要養活這群餓鬼呢?戰爭已經結束了,再也不用他們保衛她的安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凡是家裏有士兵時,夥食必須盡量節儉一些。這個命令剛生效,她便發現梅拉妮說服波克在她的盤子裏少盛一點,把她那一份勻一點給士兵。自從生了孩子,她的身體一直都很虛弱呢。

“梅拉妮,你不能再這樣了,”斯嘉麗責罵說,“你自己還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點,你就會病倒的,那時我們還得服侍你。讓這些人挨餓去吧,他們經受得起。他們已經熬了四年,再多熬一會兒也無妨的。”

梅拉妮扭頭看著她,臉上不加掩飾地流露出激動的神情。斯嘉麗還是頭一次從她那雙寧靜的眼睛裏看到呢。

“唉,斯嘉麗,請不要責怪我!讓我這樣做吧。你不知道這對我有多大幫助。每次我把吃的分給一個挨餓的人,我就會想,也許在北邊的路上什麽地方,也有個女人把她的午餐分給了我的阿什利,幫助他早日回家,回到我的身邊來呢。”

“我的阿什利。”

“親愛的,我就要回家,回到你身邊來了。”

斯嘉麗一聲不響地轉身離開了。梅拉妮注意到,從那以後,家裏有客人時,餐桌上的食品豐富了些,他們要是一口沒吃,斯嘉麗還會抱怨。

有時士兵病得走不動了——這樣的士兵還不少,這時候斯嘉麗便讓他們躺在**,但並不特地照顧。每留下一個病人,就意味著多一張嘴吃飯,還得有人去護理他,這就意味著少一個勞動力來紮籬笆、鋤地、拔草和犁田。有個小男孩,臉上剛剛開始長出淺色茸毛,被一個騎馬去費耶特維爾的士兵扔到前廊上。這個士兵發現男孩昏迷不醒,躺在大路邊,便把男孩橫放在馬鞍上,帶到最近的一戶塔拉種植園。姑娘們認為他肯定是謝爾曼逼近米利奇維爾時,從軍校征調出來的士官生。可是結果誰也沒弄清楚,因為他沒有恢複知覺便死了,而且從他的口袋裏也找不出什麽線索來。

男孩長得很漂亮,顯然是個小紳士,而在更南邊的某個地方,一定有位婦女在守望著各條大路,琢磨著他究竟在哪裏,何時會回家,就像斯嘉麗和梅拉妮一樣,懷著急不可耐的心情,注視著每一個來到屋前的胡須男。她們把這個小士官生埋葬在她們家墓地裏,緊靠著奧哈拉的三個男孩。當波克往墓穴填土時,梅拉妮忍不住放聲慟哭,心想是不是有陌生人也在對阿什利長長的身軀做同樣的事呢。

還有一個士兵叫威爾·本提恩,也像那個無名無姓的男孩一樣,是在昏迷中被同伴放在馬鞍上帶來的。威爾得了肺炎,病情嚴重,姑娘們把他抬到**時,擔心他很快就會進墓地跟那個男孩做伴。

他有一張南佐治亞山地窮人特有的痢疾患者的蠟黃臉,淡紅色的頭發,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即使在昏迷中也顯得堅忍而溫和。他有一條腿被齊膝截掉了,馬馬虎虎地裝上了一段木頭。他顯然是個山地窮白人,就像她們剛埋葬的那個小男孩顯然是個農場主的兒子一樣。至於姑娘們為什麽會知道這個,她們也說不出來。毫無疑問,威爾跟許多到塔拉來的上等人比起來,並不比他們更髒,身上也不比他們有更多的毛和虱子。毫無疑問,他在說胡話時,絕不比塔爾頓家那對雙胞胎兄弟的語言更蹩腳。不過她們憑直覺卻很清楚,就像她們分得清純種馬和劣等馬一樣,他絕不是她們這個階級的人。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們盡力挽救他。

經受了北方佬監獄一年的折磨,拐著那條蹩腳的假腿步行了那麽遠,他已經十分疲憊,幾乎沒有一點力氣來跟肺炎做鬥爭了。因此一連好多天,他都躺在**呻吟,掙紮著要爬起來,再一次進行戰鬥。他始終沒有叫過母親、妻子、姐妹或情人一聲,這一點讓卡琳很是擔心。

“人總該有親人呀,”她說,“可他讓人覺得世上沒有任何親人似的。”

別看他那麽瘦,他還真有股韌勁呢。經過細心護理,他居然活了過來。終於有一天,他那雙淺藍色眼睛已經能認出周圍的人來,看得見卡琳坐在他身旁掐著念珠祈禱,早晨的陽光照著她的金黃頭發。

“這麽說我不是在做夢,”他用平淡而單調的聲音說,“但願我自己沒有給你帶來過多的麻煩才好,女士。”

他康複得很慢,長期靜靜地躺在那裏望著窗外的木蘭樹,也很少打擾別人。卡琳喜歡他那種平靜而自在,默默無言的神態。她願意整個炎熱的下午都守在他身邊,一聲不響地給他打扇子。

卡琳近來好像很少說話,隻是像個幽靈似的靈敏地幹著她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她時常祈禱——每次斯嘉麗不敲門走進她房裏,都看到她跪在床邊。斯嘉麗一見這種情景,就要生氣,因為她覺得祈禱的時代早已過去了。要是上帝認為應當這樣懲罰他們,你祈不祈禱,他也會那樣做。對於斯嘉麗來說,宗教隻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她為了得到恩賜,便答應上帝要規規矩矩做人。在她看來,上帝已經一次又一次背約,她就覺得自己也不欠他什麽了。因此,每當她發現卡琳本來應當午睡或縫補衣服時卻跪在那裏祈禱,便覺得她是規避自己的責任了。

有天下午,威爾·本提恩已經能夠在椅子裏坐坐了,斯嘉麗便和他聊了聊,談起了這件事。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說:“斯嘉麗小姐,由她去吧。這讓她心裏覺得舒服些。”

“心裏舒服?”

“是的,她在為你媽和他祈禱。”

“‘他’是誰?”

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從沙礫色的睫毛下平靜地看著她,好像對什麽事情都不驚訝或興奮似的,像是已經見過太多的意外,早已見怪不怪了。對於斯嘉麗不了解自己妹妹的心事,他似乎也並不認為有什麽奇怪的。他把這件事看作是理所當然,就像卡琳會跟他這個陌生人掏心窩一樣平常。

“她的情郎,那個名叫布倫特什麽的男孩,在葛底斯堡犧牲了。”

“她的情郎?”斯嘉麗傲慢地說,“她的情郎,呸!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郎呢。”

“是的,她這樣對我說的。看來全縣的小夥子大多數都是你的情郎。但是,這不要緊,他被你拒絕以後,便成了她的情郎,因為他最後一次回家休假時,他們就訂婚了。她說他是她唯一喜歡過的男孩子,因此她為他祈禱就覺得心裏舒服些。”

“哼,胡說八道!”斯嘉麗說,隱隱約約覺得有根妒忌的小刺紮進她的心裏。

她滿懷好奇地瞧著這個瘦削的青年人,他那皮包骨的肩膀耷拉著,頭發淡紅,眼神平靜而堅定。看來他已經了解了她家裏的情況,甚至有些是她自己也懶得去發現的事情。看來這就是卡琳整天癡癡地發呆和頻頻祈禱的原因了。嗯,她會忘記這一切的。許多女孩子最後都把死了的情人,乃至丈夫,給忘記了。當然,她自己早已把查爾斯給忘記了。她還認識亞特蘭大的一個姑娘,她在內戰中接連死過三個丈夫,可至今對男人還沒有絕望呢。威爾聽她講了這些,直搖頭。

“卡琳小姐不是那種人。”他斷然說。

跟威爾談話很愉快,因為他自己不太說話,但卻是個善解人意的好聽眾。斯嘉麗對他談起了許多問題,諸如除草、鋤地和播種,以及怎樣養豬喂牛等等,他也對此提出自己的意見,因為以前他在南佐治亞經營過一個小小的農場,而且擁有兩個黑人奴隸。他知道自己家的奴隸已經解放了,農場也已雜草叢生,甚至長出小鬆樹來了。他隻有一個姐姐,多年前便跟著丈夫搬到得克薩斯去了,因此他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不過他連在弗吉尼亞失去一條腿都能坦然相對,這些事自然也就不會讓他苦惱了。

斯嘉麗最近一段日子整天聽著幾個黑人嘟嘟囔囔,看著休倫時罵時哭,傑拉爾德又老是問埃倫在哪裏,她有些難過。這時身邊有了威爾,她感到十分寬慰。她可以將一切都告訴威爾,甚至對他說了自己殺死那個北方佬的事,而當聽到他稱讚說“幹得漂亮”時,更是眉飛色舞。

漸漸地,全家人都喜歡到威爾的房裏去坐一坐,談談自己心中的煩惱——甚至連奶娘也這樣。奶娘本來是疏遠他的,說他出身門第不高,又隻有兩個奴隸。

等到他能夠在屋裏到處走動了,他便著手編製橡樹皮籃子,修補被北方佬損壞的家具。他的手很巧,會用刀子雕刻東西。韋德以前從沒有過玩具,他便給韋德做了幾個玩具,因此韋德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麵。屋子裏有了威爾,人人都覺得安全了,出去工作時便常常把韋德和兩個嬰兒留在他那裏,他能像奶娘那樣熟練地照看他們。要說哄這一黑一白兩個孩子,也隻有梅麗比他更在行些。

“你們待我真好,斯嘉麗小姐,”他說,“何況我隻是個跟你們毫無關係的過路人。我給你們帶來一大堆的麻煩和苦惱,你們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就留下來,幫助你們做點事情,好讓我稍稍報答你們的恩情。你們的恩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救命之恩是誰也償還不了的。”

就這樣,他留下來了,並在不知不覺中,塔拉種植園好大一部分負擔就漸漸從斯嘉麗肩頭轉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九月,摘棉花的時候到了。在早秋午後的愉快陽光下,威爾·本提恩坐在前麵台階上,坐在斯嘉麗的腳邊,幹巴巴的聲音有氣無力地一直講啊講。他談的是軋棉花的事,說費耶特維爾附近那家新的軋棉廠收費太高了。不過那天他在費耶特維爾也聽說,如果他把馬和車子借給廠主使用兩個星期,收費就可以減少四分之一。他還沒有答應這筆交易,想先跟斯嘉麗商量一下。

斯嘉麗打量著這個靠在柱子上,嘴裏嚼著幹草的瘦個子。像奶娘經常說的那樣,威爾無疑是上帝帶來的禮物。斯嘉麗時常在想,要是沒有他,塔拉種植園過去那幾個月能熬得過來嗎?他從來都不多說話,也不愛顯擺,除了身邊的事情,似乎什麽也沒興趣,可是他卻對塔拉的每個人都了如指掌,而且他真幹活。他不僅默默地耐心地幹活,而且很會幹活。盡管他隻有一條腿,卻比波克幹得還快。他還能讓波克出活,這在斯嘉麗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當母牛得了腸絞痛,或者馬得了怪病而躺倒,似乎再也不能使喚的時候,威爾便整夜守著救治它們。斯嘉麗發現他還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之後便對他更加敬重了。他早晨運一兩筐蘋果、紅薯或別的蔬菜出去,晚上便能帶回來種子、布匹、麵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她知道盡管自己也算得上會做買賣了,可這些東西她卻絕不可能買到的。

他漸漸成了家庭的一個成員,晚上就睡在傑拉德臥室旁邊那間小梳妝室裏的帆布**。他從不談要離開塔拉,斯嘉麗也小心地從不問起,生怕他會離開。有時她想,如果威爾還是個有抱負的男子,他就會回去,哪怕他已經沒有家了。不過即使有這種看法,她還是熱情地祈禱,希望他永遠留下來。有個男子漢在家裏,真方便多了。

她還認為,卡琳隻要不太蠢,就應該看出威爾對她有好感。如果威爾向她提出要娶卡琳,她會對他感激不盡的。當然,要是在戰前,威爾算不上個合格的求婚者。他盡管不是窮得叮當響,但還算不上一個農場主。他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山地人,一個文化水準不高的小農民,說話間或有文法錯誤,也不怎麽懂得奧哈拉家族在上流社會見慣了的那些禮貌。實際上斯嘉麗懷疑他究竟能不能算是個紳士,最後的結論是不能。梅拉妮卻極力為他辯護,她說任何人隻要能像威爾這樣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體貼別人,他就是紳士。斯嘉麗知道,要是埃倫還在,想到自己的女兒竟要嫁給這麽一個男人,一定會昏倒的。但是殘酷的現實已經迫使斯嘉麗遠遠背離了埃倫的教導,所以她才不會為這事去煩神呢。如今男人可稀罕呢。女孩子總得嫁人吧,更何況塔拉也得有個男人來幫助管理才行。隻是卡琳仍一味沉溺在她的《祈禱書》裏,離現實世界一天遠過一天,對待威爾就像對待哥哥一樣親切,視他如波克一般理所當然。

“如果卡琳知道我替她做過的事,對我還有一點感激之情的話,她就會跟他結婚,把他留在這裏,”斯嘉麗憤憤地想,“可是,她偏要整天為一個傻男孩神魂顛倒,而那個男孩卻很可能從沒把她當回事。”

威爾留在了塔拉,究竟是什麽原因,她也不明白,不過卻發現他對她采取的那種公事公辦的態度令人既愉快,又很有好處。他對迷迷糊糊的傑拉爾德非常恭順,卻把斯嘉麗看作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她讚成他的主意,把馬租出去,盡管這樣一來,全家就暫時沒有交通工具使用了。休倫尤其埋怨這一點。她最開心的事就是趁著威爾趕車出門辦事時,跟他一起到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約爾去玩。她仿佛是裝出全家最受寵的樣子,喜歡拜訪老朋友,聽縣裏的八卦,覺得自己又是塔拉的奧哈拉小姐了。休倫從不放過離開種植園到鄰居們中去作秀的機會,因為鄰居們還不知道她近來常在家裏拔草鋪床呢。

斯嘉麗心想,我們的“秀秀小姐”要兩個星期不能出外閑逛了,這麽一來,就隻得忍耐忍耐她的抱怨和叫罵。

梅拉妮懷中抱著嬰兒,跟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後來又在地板上鋪了條舊毯子,讓小博在上麵爬。梅拉妮自從收到阿什利的信以後,每天不是興高采烈地唱歌,就是急不可待地盼望。但是無論高興也好不安也好,她都顯得太瘦,太蒼白了。她毫無怨言地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可是卻常常生病。老方丹醫生診斷她有婦科病,與米德醫生會診後,說她根本不該生小博。他還坦率地指出,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

“我今天去了費耶特維爾,”威爾說,“發現一樣可愛的小東西,我想你們女士們會高興看的,便把它帶回來了。”他從屁股後麵的口袋裏摸出那個卡琳給他做的印花布小包,裏麵襯著樹皮,倒也很挺;接著又從小包裏掏出一張邦聯政府的鈔票來。

“你要是覺得邦聯政府的鈔票很可愛,威爾,我可絕不同意,”斯嘉麗不客氣地說,她一看見邦聯的錢就來氣,“我們剛剛從爸的衣箱裏找到了三千塊這樣的錢,奶娘就跟在後麵要拿去糊閣樓牆壁上的破洞,免得自己受風著涼呢。我想我也會那樣做的。這樣,這種票子總算有點用處了。”

“‘不可一世的凱撒大帝,也人亡物故,變成了泥土’呢。”梅拉妮麵帶苦笑說,“別那樣,斯嘉麗。把票子留給韋德,有一天他會引為驕傲的。”

“哎,我對不可一世的凱撒大帝是一無所知,”威爾耐心地說,“不過我理解的和你剛才所說的關於韋德的話是一致的,梅麗小姐。貼在這張鈔票背麵的是一首詩。我知道斯嘉麗小姐對於詩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我想這一首她可能會感興趣。”

“題目是《寫在邦聯鈔票背麵的詩》。”他說。

“在人世間已毫無用處,

在九泉下更等於零——

它作為亡國的證物,

朋友,請保存好並出示於人。

出示給那些願意傾聽的人,

它會講述那自由的故事。

愛國誌士夢想建立新的國家,

風暴卻將它毀於搖籃。”

“啊,寫得真好!好感人啊!”梅拉妮喊起來,“斯嘉麗,你可不要把那些鈔票給奶娘拿去糊閣樓了。它不僅僅是一張紙——就像詩裏說的那樣,是‘亡國的證物’呢!”

“喂,梅麗,你就別傷感了!紙就是紙,而且我們正缺紙用。奶娘老是抱怨閣樓上有牆縫,我都聽得膩煩了。我希望韋德長大後,我會有大量的聯邦鈔票給她,而不是這些邦聯的廢紙。”

她們爭論時,威爾一直拿那張票子逗著小博在毯子上爬著玩。這時他抬起頭來,用手遮著陽光向車道那邊望了望。

“來人了,”他在陽光下眯著眼睛說,“又是個大兵。”

斯嘉麗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熟悉的一幕,一個胡子拉碴的人沿著林蔭道從雪鬆樹底下緩緩走來。此人穿著一身襤褸的藍灰混雜的軍裝,耷拉著腦袋,顯得很疲乏,拖著兩條腿,慢騰騰地往前挪。

“我還以為不會再有大兵來了,”斯嘉麗說,“但願這不是個餓鬼。”

“他肯定餓了。”威爾不願多說。

梅拉妮站起來。

“我最好還是叫迪爾茜另外準備一份飯吧,”她說,“還要警告奶娘,給這可憐蟲脫衣服不要太猛,而且——”

說到這裏她突然打住了,斯嘉麗回過頭來看著她。梅拉妮瘦削的手緊緊地抓住喉嚨,像是疼極了,斯嘉麗看得出她那白皙皮膚下的青筋在急速跳動。她的臉色更蒼白了,那雙褐色的眼睛也瞪大到了嚇人的程度。

她快要暈倒了,斯嘉麗心想,便連忙跳起來抓住她的胳膊。

可是梅拉妮卻一下子把她的手甩開,跑下台階。她像隻小鳥似的輕盈而迅速地朝碎石小路飛跑而去,那條褪色的裙子在背後隨風飄舞,兩隻胳膊直挺挺地伸著。接著,斯嘉麗明白了,仿佛當頭挨了一棒。那人抬起一張長滿了肮髒的金黃胡須的臉,停住腳步,站在那裏望著房子,好像疲憊得一步也挪不動了。斯嘉麗這時才暈頭轉向地後退一步,靠在走廊裏一根柱子上。她的心髒忽而急跳,忽而停止不動,然後又怦怦直跳。眼看著梅麗哭著投入那個肮髒士兵的懷抱裏,而他也俯下頭去吻她,斯嘉麗向前跑了兩步,但威爾卻拉住她的裙子,攔住了她。

“放開我,你這傻瓜!放開我!這是阿什利啊!”

他沒有鬆手。

“他畢竟是她的丈夫,是不是?”威爾平靜地問。斯嘉麗低頭望著他,又是高興,又是惱火,卻又感到有火沒處發。她從他寧靜的眼睛深處,感受到了理解和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