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年四月,約翰斯頓將軍回來帶領舊部的殘餘部隊,他在北卡羅來納向北軍投降,戰爭就此宣告結束。不過兩星期後,消息才傳到塔拉。塔拉的人要做的事太多,所以每個人都沒有時間出外旅行,去聽別人八卦;而且鄰居們也同樣忙碌,彼此很少串門,所以消息傳播得十分緩慢。

此時正處在春耕**,波克從梅肯帶回的菜種和棉籽被種入田中。波克自從外出回來以後,就幾乎什麽活也不幹了。他尾巴幾乎翹上了天,就因為安全地帶回了滿車的穿用物品,以及種子、家禽、火腿、醃肉和玉米麵。他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著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如何九死一生,如何走小道闖難關,又如何越過舊的鐵路,繞過荊榛草莽。他在路上一共走了五個星期,也讓斯嘉麗擔驚受怕了五個星期。不過他到家後,斯嘉麗並沒責備他,而是很高興他這一趟跑得很成功,更高興他還把那麽多錢帶了回來。她可不傻,懷疑他之所以能夠剩下許多錢,是因為那些家禽和大部分食品都不是花錢買的。至於波克本人,他認為既然沿路有的是無人看管的雞籠和方便的熏臘室,他要是再花錢去買,那就未免太丟人了。

既然他們有了一點吃的,於是人人都忙著想辦法讓生活變得正常一些。每一雙手都有活要幹,太多的活,永遠也忙不完的活。去年的棉稈必須清除了,好騰出地播新棉種,而那匹倔強的馬又不習慣拉犁,拉犁時總是很不情願。菜園裏的野草也得拔掉,才好種菜。另外還得劈木柴,開始修理那些被北方佬肆意燒毀的牲口棚圈和長長的籬笆。波克為捉野兔而下的套子每天都得去看兩次,河裏的釣線也要不時地去換釣餌,而家裏也得有人鋪床、掃地、做飯、洗碗、養豬、喂雞、撿雞蛋。母牛需要擠奶,需要趕到沼澤地附近去放牧,還要有個人整天看著它,以防北方佬或弗蘭克·肯尼迪的征購隊回來把它趕走。就連小韋德也有自己的任務,每天早晨煞有介事地提著籃子出門,去拾小樹枝和碎木片來生火。

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兄弟帶來的,他們是整個縣最先從戰場回來的。亞曆克斯因為穿著皮靴,便走著回來;而托尼光著腳,騎在一頭光背騾子上。托尼在家裏占便宜是占習慣了的。他們經曆了四年日曬雨淋之後,已經變得更黑更瘦也更堅實了,加上從戰爭中帶回來的那臉亂蓬蓬的黑胡須,差點都讓人認不出來了。

因為急於回家,他們在趕往米莫薩的途中,隻在塔拉稍事停留,吻了吻幾位姑娘,並告訴她們投降的消息。他們說戰爭已經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並且顯得無所謂似的,也不想多談。他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米莫薩有沒有被燒掉。他們從亞特蘭大一路南回時,經過朋友們家裏,見到的隻是一個又一個煙囪,便對於自己家裏或可幸免已經不存在多少希望。聽了姑娘們告訴他們的喜訊,他們歎了口氣,放下心來。當斯嘉麗描述薩莉怎樣騎著馬奔來通報北方佬到達的消息,以及她又怎樣幹淨利落地越籬而走時,都一齊拍著大腿笑了起來。

“她真是個膽大的姑娘,”托尼說,“隻可惜命太苦了,喬居然犧牲了。你們家裏有沒有嚼煙呀,斯嘉麗?”

“沒有,隻有兔兒煙。爸把它放在玉米瓤子裏抽的。”

“我還沒淪落到那個地步呢,”托尼說,“不過以後很可能會的。”

“迪米媞·芒羅還好嗎?”亞曆克斯問道,雖然急於知道答案,卻又有些不好意思。這讓斯嘉麗隱約地想起他是喜歡薩莉的妹妹的。

“噢,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媽住在費耶特維爾。你知道他們家在洛夫喬伊的房子給燒掉了。她家裏其餘的人都在梅肯。”

“他的意思是——迪米媞有沒有跟自衛隊的某位勇敢的上校結婚?”托尼取笑說,惹得亞曆克斯衝他直瞪眼。

“她當然還沒有結婚嘍。”斯嘉麗回答說,心裏直好笑。

“要是她結婚了,也許還好些呢,”亞曆克斯陰沉著臉說,“你看這鬼世界——請原諒,斯嘉麗。當家裏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上已沒有一個子兒,哪個男人還好意思要一個女孩子跟他結婚?”

“迪米媞是不會計較這些的,這你是知道的。”斯嘉麗說。亞曆克斯·方丹從來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所以她用不著出賣迪米媞,反而可以替她說說好話。

“去他娘的——嗯,再一次請你原諒。我可不能再說髒話了,要不奶奶會揍我的。我不會讓女孩嫁給乞丐的。就算她不在意,可我在意啊!”

斯嘉麗在前廊上跟兩個小夥子說話時,梅拉妮、休倫和卡琳聽到投降的消息後,早已悄悄溜進屋裏。等到小夥子們走了,穿過農場後麵的田地回家去了,斯嘉麗這才走進屋裏來,聽見幾位姑娘一齊坐在埃倫辦公室的沙發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們所喜愛和期待的那個美麗的夢想,那個讓她們獻出了朋友、愛侶和丈夫,並使家庭淪於赤貧的事業,已經完了。那個事業她們原來認為絕不會失敗的,現在卻永遠失敗了。

不過對於斯嘉麗而言,這卻沒有什麽好哭的。她剛剛聽到消息的那一瞬間,想的是:“感謝上帝!那頭母牛再也不會被偷走了!那匹馬也安全了。我們可以把銀器從井裏撈出來,每人一副刀叉了。我們可以趕著車子到鄉下四處尋找吃的,用不著害怕了。”

多麽輕鬆啊!從此她再也用不著一聽見馬蹄聲就嚇一跳了。她再也不用著深夜醒來,屏息靜聽,不知是真的還是在夢中,仿佛院子裏有馬嚼子聲,有馬蹄踐踏聲,還有北方佬軍官刺耳的吆喝聲。最令人高興的是,塔拉安全了!最可怕的噩夢終究沒有成為現實。從今以後,她永遠不必站在草坪上,看著滾滾黑煙從她心愛的房子裏冒出來,聽見屋頂在烈火中“嘩啦”一聲坍塌了。

是的,事業已經死亡了,不過斯嘉麗從來都覺得發動戰爭很愚蠢,和平才是更好的途徑。她看見星條旗升起時從不抱什麽幻想,聽見南部邦聯的軍歌也不會冷入骨髓。她之所以能熬過了苦難和令人厭惡的護理工作,熬過了圍城時期的恐懼和最後幾個月的饑餓生涯,並不是因為有一種狂熱的感情在支持著。對別人來說,正是這種感情使得他們能夠忍受一切,隻要事業最終能夠實現就行。如今一切都完了,一切都過去了,她也就用不著哭了。

一切都完了!那場本來似乎沒完沒了的戰爭,那場不請自來和不受歡迎的戰爭,把她的生活截成兩段,中間的裂痕是如此分明,她記不清前半段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了。她能夠冷靜地審視過去那個漂亮的斯嘉麗,穿著綠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葉邊裏散發著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卻懷疑自己還是不是那個女孩子。斯嘉麗·奧哈拉,那時全縣都拜倒在她腳下,周圍有百來個奴隸供她使喚,身後有塔拉種植園的財產做靠山,有溺愛她的雙親隨時滿足她的要求。那個被寵壞了的無所顧忌的斯嘉麗,除了阿什利外,還沒有什麽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呢。

在四年所走過的曲折道路上,那個佩戴著香囊、穿著舞鞋的姑娘在某個地方悄悄溜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著一雙犀利綠眼睛的女人,她錙銖必較,不惜親手去做許多卑微的工作,除了腳下這片毀滅不掉的紅土地外,一無所有。

如今她站在過道裏聽著姑娘們哭泣,腦筋急速轉動著。

“我們要種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發波克明天到梅肯再去買些種子。現在北方佬不會再來燒了,我們的軍隊也不需要了。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會堆得比天高呢!”

她走進那間小小的辦公室,根本不理會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幾個姑娘,自己坐到寫字台前,拿起鵝毛筆來計算手頭的餘錢還能買多少棉花種子。

“戰爭結束了。”她一想起來,便感到一陣狂喜,就把手中的筆也放下了。戰爭既然結束了,阿什利便會——如果阿什利還活著,他便會回家來了呀!她心中暗暗揣測,梅拉妮正在為失敗了的事業哀悼呢,不知她是否也想到了這一點。

“我們很快會收到一封信——不,不是一封信,我們還收不到信呢。但是很快——哦,反正他會有辦法讓我們知道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星期一星期過去,可是阿什利依然沒有信息。南方的郵政服務還很不正常,鄉下更是壓根就沒有這樣的服務。偶爾有個從亞特蘭大來的旅客路過這裏,會捎來劈裏姑媽的一張字條,她眼淚汪汪地懇求姑娘們回城裏去。可是阿什利卻音信皆無。

投降以後,斯嘉麗和休倫之間關於那匹馬的爭論一直在醞釀著。既然來自北方佬的危險不存在了,休倫就想去拜訪鄰居。她很寂寞,很懷念過去那種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渴望去看看朋友們,即使沒有別的理由,就去了解了解縣裏別人家是不是也像塔拉一樣衰敗,好讓自己心裏踏實些。可是斯嘉麗很強硬。那匹馬是幹活用的,譬如從林地拉木頭,耕地,讓波克騎出去收購糧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權在牧場上吃草,休息休息了。如果休倫一定要去訪鄰會友,她可以步行嘛。

去年以前,休倫還從未走過上百碼的路程呢,現在叫她步行外出,這可有點為難了。因此她待在家裏整天抱怨,時不時地哭鬧,動輒就說:“唉,要是媽媽還在就好了!”一聽這話,早就想揍她的斯嘉麗上去就給了她一嘴巴子,下手那麽重,把她打得尖叫著倒在了**,在全家引起了一陣莫大的驚慌。從那以後,休倫哭得倒是少了,至少在斯嘉麗麵前不哭了。

斯嘉麗說她要讓馬休息休息,那是真話,不過卻是半真半假。那另一半假話就是,在投降後的頭一個月裏,她已經趕著馬和車子把全縣的朋友和農場拜訪了一遍。她的所見所聞動搖了她的信心,盡管自己並不承認。

方丹家靠薩莉的勞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過也隻是比處境更慘的鄰居好些。方丹奶奶那天領著大家撲滅了大火,挽救了房子,卻累出了心髒病,至今還沒有完全康複。老方丹醫生被截去一隻胳膊,還在慢慢康複。亞曆克斯和托尼在扶犁和揮動鋤頭方麵,笨手笨腳的。斯嘉麗去拜訪時,他們倚在籬笆上跟她握手,並且還取笑她那輛搖搖晃晃的破車,不過他們的黑眼睛卻流露出憂傷來,因為他們取笑她時,也等於在取笑他們自己。她提出要向他們買些玉米種子,他們表示答應,接著就談起農場上的問題來。他們有十二隻雞、兩頭母牛、五頭公豬和從戰場上帶回來的那頭騾子。有一頭公豬剛剛死了,他們正擔心另外幾頭也保不住。聽見他們這樣嚴肅地談豬,斯嘉麗不由得笑了,不過卻是苦澀的笑。要知道,這兩位以前可是花花公子,除了品評最時髦的領結外,從來都是玩世不恭的!

在米莫薩,大家都很歡迎她,並且堅持要把玉米種子送給她,而不是賣給她。當她把一張聯邦鈔票放在桌上時,方丹家的火爆脾氣一下爆發了,斷然拒絕收她的錢。斯嘉麗隻得收下玉米,然後偷偷將一張一塊錢的票子塞到薩莉手裏。八個月前,斯嘉麗回到塔拉後,第一次來訪時,薩莉上前歡迎她,如今她卻像變了個人似的。那時她盡管臉色蒼白,神情憂傷,但是身上還有一種活力。如今活力已經不見了,仿佛投降已經帶走了她的全部希望。

“斯嘉麗,”她抓住那張票子,小聲說,“你說這一切都落得了什麽好處?當初我們為什麽要打仗?唉,我可憐的喬!哎,我那可憐的孩子!”

“我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麽要打,我也不在乎,”斯嘉麗說,“而且我也沒興趣,我從來就沒興趣。戰爭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目前我關心的就是棉花有個好收成。喏,你把這錢拿著,給小喬買件衣服。上帝知道,他實在很需要呢。盡管亞曆克斯和托尼都很客氣,我可不想搶你們的玉米。”

兩個小夥子送她到車旁,扶她上了車。他們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仍然彬彬有禮,顯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種活潑勁兒。不過,他們家的窮樣也全被斯嘉麗看在眼裏,所以她駛離米莫薩時,感到不寒而栗。她對貧困和省吃儉用過日子實在煩透了,要是能看到大家生活寬裕,用不著為下一頓飯而操心,那將是多麽愉快的事啊!

凱德·卡爾弗特家的鬆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斯嘉麗以前常常去那裏跳舞。當斯嘉麗走上台階時,她發現凱德的臉色像死人一樣。他十分瘦削,咳嗽不斷,躺在一把安樂椅裏曬太陽,膝上蓋著一條圍巾。他一見斯嘉麗,臉色頓時就開朗了。他試著站起來迎接她,說隻是受了一點涼,覺得胸中發悶。他原來在雨地裏睡得太多,才得了這個病。不過很快會好起來的,那時他就能參加勞動了。

凱瑟琳·卡爾弗特聽見外麵有人說話,便走出門來,從她哥哥頭頂上與斯嘉麗的目光相遇。斯嘉麗從她的眼神中立即全明白了,也看出了她絕望的心情。凱德也許還不知道,但凱瑟琳知道。鬆花村顯得很淩亂,到處長滿了野草,田裏也開始長小鬆樹了,房屋已相當破敗,也很不整潔。凱瑟琳本人又瘦又緊張。

他們兄妹二人,以及他們的北方佬繼母和四個異母的小妹妹,還有那位北方佬監工希爾頓,一起住在這幢寂靜而又常常發出古怪回響的舊房子裏。以前斯嘉麗對希爾頓就像對自己家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一樣不喜歡,現在就更不喜歡了。他走上前來跟她打招呼,就像兩人身份平等似的。從前他和威爾克森一樣,既卑躬屈膝,又魯莽無禮,可自從在戰爭中卡爾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犧牲以後,凱德又生了病,他就把卑屈的一麵完全拋掉了。小卡爾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樣迫使黑人奴仆守規矩講禮貌,對於一個白人就更沒辦法了。

“希爾頓先生人很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共渡難關,”卡爾弗特太太一麵緊張地說,一麵向她一聲不響的繼女瞟了一眼,“非常好。我想你大概聽說了,謝爾曼在這裏時,他兩次挽救了我們的房子。我敢說要是沒有他,我們真不知該怎麽辦,既沒有錢,凱德又——”

凱德蒼白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凱瑟琳的嘴抿緊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睛。斯嘉麗知道,他們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受這個北方佬監工的人情,就忍不住滿腔怒火,可卻又毫無辦法。卡爾弗特太太似乎急得要哭,她不知怎麽的又說了錯話。她總是說錯話。她簡直不理解這些南方人,哪怕她在佐治亞已經生活了二十年,也始終不知道哪些話不該對繼子繼女說。而且不管她怎麽說,怎麽做,他們始終對她敬而遠之。她暗暗發誓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離開這些古怪頑固的陌生人,回到自己人中間去。

斯嘉麗在拜訪過這幾家之後,就不想到塔爾頓家去了。既然這家的四個小夥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給燒毀了,一家人都擠在監工的小屋裏,她也就沒什麽興致去了。可是休倫和卡琳都要求去,梅拉妮也認為,作為鄰居,要是不去拜訪一下,歡迎塔爾頓先生從戰場上回來,於情於理都不合適。於是,在一個星期天,她們一起動身前往塔爾頓家。

在所有鄰居中,就數這家最慘了。

她們趕車來到這家的廢墟時,看見比阿特麗思·塔爾頓正穿著一件破騎手服,臂下夾著一條馬鞭,坐在牧場周圍的籬笆頂上,一雙憂鬱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她旁邊蹲著一個羅圈腿的小個子黑人,本來是替她馴馬的,如今也像女主人那樣顯得悶悶不樂。圍場裏以前有許多嬉戲奔跑的馬駒和文靜的母馬,可如今卻空****的,隻有塔爾頓先生在南方投降後騎回家來的那匹騾子了。

“我的那些心肝寶貝全都不見了,現在我真不知自己還怎麽活呀!”塔爾頓太太一邊說,一邊從籬笆上爬下來。倘若是生人聽了這話,準以為她是在說她死去的四個兒子呢,可是塔拉的姑娘們卻很清楚,她心裏想的是她的馬。“我那些漂亮的馬都死光了。哦,我可憐的內莉!隻要內莉還在就好了!可是這裏隻剩下一頭該死的騾子了,一頭該死的騾子!”她又重複了一句,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那隻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純種的寶貝,再看看眼前這頭占據了它們家的騾子,真是莫大的侮辱啊!騾子是一種雜交的變態玩意兒,本來就不該飼養的。”

吉姆·塔爾頓滿臉胡子拉碴的,完全變了樣。他走出監工房來歡迎幾位姑娘,並吻了吻她們。他那四個穿著補丁衣裳的紅頭發女兒也跟著出來,卻差一點被那十幾隻黑色和褐色的獵狗絆倒,因為後者一聽到陌生的聲音,便狂吠著向門外奔來。一家人都強顏歡笑,相比米莫薩的痛苦和鬆花村的死氣沉沉,這更讓斯嘉麗覺得徹骨冰涼,很不好受。

塔爾頓家的人執意要留幾位姑娘吃午飯,說他們最近很少有客人來,很想聽聽外麵的種種消息。斯嘉麗不想在這裏逗留,這裏的氣氛使她感到壓抑,可是梅拉妮和兩個妹妹卻渴望多待一會兒,結果四人都留下來吃飯了。飯菜很簡單,隻有醃豬肉和幹豆,而且是專門招待她們的。

飯菜雖然簡便,不過卻吃得很開心,大家都有說有笑的。談起補衣服的竅門時,塔爾頓家的姑娘們更是咯咯地笑個沒完,仿佛在說著最有趣的笑話。梅拉妮中途接上去,繪聲繪色地談起塔拉經曆的種種苦難,一副不過如此的樣子,讓斯嘉麗驚歎不已。斯嘉麗幾乎什麽也沒說。家裏沒有了那四個出色的塔爾頓小夥子在走動,抽煙,取笑,便顯得冷清。如果連她都覺得冷清,那麽這些正在全力殷勤地接待鄰居的塔爾頓家人,又會有什麽樣的感覺呢?

吃飯時卡琳很少說話,可是一吃完,她就悄悄走到塔爾頓太太身旁,向她嘀咕些什麽。塔爾頓太太的臉色頓時變了,清脆的笑聲也隨之消失。她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卡琳纖細的腰身,兩人一同離開了房間,斯嘉麗覺得在這裏再也待不下去了,便跟著離開。她們沿著那條穿過花園的便道,斯嘉麗發現她們是朝墳地走去。唉,此刻她倒不好再回屋裏去了,那樣顯得太失禮。塔爾頓太太正在竭力克製著,竭力裝出堅強的樣子,可是卡琳什麽意思啊,為什麽偏要把她拉出來,一起去看小夥子們的墳墓呢?

柏樹下的磚砌墓園裏有兩塊新的石碑,很新,雨水還沒有將任何紅土濺到碑上。

“上個星期我們才把碑立起來,”塔爾頓太太驕傲地說,“是塔爾頓先生到梅肯去用車運回來的。”

墓碑!這得花多少錢呀!斯嘉麗突然不像開始那樣為塔爾頓家幾個小夥子感到悲傷了。在大家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還能花這麽多錢來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塊墓碑上都刻了好幾行字呢,字刻得愈多就愈費錢,這家人一定是瘋了!何況把三個小夥子的遺體拉回家來,也肯定費了不少錢。至於博伊德,他們始終都沒有找到,連一絲蹤影都沒有。

在布倫特和斯圖爾特的墳墓之間有一塊石碑,上麵刻的是:“生時他們相親相愛,死後他們永不分離。”

另一塊石碑上刻著博伊德和湯姆的名字,還有幾行拉丁文,在斯嘉麗看來猶如天書,因為她在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念書時,拉丁文課是能逃則逃。

那些花在墓碑上的錢啊!哎呀,他們全是些傻瓜!她心裏十分生氣,好像浪費的是她自己的錢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的亮。

“我覺得這很可愛。”她指著第一塊墓碑小聲說。

卡琳當然會覺得可愛,任何傷感的事物都會讓她感動。

“是的,”塔爾頓太太說,聲音很溫柔,“我們覺得這很合適——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離開人世的。斯圖爾特先走一步,緊接著是布倫特,他拿起了斯圖爾特丟下的那麵旗幟。”

姑娘們趕車回塔拉時,有那麽一陣子,斯嘉麗一聲不響,心裏琢磨在各家看到的情形,不由得懷念起這個縣以前的繁榮景象。那時家家賓客盈門,金錢滿櫃,宿舍區住滿了黑人,精耕細作的棉花地裏是白花花的一片!

“再過一年,這些田地裏就會到處長起小鬆樹來了。”她心裏暗想,望著四周的樹林,感到不寒而栗。“沒有了黑人,我們就隻能勉強糊口了;沒有了黑人,誰也不可能把一個大種植園經營起來,因為大片大片的田地都將無人耕種,都會重新變成林地。誰也種不了那麽多棉花,我們該怎麽辦呢?城裏人不管怎樣,總能對付過去,他們一直都是這樣過的。可我們鄉下人就會倒退一百年,像當初的拓荒者那樣,隻能住小木屋,憑著一雙手種幾英畝土地——勉勉強強活下去。”

“不——”她下定了決心,“塔拉絕不會那樣。哪怕我得親自扶犁,也絕不能那樣。整個地區,整個州,就算倒退回去成為林地,也無所謂,但是我不能讓塔拉倒退。我也不打算把錢花在墓碑上,或把時間浪費在為戰爭哭泣上。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我知道,隻要還有男人,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最糟糕的不是失去那些黑人,最糟糕的是失去男人,年輕男人。”這時她又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喬·方丹、雷福德·卡爾弗特和芒羅兄弟,以及她在傷亡名單中看到的所有費耶特維爾和瓊斯博羅的小夥子們。“隻要有足夠多的男人留下來,我們總能對付過去的,不過——”

她忽然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假如她想再婚呢。當然,她是不想再婚的。結一次婚就夠了,況且她唯一想要的男人就是阿什利,要是他還活著,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不過假如她想再婚呢,還有誰能娶她?這個想法真可怕。

“梅麗,”她說,“南方的姑娘們將來怎麽辦啊?”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說的意思嘛。她們將來怎麽辦啊?沒有人會娶她們了。你瞧,梅麗,所有的小夥子都死了,整個南方有成千上萬的姑娘隻能一輩子當老姑娘了。”

“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孩子。”梅拉妮補充說。在她看來,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

休倫顯然早就有過這種想法了,坐在車子後排座位上突然哭了起來。自從聖誕節過後,她就再沒有聽到過弗蘭克·肯尼迪的消息。她不知道究竟是因為郵路不暢通的緣故呢,還是他僅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給忘了。或許,他是在戰爭最後幾天犧牲了吧!相對於把她給遺忘了,後一種可能更容易讓她接受,畢竟因死亡而失去的愛情至少還能保持幾分尊嚴,就像卡琳和英蒂雅·威爾克斯的戀情那樣。如果被未婚夫遺棄,則麵子裏子全無了。

“喂,看在上帝分上,求你別哭了好嗎?”斯嘉麗嗬斥道。

“哦,你們可以說話,”休倫一邊抽泣,一邊說,“就因為你們結過婚,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男人要你們嘛。可是,瞧瞧我!你們竟然這樣壞,公然奚落我,說我會成為老姑娘。你們以為我想這樣啊。你們真是可惡極了!”

“嘿,你給我閉嘴!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那種成天嚷嚷的人。你很清楚那個黃胡子老家夥並沒有死,他會回來娶你的。他還真沒什麽頭腦。要是我,我就寧願當一輩子老姑娘也不嫁給他。”

車後邊總算清靜了一會兒。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著姐姐的肩背,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遠方,仿佛布倫特·塔爾頓坐在身邊跟她一起沿著那條三年來的老路在奔馳似的。這時她情緒高漲,眼睛發亮。

“唉,南方沒有了那些好小夥子,會怎麽樣啊?”梅拉妮傷心地說,“如果他們還活著,今天南方會是什麽樣子呢?那我們就可以充分利用他們的勇氣、力量和智慧了。斯嘉麗,我們這些有兒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撫養大,讓他們接替那些已經去世的,成為像死者一樣勇敢的男子漢。”

“再也不會有他們那樣的人了,”卡琳柔聲說道,“沒有人能接替他們。”

之後,她們就一路默默地趕車回家了。

此後不久的一天黃昏,凱瑟琳·卡爾弗特騎著騾子來到塔拉。斯嘉麗還沒見過那麽可憐的騾子呢。那畜生耷拉著兩隻耳朵,跛著腳,一副可憐樣兒,而凱瑟琳也幾乎跟它一樣可憐。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以前隻有內宅傭人才穿,頭上的遮陽帽用一段雙股繩子係在下巴底下。她一直來到前廊,不過卻並沒有從騾子身上下來,斯嘉麗和梅拉妮本來正在看落日,見她來了,便走下台階迎接她。凱瑟琳跟斯嘉麗拜訪那天的凱德一樣蒼白,蒼白、冷峻而剛脆,仿佛一說話她的臉就會破裂似的。不過她的腰背筆直,和她們點頭招呼時,腦袋也仍然高昂著。

突然斯嘉麗記起威爾克斯家舉行燒烤宴那天,她和凱瑟琳一起低聲議論雷特·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凱瑟琳是多麽漂亮和活潑啊,身穿天藍色蟬翼紗裙子,戴著芬芳的玫瑰花,腳上穿著嬌小的黑天鵝絨便鞋,腳踝上是一圈花邊。可如今在眼前這個騎在騾子背上的僵直身軀裏,那個姑娘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

“我不下來了,謝謝你們,”她說,“我隻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我要結婚了。”

“什麽?”

“跟誰?”

“凱茜,真行啊!”

“什麽時候?”

“明天。”凱瑟琳平靜地說,但聲音卻有些異樣,於是大家臉上的笑容馬上收斂了。“我來告訴你們,我明天要結婚了,在瓊斯博羅——可我不想邀請你們大家。”

她們默默地咀嚼這句話,不解地抬頭望著她。然後梅拉妮開口了。

“是我們認識的人吧,親愛的?”

“是的,”凱瑟琳簡單地說,“是希爾頓先生。”

斯嘉麗甚至連“啊”一聲也說不出來了,可是凱瑟琳卻突然低下頭來看著梅拉妮,小聲而蠻橫地說:“你要是哭了,梅麗,我可受不了。我會死的。”

梅拉妮一句話也不說,隻是輕輕拍著凱瑟琳那隻穿著別扭的自製布鞋懸在鞍鐙上的腳。她的頭低垂著。

“不要拍我了!這我也同樣受不了。”

梅拉妮把手放下,不過依然沒有抬頭。

“好了,我得走了。我隻是來告訴你們一聲。”她那蒼白而剛脆的臉又板起來,然後提起韁繩。

“凱德怎麽樣了?”斯嘉麗問道。她完全懵了,想找些話頭用來打破眼下尷尬的沉默。

“他快死了,”凱瑟琳依舊簡單地回答,口氣聽不出任何感情,“我盡量讓他放心而平靜地死去,用不著發愁他死後誰來照顧我。你看,我那位繼母和她的孩子們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了。好了,我要走了。”

梅拉妮抬頭一看,正好碰上凱瑟琳那冰冷的目光。梅拉妮的睫毛上淚珠盈盈,眼睛裏充滿了理解之情。麵對此情此景,凱瑟琳像個強忍著不哭的勇敢男孩一樣,撇了撇嘴唇強裝微笑。這些對於斯嘉麗來說都是很難理解的,她還在竭力琢磨凱瑟琳·卡爾弗特要嫁給監工這一事實——凱瑟琳,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凱瑟琳,除了斯嘉麗,全縣別的姑娘誰都沒有她的情郎多!

凱瑟琳俯下身子,梅拉妮踮起腳尖,她們吻了吻。然後凱瑟琳狠狠地抖動韁繩,那匹老騾子就走開了。

望著她的背影,梅拉妮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淌下來。斯嘉麗瞪大了眼睛,仍然有些莫名其妙。

“梅麗,她是不是瘋了?你知道她是不可能愛上他的。”

“愛上?啊,斯嘉麗,這樣可怕的事情你提也別提了!唉,可憐的凱瑟琳!可憐的凱德!”

“胡說八道!”斯嘉麗爭辯道,開始生氣。梅拉妮對於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這讓她受不了。她覺得凱瑟琳的情況更多的是令她驚訝,而並非什麽可悲的事。當然,要跟一個北方的垃圾白人結婚,想起來也著實很不愉快,不過一個姑娘畢竟不能單獨守著農場過日子,她總得有個丈夫幫著經營才好。

“梅麗,就像我前幾天說的那樣。姑娘們已經沒什麽人可挑選的了,可她們總得嫁人吧。”

“哦,她們也不一定非得要嫁人呀!當老姑娘也沒什麽丟人的,看看劈裏姑媽。唉,我倒寧願看到凱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凱德會寧願她死了的。卡爾弗特一家算是完了。隻要想一想,她的——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啊!喂,斯嘉麗,叫波克趕快備馬,你趕緊去追上她,讓她回來跟我們一起住!”

“我的老天爺!”斯嘉麗喊道,對於梅拉妮這樣輕描淡寫地把塔拉當人情奉送的態度,大為震驚,她可絕對沒有讓家裏多一張嘴吃飯的意思。她正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但是一看見梅拉妮惶恐的臉色,便打住了。

“她不會來的,梅麗,”她連忙改口說,“你知道她不會來的。她那麽高傲,會以為這是一種施舍呢。”

“這倒是真的,這倒是真的!”梅拉妮惶惑地說,目送著凱瑟琳背後那一小團紅塵一路遠去,漸漸消失了。

“你跟我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個月了,”斯嘉麗看著自己的小姑子,心裏惡意地想,“就沒想過你也是在靠別人的周濟過日子嗎?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這一點的。你是那些奇葩中的一個,戰爭並沒有讓你改變,因此思想行為一如以往,仿佛什麽事也不曾發生過——仿佛我們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糧食,用不著精打細算,多來幾個客人也沒關係。我想我這下半輩子都得把你這個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凱瑟琳也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