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中旬的一個中午,他們全都圍坐餐桌旁吃甜點。甜點是奶娘用玉米粉和幹越橘做的,再加上高粱飴糖使之變甜。空氣中已經有了涼意,一年中最初的涼意。這時波克站在斯嘉麗的椅子背後,喜滋滋地搓著兩隻手問道:“是不是該殺豬了,斯嘉麗小姐?”

“你可以吃那些下水了,是不是?”斯嘉麗咧嘴一笑說,“好吧,我自己也能吃到新鮮豬肉了。隻要這樣的天氣再持續幾天,我們就——”

這時梅拉妮把湯匙放在嘴唇上,插嘴說。

“你聽,親愛的!有人來了!”

“有人在喊呢。”波克不安地說。

清冽的秋天空氣中傳來了清晰的馬蹄聲,就像一顆受驚的心在怦怦急跳,同時還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斯嘉麗!斯嘉麗!”

大家全都麵麵相覷,不知是怎麽回事,接著才把椅子往後挪動,一齊站起來。盡管他們一時都嚇得沒敢說話,但還是聽出了那是薩莉·方丹的聲音。就在一個小時前,她到瓊斯博羅去,路過塔拉時,還在這裏停下來閑聊了一會兒呢。如今大家都爭著奔向前門,擠在那裏觀看,隻見她騎著一匹汗水淋漓的馬沿著車道上飛奔而來,頭發披散在腦後,帽子也吊在帽帶上迎風飄動。她沒有勒馬,而是一邊跑,一邊向他們拚命揮手,指著來時的方向。

“北方佬來了!我看見他們了!沿著這條大路來了!那些北方佬——”

她拚命地把韁繩一收,將馬嘴轉過來,才沒讓馬一下子蹦上台階。隨即馬來了個急轉彎,騰躍了三次就跨到側麵的草地,然後她像是在狩獵場上一樣,策馬越過了那道四英尺高的籬笆。接著,他們就聽見嘚嘚的馬蹄聲穿過後院,走上宿舍區的小道,便知道薩莉正穿過田野去莫薩了。

一瞬間他們全都傻了似的,隨後休倫和卡琳緊緊抓住彼此的手,抽泣起來。小韋德站著一動不動,渾身哆嗦,不敢哭出聲來。自從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以來,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如今終於發生了。北方佬來抓他了。

“北方佬?”傑拉爾德有些困惑不解,“北方佬不是已經到過這裏了嗎?”

“我的天!”斯嘉麗叫了起來,和梅拉妮驚慌的眼睛對望了一下。這時她的腦子裏突然閃過在亞特蘭大最後一個晚上的恐怖情景,沿途所見鄉下那些被燒的住宅和聽到的關於**虐殺的故事。她仿佛又看見那個北方佬大兵手裏拿著埃倫的針線盒站在廳裏。她想:“我要死了,我就要死在這裏了,我原先還以為一切都熬過去了呢。我要死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這時她的眼光落到那匹已經披掛好了的馬上,它正等著馱著波克到塔爾頓村去辦事呢。這是她的馬,她唯一的馬啊!北方佬會把它搶走的,把那頭母牛和牛犢也搶走的。還有母豬和一窩豬崽——啊,辛辛苦苦花了多少工夫才把母豬和一窩活潑的豬仔抓回來呀!他們還會把方丹家給她的那隻大公雞,那些正在孵蛋的母雞,以及那些鴨子,全都搶走的。還有放在食品櫃裏的蘋果和紅薯,還有麵粉、大米和幹豆,還有北方佬大兵皮夾裏的那些錢呢。他們會把一切都搶走的,讓他們這些人挨餓!

“他們休想得到這些東西!”她大喊一聲,旁邊的人都吃驚地回過頭來,擔心這消息把她氣炸了,“我絕不再挨餓了!他們休想得到這些東西!”

“怎麽了!斯嘉麗?怎麽了?”

“那匹馬!那頭母牛!那些豬!他們休想得到它們!我不會讓他們得到的!”

她急忙向躲在門道裏的四個黑人走去。他們的黑臉早已嚇得發灰了。

“到沼澤地去。”她火急火燎地命令說。

“哪個沼澤地?”

“河邊的沼澤地,你們這些笨蛋!把豬都趕到沼澤地去,大家都去。快!波克,你和普麗絲鑽到房子底下把豬趕出來。休倫和卡琳去拿籃子裝吃的東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帶到林子裏去。奶娘,你把銀餐具還是放到井裏。還有波克!波克,你聽著,別站在那裏發呆了!你帶著爸走。別問我去哪兒!哪兒都行!爸爸,你跟波克走吧。對了,這才是個好爸爸。”

她雖然忙得要發瘋了,可仍然想到傑拉爾德要是看見那些藍軍裝,本來就不穩定的頭腦肯定受不了。她站在那裏絞著手,而小韋德正抓住梅拉妮的裙子,已經被嚇哭了,更讓她感到驚慌失措。

“讓我幹什麽,斯嘉麗?”梅拉妮的聲音在周圍那些啜泣啼哭和奔忙的腳步聲中,顯得格外冷靜。盡管她的臉色像紙一樣慘白,渾身顫抖,但是她聲音所表現出的那種平靜卻讓斯嘉麗鎮定下來,讓她明白大家都在等待她發號施令呢。

“那頭母牛和牛犢子,”她趕緊說,“在原來的牧場裏。騎馬去把它們趕到沼澤地裏去,還有——”

沒等她說完,梅拉妮就擺脫韋德的手,下了台階,提著寬闊的裙下擺,向那匹馬跑過去。斯嘉麗瞥了一眼梅拉妮那兩條瘦腿和飄揚的裙下擺和**,就見她已經跨上馬鞍,兩隻腳垂掛在離馬鐙很高的地方晃**著。她迅速拉緊韁繩,用腳後跟在馬肋上蹬了幾下,可這時她卻忽然把馬勒住,臉上嚇得扭曲起來。

“我的孩子!”她哭喊道,“啊,我的孩子!北方佬會殺了他的!快把他給我呀!”

她一手抓住鞍頭,準備跳下馬來,可卻被斯嘉麗厲聲喝住了。

“你走吧!你走吧!去趕那頭母牛吧!我會照料孩子的!走吧,我叫你走!你以為我會讓他們把阿什利的孩子抓走嗎?你走吧!”

梅拉妮絕望地回頭看看,然後用腳後跟狠狠蹬著馬的兩肋,隨著一陣碎石亂飛,她便沿著車道向牧場跑去。

斯嘉麗暗想:“我還從沒想到會看見梅拉妮·漢密爾頓叉開兩腿騎上馬呢!”然後她就跑進屋裏。韋德緊跟在後麵,一麵哭泣,一麵伸手去拉她飄**的裙子。她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階,看見休倫和卡琳兩人胳膊上挎著橡樹皮編的籃子向食品櫃走去,波克則有點粗手笨腳地抓住傑拉爾德的臂膀,拖著他往後麵走廊上跑。傑拉爾德一路喃喃地抱怨著,像個孩子似的總想掙脫他的手跑開。

她聽見後院裏傳來奶娘的尖叫聲:“喂,普麗絲!你鑽到房子底下去,給俺把那些豬崽轟出來!你明明知道俺太胖了,鑽不進那個格子門。迪爾茜,你來給我把這個沒用的小東西——”

“把豬養在房子底下,我想這主意不錯,這樣誰也偷不走它們,”斯嘉麗一麵想,一麵跑進自己房裏去,“哎呀,我為什麽不在沼澤地給它們蓋個豬圈呢?”

她拉開衣櫃頂上的抽屜,在衣服裏搜索了一會兒,找著了那個北方佬的錢包。她急忙從針線籃裏取出藏在那裏的鑽石戒指和耳墜,塞進錢包裏。可是把錢包藏到哪裏好呢?床墊裏麵?煙囪頂上?扔到井裏?或者揣在自己懷裏?不,絕不能揣在懷裏!錢包鼓鼓囊囊的,胸衣會鼓出一塊,北方佬要是看到了,準會撕開她的衣服來搜的!

“他們要是那樣,我寧可死掉!”她憤怒地想。

樓下是一片混亂,到處是奔忙的腳步聲和哭泣聲。斯嘉麗即使暴躁極了,也還是希望梅拉妮能在身邊,擁有那麽鎮靜的聲音的梅麗,她擊斃北方佬那天那麽勇敢的梅麗。梅麗一人能頂上三個。梅麗——梅麗剛才說什麽來著?啊,對了,那嬰兒!

斯嘉麗一把抓起錢包,跑過過道,向小博睡覺的房間奔去。她把他從矮矮的搖籃裏抱起來,這時他醒了,正一麵揮舞著小拳頭,一麵迷迷糊糊地流著口水。

她聽見休倫在喊叫:“來呀,卡琳!來呀!我們已經裝夠了。喂,小妹,快跑!”後院裏是一片尖叫聲和憤怒的抱怨聲。斯嘉麗跑到窗口一看,隻見奶娘蹣跚著急匆匆地走過棉花地,兩個臂彎底下各夾著一隻拚命掙紮的小豬。她後麵是波克,也夾著兩隻小豬,同時推著傑拉爾德在一路奔跑。傑拉爾德踉踉蹌蹌地跨過一條條壟溝,手裏揮舞著拐杖。

斯嘉麗從窗口探出身子,喊道:“迪爾茜,把母豬帶走!讓普麗絲把它轟出來。你們可以趕著它從田裏走!”

迪爾茜抬起頭看看,青銅色的臉上顯得很為難。她圍裙和兜裏還有一堆銀餐具呢。她指了指房子下麵。“母豬把普麗絲給咬了,俺把它關在房子下麵了。”

“那也好。”斯嘉麗心想。她連忙跑回房裏,趕緊從藏東西的地方把她從北方佬身上搜出來的手鐲、胸針、相框和小碗取出來。可是藏到哪裏去好呢?一手要抱著小博,一手還要抱著那隻錢包和這些小玩意兒,多不方便啊!她決定先把小博放在**。

小博一離開懷抱就哭了起來,這倒是讓她想出來一個好主意。哪裏還有比嬰兒的尿布更好的藏東西的地方?她連忙把他翻了個身,撩起他的衣裳,把錢包塞進他後腰上的尿布底下。小博經這麽一擺弄,放聲大哭起來,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兩條亂蹬的腿包好,係緊。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氣,心裏想,“現在可以到沼澤地去了。”

她一隻胳膊緊緊摟著哭叫的嬰兒,另一隻手抓起那些珠寶,迅速跑到樓下的過道裏。她匆忙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嚇得兩腿發軟。房子裏好靜啊!靜得多麽可怕啊!他們都離開了,隻剩下她一個人了嗎?就沒有誰等等她嗎?她可沒有叫他們全都先走,把她單獨留在這裏的意思。這些日子,一個孤單的女人是什麽都可能碰上的,而且北方佬就要來了——

身邊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看見自己那被遺忘的孩子正蹲在欄杆旁邊,兩隻受驚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說話,可是喉嚨卻發不出聲。

“站起來,韋德·漢普頓,”她立即命令說,“起來自己走。媽媽現在不能抱你。”

他像隻嚇壞了的小動物,向她跑過來,緊緊抓住寬大的裙子,把臉埋在裙子裏麵。她能感覺到他的兩隻小手隔著裙子在摸索她的腿。她開始下樓,可是韋德卻在後麵拉著,讓她感到礙手礙腳的,於是她厲聲嗬斥道:“放開我,韋德。把手鬆開,自己走!”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緊了。

等到她走到樓梯中間轉折處,就見到樓下的一切都似乎向她迎了上來。那些質樸但卻頗受珍愛的家具似乎都在低語:“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湧上她的喉嚨。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那裏是埃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從門外她還能看見那張舊寫字台的一角呢。還有餐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盤子裏的食品還沒來得及吃完。地板上鋪著埃倫親手織染的舊地毯。羅比拉德外婆的肖像掛在牆上,胸脯半露,頭發堆得高高的,鼻翼旁邊的紋路很深,使她臉上永遠浮出一絲高傲的冷笑。這裏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她兒時記憶的一部分,都與她的根緊緊捆綁在一起,而此刻它們都在說:“再見!再見,斯嘉麗·奧哈拉!”

北方佬會把這一切通通燒掉的——這一切啊!

現在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家了,之後恐怕隻有躲在樹林或沼澤地裏,眼睜睜地看著這裏高高的煙囪被濃煙包圍,房頂在火焰中崩塌了。

“我真的離不開你呀,”斯嘉麗一麵想,一麵害怕得牙齒直打戰,“我真的離不開你呀,爸爸也不願意離開你。他告訴過他們,要燒房子,就連他一起燒。那麽,就讓他們連我也一起燒吧。我也離不開你呀,我就剩下你了。”

下了這樣的決心後,她的恐懼反而減弱了些,隻覺得胸口堵得慌,好像一切希望和恐懼都凝結了似的。就在她站在那裏時,從林蔭路上傳來了雜遝的馬蹄聲,還有韁轡和馬嚼子的叮當聲,以及鏗鏗鏘鏘的軍刀磕碰聲;接著就聽見一聲厲喝:“下馬!”她立即俯身囑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氣雖然急迫但卻溫柔得出奇。

“放開我,韋德,小寶貝!你趕快跑下樓,穿過後院,到沼澤地去。奶娘和梅麗姑姑都在那裏。趕快跑,親愛的,不要害怕!”

小男孩聽出她的聲調變了,便抬起頭來看她。斯嘉麗一見他那眼神就嚇壞了——他活脫脫是一隻落入陷阱的小兔子啊。

“哦,我的上帝啊!”她暗暗祈禱,“他可千萬別抽風啊!不要——千萬不要在北方佬麵前這樣啊,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們在害怕呢。”可是孩子卻把她的裙下擺拉得更緊了,於是她毫不含糊地說:“要像個小男子漢,韋德。他們隻是一夥該死的北方佬罷了!”

然後她就下了樓梯,迎著他們走去。

謝爾曼正在穿過佐治亞州,從亞特蘭大向海濱挺進。他們背後是濃煙滾滾的亞特蘭大廢墟,藍軍撤離時,就一把火將這個城市燒了。他前麵三百英裏的領土幾乎是不設防的,除了少數的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組成的自衛隊之外,沒有任何抵抗力量。

這一帶土地肥沃,上麵散布著許多種植園,種植園裏住著女人和孩子,還有七老八十的老頭以及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裏寬的地帶擄掠燒殺。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毀於烈火,成百上千個家裏回響著他們的腳步聲。不過對斯嘉麗來說,看著那些藍軍裝湧入前廳,這不是一場全縣性的災難,純粹是她個人的不幸,是針對她和她一家人的暴虐行動。

她站在樓梯腳下,手裏抱著嬰兒;韋德緊緊靠在她身邊,把頭藏在她的裙子裏,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裏四處亂竄:從她身邊粗魯地擠上樓梯,把家具拖到前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把椅墊割開,搜尋藏在裏麵的貴重物品。他們在樓上把床墊和羽絨被子撕開,弄得整個過道裏羽絨紛飛,輕輕飄落到她頭上。他們連拿帶搶,糟蹋破壞,而她卻隻能眼睜睜地站在那裏看著,原本還有些害怕的,此時卻為滿腔怒火而代替。

指揮這一切的小個子中士是個羅圈腿,頭發灰白,嘴裏含著一大塊煙草。他第一個走到斯嘉麗跟前,隨隨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斯嘉麗裙子上吐唾沫,**裸地說:

“把你手裏的東西給我吧,太太。”

她已經忘記了原本想藏起來的小玩意兒,這時便冷笑一聲,把那些首飾往地上一扔,然後幾乎像看好戲似的,冷眼旁觀他急忙撿起來的那副貪婪相。她甚至還希望自己的冷笑也像照片上的外婆羅比拉德那樣,雖然一言不發,卻勝似千言萬語。

“還要麻煩你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

斯嘉麗把嬰兒夾得更緊一些,讓他臉朝下,小臉通紅,尖叫連連。然後她把那對石榴石耳墜子摘下來——那可是傑拉爾德送給埃倫的結婚禮物啊。接著她又捋下查爾斯送給她的那隻藍寶石訂婚戒指。

“別扔,交給我。”中士一邊說,一邊向她伸出手,“那些狗雜種已經撈得夠多的了。你還有什麽?”他那雙犀利的眼睛在她的臉和衣服上打量著。

斯嘉麗刹那間幾乎暈過去了,似乎已經感覺到那兩隻粗魯的手伸到胸口,在摸索帶子呢。

“全都在這裏了。不過,我想,照規矩你們還得把衣服脫下來吧?”

“唔,我相信你的話。”中士的脾氣倒是不錯,說完後,又吐口唾沫走開了。斯嘉麗把嬰兒抱好,設法讓他安靜下來,伸手摸了摸尿布底下藏錢包的地方。謝天謝地,幸虧梅拉妮有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恰好有塊尿布!

她聽見樓上到處是笨重的皮靴聲,那些家具被拖動時發出的“吱嘎”聲,瓷器和鏡子被打碎的“嘩啦”聲,還有找不到值錢東西時的咒罵聲。院子裏也傳來喊叫聲:“砍了它的頭!別讓它跑了!”還有母雞絕望的“咯咯”聲,鴨子的“嘎嘎”聲和鵝叫的“軋軋”聲。突然,耳畔傳來“砰”的一聲槍響,痛苦的尖叫立即止息,斯嘉麗知道母豬被打死了。該死的普麗絲,她竟然丟下母豬不管,自顧自跑啦!但願那些小豬平安無事!但願家裏人都安全到達了沼澤地!可是誰知道呢?

她靜靜地站在廳裏,聽著周圍的大兵衝著她怒吼、叫喊和詛咒。韋德十分害怕,用手指緊緊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覺到他緊挨著她的身子在發抖,可是自己也沒法給他壯膽。她也沒有膽氣跟北方佬說話,是祈求也好,是抗議或發怒也好。她唯一要感謝上帝的是兩條腿還有力量,支撐著她,脖子也還有力量,能讓她把頭昂起。不過當一小隊滿臉胡須的人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笨拙地走下樓來,她看見其中有查爾斯的那把軍刀時,便不禁大聲喊叫起來。

那把軍刀是韋德的,是從他祖父和父親那裏傳下來的。去年小男孩過生日時,斯嘉麗把它當作禮物送給了他。他們為此還舉行了個小小的儀式,當時梅拉妮哭了,傷心的同時又感到驕傲,吻著小韋德說他長大後一定要像父親和祖父那樣做個勇敢的軍人。韋德也頗覺自豪,時常爬到桌上去看掛在桌後牆上的這把刀,用手輕輕撫摸它。斯嘉麗對於她自己的東西給這些可恨的陌生人搶走還能忍受,可是這把刀不行——這是兒子引以為傲的東西。韋德聽見她喊叫,便從她的裙子底下探出頭來偷看,一邊哭泣,一邊鼓起勇氣說起話來。他伸出一隻手嚷道:

“我的!”

“那把刀你不能拿!”斯嘉麗也伸出一隻手來,趕緊說。

“我不能,嗯?”拿刀的小個子士兵厚顏無恥地咧嘴一笑,“哼,我能!這是把造反的刀呢!”

“它是——它不是!這是墨西哥戰爭中使用過的軍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那是他祖父的刀!哦,上尉,”她哭喊著向中士求情,“請讓他把刀還給我吧!”

中士對自己升為上尉很是高興,便走上前來。

“鮑勃,讓我瞧瞧這把刀。”他說道。

小個子騎兵很不情願地把軍刀遞給他,說:“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

中士把刀拿在手裏轉動了一下,又將刀柄舉起對著太陽,隻見刀柄上刻著:

“給威廉·漢密爾頓上校,以紀念他作戰英勇。參謀部敬贈。一八四七年於布埃納維斯塔。”

“嗬,太太,”他說道,“我本人那時也在布埃納維斯塔呢。”

“真的嗎?”斯嘉麗冷冷地說。

“怎麽不是真的?我告訴你,那場仗打得可激烈了。眼下這次戰爭中,我還沒見過那樣激烈的戰鬥呢。這麽說,這把軍刀是這個小娃娃爺爺的了?”

“是的。”

“嗯,那就讓他留著吧。”中士說。他有了包在手帕裏的那幾件珠寶首飾,已經心滿意足了。

“可那刀柄是金的呀。”小個子騎兵堅持不讓。

“我們把它留給她,好叫她記得我們。”中士咧嘴笑笑。

斯嘉麗接過軍刀,連“謝謝”也沒說一聲。她為什麽要感謝這些強盜呢?難道就因為他們退還了她自己的東西?她緊緊地抱著軍刀,而小個子騎兵則繼續跟中士糾纏爭辯。

“上帝作證,我要留給這些該死的叛亂分子一點東西,讓他們好記住我。”小個子二等兵最後大聲嚷著,因為中士生氣了,叫他滾蛋,也不許再頂嘴。小個子向屋後衝去,斯嘉麗這才鬆了口氣。他們誰也沒說要燒房子呢。他們沒有叫她離開,好讓他們放火。也許——也許——接著士兵們都從樓上和外麵鬆鬆垮垮地回到廳裏。

“找到什麽沒有?”中士問。

“一頭豬,還有一些雞鴨。”

“一些玉米,幾個紅薯,還有一點兒豆子。我們看見的那個騎馬的野貓一定來報過信了。”

“忠誠的保羅·裏維爾,嗯?”

“依我看,這裏沒多少油水,中士,你能拿到一點就不錯了。咱們還是快走吧,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們來了。”

“你們挖掘過地下熏臘室沒有?他們一般都把東西埋在那裏呢。”

“沒有什麽熏臘室。”

“黑人住的棚屋裏挖過了沒有?”

“就有點棉花,我們把它燒了。”

斯嘉麗一瞬間想起了在棉田裏那些漫長而炎熱的日子,似乎又感到了腰酸背痛,兩肩磨得皮開肉綻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費了,棉花全完了。

“說真的,你們家沒多少東西,是不是,太太?”

“你們的軍隊以前來過了。”斯嘉麗冷冷地說。

“沒錯,我們九月間來過這一帶,”有個士兵一麵說,手裏還一麵轉動著一個什麽東西,“我忘記了。”

斯嘉麗發現他手裏拿的是埃倫的金頂針。她以前常常看見母親戴著這個金光閃閃的頂針做針線活。她看見頂針,不由得想起母親纖細的手指戴著頂針時的情景,心中備感傷心。可如今頂針卻在這個陌生人長滿老繭的髒手中,並且很快就會流落到北方去,戴在某個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而那個女人還會因為是掠奪來的物品而感到驕傲呢。埃倫的頂針啊!

斯嘉麗低下頭,不想讓敵人發現她在哭,這時淚水隻能緩緩地往嬰兒頭上滴。她模模糊糊地看見那些人朝門口走去,聽見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聲音在喊口令。他們走了,塔拉安全了,可是她仍然沉浸在對埃倫的痛苦回憶中,很難高興起來。軍刀磕碰的聲音和馬蹄聲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裏,突然覺得兩腿發軟,盡管他們已沿著林蔭道漸漸走遠了——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掠奪品,衣服、毯子、圖片、雞鴨,還有那頭母豬。

然後她就聞到了刺鼻的煙火味,便轉過身,可是經過一陣緊張之後,她感到特別虛弱,已經顧不上棉花了。從飯廳敞開的窗口望去,她看見濃煙從黑人棚屋裏緩緩地飄出來。棉花就這樣完了,納稅的錢和一家過冬的部分開支也完了。她沒有辦法,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她以前見過棉花著火的情景,知道那有多難滅火,哪怕有很多人來救也無濟於事。感謝上帝,那棚屋區離正房還很遠!感謝上帝,幸好今天沒有風,沒有把火星刮到農場屋頂上來!

突然,她像根指針似的僵直地轉過身,滿臉驚恐地從過道向廚房望過去。廚房也在冒煙呢!

她衝進廚房之前,把嬰兒隨手放在過道裏,隨即又甩開韋德的小手,把他撞到了牆上。她衝進煙霧彌漫的廚房,可立即退了回來,連聲咳嗽著,嗆得眼淚直流。接著,她用裙子捂住鼻子,又一次衝了進去。

廚房隻有一個小窗戶,所以裏麵很暗,再加上煙霧太濃,因此她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到火焰的噝噝聲和劈啪聲。她一隻手遮著眼睛,眯著眼看了一下,隻見地板上到處都有細長的火苗在向牆壁撲去。原來有人把爐子裏燒著的木柴丟在地板上,幹透了的鬆木地板很快便著火,到處燃燒起來。

她衝回餐廳,從地上抓起一塊破地毯,把兩把椅子掀翻在地。

“我絕不可能把它撲滅的——絕不可能啊!哦,上帝啊,要是有人幫忙就好了!塔拉完了——完了!哦,上帝啊!這就是那個小個子壞蛋的意思啊,他說過他要留給我一點什麽,讓我好記住他呢!哦,我還不如讓他把軍刀拿走呢!”

她在過道裏從兒子身邊經過,發現兒子正抱著那把軍刀躺在牆角裏。他閉著眼睛,臉色顯得疲憊鬆弛,但卻異常平靜。

“我的上帝啊!他死了!他們把他嚇死了!”她痛苦地想,但仍然從他身邊跑開,去拿水桶。水桶通常都放在廚房門口的過道裏。

她把地毯的一頭浸入水中,然後猛吸一口氣,衝進黑煙滾滾的廚房,隨手把門關上。她不停地轉,不停地咳嗽,用地毯抽打著一道道的火苗,可火苗卻迅速在她夠不著的地方蔓延開來。有兩次她的長裙著了火,她隻得用手把火撲滅。她的頭發已完全鬆散了,披在肩上,她聞見頭上的焦臭味愈來愈濃。火焰總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過道蔓延。火蛇蜿蜒跳躍,而她早已精疲力竭,渾身癱軟,感到徹底絕望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一股氣流湧入,火焰躥得更高了。接著門又“砰”的一聲關了,斯嘉麗從煙霧中隱約看見梅拉妮在用雙腳踐踏火苗,同時拿著一件又黑又重的東西用力撲打。她看見她跌跌撞撞,聽見她連聲咳嗽,偶爾還能看見她蒼白而堅毅的麵孔和因為濃煙眯得細細的眼睛,看見她舉起地毯抽打時那瘦小的身軀一俯一仰地扭動。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們兩人並肩戰鬥,極力掙紮,好不容易斯嘉麗才看見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漸縮短了。這時梅拉妮卻突然向她回過頭來,驚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在她肩後猛一陣抽。斯嘉麗在一團濃煙中倒下,昏了過去。

等到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舒服地枕著梅拉妮的大腿,躺在屋後的走廊上。午後的太陽在她頭上照著。她的手、臉和肩膀因為燒傷而疼痛難忍。黑人宿舍區還在繼續冒煙,那些棚屋全都籠罩在濃濃的黑霧中,周圍彌漫著棉花燃燒的焦臭味。斯嘉麗看見廚房裏還有一縷縷黑煙飄出來,便瘋狂地掙紮著想爬起來。

但是梅拉妮卻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麵用平靜的聲音安慰她:“好好躺著,親愛的。火已經滅了。”

她這才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她聽見嬰兒在旁邊發出的咯咯聲和韋德清晰的打嗝聲。原來他沒有死啊,感謝上帝!她睜開眼睛,向上望著梅拉妮的麵孔,隻見她的卷發燒焦了,臉上被煙垢弄得又黑又髒,可是眼睛卻神采奕奕,而且還在微笑呢。

“你看上去像個黑人了。”斯嘉麗嘟囔了一句,然後把頭懶懶地埋進柔軟的枕頭裏。

“你看上去像個黑人說唱樂團的壓軸演員呢。”梅拉妮針鋒相對地說。

“你幹嗎那樣抽打我呀?”

“親愛的,因為你背上著火了。盡管你今天累壞了,可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暈過去啊……我把那牲口一趕到沼澤地安置好,就立即回來。想到你和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裏,我都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們傷害了你沒有?”

“如果你指的是他們有沒有強**,那倒是沒有。”斯嘉麗一邊說,一邊哼哼著想坐起來。盡管梅拉妮的大腿很軟,但身子躺在走廊卻很不好受。“不過他們把所有東西都搶走了。我們什麽都沒有了——嗯,什麽好事讓你這麽高興?”

“我們還有彼此嘛,我們的孩子都安然無恙,還有房子住,”梅拉妮用輕快的口氣說,“如今人們希冀的不就是這些嘛……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沒有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吧。他——斯嘉麗,他的尿布裏藏的什麽呀?”

梅拉妮趕緊將手伸到孩子的背後,掏出那個錢包來。一時間她有些茫然地注視著錢包,仿佛從來沒見過似的,接著便哈哈大笑,笑得那麽輕鬆,那麽暢快,不過卻一點也沒有歇斯底裏的意味。

“隻有你才想得出來呀!”她大聲喊道,緊緊地摟住斯嘉麗的脖子,連連親吻,“你真是我最淘氣的姐妹啊!”

斯嘉麗任憑她摟著,因為她實在太疲倦,掙紮不動了,也因為梅拉妮的馬屁拍得她很舒服,還因為剛才在煙霧彌漫的廚房裏,她對這位小姑子產生了更大的敬意,由此而產生一種更親密的感情。

“我也要對她這樣說,”她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想,“你需要她時,她總是會在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