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斯嘉麗從亞特蘭大回到塔拉已經有兩個星期,腳上的血泡開始化膿,腳腫得連鞋子都沒法穿,隻能腳跟著地蹣跚地行走。她瞧著腳尖上的潰爛處,不由得感到一陣絕望。這裏遠離人煙,根本沒法找到醫生,要是像士兵的創傷那樣生了壞疽,那她就得等死了?現在生活盡管艱難,可她還沒活夠呢!而且她要是死了,誰來照管塔拉呀?

她剛回到家時,曾經希望傑拉爾德能夠恢複從前那種精神,由他來主持全局,可是僅僅兩個星期之後,這個希望就幻滅了。現在她很清楚,不管自己樂意與否,這個農場和所有人都得依靠她這雙生手去安排呢。傑拉爾德隻會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個夢中人似的,非常溫厚隨和,但是對塔拉卻毫不關心,叫人看了害怕。每當她征求他的意見時,他隻會說:“你認為怎麽辦最好,就怎麽辦吧,閨女。”要不然就是:“孩子,跟你媽商量呀。”那就更糟糕了。

他不可能恢複了,如今斯嘉麗已經認清了事實,並且坦然接受,傑拉爾德一直到死,都將永遠等待埃倫,永遠注意傾聽有沒有她的動靜。他如今正在等著進入某個遙遠的國度,那兒的時間靜止不動,而埃倫始終在隔壁房間裏等著他。埃倫死了,他生存的動力就沒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他的自信、他的魯莽和他的活力。埃倫是傑拉爾德·奧哈拉這一生出演鬧劇的唯一觀眾。如今台前的帷幕永遠降落了,腳燈熄了,觀眾也突然消失了,台上隻剩下這個嚇呆了的老演員,還等著別人給他提詞呢。

那天早晨屋子裏很安靜,因為除了斯嘉麗、韋德和三個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澤地裏找母豬去了。就連傑拉爾德也來了點興致,他一手扶著波克的肩膀,一手拿著繩子,在犁過的田地裏艱難地向沼澤走去。休倫和卡琳已經哭了一陣子,睡著了。她們每天至少要來這麽兩次,因為一想起母親便感到悲傷,深恨自己孤弱,眼淚便不由得從深陷的兩腮上往下流。那天,梅拉妮頭一次支撐著上身靠在枕頭上,蓋著一條補過的床單半躺在兩個嬰兒中間,一隻臂彎裏依偎著一個淺黃色毛茸茸的頭,另一隻同樣溫柔地摟著一個黑色卷發的小腦袋——那是迪爾茜的孩子。韋德坐在床腳邊,聽她講一個童話故事。

對斯嘉麗來說,塔拉的寂靜是難以忍受的,這會讓她想起她從亞特蘭大回來那天一路上所經過的那些寂寞荒涼的地帶。母牛和小牛犢已經很久沒有出聲了。她的窗外也沒有鳥叫聲,就連那個在木蘭樹瑟瑟不停的樹葉中繁衍了好幾代的模仿鳥家族也不再歌唱了。她把一隻矮背椅拖到敞開的窗口,坐在椅子上望著房前的車道,路那邊的草地和碧綠而空曠的牧場。她把裙子掀過膝蓋,下巴抵著胳膊肘,趴在窗台上。旁邊的地板上放著一桶井水,她時不時地把起泡的腳伸進水裏,然後皺著眉頭忍受那刺痛的感覺。

她心裏煩躁起來,便把下巴埋入臂彎裏。就在她最需要力氣的時候,這隻腳指頭卻潰爛起來了。那些笨蛋永遠也抓不到母豬的。他們光是把小豬一隻隻捉回來,就已經花了一星期,現在又過了兩星期,可母豬還逍遙自在。斯嘉麗知道,自己要是跟他們一起去了沼澤地,早就會高高卷起褲腳,用繩索一下就把母豬套住。

可是把母豬抓到以後——要是真的抓到了,又該怎麽辦呢?好吧,就算把它和那窩小崽子都吃了,再往後呢?生活還得繼續,胃口也不會減弱。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沒有了,就連鄰居園子裏僥幸剩下來的那些蔬菜也快吃光了。他們必須弄到幹豆和高粱,玉米糝和大米,還有——唉,還缺許許多多東西呢。明年開春要播的玉米和棉花種子,還有新衣服。這一切都從哪兒來啊,她又怎麽買得起呢?

她已經偷偷看過傑拉爾德的口袋和錢櫃,唯一能找到的隻有一堆邦聯政府的債券和三千元邦聯的鈔票了。“這些錢大約夠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吧。”她諷刺地想,要知道邦聯的票子如今就跟草紙差不多。不過,即使她有錢,也能買到食物,她又怎麽運回塔拉來呢?上帝為什麽讓那匹老馬死掉了呢?要是雷特偷來的那可憐的畜生還在,情況會大不相同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慣於在大路對麵牧場上尥蹶子的騾子,那些漂亮的用來駕車的高頭大馬,她自己那匹小騾馬,姑娘們的小馬駒,以及傑拉爾德那匹到處風馳雷動般飛奔的大公馬——唉,要是其中任何一匹留下來,哪怕是那頭倔騾子,那該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緊——等到她的腳好起來,她就步行到瓊斯博羅去一趟。那將是她有生以來最遠的一次步行,不過她願意走著去。即使北方佬把那個城市夷為平地,她也肯定能在那裏找到人,能告訴她怎樣弄到吃的。這時韋德那張消瘦的小臉浮現在她眼前。他一次又一次嚷著他不愛吃紅薯;他要一隻雞腿,再來點米飯和肉湯呢。

前院裏燦爛的陽光仿佛忽然被雲遮住了,斯嘉麗淚眼婆娑地看著樹,樹也模糊起來。她把頭靠在擱在窗台的手臂上,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如今哭是沒有用的。隻有身邊有個疼愛你的人時,哭才有用。於是她趴在窗台上,使勁閉著眼,不讓淚水掉下來,但是卻被一陣嘚嘚的馬蹄聲驚醒。不過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在過去兩星期裏,無論黑夜白天,她常常想象著自己聽見了馬蹄聲,就像想象自己聽見了母親衣裙的窸窸窣窣聲那樣。她的心跳加速了,就像往常想象聽見了某種動靜那樣,不過她隨即斷然告誡自己:“別犯傻了。”

馬蹄聲很自然地慢了下來,漸漸變成從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哢嚓哢嚓地響著。這是一匹馬——是塔爾頓家或方丹家的!她連忙抬起頭來看看。原來是個北方佬騎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簾後麵,從簾縫中窺探那個人,心情十分緊張,呼吸急促,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他是個強壯,樣子很凶的家夥,一臉蓬亂的黑胡須,敞開著藍色的軍裝,此時正無精打采地坐在馬鞍上。他在陽光下眯著一雙小眼睛,從藍色的帽簷下冷冷地打量著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把韁繩撂在拴馬樁上。這時斯嘉麗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後,突然痛苦地緩過氣來。一個北方佬,腰上挎著長筒手槍的北方佬!她卻是單獨跟三個生病的姑娘和幾個孩子在家裏呢!

他懶洋洋地從人行道上走來,一隻手放在槍套上,兩隻小眼睛左顧右盼。這時斯嘉麗腦海中像萬花筒般閃現著一幅幅雜亂的圖景,主要是劈裏姑媽在她耳邊悄悄說過的關於孤單婦女被襲的故事,譬如割喉呀,把病危的女人燒死在屋裏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種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麵,都因為北方佬的緣故而緊緊連在一起了。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躲到壁櫥裏去,或者鑽到床底下,或者從後麵飛跑下樓,一路驚叫著奔向沼澤地,反正隻要逃得掉就行。接著她就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階,偷偷地進了過道,這才知道自己已經逃不出去了。她嚇得渾身發冷,無法動彈,隻聽見他在樓下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腳步聲越來越響,膽子也越來越大,因為他發現屋裏一個人也沒有。此時他進了餐廳,眼看馬上就要出來,到廚房去。

斯嘉麗一想到廚房,便覺得心如刀割,頓時怒火萬丈,把恐懼全都驅散了。廚房啊!廚房的爐火上正燉著兩鍋吃的,一鍋是蘋果,另一鍋是菜蔬的大雜燴,那可是千辛萬苦從“十二橡樹”和麥金托什的園子裏弄來的呀。盡管這些連兩個人吃都不一定夠,但卻要給九個挨餓的人當午餐呢。斯嘉麗自己都已經忍了好幾個小時了,等著其他人回來一起吃,現在一想到這點東西被北方佬一口氣吃光,她就氣得全身直哆嗦。

讓這些家夥通通見鬼去吧!他們像蝗蟲一般洗劫了塔拉,讓這裏的人慢慢餓死,現在竟然又回來把僅剩下的這點東西也偷走。斯嘉麗空空的肚子扭曲著,心裏暗暗發誓:“上帝作證,這個北方佬再也別想偷東西了!”

她輕輕脫掉腳上破爛的鞋子,光著腳匆匆向衣櫃走去,連腳尖上的腫痛也感受不到了。她悄悄拉開最上麵的那個抽屜,抓起那把從亞特蘭大帶回來的笨重手槍——這是查爾斯生前佩帶但卻從沒使用過的武器。她把手伸進那個掛在牆上軍刀下麵的皮盒子裏摸了一會兒,拿出一粒子彈來。她用穩健的手把子彈裝進槍裏,然後躡手躡腳地迅速跑進樓上過廳,跑下樓梯,然後一手扶著欄杆定了定神,另一隻手抓住手槍緊緊貼在大腿後麵的裙子下麵。

“誰在那裏?”一個帶著鼻音的聲音喊道。這時她在樓梯當中站住,耳朵裏盡是“怦怦”的心跳聲,所以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麽。“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那聲音接著喊道。

他站在餐廳裏麵的門口,緊張地弓著身子,一手拿著手槍,另一隻手裏拿著那個花梨木小針線盒,裏麵裝滿了金頂針、金柄剪刀和金鑲小鑽石之類的東西。斯嘉麗覺得兩條腿連膝蓋都冷了,可是怒火燒得她滿臉通紅。他手裏拿的是埃倫的針線盒呀!她真想大聲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這髒——”可是她卻偏偏叫不出聲來。她隻能從樓梯欄杆上向下望著他,望著他那張臉上從粗暴的緊張神色漸漸轉變為半輕蔑半討好的笑容。

“這麽說家裏有人啦,”他說著,便把手槍塞回到皮套裏,然後走進餐廳,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麵,“就你一個人,小娘們?”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槍從欄杆上伸出去,瞄準他那滿是胡須驚駭的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摸槍柄,她就開槍了。手槍的後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時耳中傳來一聲轟鳴,鼻孔裏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火藥味。那個北方佬仰天倒下,猛地摔進了餐廳,把家具都震動了。針線盒從他手裏摔了下來,裏麵的東西撒了一地。斯嘉麗幾乎下意識地跑到樓下,站在他旁邊,低頭看著他那張被打爛的臉,隻見胡須上方原本是鼻子的地方隻剩下個血糊糊的小洞,兩隻瞪著的眼睛被火藥燒焦了。就在她低頭看著他時,兩股鮮血在發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來自他的臉上,另一股出自腦後。

沒錯,他死了。毫無疑問,她殺了個人。

硝煙嫋嫋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她站在那裏,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得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的聲音和氣味都似乎被放大了。她的心髒如擂鼓般的“怦怦”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裏一隻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全都傳入耳中。

她殺死了一個人。她本來連打獵時都不愛靠近被追殺的動物,連牲畜被宰殺時的哀號或羅網中野兔的尖叫聲都不忍聽的。殺人了!她木木地想著。我殺人了!哎呀,我不會做這樣的事的!她向地板上針線盒旁邊那隻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來,心中湧起了一種冷靜而殘忍的喜悅。她恨不得用腳跟往他鼻子上那個張開的傷口踩幾下,享受著赤腳上沾染了溫暖鮮血的那種惡趣味。她總算替塔拉種植園——也替埃倫,打出了複仇的一擊了。

樓上的過道裏傳來急促而踉蹌的腳步聲,稍微停頓了一下後,腳步聲隨即加快了,但顯然是虛弱而艱難的,中間還夾雜著金屬的叮當聲。這時斯嘉麗恢複了時間和現實的概念,抬頭一看,發現梅拉妮在樓梯上,身上隻穿了件當睡衣的破襯衫,一隻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爾斯那把沉重的軍刀而耷拉著。梅拉妮把樓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藍軍裝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他旁邊那個針線盒,手裏握著的長筒手槍,還有臉色灰白,光腳站在那裏的斯嘉麗,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在一陣沉默中,她的目光和斯嘉麗相遇了。那張通常很溫柔的臉上閃爍著嚴峻而驕傲、讚許和喜悅的微笑,這和斯嘉麗胸中那團火熱的混亂情緒正相匹配。

“哎呀——哎呀呀——她跟我很相像呢!她了解我這時的心情呢!”斯嘉麗在長長的一段沉默中想著,“她也會幹出同樣的事呢!”

她渾身激動地抬頭望著那個脆弱的搖搖欲倒的姑娘,那個讓斯嘉麗從沒有好感,隻有厭惡和輕蔑的姑娘。現在,斯嘉麗竭力克製住自己對阿什利妻子的憎恨,心中不由得湧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以前因為嫉妒而被蒙蔽了雙眼,如今卻突然發現,在梅拉妮那輕柔的聲音和鴿子般和善的目光下,竟然有著一片銳利的無堅不入的鋼刃,她寧靜的血液中也同樣蘊藏著勇敢的旗幟和號角!

“斯嘉麗!斯嘉麗!”休倫和卡琳驚恐而微弱的尖叫聲從緊閉著的門背後傳來,同時韋德也在哭喊著“姑姑,姑姑!”梅拉妮連忙用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後把軍刀放在樓梯頂上,艱難地穿過樓上的過道,把病室的門推開。

“別害怕,姑娘們!”她的聲音聽上去似乎興致很好,“你們大姐想把查爾斯的那支手槍擦擦,結果槍走火了,差點把她嚇死了!”“好了,韋德·漢普頓,媽媽不過拿你爸的手槍打了一槍嘛!等你長大些,她也會讓你打的。”

“多麽冷靜的撒謊之人呀!”斯嘉麗不由得欽佩,“我可不會這麽快就編出來。可是,為什麽要說謊呢?他們總會知道我幹了些什麽的。”

她又低頭看了看那具屍體,此刻怒火和驚駭都已經消失,開始反胃了,兩個膝蓋也戰栗起來了。這時梅拉妮又拖著病軀,掙紮著來到樓梯頂上,扶著欄杆,緊緊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樓來。

“回**躺著去,傻瓜,你這是自己找死呀!”斯嘉麗叫喊道,可是半**的梅拉妮還是艱難地走到了樓下過道裏。

“斯嘉麗,”她小聲說,“我們得把他從這裏弄出去埋起來。他可能不是單獨一個人,要是他們發現他在這裏——”她抓住斯嘉麗的胳膊,站穩了身子。

“他一定是一個人,”斯嘉麗說,“我在樓上窗口沒看見有別人。他一定是個逃兵。”

“即使他是單獨一人,也不能讓人知道。那些黑人會議論的,然後他們就會來抓你的。斯嘉麗,我們一定得趕在那些去沼澤的人回來之前,把他藏起來。”

斯嘉麗在梅拉妮的力勸之下,心動了,便苦苦思索起來。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園葡萄架底下的一個角落裏,那裏土很鬆,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麽把他弄去呢?”

“我們一人抓住一條腿,把他拖過去。”梅拉妮果斷地說。

斯嘉麗雖然有些不樂意,可對梅拉妮卻越發敬佩了。

“你連一隻貓也拖不動。我一個人來拖吧,”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回**躺著去,你這樣會害了自己的。別妄想給我幫忙了,要不然我要親自把你背回樓上去。”

梅拉妮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理解的微笑。“你真可愛,斯嘉麗。”她說著,便在斯嘉麗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斯嘉麗還沒從驚訝中恢複過來,她又繼續說:“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來擦——擦掉這些髒東西,趁那幾個人還沒回來,不過斯嘉麗——”

“嗯?”

“你覺得搜搜他的背包會不妥嗎?他說不定有些吃的呢。”

“我看沒什麽不妥,”斯嘉麗說,有些怪自己怎麽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我來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

“我的上帝,”她小聲說,一麵掏出一個用破布包裹好的鼓鼓囊囊的錢包來,“梅拉妮——梅拉妮,我想這裏麵全是錢呢!”

梅拉妮什麽也沒說,卻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著牆壁一動不動。

“你自己看吧,”她顫抖著說,“我覺得有點發軟了。”

斯嘉麗把那塊破布撕掉,兩手哆嗦著打開皮夾子。

“瞧啊,梅麗——你瞧呀!”

梅拉妮看了一眼,瞳孔頓時放大起來。那是一大堆亂成一團的鈔票,有邦聯和聯邦的票子,中間夾著三枚閃閃發光的金幣,是一枚十元和兩枚五元的。

“暫時別去數了,”梅拉妮看見斯嘉麗動手數那些鈔票,便對她說,“我們沒時間——”

“難道你不明白,梅拉妮,有了這些錢,我們就有吃的了?”

“是的,是的,親愛的,我明白,不過現在我們沒有時間。你再翻翻旁邊的口袋,我去拿那隻背包。”

斯嘉麗很不願意地放下錢包。一幅燦爛的遠景呈現在她眼前——現金,北方佬的馬,食物!“上帝還在,而且沒虧待我們,盡管他的手段有些怪,不過總算沒忘記我們。”她蹲在那裏,凝望著錢包傻笑個不停。食物啊!結果梅拉妮隻得把錢包從她手裏奪過來。

“快點!”

褲子口袋裏隻有一截蠟燭、一把小折刀、一小塊板煙和一團繩線,別的什麽也沒有。梅拉妮從背包裏取出一包咖啡,她貪饞地聞了聞,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接著又取出一袋硬餅幹,一張嵌在鑲珍珠的金框裏的小女孩照片,不過看到照片時她的臉色變了。另外還有一枚石榴別針,兩隻帶細鏈條的黃金粗鐲子,一隻金頂針,一隻嬰兒用的小銀碗,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刀,一隻鑽石戒指和一副吊著梨形鑽石的耳環,這鑽石連外行看就知道每顆超過了一克拉。

“一個賊!”梅拉妮小聲說,不由得從那一動不動的屍體旁後退了兩步,“斯嘉麗,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偷來的!”

“那還用說,”斯嘉麗說,“他到這裏來也是想偷我們的東西呢。”

“我很高興你把他打死了,”梅拉妮說話時,溫柔的眼睛嚴厲起來,“現在趕快動手,親愛的,快把他弄出去。”

斯嘉麗彎下身子,抓住死人的靴子,使勁往外拖。她突然感到他還真是沉重,而且她自己的力氣實在太小了。也許她根本拖不動他吧?於是她轉過身去,麵對著屍體,兩隻手各抓起一隻靴子夾在腋下,拚命往前拖。那屍體果然移動了,但又突然停下來。原來在興奮時她把自己那隻腫痛的腳全給忘了,如今卻一陣劇痛襲來,讓她不得不改換姿勢,把重心放在腳後跟上,咬著牙一步步挪動。就這樣拖著,掙紮著,累得滿頭大汗,她把他弄到了過道裏,身後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跡。

“要是他一路流血到後院,我們就藏不往了,”她氣喘籲籲地說,“把你的襯衣脫下來,梅拉妮,我要把他的頭包上。”

梅拉妮蒼白的臉陡地紅了起來。

“別傻了,我不會瞧你的,”斯嘉麗說,“我要是穿了襯裙或**,也會脫下來的。”

梅拉妮背靠牆壁蹲下,將那件破亞麻布罩衫從身上脫下來,悄悄扔給斯嘉麗,然後雙臂交抱著,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謝上帝,好在我還沒羞怯到這個地步。”斯嘉麗心想,與其說她看到了,倒不如說她感覺到了梅拉妮的尷尬。然後,她用破衣裳把那張破碎的臉包起來。

她瘸著腿,強拉硬扯了好一陣,才把屍體從大廳拖到了後麵走廊上,然後停下來喘口氣,用手背擦掉額頭的汗珠,回頭看看梅拉妮,隻見她靠牆根蹲在那裏,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的**。“梅拉妮還真是傻,到了這一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呢。”斯嘉麗惱火地想。她之所以瞧不起梅拉妮,部分原因正是她這種過分拘謹的作風。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畢竟——畢竟,梅拉妮剛剛分娩不久,如今就掙紮著從**爬起來,還帶著一件舉都舉不起來的武器趕來支持她。這是需要勇氣的,是那種斯嘉麗深知自己並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又堅韌的勇氣,就像梅拉妮在亞特蘭大淪陷那天夜裏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的那樣。這種讓人捉摸不透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這種品質斯嘉麗不能理解,嘴上雖然不承認,但當時心裏卻是頗為讚賞的。

“回**躺著吧,”她扭過頭來吩咐說,“要不你就活不成了。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擦洗這些髒東西。”

“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梅拉妮小聲說,苦著臉看著那攤血汙。

“那好吧,你就自己找死去吧,我不管了。要是我還沒幹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裏,告訴他們那匹馬不知道是從哪裏跑來的。”

梅拉妮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用手捂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台階的砰砰聲。

誰都沒有問起那匹馬的來曆。很顯然,它是從最近的戰鬥中跑散的,大家都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匹馬。那個北方佬就躺在葡萄架下,斯嘉麗在那裏挖了一個淺坑。撐著葡萄藤的那幾根立柱早已腐朽了,斯嘉麗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藤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後來斯嘉麗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複一下,而那幾個黑人即使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也默不作聲。

在隨後的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裏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有些納悶,這要是在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幹不出這種事來呢。年輕漂亮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叮叮當當的耳墜,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居然把一個大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斯嘉麗苦笑著,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還不知會嚇成什麽樣子呢。

“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心中暗暗決定,“事情已經過去了,做了就做了。我要是不殺他,那才傻呢。我想——我想我回來後,是有點變了,要不然哪能幹出那樣的事呢。”

從此以後,但凡遇到什麽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裏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不在話下了。”她並非有意這樣想,但是在腦海深處,這樣的念頭卻能夠給予她力量。

她的變化之大實際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上已逐漸長起了一層硬殼,這層硬殼是她在“十二橡樹”奴隸宿舍區的菜地裏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匹馬,斯嘉麗就可以親自去看看鄰居們家裏都發生了哪些事。自從她回家以後,曾千萬次絕望地問自己:“我們是全縣僅剩的人家嗎?別人家都給燒光了嗎?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嗎?”她每次想起“十二橡樹”、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裏家的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了解真相。不過不管情況再怎麽糟糕,了解了總比整天胡思亂想好一些。她決定騎馬先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老方丹醫生可能還在家裏,需要請醫生看看梅拉妮呢。她恢複得不如想象的好,看到她臉色蒼白,渾身虛弱,斯嘉麗有些擔心。

所以,等到斯嘉麗的腳稍微好了些,能夠穿上鞋了,她就騎上北方佬的那匹馬出發了。她一隻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鐙裏,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越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腸來,做好那裏被焚毀的準備。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了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然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裏,似乎還跟過去一樣。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裏出來歡迎她,親吻她,驚喜得叫出聲來時,她心裏感到又溫暖又幸福,幸福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餐廳坐下之後,斯嘉麗便覺得入骨的寒冷。原來米莫薩遠離大路,北方佬並沒有到這裏來過,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隻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內宅女傭外,所有的奴隸都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而跑掉了。莊子裏已經沒有男人,隻有薩莉的兒子喬,才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吧。這麽一所大房子裏隻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奶奶,還有她的兒媳,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之為小小姐,再加上還不滿二十歲的薩莉。她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沒有人保護,不過她們即使害怕,臉上也沒有表露出來。斯嘉麗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小小姐都很害怕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奶奶,不敢流露內心的不安吧。這位老奶奶連斯嘉麗自己也害怕呢,她不僅眼尖,嘴巴更是厲害,斯嘉麗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女人盡管沒有血緣關係,年紀又相差很大,可她們在精神和經曆上卻有一種親緣關係,把她們聯係在了一起。她們三個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裏都忍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隱隱流露出來。奴隸都跑了,手中的錢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經戰死在葛底斯堡,小方丹醫生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了,小小姐也成了寡婦。至於另外兩個小夥子,亞曆克斯和托尼,還在弗吉尼亞的某個地方,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連老方丹醫生也跟著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再怎麽想裝嫩,都已經七十三歲了,更何況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爬滿了跳蚤一樣。”盡管老奶奶嘴上說得難聽,可是眼裏的光輝卻流露出了她的真意。

“你們這裏有什麽亞特蘭大的消息嗎?”斯嘉麗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一些後,才開口問,“我們在塔拉都與世隔絕了。”

“噢,孩子,”老小姐像慣常那樣接過話頭,回答說,“我們也和你們一樣啊。除了聽說謝爾曼最終占領了那座城市,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說,他到底還是占領了。那他如今在做什麽?現在仗打到了哪裏呢?”

“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了解什麽戰爭不戰爭的?”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家有個黑人跟一個黑人聊過天,那個黑人曾遇到一個到過瓊斯博羅的黑人,要不然我們啥都不會知道。他們說北方佬把亞特蘭大給占了,正在休整人馬,不過這究竟是真是假,我會判斷,你也一樣會判斷。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休息休息了。”

“想想看啦,你們這陣子一直都待在塔拉,我們竟然一點也不知道呢!”小小姐插嘴說,“唉,我真怪自己,怎麽就沒想到騎馬去瞧瞧呢!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根本脫不了身。不過我該擠出時間去的,說起來自己還真不像鄰居呢。當然啦,我們還以為塔拉也像‘十二橡樹’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一把火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呢。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們都在家呢,斯嘉麗。”

“可不是嗎?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裏來,都被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把塔拉給燒了,這讓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我正要說呢,別打岔好不好?”老小姐不客氣地說,“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搭帳篷,你們家人正準備到梅肯去呢。接著,那天夜裏我們就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家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是什麽呀?”

“我們家所有的棉花——價值十五萬元的棉花。”斯佳麗滿臉苦澀地說。

“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奶奶說,將下巴頦擱在拐杖把上,“棉花你總能夠比別人都多種些,但是房子你卻種不了。順便問一下,你們都開始動手摘棉花了嗎?”

“還沒呢,”斯嘉麗說,“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遠在河灘上呢,這能派什麽用場?我們家那些種田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

“我的天,‘我們家那些種田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奶奶一邊學著斯嘉麗說話,一邊嘲諷地瞥了她一眼,“小姐,你自己這漂亮的爪子,還有你那兩個妹妹,都出了什麽毛病?”

“我?摘棉花?”斯嘉麗驚叫起來,仿佛老太太要她幹什麽壞事似的,“像個種田的那樣嗎?像那些垃圾白人一樣嗎?像斯萊特裏家的女人那樣嗎?”

“還垃圾白人呢,真是的!難道現在年輕人說話就不能客氣點,像個淑女嗎?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時,我爸錢全沒了,我當時可沒什麽架子,幹活下田樣樣都幹,直到爸爸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如今要是不得不幹,我還會幹的。看樣子我還真得幹呢。還垃圾白人呢,真是的!”

“哎呀呀,我說方丹媽媽,”她的兒媳一麵喊道,一麵向那兩個姑娘使眼色,請她們幫忙將老太太的毛捋順,“那是八輩子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了嘛。”

“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說,根本不接受安撫,“斯嘉麗,我替你母親感到害臊,竟然會聽到你站在這裏說這種話,仿佛是老老實實的勞動把窮人排除在體麵人之外似的。‘在亞當耕田,夏娃織布的時候——’”

為了轉移話題,斯嘉麗趕緊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麽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

“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裏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薩莉開了個頭。

老奶奶插嘴接了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黑丫頭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瑟琳·卡爾弗特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傻丫頭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了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個種族也不會起什麽改良作用的。”

“哎呀,方丹媽媽!”

“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簡。我們都是結了婚的,是不是?而且,上帝知道,那些黑白混血兒我們之前可沒少見過。”

“他們怎麽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

“那房子是靠了續弦的卡爾弗特太太和她家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一起求情才幸免的。”老小姐說。她總是把那個前任家庭女教師稱為“續弦的卡爾弗特太太”,雖然原配卡爾弗特太太已經死了二十年了。

“‘我們都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將聲音從她那又長又細的鼻子擠出來,模仿著說,“凱瑟琳說他們倆還拚命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都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說雷福德是在葛底斯堡戰死的,而凱德則是在弗吉尼亞為國捐軀的!凱瑟琳感到很丟臉,說寧願那房子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聽說了這些後,會氣炸了的。不過,這正是男人娶北方老婆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麵,沒有自尊,隻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麽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斯嘉麗?”

斯嘉麗沒有立刻回答。她知道緊接著方丹奶奶還會問:“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方丹奶奶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媽媽的死訊,甚至隻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麵前想起媽媽的死,自己就會傷心落淚,大哭一場,直到哭壞了自己。此刻她可不能放縱自己大哭一場。自從她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隻要閘門一旦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不過就在她困惑地望著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她心裏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媽媽的死訊不告訴她們,方丹家這些人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的。老奶奶最欣賞的就是埃倫,要知道全縣那麽多婦女,能入她法眼的可是少之又少呢。

“嗯,說下去,”老太太催促道,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她,“難道你還不清楚嗎,小姐?”

“唉,你看,我是仗打完後的第二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到家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阻止了北方佬,沒讓他們把房子燒掉,理由是休倫和卡琳都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

“噢,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幾乎全好了,隻不過還很虛弱。”斯嘉麗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起埃倫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一掃而光。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

“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玉米粉、火腿,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完,突然向斯嘉麗看了一眼,像是把她看穿了似的。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別說了!我不愛聽這種話。要不然還要鄰居幹什麽?”

“您真是太好了,我怎麽能——不過我得走了,家裏的人會為我擔心的。”

老奶奶忽地站起身來,抓住了斯嘉麗的胳膊。

“你們倆留在這裏,”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麵推著斯嘉麗到後麵走廊去,“我要跟這孩子說句悄悄話。斯嘉麗,扶我下台階去。”

小小姐和薩莉跟斯嘉麗說了聲再見,並答應很快就去看望她。她們很好奇,不知老太太要跟斯嘉麗說些什麽。這一點,除非老太太自己透露,否則她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老年人真難伺候。”小小姐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又回去忙自己的縫紉活去了。

斯嘉麗一隻手抓著馬的韁繩站在那裏,心中有種麻木的感覺。

“現在告訴我,”老太太盯著斯嘉麗的臉孔說道,“塔拉到底怎麽樣了?你還隱瞞著些什麽?”

斯嘉麗抬頭望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知道現在可以把真相說出來,而不用擔心哭壞了。在方丹奶奶麵前,如果不得到她允許,誰都不敢哭的。

“媽媽走了。”斯嘉麗毫無表情地說。

那隻握著她胳膊的手抓得更緊了,讓她感覺到了痛,同時那雙黃眼睛上麵滿是皺紋的眼皮眨了眨。

“是北方佬殺了她嗎?”

“她是得了傷寒病死的。就在我到家的前一天去世的。”

“別去想這些了,”老太太語氣嚴厲地說,斯嘉麗發現她正竭力抑製自己的感情,“你爸呢?”

“爸爸已經——爸爸已經不是他自己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

“那打擊——他如今很怪——他不怎麽——”

“不要說他不是自己了。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

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明了,斯嘉麗頓時感到一陣輕鬆。老太太真體貼人,她才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木木地說,“他心理失常了,整天暈暈乎乎的,有時候似乎連媽媽去世了也不記得。唉,老小姐,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裏等媽媽,還那麽有耐心,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媽媽已經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時常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豎起耳朵傾聽有沒有媽媽的動靜,然後突然跳起來,蹣跚地走出家門,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兒,他又拖著兩條腿走回家來,淚流滿麵,顛來倒去地說:‘凱蒂·斯嘉麗,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媽媽死了。’仿佛我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似的,說得我忍不住要尖叫起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媽媽,便隻好從**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媽媽正在宿舍區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然後他就開始抱怨,因為媽媽老是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讓他再回到**去可真難啊。他如今就像個孩子。唉,我真希望方丹醫生還在家呢!我知道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梅拉妮也需要請個醫生瞧瞧,她生了孩子後,一直沒有恢複過來——”

“是的。”

“梅麗跟你們在一起幹什麽?她幹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到梅肯去?盡管她是查爾斯的妹妹,我可從不認為你會怎麽喜歡她,小姐。跟我談談是怎麽回事吧。”

“說起來話就長了,老小姐。要不您回屋去,坐下來細談?”

“我能站的,”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麵講你這段故事,她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感到難過。好,我們現在就談談吧。”

斯嘉麗從圍城和梅拉妮懷孕開始講起,起初還有點支支吾吾,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緊盯之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說出口了。所有的情節都記起來了,像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熱天,恐懼時的痛苦,逃跑過程和雷特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和敵我莫辨的耀眼營火,談了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矗立在陽光下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人死馬,饑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被燒成白地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隻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會安排一切的,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經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已經經曆過了,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意識到什麽才是真正可怕的。”

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待老奶奶接話。可卻是一段很長的沉默,長得她都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的絕望處境。最後老太太終於開口了,聲音很溫和,斯嘉麗還從未聽過她對任何人那麽溫和呢。

“孩子,對於女人來說,要麵對最糟糕的處境是件十分不幸的事,因為她一旦挺了過來,以後就什麽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麽也不害怕了,那可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告訴我的那些話——你所經曆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碰上了克裏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後——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法逃到灌木林裏躲起來,躲在那裏看見我家的房子被放火燒掉,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姐妹的頭皮。可我隻能躲著,祈禱那火光不要照到我躲藏的地方。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麵殺了,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戰斧砍她的頭蓋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我就躲在那裏,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在大約三十英裏開外的地方。我花了三天才走到那裏,中間穿過沼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裏之後,他們還以為我發瘋了呢……我就是在那裏遇到了方丹醫生,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怕過什麽事或什麽人,因為我已經見識過世間最可怕的事情了。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大量的幸福,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是有點不怎麽正常的……斯嘉麗,總要保留一點讓自己害怕的東西——就像保留一點讓自己珍愛的東西一樣……”

“好了,回家去吧,孩子,要不他們會擔心你的。”她突然說道,“叫波克下午就趕著車子來……你也別想把擔子放下。你放不下的,我很清楚。”

那年的小陽春一直持續到十一月,溫暖天氣對於留在塔拉的人來說就像是豔陽天。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他們現在有了一匹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他們早餐有了煎蛋,晚餐有了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紅薯、花生和蘋果幹了,甚至有一次過節還吃了烤雞呢。那頭老母豬也終於抓到了,現在和那窩小豬被關在房屋底下的豬圈裏,正高興地哼哼呢。有時豬的尖叫太響,鬧得屋裏的人都沒法說話,不過這聲音聽起來卻很動聽呢。這意味著冷天和宰豬季節一到,白人就有新鮮豬肉,黑人也有豬下水吃了,同時還意味著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對方丹家的拜訪所受到的精神上的鼓舞比斯嘉麗意識到的還要大。隻要知道了她還有鄰居,一些老朋友人宅兩安,這就足以把她剛回塔拉時所經受的損失和孤獨感驅散了。方丹和塔爾頓兩家的農場都不在軍隊必經的路上,他們又很慷慨,把家裏僅有的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她。這個縣有個傳統,那就是鄰裏之間都相互幫助,因此他們不要斯嘉麗一分錢,說她自己也會那樣做的,還說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後,再償還也可以。

斯嘉麗現在有食物養家了,而且還有一匹馬,有從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錢和珠寶。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打發波克到南邊去買很危險,馬會被北方佬或者邦聯軍隊給擄去。不過,她至少有錢買衣服了,有馬和車子可以外出了。也許波克能把這件事辦成而不會被抓吧。總之,最苦的日子已經熬過去了。

每天早晨斯嘉麗一起來,就感謝上帝給了她一個豔陽天,而每一個好天氣都可以延遲必須穿棉衣的季節到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進原先奴隸們住的棚屋,搬進農場僅剩的貯藏之所了。田裏的棉花比斯嘉麗和波克所估計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棚屋眼看就要堆滿了。

盡管方丹奶奶曾尖刻地批評過,可是斯嘉麗並不打算自己到田裏去摘棉花。要讓她這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種植園的女主人,親自下田去勞動,這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是那樣,不就把她擺在跟蓬頭散發的斯萊特裏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嗎?她的打算是讓黑人到田裏去幹活,而她和幾位正在恢複健康的姑娘幹家務,但這裏碰到了一個頭疼的問題,這些黑人的等級意識比自己還要強烈呢。波克、奶娘和普麗絲一想到要下田幹活,便大聲嚷嚷起來。他們反複強調自己是內宅傭人,不是種田的。特別是奶娘,她憤憤不平地宣稱她連院子裏的雜活也沒幹過呢。她出生在羅比拉德家族的大宅裏,而不是在奴隸宿舍裏;她是在老小姐的臥室裏長大的,晚上就睡在老小姐床腳邊的一張褥墊上。唯有迪爾茜什麽也不說,眼睛一眨不眨地狠狠盯住普麗絲,看得小家夥很不自在。

接著,斯嘉麗將兩個妹妹和梅拉妮也安排到田裏幹活,可效果也同樣不好。梅拉妮倒是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幹淨,也很樂意在大太陽下幹一個小時,可隨即就不聲不響地暈倒了,於是隻得臥床休息一周。休倫悶悶不樂,熱淚盈眶,也假裝暈倒在田裏,但斯嘉麗往她臉上澆了一瓢涼水後,她便立刻清醒,像隻怒貓似的吐起唾沫來。最後她幹脆拒絕不去了。

“我才不願意跟黑人一樣在田裏幹活呢!你不能強迫我。要是我們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麽辦呢?要是——要是讓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唉,要是媽媽知道——”

“你要是敢再提一句媽媽,休倫·奧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斯嘉麗大聲嗬斥道,“媽媽幹起活來比家裏的哪個黑人都辛苦,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大小姐?”

“她才沒有呢!至少沒在田裏幹。你不能強迫我去幹。我要到爸爸那裏去告你,他不會讓我幹的。”

“看你敢去找爸爸,拿我們這些事打擾他!”斯嘉麗叫了起來,既生妹妹的氣,又怕父親傷心,真是狼狽透了。

“我來幫你幹吧,姐姐。”卡琳溫順地插嘴說,“我會把休倫和我自己的活都幹完的。她還沒有完全好,不該出門曬太陽。”

斯嘉麗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小乖乖。”可是她瞧著這位小妹妹,又發起愁來。卡琳一直很嬌嫩,以前像果園裏春風吹開的花朵般白裏透紅,可現在盡管紅暈已經消失,可是那張沉思可愛的臉上還流露著花一般的品性。她自從醒來,發現母親去世以後,斯嘉麗成了個女漢子,世界完全變了樣,每一天都有幹不完的活,就變得沉默寡言了,還有點心神不定。像卡琳這樣天性嬌弱的人,是很難適應這些變化的。她簡直不理解這段時間都發生了什麽,整天像個夢遊人似的在塔拉走來走去,叫她做什麽,她就做什麽。她看來很脆弱,實際上也很脆弱,但卻隨和聽話,也樂於幫助別人。她要麽是在按斯嘉麗的吩咐做事,要麽就拿起念珠,嘴裏念念有詞地為媽媽和布倫特·塔爾頓祈禱。斯嘉麗從沒想到卡琳會對布倫特的死這樣在意,這樣念念不忘。在斯嘉麗心目中,卡琳還是那個“小妹妹”,年紀太小,還不懂得什麽叫戀愛。

斯嘉麗站在太陽下的棉田裏,因為長時間彎腰,已經腰酸背痛,兩隻手也被棉桃磨粗了。她真希望有個妹妹,能把休倫的精力和體力跟卡琳的溫柔品性結合起來。卡琳摘得又賣力又認真,可是勞動一個小時之後就可以看出,身體還沒有全好的是她,而不是休倫,她還不宜做這種活兒,結果斯嘉麗隻得把她也送回家去。

迪爾茜不知疲倦,默默無言地幹著,就像一架機器。斯嘉麗自己除了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給磨破了,因此便覺得迪爾茜十分可貴,就好比是金子鑄的。

“迪爾茜,”她感歎道,“等將來又過好日子了,我絕不會忘記你曾經這樣辛苦勞動過。你真是太好了。”

這個青銅的女巨人跟別的黑人不一樣,她受到誇獎時既不高興地咧嘴微笑,也不興奮得渾身哆嗦。她隻把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轉向斯嘉麗,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太太。不過傑拉爾德先生和埃倫小姐都對俺很好。傑拉爾德先生把俺的普麗絲買了過來,省得俺惦記她,這一點俺不會忘記的。俺是個帶印第安血統的人,印第安人對那些待他們好的人是不會忘記的。俺就擔心普麗絲,她真沒用啊,像她爸一樣,像個純種黑人。她爸就很不認真。”

盡管斯嘉麗請不到人手幫著摘棉花,盡管她摘棉花時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著棉花一點點從田裏搬進了棚屋,她的熱情也就越來越高了。棉花這東西總能給人一種可靠和穩定的感覺。塔拉種植園是靠種棉花致富的,甚至整個南方都是如此;而斯嘉麗是個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深信塔拉和南部會從這片紅土地上再次崛起。

當然,她收獲的這點棉花不算多,可還是有些用處。這會換來一小筆邦聯政府的鈔票,這樣她就可以把北方佬錢包中的那些聯邦貨幣和金幣留下來,等以後需要時再用。明年春天她還要設法讓邦聯政府把他們征用的大山姆以及其他種田的黑人放回來;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錢向鄰居租用一些人。明年春天,她將要不停地播種……想到這裏,她把累彎了的腰背挺得筆直,越過正在變為褐色的深秋原野,她仿佛看見明年的莊稼正在茁壯成長,一望無際的碧綠。

明年春天啊!也許到了明年春天戰爭就會結束,好日子又回來了。無論邦聯方麵是勝是敗,日子總會好過些。隻要不日夜提心吊膽,擔心來自雙方的襲擊,隨便怎樣都行。戰爭一結束,有個農場就可以過上富足的日子了。唉,戰爭要是結束就好了!那時人們就可以種莊稼,就會有相當的把握取得收獲了。

現在有希望了,戰爭總不會永遠打下去。斯嘉麗有了一點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馬,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是的,最困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