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清早,從頭頂的樹縫中灑落的燦爛陽光把斯嘉麗弄醒了。因為睡覺的地方過於狹窄,她隻能蜷縮著,結果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身處何處了。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身下的那塊硬木板硌著她,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著個什麽東西,沉甸甸的。她掙紮著想坐起來,發現壓在腿上的原來是韋德,他正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熟睡。梅拉妮的兩隻光腳幾乎伸到她臉上,普麗絲則睡在車座底下,像隻黑貓似的蜷伏著。嬰兒則夾在普麗絲和韋德中間。

然後她就記起了一切,便猛地坐起來,急忙四下張望。感謝上帝,這裏看不見任何北方佬!她們這個藏身之處昨晚竟然不曾被人發現。這下子她什麽都想起來了,雷特的腳步聲消失後那段噩夢般的旅程,那漫漫長夜,他們顛簸著駛過的那條滿是車轍和鵝卵石的黑暗道路,還有道路兩旁馬車不時滑下去的那些深溝,她和普麗絲把馬車推出深溝時那股瘋狂的蠻勁兒,等等。多少次她聽見士兵們走近了,弄不清是敵是友,生怕他們把馬車搶走,便把那匹倔強的馬趕進了田裏和林中,生怕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或者韋德的一個嗝兒,便會暴露自己,把他們引過來。此刻回想起來,她仍覺得後怕。

唉,那條路好黑啊!人們全都像幽靈似的一聲不吭地走過,耳中隻能聽見柔軟泥土上沉悶的腳步聲,隱約的韁轡“哢嗒”聲和皮革製品緊壓的“嘎吱”聲!唉,那一刻好可怕啊!她們的病馬賴著不走,騎兵和輕炮正在黑暗中隆隆經過,而她們隻能屏息躲在一旁,近在咫尺,她幾乎能伸手摸到他們,能聞到士兵身上的汗臭味!

當她們終於到了拉夫雷迪附近時,幾堆營火還在泛著紅光,原來史蒂夫·李將軍的最後的一支後衛隊還在那兒等候命令撤回。她從一塊耕田裏兜了個一英裏的大彎,直到背後那些營火看不見了為止。可是接著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麽也找不著她本來很熟悉的那路,便急得哭起來。後來總算找到了,可那匹馬卻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管她和普麗絲怎樣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這樣,她隻得把馬卸下,渾身疲乏地爬進車的後部,伸著兩條酸疼的腿躺了下來。她依稀記得自己睡著之前,曾聽見過梅拉妮微弱的聲音,與其說是在懇求,不如說是在抱歉:“斯嘉麗,請你給我一點點水,好嗎?”

她當時說過:“沒水了。”可是話音未落,她就睡著了。

現在已是早晨,世界顯得清靜而肅穆,周圍是一片碧綠,灑著金黃燦爛的陽光。目光所及之處,看不到任何士兵。她覺得又餓又渴,渾身酸疼**,滿心困惑:她斯嘉麗·奧哈拉,生來隻能在亞麻布床單和羽絨床墊上才能睡得安穩的大小姐,怎麽居然像個莊稼漢一樣在硬木板上就睡著了呢。

她在陽光下眨了眨眼睛,然後目光落在了梅拉妮身上,頓時嚇得倒抽一口氣。梅拉妮靜靜地躺在那裏,臉色慘白,斯嘉麗覺得她準是死了。她看起來像個死人。她看上去像個死了的老婦人,形容枯槁,幾綹蓬亂糾結的黑發披散在臉上。接著,斯嘉麗發現她的胸部微微起伏,還在微弱地呼吸,知道梅拉妮昨晚竟活了過來,這才放心了。

斯嘉麗用手遮著眼睛,四下打量了一下。很顯然,她們是在一戶人家前院的樹底下度過了一夜,因為她麵前是一條砂石鋪的車道蜿蜒著,一直伸進一條雪鬆林蔭道中。

“哎呀,這不是馬洛裏村嘛!”一想到可以找到朋友和幫手了,她的心高興得快飛起來了。

可是種植園上卻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草坪上的灌木和草由於馬蹄、車輪和行人肆意地來回踐踏碾壓,已經七零八落,連沙土都給攪了起來。她朝著房子望過去,發現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裝有白色護牆板的住宅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長列長方形的焦黑的花崗石基石和兩個高高伸入樹林枯葉中的熏黑了的磚砌煙囪。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深深吸了口氣。等到了塔拉,她會不會發現也是這副模樣,隻剩下一片廢墟,像死一般寂靜呢?

“我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她不斷地告誡自己,“我現在不能讓自己去想這些。我一旦想起來,就又要被嚇住了。”不過,也由不得她自己了,她那顆心已加速跳動,每一次跳動都發出一聲轟鳴:“回家去!趕快!回家去!趕快!”

她們必須動身回家去,不過首先得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普麗絲踢醒。普麗絲轉動著兩隻眼睛向四下裏看了看。

“天啦,斯嘉麗小姐,俺還以為除非進天堂,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你已經離天堂很遠了。”斯嘉麗說,一麵試著把自己的一頭亂發理一理。她的臉是濕的,身上早就被汗水濕透了。她覺得自己又髒又亂,黏糊糊的,差不多要發臭了。她的衣服因為穿在身上睡覺,早就亂成一團,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她這輩子還從沒感到像這樣渾身疲倦和酸痛過。身上一些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肌肉因為昨晚的過度勞累還在折磨她,動彈一下就像針刺般劇痛。

斯嘉麗低下頭看看梅拉妮,發現她的黑眼睛已經睜開了。這雙眼睛顯然病了,因發燒而明亮,兩隻眼睛下麵各有一道黑眼圈。她張著幹裂的嘴唇小聲央求說:“水。”

“快起來,普麗絲,”斯嘉麗命令說,“我們到井邊去打點水來。”

“可是,斯嘉麗小姐!那裏一定有鬼。要是有死人怎麽辦?”

“你要是不趕快下車,我就打死你!”斯嘉麗一麵掙紮著爬下馬車,一麵威脅說。她實在沒心思和小丫頭爭辯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匹馬。天啦!也許昨夜它已經死掉了呢!她給馬卸車時,馬就像快死了。她趕忙繞到馬車那邊去,看見馬側躺在那裏。馬要是死了,她就要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不活了。《聖經》上就有人做過那樣的事: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活不成了。她很能體會那人當時的心情。不過,馬還活著——還在沉重地呼吸著!它的眼半睜半閉著,但是卻活著。好吧,給點水給它喝,它一定也會緩過來。

普麗絲很不情願從馬車上爬出來,盡管嘴上大發牢騷,但是卻膽怯地跟著斯嘉麗向那條林蔭道走去。廢墟後麵是一排粉刷過的奴隸宿舍,仍靜靜地蹲在交抱的大樹下,但已經空無人跡。在這些宿舍和熏黑的石頭牆根之間,她們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頂篷還在,吊桶則深深地垂在井中。斯嘉麗和普麗絲一齊動手,用力把繩子往上絞,等到那桶清涼閃亮的井水從暗黑的井底吊上來時,斯嘉麗把水桶歪向自己的嘴唇,咕嚕咕嚕暢飲起來,潑得渾身都是透濕了。

她喝個沒完,旁邊的普麗絲等急了:“哎,斯嘉麗小姐,俺也渴著呢。”她這才想起別人也要喝呢。

“把繩子解開,把吊桶提到馬車上去,讓他們也喝一點,剩下的都給馬喝。你覺得梅拉妮小姐是不是該奶孩子了?他會餓壞了的。”

“可是,斯嘉麗小姐,梅麗小姐沒有奶——看來以後也不會有呢。”

“你怎麽知道的?”

“像她這樣的,俺見得多了。”

“別再給我裝什麽內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不也說懂的嗎?現在趕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點吃的去。”

斯嘉麗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後來才在果園裏拾到一些蘋果。在這以前已經有士兵到過這裏,樹上什麽也沒有了;她在地上撿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爛了的。她把最好的幾個裝滿裙兜,踏著柔潤的土地走回來,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鑽進她的便鞋裏。昨天晚上她怎麽沒想起換上一雙硬一點的鞋呢?她怎麽就沒有帶上些吃的呢?她怎麽就沒有把遮陽帽也帶來呢?她簡直像個傻瓜!不過,那當然嘍,她原以為雷特會照顧她們的。

雷特!她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感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此刻她是多麽恨他呀!他真是卑鄙極了!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喜歡呢!昨晚她簡直是瘋了。他這人真可恥啊!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廂後邊。那匹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不過水似乎並沒有讓它回複多少精力。陽光下,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兩個臀骨像老牛的一樣,高高聳起,兩脅也瘦得像搓衣板一般,脊背則是一片模糊,傷痕累累。斯嘉麗套車時,畏畏縮縮地都不敢碰它。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裏,她才發現原來馬根本就沒有牙。都老掉了呀!雷特既然要偷馬,為什麽不偷一匹好一些的呢?

她爬上車,用山胡桃樹枝抽打馬背。馬呼哧呼哧喘著氣,向前挪動了,可是它走得很慢,等到上了路後,她發現自己徒步都可以輕鬆地超過它。唉,要是沒有梅拉妮、韋德、普麗絲和小嬰兒拖累她,那有多好啊!那樣她就可以飛快地趕回家去。沒有他們,她就可以跑回家,每跑一步,就會離塔拉,離媽媽更近一步!

他們此時距離塔拉不會超過十五英裏,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到家還得要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泛著紅光的道路向前望去,隻見路上都是一道道深深的車轍,是炮車和救護車留下來的。她還得過很長時間後才能知道塔拉究竟是否安然無恙,埃倫是否還健在。她還得過很多時間,才能結束這九月驕陽下的旅程。

她回過頭來看看梅拉妮,發現她正在陽光下閉著眼睛昏睡,便扯開帽帶,把帽子扔給普麗絲。

“把帽子蓋到她臉上,這樣太陽就照不到她的眼睛。”於是烈日便直射到她那毫無遮蔽的頭上,她不由得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珍珠雞的蛋一樣滿臉雀斑了。”

迄今為止,她還從沒有不戴帽子或麵紗在太陽下待過呢,更不用說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白嫩的手拿過韁繩了。可現在她卻在烈日下,趕著一輛病馬拉著的破車,又髒又臭又餓,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辦法。就在幾個星期以前,她還生活無憂呢!就在不久前,她還和每個人一樣,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佐治亞永遠也不會被敵人入侵呢!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釀成一場風暴,接著又成為呼嘯的颶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卷走了,也把她無憂無慮的生活吹走了,把她拋在這鬼影幢幢的荒原上。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還是塔拉已經在這場佐治亞的颶風中,煙消雲散了?

她用樹枝抽打早已乏極了的馬的脊背,想催促它走得快一點。歪歪倒倒的馬車搖得他們東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似的。

空氣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在傍晚的陽光下,每一片熟悉的田地和樹林都綠油油的,一片寂靜,那種不祥的寧靜在斯嘉麗心中引起了恐懼。那天他們每經過一幢彈痕累累、空無人煙的房子,每看見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細長煙囪,她心中的恐懼就多一些。從頭天夜裏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隻活的動物。死人、死馬和死騾子倒是見過,都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卻什麽活物也沒見到。沒有了遠處牛群的哞哞叫聲,也沒有了鳥兒歌唱,甚至連微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也沒有。隻有這匹老馬疲憊地行進時“啪噠啪噠”的蹄聲和梅拉妮的新生兒嚶嚶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這片鄉村好像被施了某種可怕的魔法,或者更壞一點,就像一位母親熟悉可愛的麵孔,在經曆了死亡的痛苦之後,依舊美麗地寧靜了下來。這一想法讓斯嘉麗不寒而栗,她覺得那曾經很熟悉的林地裏到處都是鬼。在瓊斯博羅附近的戰鬥中,有成千上萬的人送命了呢。他們就在這鬼魂出沒的樹林裏,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葉奇怪地照下來,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可怕的呆滯目光,窺視著破馬車裏的她!

“媽媽!媽媽!”她小聲呼喚著。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埃倫身邊,那有多好啊!要是出於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著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到家裏,看見媽媽那張慈祥親切的麵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幹,會驅除恐怖的手,能夠抓住媽媽的裙下擺,並一頭紮進它裏麵,那該有多好啊!媽媽會明白該怎麽辦的,她不會讓梅拉妮和她的新生兒死掉,她會平靜地說:“別出聲,別出聲。”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懼都趕走的。可是媽媽卻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斯嘉麗在馬的臀部抽打一下。他們得快點走啊!他們整天冒著酷熱在這無窮無盡的大路上爬行。眼看著天就要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的。於是她用那雙已經起泡的手把韁繩抓得更緊了,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著,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要是能回到塔拉,回到埃倫的溫柔懷抱裏,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有多好啊!如今她所肩負的重擔對她那年輕的肩膀來說,實在太沉重了——瀕死的婦人,迅速衰弱的嬰兒,自己嗷嗷待哺的兒子,還有魂都嚇掉了的黑丫頭。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是她真的並不具備這勇氣呀,這力量也早已用完了!

那匹精疲力竭的老馬對鞭子和韁繩已經毫無反應了,隻知道拖著四條腿在蹣跚地行走,有時踢著了小石塊就顛簸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不過暮色降臨時,他們終於到了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拐過路上那個彎子,便駛上了大道。這裏離塔拉隻有一英裏了!

這裏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一排黑黢黢的高大的山梅花籬笆,說明他們已經來到麥金托什家的地界。再往前一點,斯嘉麗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韁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那裏是一片黑暗。天色越來越暗,她從兩行古樹中間向裏望去,隻見一片漆黑。無論是主家的住宅或是黑人的宿舍,全都沒有一點亮光。她在黑暗中眯細眼睛,才隱約看到了前麵的情景。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她對眼前的情景已經熟視無睹了: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的墓碑一樣俯視著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上。

“哈羅!”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喂!”

普麗絲嚇得緊緊抓住她不放,斯嘉麗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顆眼珠子在骨碌碌地亂轉。

“別喊了,斯嘉麗小姐!求求你別再喊了!”她用顫抖的聲音低聲懇求著,“誰知道裏麵會給你什麽回答呀。”

“我的天哪!”斯嘉麗心裏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我的天哪!她說得對。那裏什麽都有可能冒出來!”

她抖了抖韁繩,催促馬兒繼續前進。麥金托什家的慘象將她最後一個希望的肥皂泡刺破。房子已被燒毀,淪為一片廢墟,這裏的人已經不見蹤跡,和她那一整天所經過的每個種植園一模一樣。塔拉就在半英裏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塔拉肯定被夷為平地了!她隻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星光照射在斷垣殘壁上;埃倫和傑拉爾德不見了,妹妹們不見了,奶娘不見了,黑人們也都不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裏隻剩下一片死寂。

她為什麽這麽傻,這麽不合常理,居然還拖著梅拉妮和她的孩子跑回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呢,又何必冒著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裏整日顛簸,跑到這寂靜無聲的塔拉廢墟來送死?

可是阿什利卻把梅拉妮留給她照顧了。“請幫我照顧好她。”唉,好想念那個美好而令人傷心的離別之日啊!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別呢!“你會照顧她的,是不是?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她為什麽要被這樣一個諾言束縛呀?如今更由於阿什利死了而被雙重束縛了呀?此刻,她即使已疲憊極了,心裏卻仍然恨梅拉妮,恨那個嬰兒像小貓似的叫聲,盡管越來越弱,卻打破了沉寂。不過她既然已經答應了,他們就屬於她了,就像韋德和普麗絲那樣屬於她,因此,隻要她還有一丁點力氣,或者說隻要她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鬥,為他們掙紮。她本來可以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梅拉妮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的。不過她要是那樣做了,無論今生還是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阿什利,不敢告訴他自己把他的妻兒丟在了陌生人中間,讓他們去死。

唉,阿什利!今天晚上,當她帶著他的妻兒在鬼影出沒的路上奔波時,他又在哪裏?他還活著嗎?他在羅克島監獄裏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還是他已經出天花,死了好幾個月了,如今正和其他的邦聯軍人一起在某個萬人坑裏腐爛呢?

這時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聲音,斯嘉麗緊張的神經幾乎斷了。普麗絲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壓到了嬰兒身上。梅拉妮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嚇得渾身哆嗦,連哭都哭不出來。緊接著他們旁邊那叢灌木嘩啦啦地被笨重的獸蹄分開,然後一聲低沉而淒楚的哞叫轟進了他們耳朵中。

“原來是頭母牛,”斯嘉麗說道,聲音因為害怕而顯得不夠平靜,“別傻了,普麗絲。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還把梅麗小姐和韋德給嚇壞了!”

“是鬼呀!”普麗絲呻吟著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板上,扭動著不肯起來。

斯嘉麗隻得轉過身,舉起那根用作馬鞭的樹枝,在普麗絲背上抽了一下。由於一路上擔驚受怕,她實在太累太虛弱了,因此無法容忍別人更加脆弱。

“坐起來,你這個笨蛋,”她說,“要不然我打死你。”

普麗絲一邊號叫,一邊抬起頭來,從馬車一邊的擋板上朝外一看,果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裏用一雙驚恐不安的大眼睛巴巴地瞧著他們。這時母牛又張開嘴,“哞——”地叫了一聲,仿佛非常痛苦似的。

“它受傷了嗎?這叫聲聽起來可不像平常的牛叫。”

“俺覺著這叫聲像是脹奶了,急著要人給擠奶呢,”普麗絲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被黑奴趕進了樹林,才沒被北方佬抓走。”

“我們把它帶走,”斯嘉麗立即決定,“這樣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

“咱們怎麽帶得走它呢,斯嘉麗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那奶袋快脹破了,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

“你既然這麽在行,那就把你的襯裙脫了,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麵。”

“斯嘉麗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沒有裙子了,好不容易後來才有了一條,俺可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交道,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

斯嘉麗撂下韁繩,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底下那條鑲花邊的襯裙是她最後一條又漂亮又完整的衣服了。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著那些柔軟的褶子。這花邊和亞麻布是雷特從拿騷買的,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帶給了她,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使勁撕扯著,把它放到嘴裏咬著,直到它終於綻裂,隨即“刺啦”一聲被撕開。她使勁地咬呀,使勁地用雙手撕扯,直到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她把布條一一聯結起來,直到手指起泡流血,累得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係在牛角上。”她吩咐普麗絲。可是普麗絲卻畏縮不前。

“俺害怕牛,斯嘉麗小姐。俺不是那種幹場院活的黑仆,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俺隻幹家務活呢。”

“你還真是個傻黑鬼,我爸幹的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把你給買回來了。”斯嘉麗慢吞吞地說,已經累得懶得生氣了,“不過,隻要我這胳膊還能動彈,我就用這鞭子狠狠抽你。”

“哎呀,”斯嘉麗心裏想,“我剛剛說了‘黑鬼’呢,媽媽可不喜歡我這樣說呢。”

普麗絲沒命地轉動著兩隻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著的麵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較起來,斯嘉麗的危險還是小一些,因此普麗絲便抓住車上的擋板,待在那裏一動不動。

斯嘉麗挪動著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並非隻有普麗絲一個人怕牛,斯嘉麗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凶了。不過,如今巨大的危險紛至遝來,此時豈能再屈服於那些小小的危險。幸好這頭母牛很溫和。它在痛苦中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子係在牛角上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態。她把布繩的另一端係在馬車背後,然後用她那幾個破指頭盡力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鬆了手。然後她就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抵禦的疲憊,隻覺得頭暈眼花,天旋地轉。她隻好抓住車廂板站住,才沒有倒下。

梅拉妮睜開眼睛,看見斯嘉麗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

家!斯嘉麗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家!梅拉妮還不明白家已經沒有了,他們如今在一個瘋狂而荒涼的世界上是無依無靠啊!

“還沒有呢,”她的嗓子有些發緊,隻能盡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快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很快我們就會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

“可憐的小家夥。”梅拉妮一邊低聲說,一麵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斯嘉麗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爬回到駕駛座上去,不過她最終還是做到了。她拿起了韁繩,可馬卻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裏,拒不動身。斯嘉麗狠狠地用鞭子抽它,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隻已經累壞了的牲畜。如果上帝並不饒恕,那她隻好遺憾了。畢竟塔拉已經就在眼前,隻要再走四分之一英裏,然後馬隻要高興,哪怕一頭栽倒在車轅下也沒關係。

馬終於慢慢動了,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後麵一步一聲哀號。母牛痛苦的叫聲使斯嘉麗的神經大受刺激,差點就想把車停下來,把牛放開。要是在塔拉人去樓空,要這頭母牛有什麽用?她可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誰一碰它那疼痛難忍的**,那畜生就可能踢誰呢。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著它。如今在這世界上,她已經很少有別的東西了。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斯嘉麗的眼睛濕潤起來。越過這個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隨即她的心又直往下沉。這麽一匹老馬怎麽爬得上山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麽,她常常騎著她的快腿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力。自從上一次見到這個山坡後,它怎麽會變得這麽陡呀,這似乎沒有道理呀。拖著這麽沉重的負載,這老馬破車是怎麽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韁繩。

“下來,普麗絲,”她命令道,“帶著韋德,抱著或是讓他自己走都行。把嬰兒放在梅拉妮小姐身旁。”

韋德嚇得哭了起來,嘴裏還嚷嚷著什麽,斯嘉麗隻聽出幾個字來:“黑——黑——韋德怕怕!”

“斯嘉麗小姐,俺走不了。俺腳上起泡了,鞋也壞了。韋德和俺並不太重呢——”

“下來!快下來,別讓我拖你下來!要不然我就把你丟在這兒,讓你一個人留在黑暗裏。快!現在就下來。”

普麗絲一麵哀號,一麵凝望著道路兩旁黑黢黢的樹木,生怕離開了車廂的保護,那些樹枝會伸過來,抓住她。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梅拉妮身旁,然後自己爬下車,再踮著腳尖把韋德抱出來。小男孩哭著,縮成一團,緊偎著自己的保姆。

“讓他別哭了,我受不了!”斯嘉麗一邊吩咐,一邊抓住韁繩,拖著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個男子漢,韋德,別哭了。再哭,我就跑過來抽你。”

“上帝為什麽要發明孩子呀?”她一麵胡亂地想著,一麵在黑暗的路上拚命向前掙紮,“一點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的,討厭極了,老是拖累人,老是要人照管。”她實在太累了,對韋德隻好硬起心腸,任憑他走在普麗絲身邊,拽著她的手,抽著鼻子。她此時隻覺得厭倦,自己居然生下了他呢!她隻覺得迷惑不解,自己怎麽就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了婚呢?

“斯嘉麗小姐,”普麗絲抓住女主人的胳膊,小聲哀求說,“咱們別回塔拉去呀。他們不在那裏,他們全都走了,說不定都死了——包括俺媽和所有的人。”

斯嘉麗自己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可是自己的心事被人說出來卻讓她大為光火,便甩脫了緊抓住她的那隻手。

“是嗎?那就把韋德的手給我吧。你可以就在這裏坐下,別走了。”

“不,不,小姐,不行呀!”

“那就閉嘴!”

這馬走得可真慢啊!馬嘴裏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跟雷特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不過其餘的記不起了:

“隻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隻要再走幾步,”她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哼著,“隻要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了。”

他們終於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就在眼前,黑乎乎的一大片高聳在漸暗的天空下。斯嘉麗趕緊朝前望去,看看有沒有什麽燈光。可是一星點燈光也沒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裏想,胸口像壓著冰冷的鉛塊似的,“都走了!”

她牽著馬,駛上了車道。車道兩旁的雪鬆在頭頂上交織著,他們走進一片漆黑中。斯嘉麗眯著眼睛仰望著這條黑暗的隧道,看見前麵——啊,她真的看見了嗎?還是她看花了眼?塔拉白色的磚房,盡管有些模糊不清。家!家!那些可愛的白牆,那些簾帷飄拂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全都在她前麵那一片朦朧之中嗎?還是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麥金托什家那樣的慘象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幾英裏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匹馬的腳步卻越來越慢了。她用眼睛在黑暗中急切地搜索著: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爭不會為任何東西停下腳步的,哪怕是塔拉也不行,哪怕這座種植園堅固得能保持五百年。戰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著,朦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她拉著馬往前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牆壁真的從黑暗中露了出來,而且沒有被煙火熏黑呢。塔拉逃過了一劫呀!家啊!她拋下韁繩,緊跑幾步,隨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牆緊緊抱在自己懷裏。這時她卻看見一個人影,蒙矓中看不清楚的人影,從前廊的黑暗中冒了出來,站在台階頂上。塔拉沒有被放棄,還有人在家呢!

一聲歡呼就要脫口而出,卻又被咽了下去。整個房子漆黑一片,寂靜無聲,那個人影既不挪動,也不向她招呼。出了什麽事啦?出了什麽事啦?塔拉完整無缺,可是卻和這一片遭受戰火劫難的鄉村一樣,籠罩在一片可怕的寂靜之中。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僵硬而緩緩走下台階。

“爸?”她沙啞著嗓子低聲喊道,同時卻幾乎不敢相信那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凱蒂·斯嘉麗。我回來了!”

傑拉爾德拖著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遊者似的一言不發。他走近了,茫然地看著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夢裏呢。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斯嘉麗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噩夢,現在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閨女,”他費了老大的勁才叫出聲來,“閨女啊。”

他隨即又沉默了。

“哎呀——他怎麽一下子就老了!”斯嘉麗心裏想。

傑拉爾德的肩膀不再挺直。他的麵孔雖然看不太清楚,可是她卻看得出臉上已沒有了活力,閑不住的傑拉爾德所擁有的那種活力;那雙與她對視的眼睛裏是一片惶恐,幾乎和小韋德一樣。他如今已經變成了小老頭,精神完全垮了。

此刻她的心頭充滿了恐懼,對未知事物的恐懼。這種恐懼從黑暗中向她猛撲過來。她什麽也做不了,隻得站在那裏,瞪著眼睛朝他看著,心中有萬般疑問,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馬車裏又傳來微弱的啼哭聲,傑拉爾德好像也在竭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那是梅拉妮和她剛生的孩子,”斯嘉麗趕緊小聲解釋,“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

傑拉爾德把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把肩膀挺直。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樣子讓人依稀想起塔拉的主人從前歡迎賓客的情形,傑拉爾德仿佛也像模糊的記憶中那樣開口招呼說:

“梅拉妮姑娘!”

梅拉妮咕噥著,聲音含糊不清。

“梅拉妮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橡樹’已經給燒了。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

這時斯嘉麗想起梅拉妮受了那麽久的折磨,便立刻行動起來。她又回到了現實世界啦。現在必須把梅拉妮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張柔軟的**,還得著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得叫人把她抬出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傳來,隻見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裏鑽出來,緊接著波克跑下了台階。

“斯嘉麗小姐!斯嘉麗小姐!”他喊道。

斯嘉麗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波克,塔拉不可或缺之人,他就像那些磚牆和廊簷一樣寶貴!她感覺到他的眼淚落在她手上。他一麵笨拙地拍著她,一麵大聲說:“真高興你回來了!真——”

普麗絲也放聲大哭,嘴裏還咕噥著:“波克!波克,親愛的!”大人的傷感讓小韋德有了勇氣,他便抽著鼻子嚷道:“韋德渴啦!”

斯嘉麗一把將他們全都抓住。

“梅拉妮小姐在車裏,她的嬰兒也在裏麵。波克,你得小心地把她抬上樓去,安排在後麵客房裏。普麗絲,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奶娘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需要她。”

斯嘉麗的口氣不容置疑,波克不敢怠慢,便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後廂摸索著。他把梅拉妮半抱半拖地搬出來。離開她躺了這麽久的羽絨床墊,梅拉妮忍不住呻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普麗絲則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了寬闊的台階,走進了黑暗的廳裏。

斯嘉麗迫不及待地用還在流血的手指摸索著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