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普麗絲走了以後,斯嘉麗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樓下過道裏,點上一盞燈。屋裏熱得像個蒸籠,仿佛把中午的熱氣全都關在裏麵了似的。她那麻木的感覺已在逐漸消失,肚子開始鬧著要吃東西了。她記得除了一勺玉米糊,自己從昨晚到現在什麽也沒吃過呢,她就端著燈走進了廚房。爐子裏的火已經滅了,但是廚房還是悶熱得夠嗆。她發現長柄平底煎鍋裏還有半塊硬玉米餅,便拿起來大口大口地啃著,同時尋找別的食物。盆裏還剩下一點玉米糊,她等不及用碟子來盛,便隨手用烹飪用的大勺子舀著吃起來。玉米糊本該放鹽的,可是她餓急了,懶得找鹽了。連吃了四勺之後,她這才覺得廚房裏實在太熱了,便一手拿燈,一手抓著剩下的玉米餅到過道去了。

她知道自己應當上樓去,坐在梅拉妮身邊。要是出了什麽事,梅拉妮如今連叫人的力氣也沒有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個房間,她就厭煩得很,要知道她可在那裏待了好長時間呢,像是在做噩夢一樣。哪怕梅拉妮就要死了,她也不想再回到那裏去,她永遠也不想再見那個房間了。她把燈放在窗邊的燭台上,然後又回到前廊。這裏涼快多了,不過夜裏的氣溫仍然相當高。她坐在台階上,在燈火投過來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餅來。

她啃完玉米餅,體力稍稍恢複,可是揪心的恐懼卻隨之而來。她聽得見街那頭嗡嗡的嘈雜聲,但卻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麽。她隻聽見有股聲音時起時伏,卻壓根聽不清楚那是什麽聲音。她凝神聽了聽,很快就因為過於緊張而腰酸背疼起來。這時她最渴望的就是聽到馬蹄聲,然後看到雷特那毫不在意而又充滿自信的眼光來嘲笑她的恐懼模樣。雷特會把她們帶走,帶到某個地方去的。她不知道那是哪裏,她也不在乎去哪裏。

就在她坐在那裏側耳傾聽市區的聲音時,樹梢上升起一片隱隱的火光,讓她有些困惑。她望著望著,就見那火光愈來愈亮。黑暗的天空先是變得粉紅,隨即變成暗紅,接著她突然看見一條巨大的火舌從樹頂上躥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來,心又開始發緊了,怦怦地跳個不停。

北方佬已經來了!她知道他們來了,正在縱火焚城呢。那些火焰似乎是從市中心的東側開始的,隻見它們越升越高,同時迅速蔓延,形成一大片紅紅的火海,讓她看了膽戰心驚。一定是整條街都燒起來了。一陣略帶灼熱的微風從那邊迎麵吹來,接著她就聞到了煙火味。

她趕緊跑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裏,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是怎麽回事。天空呈現出一片可怕的血紅色,火焰上空大團大團的黑煙像雲濤似的盤旋上升。現在煙火味更濃了。斯嘉麗心亂如麻,想著要過多久這火焰會迅速蔓延到桃樹街,把這幢房子燒掉,想著再過多久北方佬會向她衝過來,她該往哪裏逃,她該怎麽辦。地獄裏所有的魔鬼似乎都在她耳邊喊叫,極度的惶惑和驚恐令她的頭腦旋轉起來,她不得不緊緊抓住窗欞,以防掉下去。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裏反複告誡自己,“我得好好想想。”

可是思緒卻躲避她,像隻受驚的蜂鳥在她腦海裏飛進飛出。她趴在窗欞上,耳邊忽然傳來一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比她之前聽到過的大炮聲要響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開來,接著又是幾聲巨響。大地震撼著,她頭上的窗玻璃都被震碎了,紛紛落在周圍。

一聲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連傳來,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喧囂、火焰和地動山搖的地獄。火星匯成一股股激流衝天而起,然後又穿過血紅的煙雲緩緩地、懶懶地降落下來。她以為自己聽到了隔壁房裏無力的呼喚聲,但是她卻沒有理會。她現在已經顧不上梅拉妮了。現在除了恐懼,她什麽也顧不上了。恐懼就像眼前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她就像一個嚇瘋了的孩子,想把自己的頭埋進媽媽的懷裏,躲避眼前的情景。她要是在家裏,跟媽媽一起,那多好啊。

在這些驚心動魄的響聲中,她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三步並作一步驚惶地奔上樓來的腳步聲,同時還聽到一個像迷路的獵狗嗥叫的聲音。普麗絲衝了進來,撲到斯嘉麗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氣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頭捏碎似的。

“北方佬——”斯嘉麗首先嚷起來。

“不,太太,是咱們自己人!”普麗絲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指甲都掐到斯嘉麗的肉裏去了,“他們放火把鑄造廠、軍需站和倉庫給燒了,還有,上帝啊,斯嘉麗小姐,他們還把七十車的炮彈和火藥給引爆了。耶穌基督啊,咱們都會被燒死的!”

普麗絲又尖叫起來,把斯嘉麗的手臂掐得她疼得哭起來,氣惱中她甩開了抓她胳膊的那隻手。

北方佬還沒來呢!還來得及逃跑呀!於是她把驚散了的全身力氣重整起來。

“我要是不能控製住自己,”她想,“恐怕就會像隻燙壞了的貓兒似的拚命號叫了!”普麗絲那副可憐的惶恐相也幫助著她鎮定下來。她抓住普麗絲的肩膀,使勁搖晃。

“別亂嚷嚷了,說點正經的吧。北方佬還沒來呢,你這個傻瓜!你見到巴特勒船長了嗎?他是怎麽說的?他會不會來?”

普麗絲不再號叫了,但是上下牙還在打戰。

“是的,太太,俺最後找到他。就像你說的那樣,是在一個酒吧裏。他——”

“別管你是在哪裏找到他的。他會來嗎?你告訴他要把馬帶來嗎?”

“上帝啊,斯嘉麗小姐,他說咱們的隊伍把他的馬和車拉去當救護車了。”

“我的天哪!”

“不過,他會來的——”

“他是怎麽說的?”

這時普麗絲不太喘了,能稍稍控製自己,但她的兩個眼珠子還在滴溜溜地亂轉。

“噢,太太,正像你說的,俺在一家酒吧裏找到了他。俺站在外麵喊他,他就出來了。他盯著俺看,俺剛要跟他說話,大兵就把迪凱特街那頭的一家鋪子推倒,放起火來。他說了聲‘來吧’,就一把拽著俺跑到五星街。後來他問:‘什麽事?快講。’俺就照你教的說:‘巴特勒船長,請趕快來,帶著你的馬和馬車來。梅麗小姐剛生了個孩子,斯嘉麗小姐急著要離開這個城市。’他問:‘她打算到哪裏去呀?’俺說:‘俺不知道,先生,不過你一定得去,因為北方佬就要來了,要你陪她一起走。’然後他笑著說他們把他的馬給拉走了。”

當最後一線希望也消失了,斯嘉麗的心情沉重起來。她真傻呀,為什麽就沒有想到軍隊撤退時必然會把留在城裏的所有車輛和騾馬都拉走了呢?她一時嚇得目瞪口呆,根本沒聽見普麗絲在說些什麽,不過她很快又恢複過來,繼續聽下半截的故事。

“然後他說:‘告訴斯嘉麗小姐,讓她放心。我要到軍隊裏去替她偷匹馬來,哪怕隻剩下一匹也好,’他還說,‘我從前就偷過馬呢。告訴她,我哪怕被人開槍打死了,也要給她弄匹馬來。’後來他又笑著說,‘別說了,趕快回家去吧。’俺剛要動身,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俺都嚇得快趴下了,這時他卻說這沒有什麽,隻不過咱們自己人把火藥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裏,還有——”

“他會來嗎?他打算弄一匹馬來?”

“他是這麽說的。”

她長吸了一口氣,覺得輕鬆了些。要說有什麽辦法弄到一匹馬的話,雷特·巴特勒肯定會弄到的,他是個精明能幹的人。要是他把她們從這片混亂中救出去的話,她就饒恕他的一切過錯。逃跑!隻要有雷特在身邊,她就什麽也不怕了。雷特會保護她們的。感謝上帝賜予了他雷特!眼見得安全在望,她也變得實際了。

“去把韋德叫醒,給他穿好衣裳,替我們大家準備些衣裳,把它們裝進小箱子裏。別告訴梅麗小姐我們要走了,還不到時候呢。不過要用兩條厚毛巾小心地把嬰兒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來。”

普麗絲仍然拉著她的裙子不放,除了翻白眼,幾乎麵無表情。斯嘉麗推了她一把,才讓她把手鬆開。

“快去。”她喊道,然後普麗絲就像兔子一樣迅速跑開了。

斯嘉麗知道自己應當進屋去安慰安慰梅拉妮,知道梅拉妮一定被連續不斷的轟轟巨響和映紅了整個天空的火光嚇昏了。那景象簡直就像世界末日到了!

可是她此刻還沒有心情再回那個房間去。她跑下樓來,想把劈裏姑媽逃往梅肯時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銀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進餐廳後,手卻抖得厲害,把三隻碟子都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跑到走廊上聽聽外麵的動靜,隨即又回到餐廳裏,弄得那些銀器也“哐啷”一聲掉在地板上。她碰到什麽,什麽就掉到地上。她慌慌張張行走時,甚至還在舊地毯上滑了一跤,一頭栽倒了呢,不過她隨即跳了起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她聽見普麗絲在樓上像隻野獸似的到處奔跑,那聲音簡直讓她要發瘋,因為自己也和她一樣像沒頭蒼蠅似的亂跑。

她往走廊上跑了有十來次,不過這次她絕不再回去打那個怎麽也打不好的包裹了。如今想要收拾任何東西根本做不到,什麽也做不了,她隻能在走廊上幹坐著,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等待雷特的到來。時間似乎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他就是不來。最後,從北邊的路上遠遠傳來沒有上油的車軸的吱吱嘎嘎聲和隱隱約約的緩慢的馬蹄聲。他為什麽不快點呀?他為什麽不用鞭子讓馬跑起來呀?

聲音近了,她一躍而起,呼喊雷特的名字。接著她隱約看見他從一輛小貨車的座位上爬下來,再聽見大門“嘎吱”一聲響,就見他朝她走了過來。他來到燈光下,斯嘉麗才把他整個人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齊齊,像要去參加舞會似的。雪白的亞麻布外套和褲子都經過精心剪裁,灰色水綢背心上繡著花,襯衫胸口鑲著一點點褶邊。他那頂寬簷巴拿馬帽時髦地歪戴在頭上,褲腰皮帶上插著兩支象牙柄的長筒決鬥手槍。外衣口袋裏塞滿了沉甸甸的彈藥。

他像個野人似的從走道上邁著輕快的大步走來,漂亮的腦袋微微揚起,神氣得像個異教徒王子。那種將斯嘉麗嚇得魂飛魄散的恐怖黑夜,卻像一帖興奮劑似的讓他顯得更加強悍。他那黝黑的臉上有一絲被精心掩飾著的殘暴無情的神色,這一點如果斯嘉麗頭腦清楚,一定會被嚇到的。

他那雙黑眼睛神采飛揚,仿佛被整件事逗樂了,仿佛這震天的響聲和可怕的火光隻不過是嚇唬孩子的把戲罷了。他走上台階時,她搖搖晃晃地迎上前去,臉色慘白,綠色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長著聲音說,唰的一下摘下了帽子,“咱們碰上好天氣啦。我聽說你要去旅行呢。”

“你要是再開玩笑,我就永遠不理你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可別告訴我你真的被嚇壞了吧!”他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臉上的微笑讓她真想把他從台階上推下去。

“是的,我害怕,我快被嚇死了。你隻要不比山羊還蠢,你也會害怕的。不過我們沒時間閑扯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

“謹聽吩咐,太太。不過你想到哪裏去啊?我這次來就是感到好奇,想看看你們打算到哪裏去呢。東南西北你們都不能去,四麵八方都有北方佬。隻有一條出城的路北方佬還沒拿到手,咱們的軍隊正沿著這條路撤退呢,可這條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夫·李將軍的騎兵正在拉夫雷迪作戰,旨在保持這條退路的暢通,掩護部隊撤退。你如果跟隨部隊沿麥克多諾公路走,他們就會把馬拉去。這匹馬盡管不怎麽樣,那也是我費了不少力氣才偷到手的呢。你們究竟想到哪裏去呀?”

她站在那裏渾身哆嗦,聽他說話,卻幾乎什麽也沒聽進去。不過,經他這一問,她卻突然明白要到哪裏去了,同時也明白在這悲慘的一整天裏,她其實一直都知道要到哪裏去的。那是唯一能去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她說。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唉,雷特,我們得趕緊走!”

他瞧著她,那神情就好像她昏了頭似的。

“塔拉?我的老天,斯嘉麗!難道你不知道他們在瓊斯博羅打了一整天嗎?他們在進入拉夫雷迪的那最後十英裏路上反複爭奪,甚至都打到瓊斯博羅的街上去了。這時候北方佬可能已經把整個塔拉,甚至整個縣,都占領了。誰也不清楚他們到了哪裏,隻知道他們就在那一帶。你不能回家!你不可能從北方佬軍隊中間穿過去呀!”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一定要!”

“你這小傻瓜,”他的聲音又粗又急,“你可不能走那條路。哪怕你碰不上北方佬,樹林中也到處是雙方軍隊的散兵遊勇。咱們的許多部隊還在陸續從瓊斯博羅撤退呢。他們會像北方佬一樣,立馬把你的馬拉走。你唯一的機會是跟著部隊沿麥克多諾公路走,而且你應該祈禱黑夜裏他們看不見你。你千萬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裏,你也很可能會發現它已經被燒光了。我不能讓你回家去,那樣做簡直是發瘋。”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聲哭喊道,聲音都喊破了,竟成了尖叫,“我一定要回去!你不能阻攔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媽媽!你要是想阻攔我,我就殺了你!我一定要回去!”

長時間的緊張終於使她崩潰了,恐懼和瘋狂的淚水從她臉上淌下來。她揮舞著拳頭擊打著他的胸部,再一次尖叫起來:“我一定要回去!我一定要!哪怕一路走回去,也要回家!”

她突然被他抱在了懷裏,淚淋淋的臉緊貼在他胸前漿過的襯衫褶邊上,捶打他的兩隻拳頭也安靜地擱在他胸前。他用手輕輕地撫摸她的一頭亂發,安慰她;他的聲音也非常柔和,那麽柔和,那麽寧靜,而且不帶絲毫嘲諷意味,好像根本不是雷特·巴特勒的聲音,而像是一個溫和強壯的陌生人的聲音。這個陌生人滿身都是白蘭地、煙草和馬汗味,使得斯嘉麗不由得想起傑拉爾德來。

“好了,好了,親愛的,”他溫柔地勸道,“別哭了。你會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會回去的。別哭了。”

她感到有什麽東西在觸弄她的頭發,在心情激動之下,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是那麽溫柔,那麽令人欣慰,她恨不得永遠都待在他懷裏。有這麽強壯的胳膊護著她,當然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傷害到她了。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條手絹,替她把眼淚擦幹。

“來,乖乖地擤擤鼻子,”他吩咐道,眼裏閃著一絲笑意,“然後告訴我該怎麽辦。我們得趕快行動了。”

她順從地擤了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卻不知道要吩咐他幹什麽。他見她顫抖著嘴唇,無助地仰望著他,便索性自作主張了。

“威爾克斯太太已經生了?那可不能隨便動她呀!那太危險了。要用這輛搖搖晃晃的貨車載著她奔波二十幾英裏,那可太危險了。我們最好讓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來。”

“米德夫婦都不在家。我可不能丟開她不管。”

“那很好,那就把她弄上車去。那個傻乎乎的小丫頭哪兒去了?”

“在樓上收拾箱子呢。”

“箱子?那車上可什麽箱子也不能放。車子太小,能裝下你們幾個人就不錯了,而且輪子隨時都可能掉下來。叫她一聲,讓她把屋裏最小的那個羽絨床墊拿出來,放到車上去。”

斯嘉麗仍然不能動彈。他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膊,渾身充溢著的活力也似乎部分流注到了她身上。她要是也能像他這樣冷靜,什麽也不在乎,那有多好啊!他推著她走進廳裏,可是她卻仍然站在那裏無助地望著他。他撇了撇嘴,嘲弄地說:“難道這就是那個向我保證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輕女英雄嗎?”

他突然翻身笑了起來,把她的胳膊放開。她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裏恨他。

“我並不害怕。”她說。

“不,你害怕,再過一會兒你就要暈倒了。我可沒帶著嗅鹽!”

她想不出還能做些什麽,隻有無可奈何地跺了跺腳,然後便一聲不響地端起燈,動身上樓去。他緊跟在她後麵,她聽得見他在一路暗笑。這笑聲促使她挺直了腰杆。她走進韋德的房間,發現他正抓著普麗絲的胳膊坐在那裏,衣服還沒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著嗝。普麗絲正在抽噎著。韋德**那個羽絨褥子不大,她便讓普麗絲把它拖下樓放到車上去。普麗絲放下韋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韋德跟著普麗絲下了樓,眼前的一切讓他興趣盎然,便不再打嗝了。

“來吧。”斯嘉麗對雷特說,然後向梅拉妮的門口走去。雷特則手裏拿著帽子,跟在後麵。

梅拉妮靜靜地躺在那裏,被單一直蓋到下巴底下。她的臉色像死人一般慘白,不過那兩隻眼睛盡管深陷,帶著黑圈,卻很安詳。她瞧見雷特走進臥室,並不顯得驚訝,倒覺得理所當然似的。她盡管虛弱,卻試著笑了笑,可是這笑容還沒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們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斯嘉麗連忙向她解釋,“北方佬就要來了。雷特準備帶我們走,這是唯一的辦法,梅麗。”

梅拉妮無力地點點頭,又向嬰兒做了個手勢。斯嘉麗抱起小嬰兒,用條厚毛巾迅速把他包好。這時雷特來到了床邊。

“我會盡量不讓你傷著,”他悄悄地說,用床單裹著她的身子,“你試試看能不能用手臂摟住我的脖子。”

梅拉妮試了試,但兩隻胳膊卻無力地垂下來了。他彎著腰,一隻手托起她的肩膀,另一隻托起她的腿,輕輕地把她抱起來。她沒有喊叫,但斯嘉麗卻看見她咬緊了嘴唇,臉色也更加慘白了。斯嘉麗高舉起燈,給雷特照著路。這時梅拉妮卻朝著牆壁無力地做了手勢。

“要什麽?”雷特輕輕問道。

“請你,”梅拉妮低聲說道,試著用手指了指,“查爾斯。”

雷特低頭看著她,以為她神誌不清了,但斯嘉麗卻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點不高興。她知道梅拉妮要的是查爾斯的照片,就在牆上掛著,就在查爾斯的軍刀和手槍下麵。

“請你,”梅拉妮再次低聲請求,“那把軍刀。”

“嗯,好的。”斯嘉麗說。她照著雷特小心地走下樓梯以後,又回去把那軍刀和手槍連同皮帶都取下。要是拿著這些東西還要抱著嬰兒,同時又端著燈盞,那樣子會很狼狽的。這就是梅拉妮!哪怕自己快死了,北方佬在屁股後麵緊追著,她也不在乎,卻一心掛念著查爾斯的遺物。

她取下相片時,看了一眼查爾斯的麵容。他那雙褐色大眼睛對上了她的眼光,於是她好奇地將照片端詳了一會兒。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丈夫,曾經跟她同床共寢過幾個晚上,讓她生了個也像他那樣有一雙溫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幾乎不記得他了。

嬰兒在她懷裏揮動小拳頭,像隻小貓似的輕輕地叫著,於是她低頭看著他,這才第一次意識到這是阿什利的孩子。突然,她用身上剩餘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嬰兒,是她和阿什利的孩子。

普麗絲連蹦帶跳地跑上樓來,斯嘉麗把孩子遞給她。她們趕快下樓,一路上燈光向牆壁上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子。到了廳裏,斯嘉麗看見一頂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係好帶子。那是梅拉妮的黑色喪帽,大小也不合適,可是斯嘉麗已經記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裏了。

她擎著燈,走出門外,走下屋前的台階,同時設法不讓那把軍刀碰到腿上。梅拉妮直挺挺地躺在馬車的後座上,旁邊是韋德和被毛巾裹著的嬰兒。普麗絲爬進馬車,把嬰兒抱在懷裏。

車子很小,四周的擋板又很低。車輪向裏歪著,似乎一轉就會掉了似的。斯嘉麗望了望那匹馬,心頓時就沉了。那匹馬又小又瘦,正沒精打采地站在那裏,腦袋幾乎垂到前胯裏去了。馬背上傷痕累累,連呼吸也顯得病懨懨的。

“這可不是什麽好馬,是不是?”雷特咧嘴笑笑,“似乎隨時會死掉似的。不過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馬了。將來有一天我要詳詳細細告訴你,我是從什麽地方和用了什麽辦法把它偷來的,以及我又是怎樣差一點被打中了。我不為別的,隻是對你的一片忠誠,才會在事業的緊要關頭,當上了盜馬賊——偷到了這樣一匹寶貝馬。好,讓我扶你上車。”

他從她手裏接過燈來,放在地上。馬車前排座位不過是一塊窄窄的木板,橫跨在兩旁的擋板上。雷特將斯嘉麗一把抱起來,放到那塊木板上。斯嘉麗暗想,“做一個像雷特這樣強壯的男人多好啊。”然後自己把寬大的裙子塞到大腿底下。如今有雷特在身邊,她什麽也不害怕了,無論是那火光,那爆炸聲,乃至北方佬,全都不怕了。

他爬上車來,坐在斯嘉麗旁邊的座位上,然後提起韁繩。

“喂,等等!”她驚叫道,“我忘記鎖前麵的大門了!”

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一麵抖動韁繩擊打著馬背。

“你笑什麽?”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鎖在大門外呢!”他說著,馬已經慢悠悠、很不情願地向前走動了。那盞放在人行道上的燈繼續照著,隨著他們的遠去,那盞燈散發出的淡黃色的光圈也愈來愈小。

雷特趕著那匹慢騰騰的馬從桃樹街向西拐,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上一條滿是車轍的小道。梅拉妮一直都忍住不呻吟,可是馬車猛地一顛卻讓她叫出聲來。他們頭頂上黑乎乎的樹枝相互糾纏著,兩旁隱隱約約的是寂靜無聲的黑黢黢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隱隱發光的白色柵欄。這條街又狹窄又陰暗,像條隧道似的,不過從枝葉茂密的頂篷上隱隱透進來一點點紅得可怕的天光,陰影像幽靈似的一個追趕一個。煙火味愈來愈濃,灼熱的微風從市中心帶來一片混亂的喧囂、哭叫,重型軍車滯緩的隆隆聲響和部隊行進時堅定的腳步聲。雷特抖著韁繩讓馬拐入另一條街,這時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隻見西邊一團可怕的煙火直衝雲霄。

“那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雷特平靜地說,“他們為什麽沒在今天早晨運出去啊,這些笨蛋!那時還有的是時間。唉,現在可坑苦我們了。我本來想繞過市中心,這樣就可以避開大火和迪凱特街上的那些暴民,然後平平安安到達西南市區。可是我們必須穿過瑪麗埃塔街才行,而爆炸就發生在瑪麗埃塔街附近,除非我估計錯了。”

“我們——我們非得從火區過嗎?”斯嘉麗戰戰兢兢地問。

“要是我們趕快跑,就不用了。”雷特說著,便突然從車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裏了。他回來時,手裏拿著一根小樹枝,然後用樹枝狠狠地向傷痕累累的馬背上抽打。那匹馬隻得蹣跚地小跑起來,氣喘籲籲,跑得十分吃力,馬車也一路搖晃著,顛簸著,車裏的人像爆米花機裏的爆米花似的來回晃**。這時嬰兒在啼哭,普麗絲和韋德也因為在馬車擋板上碰得鼻青臉腫而號啕大哭,可是梅拉妮卻一聲不響。

他們駛近瑪麗埃塔街時,兩旁的樹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築物上呼嘯而起,把街道和房屋卷入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中,投下一個個巨大的陰影,就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風中那樣瘋狂地旋轉扭曲。

斯嘉麗的上下牙齒在打戰,但是她卻被嚇得根本沒意識到這一點。盡管火焰讓臉上感到發燙,她卻全身發冷,直打哆嗦。這簡直是地獄,她已經陷在裏麵,要是自己的膝蓋不打戰的話,她就會跑下車,尖叫著從來時那條黑路上跑回去,到劈裏姑媽的房子裏躲起來。她畏縮著向雷特靠得更近一些,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膊,仰望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麽,給她一點信心,給她一點安慰。他那黝黑的側影被邪惡的紅光映照得十分鮮明,就像古錢幣上的頭像似的,那樣美麗、殘忍而又帶有幾分頹廢。他感受到了她的觸摸,便轉過頭來,眼裏閃著烈火般讓人害怕的光輝。在斯嘉麗看來,他顯得又快活又輕蔑,仿佛眼下的局麵讓他非常開心,他十分喜歡他們所麵對的這個人間地獄似的。

“瞧,”他一邊說,一邊伸手摸摸皮帶上的一支長筒手槍,“無論黑人白人,要是有人走到你那邊想抓這匹馬,你就朝他開槍,過後再講道理。不過,看在上帝分上,千萬不要一時激動把這匹寶貝馬給打死了。”

“我——我也有一支手槍。”她一麵小聲說,一麵抓住裙兜裏的那件武器,不過心裏卻肯定,死神要是真的來到麵前,她一定會嚇得不敢扣扳機的。

“你真有?哪兒來的?”

“是查爾斯的。”

“查爾斯?”

“是的,查爾斯——我的丈夫。”

“你真的有過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問道,輕輕地笑了起來。

他就不能嚴肅一點嗎?!他就不能快一點嗎?!

“那你說我怎麽會有孩子的呢?”她惡狠狠地嚷道。

“噢,不用丈夫也行的——”

“你能不能閉上嘴,快點兒跑?”

但是他卻突然勒住韁繩,原來他們已快到瑪麗埃塔街了,馬車在一家還沒燒到的倉庫的陰影裏停住了。

“快點呀!”這是她心裏唯一的一句話。快點!快點呀!

“有士兵。”他說。

在兩旁燃燒的建築物當中,一隊士兵邁著行軍的步伐沿瑪麗埃塔街走過來。他們顯得很疲乏,低著頭,步槍隨便背在身上,已經累得無力快跑,甚至連左右兩邊不時倒塌的梁柱和周圍滾滾的濃煙也不在乎了。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已經很難分辨出軍官和士兵來,隻不過偶爾看到有的破軍帽簷上還別著飾有花環的“邦聯軍”標誌。許多人都赤著腳,有的頭上或胳膊上還纏著肮髒的繃帶。他們陸續走過,誰也不向兩旁看一眼,也不說話,要不是那堅定的腳步聲,人們還以為這是一隊幽靈呢。

“好好瞧瞧他們吧,”雷特用嘲弄的口吻說,“這樣你將來就能告訴子孫後代,你曾見過這光榮事業的後衛部隊撤退時的情景。”

她頓時恨起他來,恨得她暫時都忘記了恐懼,讓她甚至覺得恐懼都成了小兒科的事了。她明白自己和馬車後座上幾個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隻能依靠他,可是她卻忍不住要恨他,恨他嘲笑眼前這些襤褸的士兵。她想起已故的查爾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阿什利,以及所有那些正在淺淺的墳裏腐爛著的快活的英俊青年。此刻她甚至忘記了自己也曾經把他們當作傻瓜。她說不出話來,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時,眼睛裏燃燒著憎恨和厭惡。

最後一名士兵走過來了,那是個後排的小個兒,他的槍托一路在地上拖著,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不時地停下來凝望著前麵的夥伴;他那張肮髒的臉由於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讓他看上去像個夢遊之人。他個頭矮小,跟斯嘉麗差不多高,幾乎還沒有槍高,而他那肮髒的臉上還一點沒有胡須呢。“最多也就十六歲吧,”斯嘉麗胡亂地想,“一定是從自衛隊來的,說不定還是從學校跑出來的呢。”

她望著望著,就見那孩子的腿慢慢彎下來,最後整個人倒在塵土中了。最後一排有兩個人一聲不響地走回來,來到孩子身邊,其中一人是個瘦高個兒,黑胡子一直垂到腰帶,隻見他把自己的槍連同孩子的槍交給同伴,然後彎下腰,把孩子提起來,扛到肩上,那輕鬆勁兒說明他老幹這個了。他跟在撤退的隊伍後麵緩緩地走著,兩隻肩膀因橫扛著那個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男孩雖然虛弱,卻像一個被年紀大的人惹得生氣的頑童一樣尖叫起來:“把我放下來,你這該死的家夥!把我放下來!我自己能走!”

那個長胡子毫不理睬,扛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彎處消失了。

雷特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著眼前的這支隊伍,手裏的韁繩也放鬆了,黝黑的臉上卻流露出了好奇而又氣惱的神情。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旁邊房梁倒塌的響聲,斯嘉麗看見一隻細小的火舌在他們身邊那個倉庫的屋頂上升起,緊接著,火焰就像大大小小的旗幟興高采烈地躥上天空。濃煙灼痛了她的鼻孔,韋德和普麗絲開始咳嗽起來,連那小小的嬰兒也在輕輕地打著噴嚏。

“哎呀,我的上帝啊,雷特!你發瘋了?快點走呀,快走呀!”

雷特沒有搭腔,不過卻拿那根樹枝在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讓那畜生嚇得跳起來往前一躥,隨即盡其所能地拚命奔跑,載著他們搖搖晃晃地穿過了瑪麗埃塔街。他們前麵是一條火的隧道,兩旁的建築物在熊熊燃燒——這就是通往鐵路的那條窄窄的短街,他們闖進了這條隧道。一片比十幾個太陽還要晃眼的火光使他們頭暈目眩,皮膚灼痛難忍,同時那呼嘯聲、爆炸聲和倒塌聲也震得他們一陣耳鳴心悸,惶恐不安。就在他們覺得這火的激流似乎沒完沒了似的,他們又突然進入半明半暗的夜色裏。

他們沿著街道狂奔,越過鐵路,一路上雷特機械地揮著鞭子。他的麵容鎮定卻心不在焉,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在什麽地方似的。他那寬闊的肩膀向前躬著,下巴撅著,似乎在想什麽不開心的事。灼熱的火光讓他滿頭滿臉汗水流個不停,但是他從沒擦過。

他們駛進一條又一條的小巷,然後又跌跌撞撞地拐進一條又一條狹窄的街道,直到斯嘉麗已完全辨不出方向,那呼嘯的大火也在他們背後漸漸消失了。雷特仍舊一言不發,隻是有規律地揮著鞭子。天空的紅光此刻在漸漸消散,道路已變得又黑又可怕,斯嘉麗很希望他能說說話,無論說什麽,哪怕是嘲諷的,帶侮辱性的,傷人自尊心的話也好。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他說不說話,她都要感謝上蒼,感謝他在身邊所帶來的安慰。有個男人在她身邊可以依靠,感覺到他結實牢靠的臂膀,知道他為自己擋住那不可名狀的恐怖,哪怕他僅僅坐在這裏看著,真好!

“噢,雷特,”她抓住他的胳膊小聲說,“要是沒有你,真不知道我們會怎麽樣啊?我真高興你沒去參軍!”

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嚇得她連忙鬆開他的胳膊,往後退縮。此時他的眼睛裏已沒有任何嘲弄的神色,也沒有任何遮掩,相反卻充滿了憤怒,甚至還有幾分迷茫。他噘起了嘴唇,隨即回過頭去。他們就這樣默默地一路顛簸著前進,除了嬰兒微弱的哭聲和普麗絲的抽鼻子聲之外,誰都不說話。斯嘉麗對普麗絲的抽鼻子聲實在忍不住了,便狠狠掐了她一把,讓她忍不住尖叫了起來,然後嚇得不再作聲了。

最後雷特趕著馬向右轉了轉,不久便來到一條更寬更平坦的大路上。這時周邊隱隱約約的房屋越來越模糊了,道路兩旁連綿不絕的樹林卻如牆壁一般。

“我們現在已經出城,走上去拉夫雷迪的大路了。”雷特簡要地說了一句,一麵把韁繩收緊。

“快點走!別停下來!”

“讓這牲口喘口氣吧。”雷特回過頭來,衝著她慢吞吞地問,“你仍然決定要幹這樣瘋狂的事嗎?斯嘉麗。”

“什麽事?”

“你還想冒險到塔拉去嗎?那簡直是自殺。史蒂夫·李的騎兵和北方佬的軍隊正堵在你回塔拉的路上呢。”

噢,我的上帝呀!在她經曆了這一天種種可怕的艱險之後,難道他還打算拒絕送她回家嗎?

“嗯,是的,是的!雷特,求求你了,讓我們快點走吧。馬並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們不能走這條大路到瓊斯博羅去,你們不能沿鐵路走。他們這一整天都在南麵的拉夫雷迪一帶進行拉鋸戰。你知道還有別的路好走嗎?不管是大路還是小路,隻要不經過拉夫雷迪或瓊斯博羅就行。”

“嗯,有的,”斯嘉麗哭喊道,懸著的心落了下來,“我們要是能夠到達拉夫雷迪附近,我知道一條可以行駛馬車的路,繞行幾裏,就可以繞開瓊斯博羅。我和爸常常走那條路。路通往麥金托什附近,那兒離塔拉隻有一英裏。”

“那好。也許你們可以平安通過拉夫雷迪。史蒂夫·李將軍整個下午都在那裏掩護部隊撤退,北方佬可能還沒有到。要是你們的馬不被史蒂夫·李將軍的手下搶走的話,也許你們能通過那裏。”

“我能通過?”

“是的,你。”他的口氣很不客氣。

“可是,雷特——你——難道你不送我們了?”

“不,我要在這裏跟你們分手了。”

她驚慌失措地看看周圍,看看身後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兩旁陰暗茂密得如監獄高牆的樹木,看看馬車後座上嚇呆了的幾個人,最後又回過頭來望著他。究竟是她瘋了?還是她沒聽明白?

他這時咧嘴笑了。朦朧夜色中她看見了他那雪白的牙齒,甚至還有隱藏在他眼光背後的那慣常的嘲弄意味。

“我嘛,親愛的姑娘,我要參軍去。”

她歎了口氣,既放心,又惱火。都到這時候了,他幹嗎還要開玩笑?雷特去參軍!他可沒少說過那些當兵的都是些傻瓜,被戰鼓聲一激,再聽別人幾句蠱惑,就跑去送命——自己死了,卻讓聰明人從中打撈一筆!

“啊,看你把我嚇得,真想把你掐死!讓我們往前走吧。”

“我不是在開玩笑,親愛的。斯嘉麗,你居然不理解我勇於犧牲的精神,這叫我太傷心了。你的愛國心,你對於我們光榮事業的忠誠,都到哪裏去了呢?現在是你叮囑我凱旋或馬革裹屍的最好時機了。你快說呀,我在奔赴戰場前,也需要時間來發表激昂慷慨的演說呢。”

他那慢吞吞的聲調聽起來像是在諷刺。他在譏笑她,甚至她覺得他也在譏笑他自己。他究竟在說些什麽呀?什麽愛國心,馬革裹屍,激昂慷慨的演說?他的話不可能當真的。在這條黑漆漆的路上,她身邊帶著一個瀕死的女人,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個愚蠢的黑人小丫頭和一個嚇壞的孩子。這時候,他居然如此輕鬆地提出要離開她,讓她獨自帶這群人走上好幾英裏,從這戰場、散兵遊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還有什麽樣的風險中穿過去,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曾經有一次,她六歲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臉朝下掉在地上。她至今還記得當時在她恢複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間難受的感覺。此刻她望著雷特,內心的感受和當時一模一樣:惡心,喘不過氣,目瞪口呆。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雷特!”

她拽住他的胳膊,眼淚簌簌地滴到他的手腕上。他把她的手舉起來,輕輕地吻了吻。

“你一向自私透頂,難道不是嗎,親愛的?隻顧自己的寶貴皮囊,卻不管邦聯的生死存亡。想一想吧,由於我在最後時刻的出現,咱們的部隊會受到多大鼓舞啊!”他的聲音中帶有一種不懷好意的親切感。

“哦,雷特,”她哀號道,“你怎麽能這樣對待我呢?你為什麽要丟開我呀?”

“為什麽?”他開心地笑了,“也許就因為我們所有南方人身上的那種叛逆心理在作祟吧。也許——也許因為我覺得慚愧了。誰知道呢?”

“慚愧?你遲早會慚愧死的,竟然把我們丟在這裏,無依無靠——”

“親愛的斯嘉麗!你並不是無依無靠呀。像你這樣自私而堅決的人絕不會無依無靠的。北方佬要是抓到你的話,他們才應該祈求上帝保佑自己呢。”

他突然從馬車上跳下來,就在她驚慌失措地望著他時,卻見他繞到她這邊來。

“下來。”他命令說。

她瞪著他。他粗魯地伸出雙臂,把她攔腰抱出來,讓她站到自己身邊的地上。緊接著他又緊緊拽住她,將她拖到了離馬車好幾步的地方。她感到便鞋裏的塵土和碎石把她的腳都硌痛了,寂靜而炎熱的黑夜像夢一般包圍著她。

“‘我要不是更愛榮譽,親愛的,我不會這樣愛你。’這句話說得真好,是不是?最起碼我此刻想不出更好的說辭來。我就是愛你,斯嘉麗,盡管上個月的那天夜裏我在走廊上說了些混賬話。”

他那慢悠悠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感到安慰,他那雙溫柔而強有力的手向上撫摩著她**著的臂膀。“我愛你,斯嘉麗,因為我們兩人那麽相像,我們兩個都離經叛道,親愛的,我們都是自私自利的無賴。隻要我們自己安全舒適了,哪怕整個世界都毀滅,我們倆都毫不在意。”

他在黑暗中繼續說下去,她也聽見了,卻壓根沒聽進去。他要離開她,讓她在這裏單獨麵對那些北方佬呢,她那疲憊的腦袋正試著接受這一冷酷的現實。她心裏說:“他要丟下我了,他要丟下我了。”可是她卻並不激動。

接著他便用雙臂摟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堅實的肌肉緊貼在她身上,他外衣的紐扣幾乎壓進了她的胸脯。一股令人迷惘和驚恐的熱潮流遍她的周身,把時間、地點和環境從她的意識中全都卷走了。她感覺自己像個破布娃娃似的癱軟而溫順,嬌弱而無所依靠,而他摟抱著她的雙臂卻又多麽令人愜意啊!

“對於我上個月說的那些話,難道你現在就不想改變自己的看法嗎?還有什麽比危險和死亡更刺激。有點愛國精神吧,斯嘉麗。想想如何給一名即將赴死的士兵留下些美好的回憶吧!”

這時他吻上了她,嘴上的髭須紮著她的嘴,遲鈍而灼熱的嘴唇悠閑地吻著她,仿佛眼前還有一整夜時間似的。查爾斯從來沒有這樣吻過她;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的幾個小夥子的吻,也從來不像這樣叫她熱一陣冷一陣,渾身顫抖。他讓她的身體向後麵仰著,他的嘴唇向下吻著,從喉嚨一直吻到那個浮雕寶石鎖著她胸衣的地方。

“親愛的,”他喃喃地叫著,“親愛的。”

她在黑暗中朦朦朧朧地看見了那輛馬車,耳朵裏聽見了韋德刺耳的哭叫聲。

“媽咪,韋德害怕!”

冷靜和理智一下子又回到她恍惚的心裏,她想起了自己暫時忘記了——她還被嚇住了的事情:雷特要拋棄她,拋棄她,這該死的流氓!尤其可惡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膽,站在大路上提出無恥的要求來侮辱她。憤怒和憎恨在她心頭湧起,讓她直起腰,用力一扭,便從他懷抱裏掙脫出來。

他隻是“哎”了一聲,然後兩人就麵對麵地在黑暗中呆立著。她聽得見他粗重的呼吸聲,而她自己也氣喘起來,仿佛一直在拚命奔跑似的。

“他們說對了!大家都是對的!你不是個紳士!”

“我親愛的姑娘,”他說,“這多煞風景呀。”

她知道他又在笑了,這刺痛了她。

“走吧!現在就走!我要你趕快走,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希望一發炮彈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它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我——”

“不用說下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到我死後,擺在國家的祭壇上時,我希望你的良心會讓你感到內疚。”

她聽見他笑著離開,回到馬車旁邊。她看見他站在那裏,聽見他在說話,不過聲音卻變了,變得彬彬有禮。他每次跟梅拉妮談話時都是這樣。

“威爾克斯太太?”

馬車裏傳來的回答卻是普麗絲驚恐的聲音。

“俺的上帝,是巴特勒船長啊!梅拉妮小姐早就暈過去了。”

“她還沒死吧?還有氣嗎?”

“是的,先生,她還有氣。”

“嗯,她像現在這樣也許還好些。她要是清醒著,我倒擔心她經受不了這許多痛苦呢。普麗絲,好好照顧她吧,這張鈔票給你。千萬不要變得越來越傻呀!”

“是的,先生。謝謝先生。”

“再見,斯嘉麗。”

斯嘉麗知道他已轉過身來麵對著她,可是她卻不吭聲,憎恨讓她說不出話來。他的兩隻腳踩在路上的鵝卵石上,她看見他那寬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隱隱顯現,不過一會兒他就不見了。她還聽得到他的腳步聲,但不久連腳步聲也漸漸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馬車旁,兩個膝蓋抖得像篩糠一般。

他怎麽就走了呢?怎麽會走進黑暗,走入戰爭,走向一樁已經宣告失敗的事業,走進一個瘋狂的世界去呢?他怎麽就走了呀,雷特。這個沉湎於醇酒美人,追求時髦服飾,講究吃喝享樂而又厭惡南方和嘲罵參軍打仗的人,怎麽就走了呀?如今他那雙光亮的馬靴踏上了苦難的道路,那兒充滿了饑餓、疲憊、行軍、苦戰、創傷、悲痛,有無數嗥叫的惡狼在等著他。路的盡頭就是死亡。他沒有必要去的,他可是袋中有錢,衣食無憂,小日子過得舒服著的巴特勒船長呢。可是他竟然走了,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這漆黑的夜裏,回家的路被北方佬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