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告終了”

戰鬥告終了,以八十二年的生命作為戰場的戰鬥告終了。悲劇的光榮的爭戰,一切生的力量,一切缺陷,一切德行都參與著。——一切缺陷,除了一項,他不息地抨擊的謊言。

最初是醉人的自由,在遠遠的電光閃閃的風雨之夜互相摸索衝撞的情欲——愛情與幻夢的狂亂,永恒的幻象。高加索,塞瓦斯托波爾,這騷亂煩悶的青春時代……接著,婚後最初幾年中的恬靜。愛情,藝術,自然的幸福,《戰爭與和平》。天才的最高期,籠罩了整個人類的境界,還有在心魂上已經成為過去的,這些爭鬥的景象。他統治著這一切,他是主宰;而這,於他已不足夠了。如安德烈親王一樣,他的目光轉向奧斯特利茨無垠的青天。是這青天在吸引他:

“有的人具有強大的翅翼,為了對於世俗的戀念墮在人間,翅翼折斷了,例如我。此後,他鼓著殘破的翅翼奮力衝飛,又墮下了。翅翼將會痊愈變成完好的。我將飛翔到極高。上帝助我!”

這是他在最驚心動魄的暴風雨時代所寫的句子,《懺悔錄》便是這時期的回憶與回聲。托爾斯泰曾屢次墮在地下折斷了翅翼。而他永遠堅持著。他重新啟程。他居然“翱翔於無垠與深沉的天空中了”,兩張巨大的翅翼,一是理智一是信仰。但他在那裏並未找到他所探求的靜謐。天並不在我們之外而在我們之內。托爾斯泰在天上仍舊激起他熱情的風波,在這一點上他和一切舍棄人世的使徒有別:他在他的舍棄中灌注著與他在人生中同樣的熱情。他所抓握著的永遠是“生”,而且他抓握得如愛人般的強烈。他“為了生而瘋狂”,他“為了生而陶醉”。沒有這醉意,他不能生存。為了幸福,同時亦為了苦難而陶醉,醉心於死,亦醉心於永生。他對於個人生活的舍棄,隻是他對於永恒生活的企慕的呼聲而已。不,他所達到的平和,他所喚引的靈魂的平和,並非是死的平和。這是那些在無窮的空間中熱烈地向前趲奔的人們的平和。對於他,憤怒是沉靜的,而沉靜卻是沸熱的。信心給予他新的武器,使他把從初期作品起便開始的對於現代社會的謊言的戰鬥,更憤激地繼續下去。他不再局限於幾個小說中的人物,而向一切巨大的偶像施行攻擊了:宗教、國家、科學、藝術、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平民教育、慈善事業、和平運動……他痛罵它們,把他們攻擊得毫無餘地。

世界上曾時常看見那些偉大的思想反叛者出現,他們如先驅者約翰般詛咒墮落的文明。其中的最後一個是盧梭。在他對於自然的愛慕,在他對於現代社會的痛恨,在他極端的獨立性,在他對於聖書與基督教道德的崇拜,盧梭可說是預告了托爾斯泰的來臨,托爾斯泰自己即承認,說:“他的文字中直有許多地方打動我的心坎,我想我自己便會寫出這些句子。”

但這兩顆心魂畢竟有極大的差別,托爾斯泰的是更純粹的基督徒的靈魂!且舉兩個例子以見這位日內瓦人的《懺悔錄》中含有多麽傲慢、不遜、偽善的氣氛:

“永恒的生靈!有人能和你說——隻要他敢:我曾比此人更好!”

“我敢毫無顧忌地說,誰敢當我是不誠實的人,他自己便是該死。”托爾斯泰卻為了他過去生命中的罪惡而痛哭流涕:

“我感到地獄般的痛苦。我回想起我一切以往的卑怯,這些卑怯的回憶不離我,它們毒害了我的生命。人們通常抱憾死後不能保有回憶。這樣將多麽幸福啊!如果在這另一個生命中,我能回憶到我在此世所犯的一切罪惡,將是怎樣的痛苦啊!”

他不會如盧梭一般寫他的《懺悔錄》,因為盧梭曾言:“因為感到我的善勝過惡,故我認為有說出一切的利益。”托爾斯泰試著寫他的《回憶錄》,終於放棄了。筆在他手中墮下,他不願人們將來讀了之後說:

“人們認為那麽崇高的人原來如此!他曾經是何等卑怯!至於我們,卻是上帝自己令我們成為卑怯的。”

基督教信仰中的美麗而道德的貞潔,和使托爾斯泰具有憨直之風的謙虛,盧梭都從未認識。隱在盧梭之後——在鷺鷥島的銅像周圍——我們看到一個日內瓦的聖皮埃爾,羅馬的加爾文。在托爾斯泰身上,我們卻看到那些巡禮者,無邪的教徒,曾以天真的懺悔與流淚感動過他的童年的。

對於世界的奮戰,是他和盧梭共同的爭鬥,此外尚另有一種更甚於此的爭鬥充塞著托爾斯泰最後三十年的生命,這是他心魂中兩種最高的力量的肉搏:真理與愛。

真理——“這直透入心魂的目光”——透入你內心的灰色的眼珠中的深刻的光明……它是他的最早的信仰,是他的藝術之後。

“成為我作品中的女英雄的,為我以整個心魂的力量所愛的,在過去、現在、將來,永遠是美的,這便是真理。”

真理,是在他兄弟死後一切都毀滅了的時候所僅存的東西。真理,是他生命的中樞,是大海中的岩石。……

但不久之後,“殘酷的真理”於他已不夠了。愛占奪了它的地位。這是他童年時代的活潑的泉源,“他的心魂的自然的境界”。一八八〇年發生精神錯亂時,他絕未舍棄真理,他把它導向愛的境界。

愛是“力的基礎”。愛是“生存的意義”,唯一的意義,當然,美亦是的。愛是由生活磨煉成熟後的托爾斯泰的精髓,是《戰爭與和平》《答神聖宗教會議書》的作者的生命的精髓。

愛深入於真理這一點,成為他在中年所寫的傑作的獨有的價值,他的寫實主義之所以和福樓拜式的寫實主義有別亦為此。福樓拜竭力要不愛他書中的人物。故無論這種態度是如何偉大,它總缺少光明的存在!太陽的光明全然不夠,必須要有心的光明。托爾斯泰的寫實主義現身在每個生靈的內部,且用他們的目光去觀察他們時,在最下賤的人中,他亦會找到愛他的理由,使我們感到這惡人與我們中間亦有兄弟般的情誼聯係著。有了愛,他參透生命的根源。

但這種博愛的聯係是難於維持的。有時候,人生的現象與痛苦是那麽悲慘,對於我們的愛顯得是一種打擊。那時,為了拯救這愛,拯救這信念,我們不得不把它超臨人世之上,以至它有和人世脫離一切關係的危險。而那秉有看到真理,且絕對不能不看到真理的這美妙而又可畏的天賦的人,將怎麽辦呢?托爾斯泰最後數年中,銳利的慧眼看到現實的殘酷,熱烈的心永遠期待著、鍛煉著愛,他為了心與目的不斷的矛盾所感到的痛苦,誰又能說出來呢?

我們大家都體驗過這悲劇的爭鬥。我們屢次陷入或不忍睹或痛恨的輪回中!一個藝術家——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家,一個認識文字的美妙而又可怕的力量的作家——在寫出某項某項真理的時候,為慘痛的情緒所苦:此種情形何可勝數!在現代的謊言中,在文明的謊言中,這健全而嚴重的真理,有如我們賴以呼吸的空氣一般需要……而我們發現這空氣,為多少肺所不能忍受,多少為文明所磨成,或隻為他們心地的慈悲而變成怯弱的人所不堪忍受!這使人駭而卻走的真理,我們可毫不顧慮這些弱者而在他們眼前暴露麽?有沒有在高處如托爾斯泰所說的一般,一種“導向愛的”真理?——可是什麽?我們能不能容忍以令人安慰的謊言去欺騙人,如皮爾·金特把他的童話來麻醉他的垂死的母親?……社會永遠處在這兩條路的中間:真理或愛。它通常的解決,往往是把真理與愛兩者一齊犧牲了。

托爾斯泰從未欺妄過他兩種信心中的任何一種。在他成熟期的作品中,愛是真理的火焰。在他晚年的作品中,這是一種從高處射下的光明,一道神恩普照的光彩燭照在人生上,可是不複與人生融和了。我們在《複活》中看到信仰統治著現實,但仍站在現實之外。

托爾斯泰所描寫的人物。每當他隔著觀察他們的麵目時,顯得是弱的、無用的,但一等到他以抽象的方式加以思索時,這些人物立刻具有神明般的聖潔了。——在他日常生活中,和他的藝術同樣有這種矛盾的表現,而且更為殘酷。他雖然知道愛所支使他的任務,他的行動卻總不一致。他不依了神而生活,他依了世俗而生活。即使是愛,到哪裏去抓握它呢?在它不同的麵目與矛盾的係統中如何加以辨別?是他的家庭之愛,抑或是全人類之愛?……直到最後一天,他還是在這兩者中間彷徨。

如何解決?——他不知道。讓那些驕傲的知識分子去輕蔑地批判他罷。當然,他們找到了解決方法,找到了真理,他們確信。在這些人看來,托爾斯泰是一個弱者,一個感傷的人,不足為訓的。無疑,他不是一個他們所能追隨的榜樣:他們沒有相當的生命力。托爾斯泰不屬於富有虛榮心的優秀階級,他亦不屬於任何教派——他既非偽善者,亦非如他所稱謂的猶太僧侶。他是自由基督徒中最高的一個典型,他的一生都在傾向於一個愈趨愈遠的理想。

托爾斯泰並不向那些思想上的特權者說話,他隻說給普通人聽。——他是我們的良知。他說出我們這些普通人所共有的思想,為我們不敢在自己心中加以正視的。而他之於我們,亦非一個驕傲的大師,如那些坐在他們的藝術與智慧的寶座上,威臨著人類的高傲的天才一般。他是——如他在信中自稱的,那個在一切名稱中最美、最甜蜜的一個——“我們的弟兄”。

一九一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