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戰鬥

一 力

一四七五年三月六日,他生於卡森蒂諾地方的卡普雷塞。荒蕪的鄉土,“飄逸的空氣”,岩石,桐樹,遠處是亞平寧山。不遠的地方,便是阿西西的聖方濟各在阿爾佛尼阿山頭看見基督顯靈的所在。

他的父親是卡普雷塞與丘西地方的法官。這是一個暴烈的、煩躁的、“怕上帝”的人。母親在米開朗琪羅六歲時便死了。他們共是弟兄五人:利奧那多、米開朗琪羅、博納羅托、喬凡·西莫內、西吉斯蒙多。

米開朗琪羅幼時寄養在一個石匠的妻子家裏。以後他把做雕塑家的誌願好玩地說是由於這幼年的“乳汁”。人家把他送入學校,他隻用功素描。“為了這,他被他的父親與伯叔瞧不起,而且有時打得很凶,他們都恨藝術家這職業,似乎在他們的家庭中出一個藝術家是可羞的。”因此,他自幼便認識人生的殘暴與精神的孤獨。

可是他的固執戰勝了父親的固執。十三歲時,他進入多梅尼科·吉蘭達約的畫室——那是當代翡冷翠畫家中最大最健全的一個。他初時的成績非常優異,據說甚至令他的老師也嫉妒起來。一年之後他們分道揚鑣了。

他已開始憎厭繪畫。他企慕一種更英雄的藝術。他轉入雕塑學校。那個學校是洛倫佐·特·梅迪契所主辦的,設在聖馬可花園內。那親王很賞識他:叫他住在宮邸中,允許他和自己的兒子們同席。童年的米開朗琪羅一下子便處於意大利文藝複興運動的中心,處身於古籍之中,沐浴著柏拉圖研究的風氣。他們的思想感染了他,他沉湎於懷古的生活中,心中也存了崇古的信念:他要變成一個希臘雕塑家。在“非常鍾愛他”的波利齊亞諾的指導之下,他雕了《半人半馬怪與拉庇泰人之戰》。這座驕傲的浮雕,這件完全給力與美統治著的作品,反映出他成熟時期的武士式的心魂與粗獷堅強的手法。

他和洛倫佐·迪·克雷蒂、布賈爾迪尼、格拉納奇、托裏賈諾·德爾·托裏賈尼等到卡爾米尼寺中去臨摹馬薩喬的壁畫。他不能容忍他的同伴們的嘲笑。一天,他和虛榮的托裏賈尼衝突起來。托裏賈尼一拳把他的臉擊破了,後來,他以此自豪。“我緊握著拳頭,”他講給貝韋努托·切利尼聽,“我那麽厲害地打在他的鼻子上,我感到他的骨頭粉碎了,這樣,我給了他一個終身的紀念。”

然而異教色彩並未抑滅米開朗琪羅的基督教信仰。兩個敵對的世界在爭奪米開朗琪羅的靈魂。

一四九〇年,教士薩伏那洛拉,依據了多明我派的神秘經典《啟示錄》開始說教。他三十七歲,米開朗琪羅十五歲。他看到這短小羸弱的說教者,充滿著熱烈的火焰,被神的精神燃燒著,在講壇上對教皇作猛烈的攻擊,向全意大利宣揚神的威權。翡冷翠人心動搖。大家在街上亂竄,哭著喊著如瘋子一般。最富的市民如魯切拉伊、薩爾維亞蒂、阿爾比齊、斯特羅齊輩都要求加入教派。博學之士、哲學家也承認他有理。米開朗琪羅的哥哥利奧那多便入了多明我派修道。

米開朗琪羅也沒有免掉這驚惶的傳染。薩伏那洛拉自稱為預言者,他說法蘭西王查理八世將是神的代表,這時候,米開朗琪羅不禁害怕起來。

他的一個朋友,詩人兼音樂家卡爾迪耶雷有一夜看見洛倫佐·特·梅迪契的黑影在他麵前顯現,穿著襤褸的衣衫身體半**。死者命他預告他的兒子彼得,說他將要被逐出他的國土,永遠不得回轉。卡爾迪耶雷把這幕幻象告訴了米開朗琪羅,米氏勸他去告訴親王;但卡爾迪耶雷畏懼彼得,絕對不敢。一個早上,他又來找米開朗琪羅,驚悸萬分地告訴他說,死者又出現了:他甚至穿了特別的衣裝,卡爾迪耶雷睡在**,靜默地注視著,死人的幽靈便來把他批頰,責罰他沒有聽從。米開朗琪羅大大地埋怨他,逼他立刻步行到梅迪契別墅。半路上,卡爾迪耶雷遇到了彼得,就講給他聽。彼得大笑,喊馬弁把他打開。親王的秘書別納和他說:“你是一個瘋子。你想洛倫佐愛哪一個呢?愛他的兒子呢還是愛你?”卡爾迪耶雷遭了侮辱與嘲笑,回到翡冷翠,把他倒黴的情形告知米開朗琪羅,並把翡冷翠定要逢到大災難的話說服了米開朗琪羅,兩天之後,米開朗琪羅逃走了。

這是米開朗琪羅第一次為迷信而大發神經,他一生,這類事情不知發生了多少次,雖然他自己也覺得可羞,但他竟無法克製。

他一直逃到威尼斯。

他一逃出翡冷翠,他的騷亂便靜了下來。——回到博洛尼亞,過了冬天,他把預言者和預言全都忘掉了。在那裏他住在高貴的喬凡尼·弗朗切斯科·阿爾多弗蘭迪家做客。他在和博洛尼亞警察當局發生數次的糾葛中,得到喬凡尼不少幫助。這時候他雕了幾座宗教神像,但全無宗教意味,隻是驕傲的力的表現而已。世界的美麗重新使他奮激。他讀彼特拉克、薄伽丘和但丁的作品。

一四九五年春,他重新路過翡冷翠,當時正舉行著狂歡節的宗教禮儀,各黨派劇烈地爭執。但他此刻對於周圍的熱情變得那麽淡漠,且為表示不再相信薩伏那洛拉派的絕對論起見,他雕成著名的《睡著的愛神》像,在當時被認為是古代風的作品。在翡冷翠隻住了幾個月;他到羅馬去。直到薩伏那洛拉死為止,他是藝術家中最傾向於異教精神的一個。他雕刻《醉的酒神》、《垂死的阿多尼斯》和巨大的《愛神》的那一年,薩伏那洛拉正在焚毀他認為“虛妄和邪道”的書籍、飾物和藝術品。他的哥哥利奧那多為了他信仰預言之故被告發了。一切的危險集中於薩伏那洛拉的頭上,米開朗琪羅卻並沒回到翡冷翠去營救他。薩伏那洛拉被焚死了,米開朗琪羅一聲也不響。在他的信中,找不出這些事變的任何痕跡。

米開朗琪羅一聲也不響,但他雕成了《哀悼基督》:永生了一般的年輕,死了的基督躺在聖母的膝上,似乎睡熟了。他們的線條饒有希臘風的嚴肅,但其中已混雜著一種不可言狀的哀愁情調,這些美麗的軀體已沉浸在淒涼的氛圍中。悲哀已占據了米開朗琪羅的心魂。

使他變得陰沉的,還不單是當時的憂患和罪惡的境況。一種專暴的力進入他的內心再也不放鬆。他為天才的狂亂所扼製,至死不使他呼一口氣,並沒有什麽勝利的幻夢,他卻賭咒要戰勝,為了他的光榮和為他家人的光榮。他家庭的全部負擔都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他們向他要錢。他沒有錢,但那麽驕傲,從不肯拒絕他們:他可以把自己賣掉,隻是為要供應家庭向他要求的金錢。他的健康已經受了影響,營養不佳、時時受寒、居處潮濕、工作過度等開始把他磨蝕。他患著頭痛,一側的肋腹發腫。他父親責備他的生活方式,他卻不以為是自己的過錯。“我所受的一切痛苦,是為你們受的”,米開朗琪羅在給父親的信中說,“……我一切的憂慮,我隻因為愛護你們而有的。”

一五〇一年春,他回到翡冷翠。

四十年前,翡冷翠大寺維持會曾委托阿戈斯蒂諾雕一個先知者像,那作品動工了沒有多少便中止了。一向沒有人敢上手的這塊巨大的白石,這次交托給米開朗琪羅了;碩大無朋的《大衛》,便是緣源於此。

相傳,翡冷翠的行政長官皮耶爾·索德裏尼(即是決定交托米氏雕塑的人)去看這座像時,為表示他的高見,加以若幹批評:他認為鼻子太厚了。米開朗琪羅拿了剪刀和一些石粉爬上台架,輕輕地把剪刀動了幾下,手中慢慢地散下若幹粉屑;但他一點也沒有改動鼻子,還是照它老樣。然後,他轉身向著長官問道:

“現在請看。”

“現在,”索德裏尼說,“它使我更歡喜了些。你把它改得有生氣了。”

於是,米開朗琪羅走下台架,暗暗地好笑。

在這件作品中,我們似乎便可看到幽默的輕蔑。這是在休止期間的一種**的力。它充滿著輕蔑與悲哀。在美術館陰沉的牆下,它會感到悶塞。它需要大自然中的空氣,如米開朗琪羅所說的一般,它應當“直接受到陽光”。

一五〇四年一月二十五日,藝術委員會(其中的委員有菲利比諾·利比、波提切利、佩魯吉諾與萊奧納多·達·芬奇等)討論安置這座巨像的地方。依了米開朗琪羅的請求,人們決定把它立在“諸侯宮邸”的前麵。搬運的工程交托大寺的建築家們去辦理。五月十四日傍晚,人們把《大衛》從臨時廊棚下移出來。晚上,市民向巨像投石,要擊破它,當局不得不加以嚴密的保護。巨像慢慢地移動,係得挺直,高處又把它微微吊起,免得在移轉時要抵住泥土。從大教堂廣場搬到老宮前麵一共費了四天光陰。五月十八日正午,終於到達了指定的場所。夜間防護的工作仍未稍懈。可是雖然那麽周密,某個晚上群眾的石子終於投中了《大衛》。

這便是人家往往認為值得我們作為模範的翡冷翠民族。

一五〇四年,翡冷翠的諸侯把米開朗琪羅和萊奧納多·達·芬奇放在敵對的立場上。

兩人原不相契。他們都是孤獨的,在這一點上,他們應該互相接近了。但他們覺得離開一般的人群固然很遠,他們兩人卻離得更遠。兩人中更孤獨的是萊奧納多。他那時是五十二歲,長米開朗琪羅二十歲。從三十歲起,他離開了翡冷翠,那裏的狂亂與熱情使他不耐;他的天性是細膩精密的,微微有些膽怯,他的清明寧靜與帶著懷疑色彩的智慧,和翡冷翠人的性格都是不相投契的。這享樂主義者,這絕對自由絕對孤獨的人,對於他的鄉土、宗教、全世界,都極淡漠,他隻有在一般思想自由的君主旁邊才感到舒服。一四九九年,他的保護人盧多維克·勒·莫雷下台了,他不得不離別米蘭。一五〇二年,他投效於切薩爾·博爾吉亞幕下;一五〇三年,這位親王在政治上失勢,他又不得不回到翡冷翠。在此,他的譏諷的微笑正和陰沉狂熱的米開朗琪羅相遇,而他激怒了米開朗琪羅。米開朗琪羅,整個地投入他的熱情與信仰之中的人,痛恨他的熱情與信仰的一切敵人,而他尤其痛恨毫無熱情毫無信仰的人。萊奧納多愈偉大,米開朗琪羅對他愈懷著敵意;他亦絕不放過表示敵意的機會。

“萊奧納多麵貌生得非常秀美,舉止溫文爾雅。有一天他和一個朋友在翡冷翠街上閑步;他穿著一件玫瑰紅的外衣,一直垂到膝蓋;修剪得很美觀的鬈曲的長須在胸前飄**。在聖三一寺旁,幾個中產者在談話,他們辯論著但丁的一段詩。他們招呼萊奧納多,請他替他們辨明其中的意義。這時候米開朗琪羅在旁走過。萊奧納多說:‘米開朗琪羅會解釋你們所說的那段詩。’米開朗琪羅以為是有意嘲弄他,冷酷地答道:‘你自己解釋吧,你這曾做過一座銅馬的模塑卻不會鑄成銅馬,而你居然不覺羞恥、就此中止了的人!’說完,他轉身走了。萊奧納多站著,臉紅了。米開朗琪羅還以為未足,滿懷著要中傷他的念頭,喊道:‘而那些混賬的米蘭人竟會相信你做得了這樣的工作!’”

這樣的兩個人,行政長官索德裏尼竟把他們安置在一件共同的作品上:即諸侯宮邸中會議廳的裝飾畫。這是文藝複興兩股最偉大的力的奇特的爭鬥。一五〇四年五月,萊奧納多開始他的《安吉亞裏之戰》的圖稿。一五〇四年八月,米開朗琪羅受命製作《卡希納之戰》。整個翡冷翠為了他們分成兩派。——但是時間最終撫平了一切。兩件作品全都消失了。

一五〇五年三月,米開朗琪羅被教皇尤利烏斯二世召赴羅馬。從此便開始了他生涯中的英雄的時代。

兩個都是強項、偉大的人,當他們不是凶狠地衝突的時候,教皇與藝術家生來便是相契的。他們的腦海中湧現著巨大的計劃。尤利烏斯二世要令人替他造一個陵墓,和古羅馬城相稱的。米開朗琪羅為這個驕傲的思想激動得厲害。他懷抱著一個巴比倫式的計劃,要造成一座山一般的建築,上麵放著碩大無朋的四十餘座雕像。教皇興奮非凡,派他到卡拉雷地方去,在石廠中斫就一切必需的白石。米開朗琪羅在山中住了八個多月。他完全被一種狂熱籠罩住了。“一天他騎馬在山中閑逛,他看見一座威臨全景的山頭:他突然想把它整個地雕起來,成為一個巨大無比的石像,使海中遠處的航海家們也能望到……如果他有時間,如果人家答應他,他定會那麽做。”

一五〇五年十二月,他回到羅馬,他所選擇的大塊白石亦已開始運到,安放在聖彼得廣場上,米開朗琪羅所住的桑塔卡泰裏納的後麵。“石塊堆到那麽高大,群眾為之驚愕,教皇為之狂喜。”米開朗琪羅埋首工作了。教皇不厭其煩地常來看他,“和他談話,好似父子那般親熱”。為更便於往來,他令人在梵蒂岡宮的走廊與米開朗琪羅的寓所中間造了一頂浮橋,使他可以隨意秘密地去看他。

但這種優遇並不持久。尤利烏斯二世的性格和米開朗琪羅的同樣無恒。他一會兒熱心某個計劃,一會兒又熱心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計劃。另一個計劃顯得更能使他的榮名垂久:他要重建聖彼得大寺。是米開朗琪羅的敵人們慫恿他傾向於這新事業的,那些敵人數不在少,而且都是強有力的。他們中的首領是一個與米開朗琪羅天才相仿而意誌更堅強的人物:布拉曼特,他是教皇的建築家,拉斐爾的朋友。在兩個理智堅強的翁布裏亞偉人與一個天才狂野的翡冷翠人中間,毫無同情心可言。但他們之所以決心要打倒他,無疑是因為他曾向他們挑戰之故。米開朗琪羅毫無顧忌地指責布拉曼特,說他在工程中舞弊。那時布拉曼特便決意要剪除他,使他在教皇那邊失寵。布拉曼特利用尤利烏斯二世的迷信,在他麵前說:據普通的觀念,生前建造陵墓是大不祥的。他居然使教皇對於米開朗琪羅的計劃冷淡下來,而乘機獻上他自己的計劃。一五〇六年一月,尤利烏斯二世決定重建聖彼得大寺。陵墓的事情擱置了,米開朗琪羅不獨被壓倒了,而且還因為在作品上花錢負了不少債務。他悲苦地怨艾。教皇不再見他了;他為了工程的事情去求見時,尤利烏斯二世教他的馬弁把他逐出梵蒂岡宮。

目擊這幕情景的盧克奎主教,和馬弁說:“你難道不認識他麽?”

馬弁向米開朗琪羅說:“請原諒我,先生,但我奉命而行,不得不如此。”

米開朗琪羅回去上書教皇:“聖父,今天早上我由你聖下的意旨被逐出宮。我通知你自今日起,如果你有何役使,你可以叫人到羅馬以外的任何區找我。”

他把信寄發了,喊著住在他家裏的一個石商和一個石匠,和他們說:“去覓一個猶太人,把我家裏的一切全賣給他,然後再到翡冷翠來。”

於是他上馬出發。教皇接到了信,派了五個騎兵去追他,晚上十一點鍾時在波吉邦西地方追上了,交給他一道命令:“接到此令,立刻回轉羅馬,否則將有嚴厲處分。”米開朗琪羅回答,他可以回來,如果教皇履行他的諾言:否則,尤利烏斯二世永遠不必希望再看到他。

他把一首十四行詩寄給教皇:

“吾主,如果俗諺是對的,那真所謂‘非不能也,是不欲也’。你相信了那些謊話與讒言,對於真理的敵人,你卻給他報酬。至於我,我是,我曾是你的忠實的老仆,我皈依你好比光芒之於太陽,而我所費掉的時間並不使你感動!我愈勞苦,你愈不愛我。我曾希望靠了你的偉大而偉大,曾希望你的公正的度量與威嚴的寶劍將是我唯一的裁判人,而非聽從了謊騙的回聲。但上天把德行降到世上之後,老是把它作弄,仿佛德行隻在一棵枯索的樹上期待果實。”

尤利烏斯二世的侮慢,還不隻是促成米開朗琪羅的逃亡的唯一的原因。在一封給朱利阿諾·達·桑迦羅的信中,他透露出布拉曼特要暗殺他的消息。“這還不是使我動身的唯一的原因;還有別的事情,是我不願講述的。此刻隻需說如果我留在羅馬,這城將成為我的墳墓,而不是教皇的墳墓了。這是我突然離開的主因。”

米開朗琪羅走了,布拉曼特成為唯一的主宰。敵手逃亡的翌日,他舉行聖彼得大寺的奠基禮。他深切的仇恨集中於米開朗琪羅的作品上,他要讓米氏的事業永遠不能恢複。他令群眾把聖彼得廣場上的工場,堆著建造尤利烏斯二世陵墓的石塊處,搶劫一空。

可是,教皇為了他的雕塑家的反抗大為震怒,接連著下敕令到翡冷翠的諸侯那裏,因為米開朗琪羅躲避在翡冷翠。諸侯教米開朗琪羅回去,和他說:“你和教皇搗蛋,即便是法蘭西王也不敢那麽做。我們不願為了你而和他輕啟爭端,因此你當回羅馬去,我們將給你必要的信劄,說一切對於你的無理將無疑是對於我們的無理。”

米開朗琪羅很固執,他提出條件,要尤利烏斯二世同意讓他繼續建造陵寢,並且不在羅馬而在翡冷翠工作。當尤利烏斯二世出征佩魯賈與博洛尼亞的時候,他的敕令愈來愈嚴厲了;米開朗琪羅想起到土耳其,那邊的蘇丹曾托方濟各派教士轉請他去造一座佩拉地方的橋。

終於他不得不讓步了。一五〇六年十一月杪,他委屈地往博洛尼亞去,那時尤利烏斯二世正攻陷了城,以征服者的姿態進入博洛尼亞城。

“一個早上,米開朗琪羅到桑佩特羅尼奧寺去參與彌撒禮。教皇的馬弁瞥見他,把他引到尤利烏斯二世前麵,他正在斯埃伊澤宮內用餐。

“教皇發怒著和他說:‘是你應當到羅馬去晉謁我們,而你竟等我們到博洛尼亞來訪問你!’米開朗琪羅跪下,高聲請求寬赦,說他的行動並非由於惡意而是因為被逐之後憤怒之故。教皇坐著,頭微俯著,臉上滿布著怒氣。

“一個翡冷翠諸侯府派來為米開朗琪羅說情的主教上前說道:‘務望聖下不要把他的蠢事放在心上;他為了愚昧而犯罪。所有的畫家除了藝術之外,在一切事情上都是一樣的。’

“教皇暴怒起來,大聲呼喝道:‘你竟和他說即使我們也不敢和他說的侮辱的話。你才是愚昧的……滾開,見你的鬼吧!’——他留著不走,教皇的侍役上前一陣拳頭把他攆走。於是,教皇的怒氣在主教身上發泄完了,令米開朗琪羅近前去,寬赦了他。”

不幸,為與尤利烏斯二世言和起見,還得依從他任性的脾氣,而這專橫的意誌已重新轉變了方向。此刻他已不複提及陵墓問題,卻要在博洛尼亞建立一個自己的銅像了。米開朗琪羅雖然竭力聲明“他一些也不懂得鑄銅的事”,也是無用。他必得學習起來,又是艱苦的工作。他住在一間很壞的屋子裏,他、兩個助手(拉波與洛多維科)和一個鑄銅匠貝爾納爾迪諾,三個人隻有一張床。十五個月在種種煩惱中度過了。拉波與洛多維科偷盜他,他和他們鬧開了。

“拉波這壞蛋,”他寫信給他的父親說,“告訴大家說是他和洛多維科兩人做了全部的作品或至少是他們和我合作的。在我沒有把他們攆出門外之前,他們壓根兒不覺得他們並非是主人;直到我把他們逐出時,他們才明白是為我雇用的。如畜生一般,我把他們趕走了。”

拉波與洛多維科大為怨恨。他們在翡冷翠散布謠言,攻擊米開朗琪羅,甚至到他父親那裏強索金錢,說是米開朗琪羅偷他們的。

接著是那鑄銅匠,他顯然是一個無用的家夥。

“我本信貝爾納爾迪諾師父會鑄銅的,即不用火也會鑄,我真是多麽信任他。”

一五〇七年六月,鑄銅的工作失敗了。銅像隻鑄到腰帶部分。一切得重新開始。米開朗琪羅到一五〇八年二月為止,一直在幹這件作品。他的健康為之損害了。

“我幾乎沒有用餐的時間,”他寫信給他的兄弟說,“……我在極不舒服、極痛苦的情景中生活。除了夜以繼日地工作之外,我什麽也不想;我曾經受過那樣的痛苦,現在又受著這樣的磨難,竟使我相信如果再要我作一個像,我的生命將不夠了:這是巨人的工作。”

這樣的勞作卻獲得了可悲的結果。一五〇八年二月在桑佩特羅尼奧寺前建立的尤利烏斯二世像,隻有四年的壽命。一五一一年十二月,它被尤利烏斯二世的敵人本蒂沃利黨人毀滅了;殘餘的古銅被阿方斯·特·埃斯特買去鑄大炮。

米開朗琪羅回到羅馬。尤利烏斯二世命他做另一件同樣意想不到、同樣艱難的工程。對於這個全不懂得壁畫技術的畫家,教皇命他去作西斯廷教堂的天頂畫。人們可以說他簡直在下不可能的命令,而米開朗琪羅居然會執行。

似乎又是布拉曼特,看見米開朗琪羅回來重新得寵了,故把這件事情作難他,使他的榮名掃地。即在這一五〇八年,米氏的敵手拉斐爾在梵蒂岡宮開始Stanza那組壁畫,獲得極大的成功,故米開朗琪羅的使命尤其來得危險,因為他的敵人已經有了傑作擺在那裏和他挑戰。他用盡方法辭謝這可怕的差使,他甚至提議請拉斐爾代替他,他說這不是他的藝術,他絕對不會成功的。但教皇很固執,他不得不讓步。

布拉曼特為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內造好了一個台架,並且從翡冷翠找來好幾個有壁畫經驗的畫家來幫他忙。

但上麵已經說過,米開朗琪羅不能有任何助手。他開始便說布拉曼特的台架不能用,另外造了一個。至於從翡冷翠找來的畫家,他看見便頭痛,什麽理由也不說,把他們送出門外。

“一個早上,他把他們所畫的東西盡行毀掉;他自己關在教堂裏,他不願再開門讓他們進來,即在他自己家裏也躲著不令人見。當這場玩笑似乎持續到夠久時,他們沮喪萬分,決意回翡冷翠去了。”

米開朗琪羅隻留著幾個工人在身旁;但困難不但沒有減少他的膽量,反而使他把計劃擴大了,他決意在原定的天頂之外,更要畫四周的牆壁。

一五〇八年五月十日,巨大的工程開始了。暗淡的歲月,整個生涯中最暗淡、最崇高的歲月!這是傳說中的米開朗琪羅,西斯廷的英雄,他的偉大的麵目應當永遠鏤刻在人類的記憶之中。

他大感痛苦。那時代的信劄證明他的狂亂的失望,決非他神明般的思想能夠解救的了:

“我的精神處在極度的苦惱中。一年以來,我從教皇那裏沒有拿到一文錢;我什麽也不向他要求,因為我的工作進行的程度似乎還不配要求酬報。工作遲緩之故,因為技術上發生困難,這不是我擅長的。因此我的時間是枉費了的。神佑我!”

他才畫完《洪水》一部,作品已開始發黴:人物的麵貌辨認不清。他拒絕繼續下去。但教皇不接受。他不得不重新工作。

在他一切疲勞與煩惱之外,更加上家族的糾纏。全家都靠了他生活,濫用他的錢,拚命地壓榨他。他的父親不停地為了錢的事情煩悶、呻吟。他不得不費了許多時間去鼓勵父親,而當時他自己已是病苦不堪。

“你不要煩躁吧,這並非是人生遭受侮辱的事情……隻要我自己還有些東西,我決不令你短少什麽……即使你在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全都喪失了,隻要我存在,你必不致有何缺乏……我寧願自己貧窮而你活著,決不願享有全世界的金銀財富而你不在人世。……如你不能和其餘人一樣在世界上爭得榮譽,你當以有你的麵包自足,不論貧與富,當和基督一起生活,如我在此地所做的那樣,因為我是不幸的,我可既不為生活發愁亦不為榮譽——即為了世界——苦惱;然而我確在極大的痛苦,與無窮的猜忌中度日。十五年以來,我不曾有過一天好日子,我竭力支撐你;而你從未識得,也從未相信。神寬恕你們眾人!我準備在未來,在我存在的時候,永遠同樣地做人,隻要我能夠!”

他的三個弟弟都依賴他。他們等他的錢,等他為他們覓一個地位;他們毫無顧忌地浪費他在翡冷翠所積聚的小資產;他們更到羅馬來依附他;博納羅托與喬凡·西莫內要他替他們購買一份商業資產,西吉斯蒙多要他買翡冷翠附近的田產。而他們絕不感激他,似乎這是他欠他們的債。米開朗琪羅知道他們在剝削他;但他太驕傲了,不願拒絕他們而顯出自己的無能。那些壞蛋還不安分守己呢。他們行動乖張,在米開朗琪羅不在家的時候虐待他們的父親。於是米開朗琪羅暴跳起來。他把他的兄弟們當作頑童一般看待,鞭笞他們。必要時他也許會把他們殺死。

“喬凡·西莫內:

常言道,與善人行善會使其更善,與惡人行善會使其更惡。幾年以來,我努力以好言好語和溫柔的行動使你改過自新,和父親與我們好好地過活,而你卻愈來愈壞了……我或能細細地和你說,但這不過是空言而已。現在不必多費口舌,隻要你確切知道你在世界上什麽也沒有;因為是我為了上帝的緣故維持你的生活,因為我相信你是我的兄弟,和其餘的一樣。但我此刻斷定你不是我的兄弟;因為如果是的,那麽你不會威脅我的父親。你真可說是一頭畜生,我將如對待畜生一般對待你。須知一個人眼見他的父親被威脅或被虐待的時候,應當為了他而犧牲生命……這些事情做得夠了!……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你所有的;如果我再聽到關於你的什麽話,我將籍沒你的財產,把不是你所掙來的房屋田地放火燒掉;你不是你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如果我到你麵前來,我將給你看些東西使你會痛哭流涕,使你明白你靠了什麽才敢這麽逞威風……如果你願改過,你願尊敬你的父親,我將幫助你如對於別的兄弟一樣,而且不久之後,我可以替你盤下一家商店。但你如不這樣做,我將要清理你,使你明白你的本來麵目,使你確確實實知道你在世上所有的東西……完了!言語有何欠缺的地方,我將由事實來補足。

米開朗琪羅於羅馬

“還有兩行。十二年以來,我為了全意大利過著悲慘的生活,我受著種種痛苦,我忍受種種恥辱,我的疲勞毀壞我的身體,我把生命經曆著無數的危險,隻為要幫扶我的家庭。——現在我才把家業稍振,而你卻把我多少年來受著多少痛苦建立起來的事業在一小時中毀掉!……像基督一般!這不算什麽!因為我可以把你那樣的人——不論是幾千幾萬——分裂成塊塊,如果是必要的話。——因此,要乖些,不要把對你具有多少熱情的人逼得無路可走!”

之後是輪到西吉斯蒙多了:

“我在這裏,過的是極度苦悶、極度疲勞的生活。任何朋友也沒有,而且我也不願有……極少時間我能舒舒服服地用餐。不要再和我說煩惱的事情了;因為我再不能忍受分毫煩惱了。”

最後是第三個兄弟,博納羅托,在斯特羅齊的商店中服務的,向米開朗琪羅要了大宗款項之後,盡情揮霍,而且以“用得比收到的更多”來自豪。

“我極欲知道你的忘恩負義,”米開朗琪羅寫信給他道,“我要知道你的錢是從何而來的;我要知道你在新聖瑪利亞銀行裏支用我的二百二十八金幣與我寄回家裏的另外好幾百金幣時,你是否明白在用我的錢,是否知道我曆盡千辛萬苦來支撐你們?我極欲知道你曾否想過這一切!——如果你還有相當的聰明來承認事實,你將決不會說‘我用了我自己的許多錢’,也決不會再到此地來和我糾纏而不回想起我以往對於你們的行為。你應當說:‘米開朗琪羅知道沒有寫信給我們,他是知道的;如果他現在沒有信來,他定是被什麽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務耽擱著!我們且耐性等吧。’當一匹馬在盡力前奔的時候,不該再去蹴它,要它跑得超出極限。然而你們從未認識我,而且現在也不認識我。神寬宥你們!是他賜我恩寵,曾使我能盡力幫助你們。但隻有在我不複在世的時候,你們才會識得我。”

這便是薄情與妒羨的環境,使米開朗琪羅在剝削他的家庭和不息地中傷他的敵人中間掙紮苦鬥。而他,在這個時期內,完成了西斯廷的英雄的作品。可是他花了何等可悲的代價!差一點他就要放棄一切而重新逃跑。他自以為快死了。他也許願意這樣。

教皇因為他工作遲緩和固執著不讓他看到作品而發怒起來。他們傲慢的性格如兩朵陣雨時的烏雲一般時時衝撞。

“一天,”孔迪維述說,“尤利烏斯二世問他何時可以畫完,米開朗琪羅依著他的習慣,答道:‘當我能夠的時候。’教皇怒極了,用杖打他,口裏反複地說:‘當我能夠的時候!當我能夠的時候!’米開朗琪羅跑回家裏準備行裝要離開羅馬了。尤利烏斯二世馬上派了一個人去,送給他五百金幣,竭力撫慰他,為教皇道歉。米開朗琪羅接受了道歉。”

但翌日,他們又重演一番,一天,教皇終於憤怒地和他說:“你難道要我把你從台架上推下去麽?”米開朗琪羅隻得退步;他把台架撤去了,揭出作品,那是一五一二年的諸聖節日。

那盛大而暗淡的禮節,這祭亡魂的儀式,與這件駭人的作品的開幕禮,正是十分適合,因為作品充滿著生殺一切的神的精靈——這挾著疾風雷雨般的氣勢橫掃天空的神,帶來了一切生命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