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開朗琪羅傳

導言

這是一個翡冷翠城中的中產者。

——那裏,滿是陰沉的宮殿,矗立著崇高的塔尖,如長矛一般,柔和而又枯索的山崗細膩地映在天際,崗上搖曳著杉樹的圓蓋形的峰巔,和閃閃作銀色、波動如水浪似的橄欖林;

——那裏,一切都講究極端的典雅。洛倫佐·特·梅迪契的譏諷的臉相,馬基雅弗利的闊大的嘴巴,波提切利畫上的黃發,貧血的維納斯,都會合在一起;

——那裏,充滿著狂熱、驕傲、神經質的氣息,易於沉溺在一切盲目的信仰中,受著一切宗教的和社會的狂潮聳動,在那裏,人人是自由的,人人是專製的,在那裏,生活是那麽舒適,可是那裏的人生無疑是地獄;

——那裏,居民是聰慧的、頑固的、熱情的、易怒的,口舌如鋼一般尖利,心情是那麽多疑,互相試探、互相嫉妒、互相吞噬;

——那裏,容留不下萊奧納多·達·芬奇般的自由思想者,那裏,波提切利隻能如一個蘇格蘭的清教徒般在幻想的神秘主義中終其天年,那裏,薩伏那洛拉受了一般壞人的利用,舉火焚燒藝術品,使他的僧徒們在火旁舞蹈——三年之後,這火又死灰複燃地燒死了他自己。

在這個時代的這個城市中,他是他們的狂熱的對象。

“自然,他對於他的同胞們沒有絲毫溫婉之情,他的豪邁宏偉的天才蔑視他們小組的藝術、矯飾的精神、平凡的寫實主義,他們的感傷情調與病態的精微玄妙。他對待他們的態度很嚴酷,但他愛他們。他對於他的國家,並無達·芬奇般的微笑的淡漠。遠離了翡冷翠,便要為懷鄉病所苦。”

他一生想盡方法要住在翡冷翠,在戰爭的悲慘的時期中,他留在翡冷翠。他要“至少死後能回到翡冷翠,既然生時是不可能”。

因為他是翡冷翠的舊家,故他對於自己的血統與種族非常自傲,甚至比對於他的天才更加自傲。他不願意人家把他當藝術家看待。

“我不是雕塑家米開朗琪羅……我是米開朗琪羅·博納羅蒂……”他又說,“我從來不是一個畫家,也不是雕塑家——做藝術商業的人。我永遠保留著我世家的光榮。”他精神上便是一個貴族,而且具有一切階級的偏見。他甚至說:“修煉藝術的,當是貴族而非平民。”

他對於家族抱有宗教般的、古代的、幾乎是野蠻的觀念。他為它犧牲一切,而且要別人和他一樣犧牲。他將,如他所說的,“為了它而賣掉自己,如奴隸一般”。在這方麵,為了些微的事情,他會很激動。他輕蔑他的兄弟們,的確他們應該受他輕蔑。他輕蔑他的侄子——他的繼承人。但對於他的侄子和兄弟們,他仍尊敬他們代表世係的身份。這種言語在他的信劄中屢見不鮮:

“我們的世係……維持我們的世係……不要令我們的血統中斷……”

凡是這強悍的種族的一切迷信、一切盲從,他都全備。這些仿佛是一個泥團,有如上帝捏造人類的泥團,米開朗琪羅即是在這個泥團中形成的。但在這個泥團中卻湧出澄清一切的成分:天才。

“不相信天才,不知天才為何物的人,請看一看米開朗琪羅吧!從沒有人這樣為天才所拘囚的了。這天才的氣質似乎和他的氣質完全不同,這是一個征服者投入他的懷中而把他製服了。他的意誌簡直是一無所能,甚至可說他的精神與他的心也是一無所能。這是一種狂亂的爆發,一種駭人的生命,為他太弱的肉體與靈魂所不能勝任的。

“他在持續不斷的興奮中過生活。他的過分的力量使他感到痛苦,這痛苦逼迫他行動,不息地行動,一小時也不得休息。”

他寫道:“我為了工作而筋疲力盡,從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地工作過,我除了夜以繼日地工作之外,什麽都不想。”

這種病態的需要活動不特使他的業務天天積聚起來,不特使他接受他所不能實行的工作,而且也使他墮入偏執的癖性中去。他要雕琢整個的山頭。當他要建造什麽紀念物時,他會費掉幾年的光陰到石廠中去挑選石塊,建築搬運石塊的大路;他要成為一切:工程師、手工人、斫石工人;他要獨自幹完一切:建造宮邸、教堂,由他一個人來。這是一種判罰苦役的生活。他甚至不願分出時間去飲食睡眠。在他的信劄內,隨處看得到同樣可憐的語句:

“我幾乎沒有用餐的時間……我沒有時間吃東西……十二年以來,我的肉體被疲倦所毀壞了,我缺乏一切必需品……我沒有一個銅子,我是**了,我感受無數的痛苦……我在悲慘與痛苦中討生活……我和患難爭鬥……”

這患難其實是虛幻的。米開朗琪羅是富有的;他拚命使自己富有,十分富有。但富有對於他有何用處?他如一個窮人一樣生活,被勞作束縛著好似一匹馬被磨輪的軸子係住一般。沒有人會懂得他如此自苦的原因。沒有人能懂得他為何不能自主地使自己受苦,也沒有人能懂得他的自苦對於他實是一種需要。即使脾氣和他極相似的父親也埋怨他:“你的弟弟告訴我,你生活得十分節省,甚至節省到悲慘的程度:節省是好的,但悲慘是壞的;這是使神和人都為之不悅的惡行,它會妨害你的靈魂與肉體。你年輕時還可以;但當你漸漸衰老,這悲慘的壞生活所能產生的疾病與殘廢,全都會顯現。應當避免悲慘,中庸地生活,當心不要缺乏必需的營養,留意自己不要勞作過度……”但什麽勸告也不起影響。他從不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更合人性些。他隻以極少的麵包與酒來支持他的生命。他隻睡幾小時。當他在博洛尼亞進行尤利烏斯二世的銅像時,他和他的三個助手睡在一張**,因為他隻有一張床而又不願添置。他睡時衣服也不脫,皮靴也不卸。有一次,腿腫起來了,他不得不割破靴子;在脫下靴子的時候,腿皮也隨著剝下來了。

這種駭人的衛生,果如他的父親所料,使他老是患病。在他的信劄中,人們可以看出他生過十四或十五次大病。他好幾次發熱,幾乎要死去。他眼睛有病,牙齒有病,頭痛,心病。他常為神經痛所苦,尤其當他睡眠的時候:睡眠對於他竟是一種苦楚。他很早便老了。四十二歲,他已感到衰老。四十八歲時,他說他工作一天必得要休息四天。他又固執著不肯請任何醫生診治。

他的精神所受到這苦役生活的影響,比他的肉體更甚。悲觀主義侵蝕他。這於他是一種遺傳病。青年時,他費盡心機去安慰他的父親,因為他有時為狂亂的苦痛糾纏著。可是米開朗琪羅的病比他所照顧的人感染更深。這沒有休止的活動,累人的疲勞,使他多疑的精神陷入種種迷亂狀態。他猜疑他的敵人,他猜疑他的朋友。他猜疑他的家族、他的兄弟、他的嗣子,他猜疑他們不耐煩地等待他的死。

一切使他不安;他的家族也嘲笑這永遠的不安。他如自己所說的一般,在“一種悲哀的或竟是癲狂的狀態”中過生活。痛苦久了,他竟嗜好有痛苦,他在其中覓得一種悲苦的樂趣:“愈使我受苦的我愈歡喜。”對於他,一切都成為痛苦的題目——甚至愛,甚至善。

“我的歡樂是悲哀。”沒有一個人比他更不接近歡樂而更傾向於痛苦的了。他在無垠的宇宙中所見到的所感到的隻有它。世界上全部的悲觀主義都包含在這絕望的呼聲,這極端褊枉的語句中。

“千萬的歡樂不值一單獨的苦惱!……”

“他的猛烈的力量,”孔迪維說,“把他和人群幾乎完全隔離了。”

他是孤獨的。——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愛人,他不被人愛。人們對他又是欽佩,又是畏懼。晚年,他令人產生一種宗教般的尊敬。他威臨著他的時代。那時,他稍微鎮靜了些。他從高處看人,人們從低處看他。他從沒有休息,也從沒有最微賤的生靈所享受的溫柔——即在一生能有一分鍾的時間在別人的愛撫中睡眠。婦人的愛情於他是無緣的。在這荒漠的天空,隻有維多利亞·科隆娜冷靜而純潔的友誼,如明星一般照耀了一刹那。周圍盡是黑夜,他的思想如流星一般在黑暗中劇烈旋轉,他的意念與幻夢在其中回**。貝多芬卻從沒有這種情境。因為這黑夜即在米開朗琪羅自己的心中。貝多芬的憂鬱是人類的過失,他的天性是快樂的,他希望快樂。米開朗琪羅卻是內心憂鬱,這憂鬱令人害怕,所有人本能地逃避他。他在周圍造成一片空虛。

這還算不得什麽。最壞的並非是成為孤獨,卻是對自己亦孤獨了,和自己也不能生活,不能為自己的主宰,而且否認自己,與自己鬥爭,毀壞自己。他的心魂永遠在欺妄他的天才。人們時常說起他有一種“反對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實現他任何偉大的計劃。這宿命便是他自己。他的不幸的關鍵足以解釋他一生的悲劇——而為人們所最少看到或不敢去看的關鍵,——隻是缺乏意誌和賦性怯懦。

在藝術上、政治上,在他的一切行動和一切思想上,他都是優柔寡斷的。在兩件作品、兩項計劃、兩個部分中間,他不能選擇。關於尤利烏斯二世的紀念建築、聖洛倫佐的屋麵、梅迪契的墓等的曆史都足以證明他這種猶豫。他開始,卻不能有何結果。他要,他又不要。他才選定,他已開始懷疑。在他生命終了的時光,他什麽也沒有完成:他厭棄一切。人家說他的工作是強迫的;人家把朝三暮四、計劃無定之責,加在他的委托人身上。其實如果他決定拒絕的話,主使人也無法強迫他呢。可是他不敢拒絕。

他是弱者。他在種種方麵都是弱者,為了德行和為了膽怯。他是心地怯弱的。他為種種思慮而苦悶,對一個性格堅強的人來說,這一切思慮全都可以丟開。因為他把責任心誇大之故,便自以為不得不去幹那最平庸的工作,為任何匠人可以比他做得更好的工作。他既不能履行他的義務,也不能把它忘掉。

他為了謹慎與恐懼而變得怯弱。為尤利烏斯二世所稱為“可怕的人”,同樣可被瓦薩裏稱做“謹慎者”——“使任何人,甚至使教皇也害怕的”人會害怕一切。他在親王權貴麵前是怯弱的,可是他又最瞧不起在親王權貴麵前顯得怯弱的人,他把他們叫作“親王們的荷重的驢子”。他要躲避教皇;可最終卻留下,服從教皇。他容忍他的主人們的蠻橫無理的信,他恭敬地答複他們。有時,他反抗起來,他驕傲地說話;但他永遠讓步。直到死,他努力掙紮,可沒有力量奮鬥。教皇克雷芒七世——和一般的意見相反——在所有的教皇中是對他最慈和的人,克雷芒七世清楚他的弱點,也憐憫他。

他全部的尊嚴會在愛情麵前喪失。他在壞蛋麵前顯得十分卑怯。他把一個可愛的但是平庸的人,如把托馬索·卡瓦列裏當作一個了不得的天才。

至少,愛情使他這些弱點顯得動人。當他為了恐懼之故而顯得怯弱時,這怯弱隻是——人們不敢說是可恥的——痛苦得可憐的表現。他突然陷入神誌錯亂的恐怖中。於是他逃了,他被恐怖逼得在意大利各處奔竄。一四九四年,為了某種幻象,嚇得逃出翡冷翠。一五二九年,翡冷翠被圍,負有守城之責的他,又逃亡了。他一直逃到威尼斯,幾乎要逃到法國去。後來他覺得可恥,於是重新回到被圍的城裏,盡他的責任,直到圍城終了。但當翡冷翠陷落,嚴行流戍放逐,雷厲風行之時,他又是多麽怯弱而發抖!他甚至去恭維法官瓦洛裏,那個把他的朋友、高貴的巴蒂斯塔·德拉·帕拉處死的法官。可憐啊!他甚至棄絕他的友人,翡冷翠的流戍者。

他怕。他對於他的恐懼感到極度的羞恥。他瞧不起自己。他憎厭自己以至病倒了。他要死了,人家也以為他快死了。

但他不能死。他內心有一種癲狂的求生的力量,這力量每天會蘇醒,求生,為的要繼續受苦。——他如果能不活動呢?但他不能如此。他不能不有所行動。他行動。他應得要行動。

他自己行動麽?——他是被動!他是卷入他的癲癇的熱情與矛盾中,好似但丁的獄囚一般。

他應得要受苦啊!

“使我苦惱吧!苦惱!在我過去,沒有一天是屬於我的!”

他向神發出這絕望的呼號:“神喲!神喲!誰還能比我自己更了解我自己?”

如果他渴望死,那是因為他認為死是這可怕的奴隸生活的終極之故。他講起已死的人時真是多麽豔羨!“你們不必再恐懼生命的嬗變和欲念的轉換……後來的時間不再對你們有何強暴的行為了;必須與偶然不再驅使你們……言念及此,能不令我豔羨?”“死!不再存在!不再是自己!逃出萬物的桎梏!逃出自己的幻想!”“啊!使我,使我不再回複我自己!”

他的煩躁的目光還在京都博物館中注視我們,在痛苦的臉上,我更聽到這悲愴的呼聲。

他中等身材,肩頭很寬,骨骼與肌肉突出得很厲害。因為勞作過度,身體變了形,走路時,頭往上仰著,背佝僂著,腹部突向前麵。這便是畫家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畫的肖像中的形象:那是站立著的側影,穿著黑衣服;肩上披著一件羅馬式大氅;頭上纏著布巾,布巾上覆著一頂軟帽。

頭顱是圓的,額角是方的,滿是皺痕,顯得十分寬大。黑色的頭發亂蓬蓬地虯結著。眼睛很小,又悲哀,又強烈,光彩時時在變化,或是黃的或是藍的。鼻子很寬很直,中間隆起,曾被托裏賈尼的拳頭擊破。從鼻孔到口角有很深的皺痕,嘴巴生得很細膩,下唇稍稍前突,鬢毛稀薄,牧神般的胡須簇擁著兩片顴骨前突的麵頰。

全部臉相上籠罩著悲哀與猶豫的神情,這確是詩人塔索時代的麵目,表現著不安的、被懷疑所侵蝕的痕跡。淒慘的目光引起人們的同情。

同情,我們不要和他斤斤計較了吧。他一生所希望而沒有獲得的這愛情,我們給了他吧。他嚐到一個人可能受到的一切苦難。他目睹他的故鄉淪陷。他目睹意大利淪於野蠻民族之手。他目睹自由之消滅。他眼見他所愛的人一個一個地逝世。他眼見藝術上的光明,一顆一顆地熄滅。

在這黑夜將臨的時光,他孤獨地留在最後。在死的門前,當他回首瞻望的時候,他不能說他已做了他所應做與能做的事以自我安慰。他的一生於他顯得是白費的。一生沒有歡樂也是徒然。他也徒然把他的一生為藝術的偶像犧牲了。

沒有一天快樂,沒有一天享受到真正的人生,九十年間的巨大的勞作,竟不能實現他夢想的計劃於萬一。他認為最重要的作品沒有一件是完成的。命運嘲弄他,使這位雕塑家有始有終地完成的事業,隻是他所不願意的繪畫。在那些使他驕傲使他苦惱的大工程中,有些,如《比薩之戰》的圖稿、尤利烏斯二世的銅像——在他生時便毀掉了;有些,尤利烏斯二世的墳墓,梅迪契的家廟——是可憐地流產了: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隻是他的思想的速寫而已。

雕塑家吉貝爾蒂在他的注解中講述一樁故事,說德國安永公爵的一個鏤銀匠,具有可和“希臘古雕塑家相匹敵”的手腕,暮年時眼見他灌注全生命的一件作品毀掉了。

“於是他看到他的一切疲勞都是枉費;他跪著喊道:‘喲吾主,天地的主宰,不要再使我迷失,不要讓我再去跟從除你以外的人;可憐我吧!’立刻,他把所有的財產分給了窮人,退隱到深山中去,死了……”

如這個可憐的德國鏤銀家一樣,米開朗琪羅到了暮年,悲苦地看著他的一生、他的努力都是枉費,他的作品未完的未完,毀掉的毀掉。

於是,他告退了。文藝複興睥睨一切的光芒,宇宙的自由的至高至上的心魂,和他一起遁入“這神明的愛情中,他在十字架上張開著臂抱迎接我們”。

“頌讚歡樂”的豐滿的呼聲,沒有嘶喊出來。於他直到最後的一呼吸永遠是“痛苦的頌讚”,“解放一切的死的頌讚”。他整個地戰敗了。

這便是世界的戰勝者之一。我們享受他的天才的結晶品時,和享受我們祖先的功績一般,再也想不起他所流的鮮血。

我願把這血滲在大家眼前,我願舉起英雄們的紅旗在我們的頭上飄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