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越獄曆險

蛤蟆被關在一座潮濕黴臭的地牢裏,他明白,自己被隔絕在這暗無天日的中世紀城堡中了,他與外麵那個陽光燦爛、大道平坦的世界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牆。就在不久前,英格蘭的條條平坦大路還如同他的囊中之物一般任他盡情馳騁。想到這裏,他撲倒在地失聲痛哭,陷入深深的絕望。

“一切都結束了!至少蛤蟆的錦繡前程玩完了,都一樣。人見人愛的蛤蟆,英俊帥氣的蛤蟆,富有好客的蛤蟆,灑脫無忌而又溫文爾雅的蛤蟆,玩完啦!我膽大包天,偷了一輛好車,還不知好歹、狂妄至極地頂撞了好多紅臉胖警察,我這是罪有應得,出獄根本是遙不可及的事!”蛤蟆哭得厲害,差點噎到自己,“我真是個蠢貨!現在我隻能蝸居在這個地牢裏受煎熬。那些以認識我為榮的人,會連我的名字都忘得幹幹淨淨!唉,睿智的老獾啊!唉,聰明的河鼠,明理的鼴鼠啊!你們說得都對,你們對人對事的判斷一點不差!哎呀,隻有蛤蟆我孤苦淒涼地被關在這裏!”一連幾個星期,蛤蟆的時間就是這麽哀歎著度過的,他不吃不喝,也不碰點心。那個一臉陰鬱的老獄卒知道蛤蟆家底豐厚,於是不停跟他說,隻要出錢,很多好東西,甚至奢侈的玩意兒都能給他弄進牢裏來。

老獄卒有個女兒,這個鄉下姑娘心腸很好,常常到地牢裏幫她父親做些輕便的活兒。她很喜歡小動物,養著一隻金絲雀,白天,鳥籠就掛在牢房牆壁的釘子上,鳥叫聲讓好多習慣午後打盹的犯人們十分惱火;晚上,鳥籠用罩子蓋起來,放在大廳的桌子上。此外,她還養著幾隻花斑鼠和一隻總是不停轉圈的鬆鼠。這個善良的姑娘很同情蛤蟆的遭遇,有一天她跟父親說:“父親!我不忍心看著這隻可憐的動物再這麽抑鬱消瘦下去了!你把他托付給我看管吧,你知道我很喜歡動物的。我要親手喂他吃飯,讓他坐起來,想幹嗎就能幹嗎。”

她父親便讓她隨意處置蛤蟆,他自己已經煩透了蛤蟆怒氣衝衝的腔調和沒完沒了的申訴。於是這一天,小姑娘以一顆慈悲之心,敲響了蛤蟆的牢門。

“振作起來,蛤蟆,”她走進門,“坐起來,擦幹眼淚,別再哭哭啼啼的了。試著吃點東西。你看,我給你拿了點兒我的飯菜,剛剛出鍋的。”

她打開兩隻扣在一起的盤子,裏麵放著一份卷心菜煎土豆,小小的牢房裏香味四溢。蛤蟆正痛不欲生地躺在地板上,當香味灌進他鼻腔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也許生活沒他想象的那麽空虛絕望。但他仍不理會小姑娘的好心安慰,哭個不停,雙腿亂踢。聰明的姑娘便暫且退了出去,不過熱騰騰的飯菜的香味一直刺激著蛤蟆。蛤蟆一邊哭著,一邊聞著香味,同時心裏又開始尋思著行俠仗義啦、詩歌啦、未來宏圖啦之類的新念頭;想象著一望無垠的草地上,晴空清風,牛兒們悠閑吃草;想到了菜園子、芳草地和蜜蜂圍繞的金魚草;回憶起他在家時,每次開飯盤碗叮當的美妙聲音和人們拖拉椅子時發出的磨地聲。這狹小的牢房一下變得溫暖起來。他想起自己的朋友們,他們肯定在想辦法幫他;想起來律師,他們一定會對他的案子感興趣的,可他卻笨得一個律師都沒請;最後,他想起了自己無人能及的聰明智慧和雄厚財富,隻要他肯花心思謀劃一下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想到這裏,所有的煩惱都煙消雲散了。

幾小時後,小姑娘又回來了。這次她端著一杯清香撲鼻的熱茶和一碟塗好黃油、兩麵都烤成金黃色的吐司,吐司切得很厚,金色的黃油順著麵包孔流出來,好像從蜂巢裏淌出來的蜂蜜。吐司的香味就像會說話一樣,清脆明白地跟蛤蟆聊天:跟他講暖意融融的廚房,講霜降清晨的早餐;講冬日夜晚,漫步歸來,穿著拖鞋把雙腿支在舒適客廳的爐火旁取暖;講心滿意足的貓咪打盹兒,睡意濃濃的金絲雀嘰嘰喳喳地叫。蛤蟆又一次坐起來,擦幹眼淚,大吃大喝,不一會兒他便開始高談闊論起自己的事跡、他住的房子、他在家都幹什麽、他是個何等重要的人物、他的朋友們多麽倚重他。

獄卒的女兒看得出這個話題就像那茶一樣對蛤蟆的胃口,便讓他繼續說下去。

“給我講講蛤蟆公館吧,”她說,“聽起來很漂亮呢。”

“蛤蟆公館非常適合獨門獨戶的紳士居住,它獨一無二,雖然始建於14世紀,但配備著所有現代化設備。衛生條件一流,離教堂、郵局和高爾夫球場都隻有五分鍾路程,特別適合……”

“上帝保佑你,”姑娘大笑著說,“我又不準備買它,你還是跟我說點兒實際點的吧。不過先等我去再拿點茶和吐司過來。”

她小跑著離開,回來時手裏又端著一個盤子;蛤蟆急不可耐地紮進吐司裏,精神頭兒也慢慢恢複過來了,便繼續給她描述蛤蟆公館裏的船屋、魚池和年代已久的菜園子,豬圈、馬廄、鴿子窩和雞舍,奶牛場、洗衣房、瓷器櫃和熨衣板(小姑娘對它特別感興趣),講述宴會廳的模樣,好多動物歡聚一堂圍坐在桌邊而蛤蟆本人首次登台獻唱、講故事的精彩場麵。接著她又問起蛤蟆的朋友們,津津有味地聽蛤蟆講動物的生活方式和玩樂方式,覺得很有意思。她沒有說動物隻是寵物,顯然蛤蟆聽了會生氣。當她幫蛤蟆灌滿水罐、把稻草墊整好,跟蛤蟆道別時,蛤蟆已經恢複成以往那個洋洋自得、驕傲自大的家夥了,他哼著往日宴會上常唱的幾首歌,蜷著身子在稻草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夜,做了個美夢。

從此之後,雖然日子仍然乏味,他們卻總是聊得很愉快。老獄卒的女兒越來越同情蛤蟆,覺得一隻可憐的小動物因為那麽件小事被關在監獄裏真是太過分了。而蛤蟆心中很是得意地認為,姑娘對他越來越溫柔是因為喜歡他;盡管她還算漂亮可人,對他心懷仰慕,但兩人的社會地位真是相差太多了。

這天早晨,姑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答話時心不在焉,完全沒有注意到蛤蟆機智幽默的談吐和字字珠璣的評論。

“蛤蟆,聽我說,我有一位當洗衣婦的姨媽。”姑娘突然說。

“行啦,行啦,”蛤蟆語氣很和藹,“不用在意,別想這些啦。我的好幾個姨媽都曾想要當洗衣婦來著。”

“安靜聽我說,蛤蟆,”姑娘說,“你話太多了,這是你的大毛病。我正在思考一個大問題,可你打亂我的思路了。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我有個當洗衣婦的姨媽,她為這裏的犯人們洗衣——我們會把這類有收入的活兒都留給自己人,你明白的。周一早晨她會把髒衣服帶走,周五晚上把幹淨衣服帶回來。今天是周四,所以我想,你很富有,至少你是這麽告訴我的,而她很窮;也許幾英鎊對你來說不值一提,對她而言卻是一大筆錢。所以我想,如果能跟她套套近乎,也就是像你們動物說的買通她,你就能做點手腳,穿上她的裙子,戴上她的軟帽,假裝是專職洗衣婦逃出這個地方。你們有很多相像的地方,身材尤其像。”

“我們才不像呢,”蛤蟆不樂意了,“作為一隻蛤蟆,我身材很標準的。”

“作為一個洗衣婦,我姨媽也一樣,”姑娘回答道,“隨你的便吧。你這個態度惡劣、自傲自大、不知感恩的家夥,本來我是替你難過,想幫你的!”

“沒錯沒錯,你說得對,真是太感謝你了。”蛤蟆趕緊道謝,“但是你想啊,怎麽能讓蛤蟆公館的主人蛤蟆先生穿著洗衣婦的衣服到處跑呢!”

“那你就接著在這兒當蛤蟆吧,”姑娘沒好氣地回答,“我猜你還想坐著四輪馬車出獄呢吧!”

誠實的蛤蟆總是很勇於承認錯誤,他說:“你是個善良聰明的好姑娘,是我太自大愚蠢了。既然你這麽為我著想,把你姨媽這位令人尊敬的女士介紹給我吧,我們準會商討出一個雙方都滿意的方案的。”

第二天晚上,姑娘把她的姨媽帶到了蛤蟆的牢房,把他這周要洗的衣服拿毛巾包好、別上別針,姨媽已經知曉了這次會麵的原因,蛤蟆很有先見之明地在桌上放了一些明晃晃的金幣,情況一目了然,省了不少口舌。蛤蟆拿金幣換來了一件棉布印花長裙、一條圍裙、一條披肩和一頂褪色的軟帽。姨媽隻提出一個要求:把她綁起來,堵上嘴,扔到角落裏去。她說,盡管這樣依然很可疑,但憑著這樣的假現場和她自己繪聲繪色的一套說辭,也許還能保住她的飯碗。

蛤蟆聽了心花怒放。按照這種說法,他離開監獄時威風凜凜,正好能樹立他狂傲不羈、鋌而走險的聲名。他忙不迭地幫獄卒的女兒布置起現場,讓姨媽看起來像是遭遇犯人襲擊的受害者。

“現在該你了,蛤蟆。”姑娘說,“趕緊脫了你的外套和馬甲,你已經夠胖的了。”

說著,她笑得前仰後合,動手給他套上棉布印花長裙,扣好扣子,又幫他係好圍巾打一個結,再給他戴上軟帽,把帽上的繩子係到他下巴上。

“簡直就是她的翻版,”她咯咯笑著說,“不過我敢說你以前可從沒這麽體麵過。現在,再見啦,蛤蟆,祝你好運。沿著你進來時的路直走就行。如果有人跟你搭腔,這很有可能,畢竟這裏都是男人麽,你當然可以跟他們開個玩笑,但是記住你現在是個洗衣婦,在這世上無依無靠的,可得重視名譽啊。”

蛤蟆努力克製住內心的激動澎湃,小心翼翼地邁著盡可能穩健的步子走向門口,開始這瘋狂的冒險之旅;但很快,他就驚喜地發現一切都盡在掌握,非常順利。可一旦想到他能這麽輕易地蒙混過關是因為別人把他看作一個洗衣婦,又讓他覺得有些羞辱。洗衣婦矮胖的身材,再加上她日常所穿的棉布印花裙簡直就是通過每道關卡和大門的通行證;甚至在蛤蟆猶豫著不知道該走哪條路時,都會聽到把守下道門的看守大聲招呼他過去,看守自己急著去喝茶,沒工夫整晚等著他。反倒是別人跟他打趣逗笑這些需要他立馬做出正確反應的問題成了大麻煩,蛤蟆自尊心極強,那些笑話逗趣在他看來尤其無聊粗俗,毫無幽默感。盡管不情願,他還是穩住自己的情緒,一邊揣摩著洗衣婦的身份,一邊盡力選擇得體的詞語,跟看守們胡扯。

等他好不容易穿過最後一個院子,推掉了最後一間守衛室的邀約,婉拒了最後一個守衛的離別擁抱,好像已經過了幾個小時。最終當他聽到監獄大門上的方便洗衣婦出入的小門在身後“哢嗒”一聲關上,感覺到外邊的新鮮空氣從他臉上吹過時,他知道:他自由了!

沾沾自喜於如此輕鬆的越獄過程,蛤蟆立刻朝著城鎮的方向奔去,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最應該做的是立刻離開洗衣婦所居住的地方,離開洗衣婦的熟人們,越快越好。

蛤蟆就這麽走著,想著,突然被不遠處小鎮一端的紅綠燈吸引住了,聽到了火車頭噗噗的噴氣聲和轉彎的聲音。

“啊哈!”他心想,“真是太走運了!我現在正想去火車站呢,而且我還不用再長途跋涉穿過這個鎮子,也無需再低聲下氣地跟人搭話,就算再有幫助也有損我的自尊。”

他走向火車站,看了看列車時刻表,發現正好有一趟車開往他家的方向,半小時內發車。“真是好運連連啊!”蛤蟆情緒高漲,走到售票廳去買票。

他報出離蛤蟆公館最近的村子的站名,不自覺地伸手去掏兜裏的錢。可他忘了他現在穿的是棉布長裙,這裙子百般阻撓,就是讓他掏不出錢。這簡直就是一場噩夢,那可惡的衣服像是嘲笑他一般,抓住他的雙手,弄得他渾身冒汗。其他旅客排成一隊站在他身後,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給出幾個建議,有的幹脆批評起來。終於,好不容易,他糊裏糊塗地突破了重重障礙,摸到了他素來放錢包的地方,這才發現,他不僅沒錢,連錢包都沒有,甚至連放錢包的馬甲都沒穿!

這時他想起他的錢包、鈔票、鑰匙、手表、火柴、鉛筆盒……生活中所有美妙的事物,都跟外套和馬甲一起留在了牢房裏,這讓他惶恐不安。正是裝這些東西的口袋使得資產階級承蒙造物主青睞,傲視其他少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這些窮人們被打發到世界上空走一圈,成不了大氣候。

無奈之下,他隻好豁出臉麵,擺出自己原有的鄉紳學者做派,說:“你瞧,我剛發現沒帶錢包。先把票給我,明天我就把錢送過來,好吧?我在這一帶很有名望的。”

售票員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看了看他那破舊褪色的軟帽,大笑起來:“如果你老耍這套把戲的話,你肯定很有名望。聽著,女士,請離開售票窗這兒,你妨礙其他旅客了!”

聽了這話,一直在蛤蟆背後捅他的那位老紳士把蛤蟆一把推開;更糟的是,他還管蛤蟆叫好太太,這讓蛤蟆最為惱火。

蛤蟆滿心傷感和絕望,淚水不斷地往外淌,迷迷糊糊走到列車停靠的月台。他想:回到安全的家裏怎麽這麽難啊,就該死的差了幾先令,又遇到了這麽個吹毛求疵、不靠譜的售票員。再耽誤一會兒,他越獄的事就要暴露了,警察會來追他,他會被抓到,羞辱一番之後拷上鎖鏈,拖回監獄裏再過那種麵包清水稻草鋪的日子,而且刑期還會加倍。天哪,那個小姑娘會怎麽嘲笑他!該怎麽辦?他沒有飛毛腿逃不掉,矮胖的體型還很顯眼。鑽到馬車座位底下怎麽樣?他見過小學生們這麽幹,為了把家長給的車旅費省下來去買好吃的好玩的。正這麽沉思的當兒,他猛然發現自己就站在列車駕駛室前,身材壯實的司機正拿著一罐機油和一塊棉抹布精心擦抹、上油。

“你好啊,老媽媽!”司機說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看起來你正心煩呢。”

“哎呀,先生!”蛤蟆哭了起來,“我是個可憐孤苦的洗衣婦,所有的錢都丟了買不起車票,我今晚必須得回家,這可怎麽辦好啊。天哪!”

“真糟糕,”那位司機想了想,“丟了錢……回不了家……可我猜,還有孩子等著你呢吧?”

“好幾個孩子呢,”蛤蟆抽抽搭搭地哭著,“他們會餓壞的,還會玩火柴,也許還會打翻油燈,這些傻孩子啊!也許還會吵架,吵得沒完沒了。哎呀,天哪!天哪!”

“這樣吧,我有個主意。”好心的司機說,“你說你是洗衣婦,這太好了。你也該看出來了,我是個司機,毫無疑問這是個髒活兒,我的襯衣都髒得厲害,我老婆早就不願意給我洗了。要是你到家了能幫我洗幾件,送回來,我就讓你搭我的列車。這是違反公司規定的,不過我們特事特辦嘛。”

蛤蟆一下子轉悲為喜,急不可耐地爬上列車駕駛室。他當然從沒洗過一件襯衣,就是想洗也不會,況且他根本沒打算洗,他盤算著:“等我安全到家就又有錢了,拿到錢包給司機足夠的錢,讓他雇人好好洗洗,還不是一樣,保不準這辦法還更好哩。”

信號員揮旗示意可以出發,司機回應了一聲歡快的口哨,火車駛出了車站。火車漸漸加速,蛤蟆看著田野、樹木、籬牆、牛群馬兒從列車兩側飛馳而過,想到自己正在一刻不停地向家進發,善良的友人、錢袋裏叮當作響的金幣、柔軟的床鋪、美味的飯菜,以及人們得知他的冒險經曆後、對他的聰明機敏的佩服仰慕,一想到這些,他就禁不住興奮地上躥下跳、扯開嗓門唱起雜七雜八的歌。蛤蟆的這副樣子讓司機大為吃驚,他也見過幾個洗衣婦,可從沒見過這樣的。

火車已經開出很遠,蛤蟆開始琢磨回家後吃什麽晚飯好,這時他突然看到司機一臉疑惑,頭探出窗外仔細聽著什麽,然後,司機又爬上駕駛室中的煤堆①,從列車頂上往外看,跟蛤蟆招手:“真奇怪,我確信這列車是今天發往這個方向的最後一列,可我聽著後麵還跟著一列車!”

蛤蟆剛才那副揚揚得意的樣子全不見了,表情立刻沉重抑鬱起來,後腰隱隱發痛,兩腿幾乎站不穩當,隻想坐在地上,把腦子裏的各種猜測都趕出去。

這時候,皓月當空,銀輝遍灑,司機在煤堆上站穩,正好能看到他們車後的情景。

他高聲說:“現在看清楚了!我們這道鐵軌上確實有列① 舊式的火車用煤作為燃料。——譯者注車跟著,而且速度很快!看樣子在追我們呢!”

苦命的蛤蟆趴伏在煤堆裏,絞盡腦汁想著該怎麽逃脫,卻無計可施。

“他們快追上來了!”司機大聲說,“車上都是奇怪的家夥!有的像是以前的武士,手裏揮舞刀戟;還有頭頂鋼盔的警察,舉著警棍;還有戴著禮帽、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拿著手槍和手杖,老遠就看得出是便衣警探。所有的人都揮著武器,喊著一樣的話——停車、停車、停車!”

蛤蟆一下子跪倒在煤堆上,雙手合十高高舉起向司機討饒:“救救我吧,求你救救我,好心的司機先生,我跟你說實話!我不是淳樸的洗衣婦,我家裏也沒有天真或者煩人的孩子在等我!我是蛤蟆——那個廣為人知的地主蛤蟆。我剛憑借著自己的機智勇敢從一個惡心的地牢裏逃出來,是我的敵人們把我弄進去的。要是再被那列車上的家夥們抓住,我這可憐無辜的蛤蟆就得再回到戴著鎖鏈、每天吃麵包喝清水睡稻草鋪的苦日子了!”

司機板起麵孔嚴厲地看著他,問道:“現在告訴我事實,你是因為什麽進監獄的?”

“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蛤蟆臉漲得通紅,“我就是趁著車主吃午飯時借用了一下他的汽車,他們當時又不用車。我真的沒打算偷車,但是他們——尤其是那些地方官——嚴重扭曲誤解了我這個心血**的行為。”

司機仍然一臉嚴肅:“看來你真的是一隻頑劣的蛤蟆,我有權把你送去接受法律的製裁。不過你確實身處險境,我也不能見死不救。首先我不喜歡汽車,而且我在自己的列車上不愛理會那些警察的指使。我不忍心看著小動物痛哭,所以振作起來吧,蛤蟆!我會盡力幫你把他們甩掉!”

他們拿起鏟子一刻不停地往鍋爐裏加煤,一時間爐火翻騰,火星飛濺,火車顛簸搖晃得厲害,在後麵追趕的人還是漸漸趕上了。司機長歎一聲,用破舊的棉布擦了一把額頭,說:“恐怕這不頂用啊,蛤蟆,你看他們是輕裝上陣,裝配的引擎又好。現在我們隻有一個辦法了,這也是你最後的機會,所以你要仔細聽我說。我們前麵不遠處就是一個隧道,隧道的另一頭是片茂密的森林。現在我會把馬力開到最大,鑽隧道時,後麵的人為避免出事自然會減速。等我們一通過隧道,我就立刻關掉蒸汽機,盡全力刹車,好讓車速降到你可以安全跳車的程度,你趕緊趁他們還在隧道裏看不見的時候躲到森林裏。然後我會再次加速往前衝,他們會繼續追我,隨便追多長時間多遠路程。現在,你要時刻警醒,我一聲令下你就立刻跳車。”

他們又一股腦兒加了好多煤,火車子彈一般衝進隧道,引擎高聲呼嘯著嘶吼著,直到他們穿過隧道,再次感受到新鮮的空氣和溫柔的月光,看到那片友善的森林黑壓壓地出現在鐵軌兩側。司機關掉蒸汽機、開始刹車,蛤蟆站在踏板上,等火車減速到與行人走路幾乎同樣速度時,司機大喊一聲:“現在,跳!”

蛤蟆跳下車,滾下鐵軌兩旁的護坡,爬起來時全身上下完好無損,連滾帶爬地鑽進樹林裏躲了起來。

他偷偷望向外麵,看到自己剛剛坐的那輛火車又開始加速,幾下就從視野中消失不見,然後追趕的列車鳴笛呼嘯著從隧道中衝了出來,上麵身穿各式各樣服裝的人手裏揮舞著花樣繁多的武器,高聲喊叫:“停車!停車!停車!”他們過去之後,蛤蟆舒心地大笑起來,這是他自進監獄以來第一次笑得這麽開心。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他剛剛想到現在又黑又冷,他不知道躲在哪個樹林裏,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也沒地兒吃晚飯,遠離家人朋友;列車鳴笛聲響過之後,周圍便一片死寂,特別瘮人。他不敢走出現在藏身的樹叢,便隻好往樹林深處走去,這樣就能盡量遠遠躲開火車。

在地牢關押了幾周,蛤蟆突然發現樹林變得陌生起來,它不再友好,反而像是在玩弄他一般。夜漏單調的嘀嗒聲老讓他覺得到處都是搜查他的士兵,他們離他越來越近。一隻貓頭鷹悄無聲息地衝著他飛來,翅膀刷過他的肩頭,蛤蟆以為是一隻手搭在肩上,嚇得跳了起來,然後那貓頭鷹又飛蛾一般輕輕掠過,發出極不厚道的“嗬!嗬!嗬!”聲,像在嘲笑他。他還遇到一隻狐狸,狐狸停下來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一臉諷刺地說:“你好啊,洗衣婦!這星期少還給我一隻襪子和一個枕套!下不為例!”然後便嗤笑一聲,大搖大擺地離開了。蛤蟆想找塊兒石塊兒砸他,卻沒找到,氣得七竅生煙。最後,蛤蟆又冷又餓又累,找到一個樹洞,在裏麵用樹枝和枯葉鋪了一張舒服的床鋪,一覺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