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返舊居

羊圈邊,一群羊擠作一團,仰著頭呼出一團白氣,纖細的前蹄踢踢踏踏,擠擠挨挨的羊圈中騰起一股熱氣,慢慢飄散到寒冷的空氣中。另兩隻動物興致勃勃、說說笑笑地從羊群旁邊走過。他倆跟水獺奔波了一天,在廣闊的高原中探尋匯成老河的幾條源頭溪流。冬天的太陽落山早,可他們還有老遠的路要走。正當他們在耕地裏磕磕絆絆地亂走時,羊的叫聲把他們引到這兒來,正好發現一條被踩踏平整的小路從羊圈方向延伸出來。路一下子好走起來,更妙的是,動物天生的敏銳嗅覺準確無誤地告訴他們:“是的,沒錯,這就是回家的路!”

“這麽看來,前邊是個村莊。”鼴鼠不太確定,放慢了前進的速度。他們腳下那條被踩出來的小徑漸漸寬闊,變成小路,又變成車道,後來又變成了一條平坦的石子路。兩隻動物對村莊沒什麽好感,他們一般都會選擇另一條路徑,繞開教堂、郵局和旅館。

“哎呀,甭管這些了!”河鼠說,“這個季節裏,男人、女人、孩子還有貓咪和狗,都會安安穩穩地坐在室內,圍著烤火。我們偷偷溜過去就行了,不會妨害誰也不會惹出事端,而且我們還能透過窗戶看看他們都在幹嗎呢。”

這時已是十二月中旬,天黑得很快,剛剛下過第一場雪,當他們輕手輕腳踏著地上薄薄如粉的白雪走進村莊時,夜幕已經完全籠罩了這裏,黑乎乎什麽都看不清,隻有路兩旁的農舍從窗子映出火光或燈光,形成昏暗的橘紅色方格,投射到暗夜中。大多數低矮窗格都沒有窗簾,屋裏的人圍坐在茶桌旁,有的在忙著做手工活兒,有的手舞足蹈地說說笑笑,所有人都輕鬆自在——這正是演員最難掌握的狀態,即在觀眾麵前鎮定自若、自然優雅。這兩位觀眾一家一家看過去,身在異鄉的他們,看著貓咪被溫柔輕撫,瞌睡的孩子被抱到**睡覺,一個疲倦的男人伸個懶腰,又在一段熏黑的木柴上磕磕煙袋,他倆的眼睛裏慢慢流露出羨慕的神情。

其中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垂著窗簾,在夜幕中映出一方半透明的光,傳達出最強烈的家的味道,四壁圍出的小小世界完全隔絕了屋外的惡劣天氣。離窗口很近的地方掛著一隻鳥籠,鳥籠的每一根線條、棲木和其他鐵絲,甚至一塊前日留下的連邊角都舔圓了的糖塊都清晰可辨地映在窗簾上,組成一道剪影。中間的棲木上,一隻鳥兒正舒舒服服地把頭縮在他豐盈的羽毛裏休息,他離得河鼠他倆很近,簡直伸手就能摸到,窗簾上鳥羽纖細的末端好像用鉛筆細細繪出一般。

他們正看著時,睡意正濃的小家夥突然驚醒了,不安地抖動羽毛,抬起頭來。他倆看到鳥兒張著小嘴打了個哈欠,四處瞅瞅然後又開始縮頭安眠,蓬鬆張開的羽毛漸漸放鬆、伏貼在身上紋絲不動。這時一陣刺骨寒風從後領口灌進,身上結凍的一層薄冰把他倆從家的美夢中凍醒,他們一下子感覺到腳趾冰冷、雙腿疲累,而且他們離家還遠。

一出了村子,就再沒什麽農舍。黑暗中,他倆又聞到田野裏散發出的熟悉味道,開始回家的最後征程。當家裏的門閂一響,就是征程結束的時刻,燃燒的爐火和一切熟悉的事物都會向他們這些遠遊歸家的浪子們熱情致意。他們沉默地走著,毫無怨言,想著各自的心事。天已經黑透了,又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鼴鼠隻是順從地跟著河鼠往前走,一門心思想著晚餐。而河鼠一如既往走在前麵一點兒,弓著肩,兩眼緊盯著前方那條筆直的灰色道路,所以完全沒有注意到可憐的鼴鼠的情況。這時的鼴鼠突然聽到一聲聲召喚,全身仿佛雷擊般愣住。

我們人類已經失去很多細微的感知能力,無法描繪出動物們與周圍環境、生物之間的那種互動感應,我們隻能用,比如“嗅覺”一詞來一並概括召喚、警示、**、抵觸等很多種動物鼻腔中日夜工作的細微神經觸動。夜色裏,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召喚突然傳遞給了鼴鼠,誘著他不停不停地搜尋著那道熟悉的聲音,雖然他已經記不清那是什麽聲音。他停在路上不再前行,鼻子不停地這兒聞聞那兒嗅嗅,想要再捕捉到那道剛剛猛烈撞擊到他的,若有若無的細絲一般、轉瞬即逝的電擊一般的呼喚。刹那間,他捕捉到了它,洪水一般的記憶也隨之湧來。

家!所有一切都在告訴他這個訊息,那些愛撫般的呼喚,空氣中飄**的輕柔觸感,那些看不見的拉他拽他的小手,都在告訴他這個訊息!天哪,他一定離家很近了,他的舊居,自從他匆匆離開、見到大河就再也沒有回來的家!現在,它使出了渾身解數、派出了所有信使來找他,把他帶回家。自從那個明媚早晨,他離開家後,他基本上沒有再想起這裏,完全投入到了新生活中和那些快樂、意外、新鮮的生活體驗。現在,所有舊日的回憶都一擁而上,在他眼前一一浮現!也許房屋簡陋了些,家居匱乏了些,可那是他自己打造的家啊,一天勞作後回到家的他曾是多麽高興。顯然,他的家也喜愛他、思念他,懇求他回家,通過他的鼻子,家哀傷地懇求他,沒有埋怨沒有怨氣,隻是傷心地提醒他,家就在那裏,回來吧。

這呼喚是如此的清晰而明確,他無法抗拒。“河鼠!”

他興奮不已地大聲喊,“等等!你先回來!我需要你,快點兒!”

“哎呀,快跟上啊,鼴鼠,快點!”河鼠興衝衝地回應,腳下一步未停。

“河鼠,請停下來!”可憐的鼴鼠懇求著,心中就像打翻五味瓶一般,“你不明白!這是我的家啊,我的老家!我剛剛聞到它了,就在這附近,很近的地方。我一定得回去看看,一定得去!哎呀,請回來吧,河鼠!求你了,請你回來吧!”

河鼠這時已經在前麵很遠的地方了,他沒聽清鼴鼠在說什麽,也注意不到鼴鼠聲音中尖利痛苦的請求語氣。他剛剛在觀察天氣,他的嗅覺告訴他很可能要下雪了。

“鼴鼠,我們可不能停啊,真的!”他大聲回答,“無論你發現了什麽,我們可以明天再回來嘛。我不敢現在停下,天很晚了,而且我敢肯定馬上又要下雪了!我需要你用鼻子幫幫我,鼴鼠,我的兄弟,快過來啊!”然後河鼠沒等回答就又向前走去。

可憐的鼴鼠一個人站在路上,心碎了一地,淚水在體內聚集聚集,然後抑製不住,突然迸發出來。可盡管老家仍然在低聲哀求,向他施咒,後來甚至專橫地命令他,他對朋友仍然忠心耿耿,從沒想過丟下河鼠。他不敢停留在老家附近,忍著內心的掙紮難過,他順從地跟著河鼠上路了,而那微弱的淡淡味道仍然在他鼻腔裏縈繞著,抱怨他冷酷無情,他交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日子。

鼴鼠頗費了一番工夫才追上河鼠。而河鼠毫不知情,興致勃勃地聊起了他們回家以後的事情,什麽客廳裏有一爐旺火多好啊,晚飯他準備吃什麽啊,他沒注意到同伴一直沉默不語、鬱鬱寡歡。終於,他們走了好遠一段距離,又走過路旁樹叢邊的好幾棵樹樁,河鼠停下來,溫和地說:“鼴鼠老弟,看起來你很累。路上一句話都不說,腿上好像灌了鉛一樣。在這兒坐著休息會兒吧。雪還沒下,而且我們已經趕了一大半路了。”

鼴鼠無精打采地坐在樹樁上,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因為他感覺到眼淚快要不受他的控製。可跟他抗爭了好久的淚水並不放棄,一次又一次,眼淚奪眶而出,接著,更多的淚水迅速湧了出來。最終,鼴鼠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不管不顧地大哭了起來,現在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失去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東西。

河鼠被鼴鼠突然的悲聲大作嚇住了,一下子不敢說話。

最後他同情地小聲問:“怎麽了,老夥計?到底是什麽事啊?跟我說說吧,看看我能幫上什麽不。”

可憐的鼴鼠胸口劇烈起伏,堵得根本想不出任何話來,話還沒出口就被噎到了。“我知道那兒……很簡陋,又昏暗又狹小,”他好不容易說出話來,斷斷續續哽咽著,“沒有……你的房屋舒適……沒有蛤蟆家宴會廳的富麗堂皇……或是獾家那麽宏偉壯觀。但是那是我自己的小窩啊……我喜歡那裏……我一離開就把它忘了……剛才突然聞到它的味道……就在路上,我叫你停下可你不理我,河鼠……一瞬間家的回憶把我淹沒……我想回去!……哦,天哪!天哪!……可你就是不回身,河鼠……我隻好離開它,可我一直能聞到它的味道……我的心都碎了……我們就是過去看它一眼而已,河鼠……就看一眼……它離得那麽近……可你就是不理我,河鼠,你不理我!真是的!真是的!”

悲傷隨著回憶又湧來一波,鼴鼠哽咽得厲害,完全說不下去了。

河鼠雙眼緊緊盯著前方,什麽都沒說,隻是溫柔地輕拍著鼴鼠的肩膀。停頓了一刻,他難過地小聲說道:“現在我全明白了!我真是個蠢家夥!真蠢!真是個傻瓜……傻瓜!”

等鼴鼠的哭泣不那麽猛烈,氣息也漸漸平複下來,再後來鼴鼠隻是抽抽鼻子,基本不再哭泣,這時河鼠站起來,滿不在乎地說:“好啦,現在我們得開始趕路了,老夥計!”

接著回頭往大路走去,完全不理會他們剛剛沿著這路千辛萬苦地走過來。

“你(抽噎)要去(抽噎)哪兒啊,河鼠?”鼴鼠眼淚汪汪地喊道,不解地問。

“去找你家啊,老朋友,”河鼠高興地說,“所以你趕緊過來啊,我們得花點時間找找,這可需要你的鼻子。”

“哦,回來吧,河鼠,回來!”鼴鼠急忙站起來追上他,“已經不必了!天太晚太黑了,而且已經離得很遠了,還會下雪!而且……我不是有意告訴你我想家的……剛才那是猝不及防,完全是個錯誤!想想河岸吧,想想你的晚餐!”

“先別想河岸和晚餐了!”河鼠真誠地說,“我說,我現在要找到你家,就算找一晚上。來吧,打起精神來,老朋友,挽著我的胳膊,我們一會兒就走回去啦。”

鼴鼠吸著鼻子懇求河鼠放棄,可還是被拿定了主意的河鼠拉拽著往回走。河鼠一路走一路閑聊趣聞軼事,給鼴鼠打氣,好讓這段長路變短些。等到河鼠覺得他們回到鼴鼠讓他停下的路段附近時,他說:“好啦,啥都別說,趕緊幹活吧!用你的鼻子好好聞,用心聞。”

他們沉默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鼴鼠渾身微微一震,好像電流流過,這震動又通過胳膊傳給了河鼠。河鼠立刻放開鼴鼠的胳膊,後退一步,全神貫注地在一旁等待。

那些信號又回來了!

鼴鼠一動不動地站著,他仰著頭,鼻子輕輕顫動,捕捉著空氣裏的味道。

然後突然向前奔出幾步——停住——仔細尋找著什麽——往後倒退幾步,接著又慢慢地、穩穩當當地、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去。

激動不已的河鼠亦步亦趨地跟在鼴鼠身後。此時的鼴鼠有種夢遊般的神態,他穿過幹枯的水溝,鑽過一道樹籬,一路嗅一路走過一片開闊的田野,昏暗星光下,光禿禿的田野裏看不清道路。

突然,鼴鼠毫無預兆地鑽進了土裏,靈敏的鼻子帶著他往前走;好在河鼠一直很警醒,緊跟著他鑽進地道。

地道裏密閉氣悶,土腥味很重,河鼠覺得過了很久他才走到盡頭,他終於能站直身子,舒展抖擻一下。鼴鼠點燃一根火柴,就著這火光,河鼠發現他們站在一片打掃得幹幹淨淨、鋪著細沙的開闊地裏,麵前是鼴鼠家的小小前門,用黑體字寫著“鼴鼠窩”,門旁係著門鈴。

鼴鼠從牆上摘下一盞燈籠點亮,河鼠環視四周,判斷出他們正站在一個前庭裏。門的一邊放著一把花園座椅,另一邊放著一個石碾;因為一向喜愛整潔的鼴鼠不能接受自家花園被其他動物來回嬉鬧折騰出一個個小土堆。牆上掛著幾個盛著羊齒植物的鐵絲籃,籃子間的支架上放著幾尊石膏像,有加裏波第、孩子時代的賽繆爾、維多利亞女王和其他現代意大利英雄。前庭的一麵牆下放著一個九柱球道①,周圍擺著長椅和小木桌,木桌上有一個個放啤酒杯留下的圓印子。

庭院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圓形池塘,金魚在其中遊來遊去,池塘邊還鑲嵌著海蛤貝殼。池塘中央聳立著一座造型奇異的高大支架,支架外身布滿貝殼,頂端放置著一顆碩大的銀色玻璃球,把所有東西都照得歪七扭八,特別好笑。

一見到這些熟悉親切的物件,鼴鼠就兩眼放光,急切地招呼河鼠跟他進門,又點燃客廳裏的燈籠,四處環視著他的舊居。可到處都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由於長期無人照管,屋子裏死氣沉沉,房間那麽狹小簡陋,陳設那麽破舊寒酸,鼴鼠沮喪地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臉,難過地喊:“啊,河鼠!我幹嗎要這麽做?幹嗎要在這麽個天氣惡劣的夜晚,把你帶到這個簡陋陰冷的地方來。你這時明明可以回到河岸邊,坐在舒適的環境裏,在溫暖的爐邊烤火!”

河鼠沒有注意鼴鼠愁眉苦臉的自責,他正四處跑來跑去,打開房門,檢查房間和碗櫥,點燃燈燭又把它們放得到處都是。“多麽溫馨的小屋啊!”他興奮地高喊,“東西放得緊湊又合理!一切都應有盡有還擺放有序!今晚我們一定① 即現代保齡球的前身。——譯者注會很愉快的。首先我們得生爐旺火,我來做這事,我一向知道去哪兒找東西。那這就是客廳了吧?棒極了!牆上的這些小臥鋪都是你設計的吧?真有你的!現在我來取些柴火和煤,你去拿把撣子來,鼴鼠——廚房桌子的抽屜裏就有——把灰塵撣撣。動起來,老夥計!”

在河鼠的鼓勵下,鼴鼠站起身來細心打掃擦抹起來。

而河鼠一趟趟跑著抱來好多柴火,很快一團歡快的火焰燃起,直躥向煙囪,他招呼鼴鼠過去烤火。可鼴鼠突然又難過起來,神情鬱鬱地跌坐在椅子上,一頭埋進撣子裏:“河鼠……”他痛哭著呻吟,“你的晚飯該怎麽辦呢?你又冷又餓又疲乏,太慘了,我什麽吃的都沒有……什麽都沒……連麵包屑都沒有!”

“你怎麽這麽容易就認輸啦!”河鼠有些不滿,“真是的,剛剛我還看到廚房櫃子裏有沙丁魚罐頭的起子,傻子都知道那附近肯定有沙丁魚。來,起來,打起精神,咱們一塊兒找。”

兩人仔細搜尋著,每個碗櫥和抽屜都不放過,盡管不是特別豐盛,但仍然很不錯,他們找到了一罐沙丁魚罐頭、滿滿一盒船長餅幹,還有一塊錫紙包著的德國香腸。

“這簡直能開個宴會了!”河鼠把這些食品放到桌子上,讚歎著,“我敢說,好多動物巴不得能跟咱們吃這頓晚餐呢,用他們自己的耳朵來換都願意。”

“可是沒有麵包!”鼴鼠還是很沮喪,“沒有黃油,沒有……”

“沒有鵝肝醬,沒有香檳!”河鼠咧嘴一笑,“這倒提醒我了,走廊盡頭那個小門是幹什麽的?當然是你的儲藏室了!所有好東西都在那兒藏著呢!等我一下。”

他進了儲藏室,等再出來的時候他身上蹭了一身土,兩手各攥著一瓶啤酒,腋下也各夾著一瓶。“看來你很會享受呢,鼴鼠,”他發表評論,“不用謙虛,這房子是我見過最妙的。跟我說說,你從哪兒弄到這些畫片的?往牆上一貼,這地方就像個家了,怪不得你這麽喜歡這兒呢。再給我講講,你是怎麽找到這地方,把它布置成這樣的。”

河鼠忙著拿碗盤刀叉,又把蛋杯中調好的芥末汁端來。

鼴鼠的情緒仍然沒有完全平複,有點靦腆地開始講述房子裏這這那那是如何設計的,這個是怎麽從姑媽那兒意外得來的,那個是砍價買來的劃算家什,還有那個是辛苦攢錢、多賺外快買來的。鼴鼠越講越起勁,情緒也激昂起來,他迫不及待地要走走轉轉,再去看看他的家。於是,他提起一盞燈,把家裏有故事的東西都一一指給河鼠看,細細講解,完全忘了他們都該趕緊吃飯。而河鼠盡管餓得要命,仍然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認真地點頭,嚴肅地審視,在鼴鼠說話的空隙不時插幾句“太棒了”或者“真不簡單”。

最後,河鼠成功地把鼴鼠引回餐桌,正要打開沙丁魚罐頭時,突然聽到前庭傳來一陣聲響——聽起來那是幾雙小腳丫窸窸窣窣地走過來,還有細幼的嗓音雜七雜八地嘀咕著什麽,斷斷續續說著:“現在,站成一排……燈籠舉高一點兒,湯米……先清清嗓子……我喊‘一二三’之後不許咳嗽……小比爾哪兒去了?……快到這兒來,快,我們都等著呢……”

“這是怎麽回事?”河鼠停下手裏的活兒,問鼴鼠。

“我猜是田鼠們,”鼴鼠說這話的時候很自豪,“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要到各家去唱聖歌,已經是這一帶的固定節目了。他們從沒落下過我家,每次都最後到我這兒來。每次我都會給他們點兒熱飲喝,要是有條件也會請他們吃頓飯。每次聽他們唱歌,就像回到以前的日子。”

“咱們趕緊去看看!”河鼠喊著,跳起來跑到門口。

一開門,他們就看到一派賞心悅目的節日景象,在一盞牛角燈籠的昏暗燈光中,前庭裏,差不多八個或十個小田鼠站成半圓形,他們脖子上圍著暖暖的紅色毛料圍脖,兩手插在褲兜裏,不停地跺腳保暖。他們靦腆地互相對望,雙眼瑩燦,嘿嘿笑著,不時抽抽鼻子蹭在袖子上。門一開,年齡大些的一個舉起燈籠,說:“現在注意,一、二、三!”然後傳來一陣尖尖細細的歌聲,唱著舊時他們祖先在結霜休耕的田野裏,或是大雪封門的煙囪角落裏創作的聖歌,這聖歌一代代傳唱下來。每逢聖誕節,田鼠們仍然在泥濘街道上對著亮燈的窗口唱這些歌曲。

聖歌

所有的鄉親們,在這寒冷的季節裏,敞開你的家門吧,

也許有寒風凜冽,也許有大雪肆虐,請把我們帶到你的爐火邊;

明晨你將獲得快樂!

我們現在站在寒冷的雨雪中,不停地暖手跺腳,遠道而來給你獻上祝福——你坐在爐邊而我們站在街上——

祝福你明晨快樂!

現在已是夜半,突然一顆星星指引我們前行,天賜美滿祝福——賜福明日,甚至更早,賜福每個清晨!

聖人約瑟在大雪中跋涉——看到明星低垂在馬廄上方①

聖母瑪利亞無須再前行——歡迎來到這茅屋,這裏有草墊!

明晨的她將多麽快樂!

這時他們聽到天使說:“首先為此歡呼的是誰?”

是所有的動物啊,耶穌就降生在動物居住的馬廄!

明晨的歡樂是屬於他們的!

① 指耶穌於半夜降生在馬廄裏的情形。——譯者注歌聲停止了,而小歌手們一個個紅著臉,掛著笑容,偷偷地互看一眼,又安靜下來。不過這靜默隻維持了一小會兒,從地麵上遠遠的地方傳來一陣輕輕的音樂聲,叮叮當當的鍾聲奏出清脆歡快的曲子,順著他們剛剛經過的地道傳過來。

“唱得非常好,小家夥們!”河鼠開心地喊道,“現在趕緊進來,都進來,坐在火旁邊暖和一下,吃點兒熱東西。”

“對啊,快進來,田鼠們,”鼴鼠急忙說,“跟以前一樣,進來了關好門。把凳子挪到爐子這兒來。你們稍等一下,我們……呃,河鼠!”他絕望地坐到椅子上,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我們該怎麽辦?我們沒吃的給他們!”

“交給我吧,”河鼠倒是一副主人的樣子,“來,拿燈籠的那個孩子!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跟我說說,這附近有商店現在還開著嗎?”

“當然有啦,先生,”那隻田鼠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每年這個時候,商店就會全天候營業。”

“這麽著,”河鼠說,“你現在就去,拿著燈籠,給我買……”

接著他們低聲嘀咕了好久,鼴鼠隻模糊聽到了幾個詞,什麽“新鮮的,必須保證新鮮!……不,一磅就夠了……注意隻要鉑金斯牌的,別的都不行……不,隻要最好的那種……要是那家店沒有,再到其他家試試看……對,當然,要現做的,不要罐頭的那種……很好,現在盡量去買吧!”

然後,一把硬幣丁零零地遞到田鼠手中,再交給他一隻大菜籃,小田鼠拿著燈籠,飛快地去了。

其他田鼠排排坐在凳子上,小腿兒前後晃**著,舒舒服服地坐在火爐邊烤腳上的凍瘡,直到凍瘡癢癢起來。鼴鼠本想讓他們隨便聊點什麽,可是沒成功,隻好講起家史這個話題來,讓他們數起那一大堆兄弟的名字來,其中有些弟弟太小了,今年還不許出來唱聖歌,隻好盼著能早點得到父母的允許。

此時的河鼠正忙著查看啤酒瓶上的商標,“看來是老伯頓牌的,”他很讚許地說,“鼴鼠,你很有品位啊!這才是好東西!我們能調甜酒了!把東西準備好,鼴鼠,我來拔瓶塞。”

沒多久酒壺就準備好了,他們把酒壺插到紅彤彤的火爐裏;再一小會兒,每隻小田鼠都喝上了甜酒,他們一邊小口喝著,一邊被嗆得直咳嗽(一點點甜酒就有很大的後勁兒),他們揉著眼睛大笑,完全忘了剛才的寒冷。

“這些小家夥們還會演戲呢,”鼴鼠告訴河鼠,“他們自編自演,而且幹得挺好!去年的時候給我們演了一出,講的是一隻田鼠被野蠻的海盜抓住,被逼在船上劃船,後來他逃回家,卻發現他的愛人已經進了修道院。嘿,你!我記得你是演員之一。過來給我們再表演一段。”

那隻被點到的田鼠站起來,不好意思地咯咯笑,偷眼看看四周,可還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其他人都鼓勵他,鼴鼠也又哄又勸,河鼠還過來晃他的肩膀,可小田鼠就是怯場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大家都圍在他周圍,好像一群水手對一個長時間溺水的人采取“皇家愛心協會救治條例”的施救一樣。這時,門閂一響,去買東西的小田鼠拿著燈籠走進來,被一大籃東西壓得東倒西歪。

當那籃實實在在的食品嘩啦倒在桌子上時,再沒人關注表演的話題。在河鼠的合理安排下,所有人都動手幹起活兒來,很快晚飯就做好了。鼴鼠坐在主位上,如同置身夢境一般,看著剛才還空****的桌麵現在擺滿了美味佳肴,看著那些小家夥們一口接一口吃得心花怒放,於是自己也開懷地吃起來——他可真是餓了——所有這些事物好像魔術般變出來的似的。鼴鼠感慨著,無論如何,家真是溫暖啊。他們一邊吃一邊聊起往事,田鼠們告訴鼴鼠好多近日的新聞,又一一解答他那問不完的問題。河鼠基本沒說什麽,細心地照料著每個客人,讓他們吃好喝好,好讓鼴鼠無須操心這些。

大家興致勃勃地說笑著,小田鼠們一麵道謝,一麵向主人表達節日祝福,每人的夾克兜裏都裝滿了帶給家裏弟弟妹妹們的小禮物,回家去了。當送走最後一隻田鼠,望著燈籠越行越遠,鼴鼠和河鼠把爐火撥旺,把椅子拉過來,給自己熱上睡前最後一杯甜酒,說起這漫長的一天來。最後,河鼠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鼴鼠老弟,我頂不住了,實在是瞌睡得要命。你自己的臥鋪是在那邊吧?那好,我就睡這張啦。多可心的小屋啊!幹什麽都方便!”

他爬上臥鋪,滾進毯子裏,立刻沉入夢鄉,就像是一捆大麥鑽進收割機的懷抱。

精疲力竭的鼴鼠也困得厲害,一沾到枕頭就覺得心滿意足,不過在睡著之前他還想好好看看他的舊居,爐火明明滅滅,在它溫柔光芒的籠罩下,所有的家什都那麽熟悉、那麽親切,早已在無形間成為他的一部分,現在它們都微笑著歡迎他回家,沒有任何怨言。他現在的心情正是聰明的河鼠努力讓他意識到的。他清楚地知道這裏平凡、狹小,可同時他也明白這裏對他多麽重要,有這麽個可以停泊的港灣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平凡。鼴鼠並不打算放棄新生活和外麵廣闊的世界,轉而避開陽光空氣宅在家裏。外麵的世界仍然充滿**,仍然吸引著他,即便他身處地下,他知道自己要回到外麵的大舞台上。但有這麽個地方可回真是太好了,這裏是屬於他的,所有的東西見到他都眉開眼笑,無論何時它們都在歡迎他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