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村長的談話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對此K自己都覺得奇怪。通過這件事他心裏想,根據他到目前得出的經驗,同伯爵主管部門正式打交道都很簡單。這一方麵是因為在處理他的事情上顯然給過一個長期適用的、表麵上對他很有利的原則;另一方麵是由於那種令人欽佩的辦事的統一性,特別是在表麵上不存在統一性的地方,你會感到它是非常完善的。有時候隻要一想到這些事,K 對自己的處境就感到滿意,雖然每次在一陣高興之後,他總是很快就對自己說,危險恰恰就在這裏。

同主管部門的直接聯係並不太難,因為這些主管部門無論組織得多麽好,都始終在為那些遙遠的、看不見的老爺維護遙遠的、看不見的事情,而K則要為近在咫尺的事情奮鬥,為他自己奮鬥。此外,至少最初他是自己主動進行奮鬥的,因為他是進攻者。他的奮鬥不單單是為了自己,而且顯然也是為了另一些人,這些人他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是根據主管當局的措施來看,他相信這些人是存在的。正是由於主管部門一開始就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到現在為止也沒有超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對K做了很大的讓步,這樣一來反而使他失去了輕而易舉地取得小勝利的可能性,隨之也就失去了勝利的滿足感,以及由此產生的繼續進行理由很充分的更大鬥爭的把握。相反,他們讓K到處轉來轉去,愛上哪兒就上哪兒,當然僅限於村裏,而且還寵著他,以此來消耗他的精力,排除在這裏進行任何鬥爭的可能性,使他過著非官方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異鄉陌路的、憂鬱的生活。這樣,他要是稍不提防,就可能出現這種情況:盡管主管部門和藹可親,他也恪盡自己被認為是非常輕鬆的職責,可他一旦因為受到優待所迷惑而生活不檢點,他就會在這裏垮掉,主管部門——始終還是那麽溫和、友好——馬上就會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姿態,但是會根據某項他並不知道的法規不得不把他清除。這裏那種慣常的生活到底是什麽樣子?K從來沒有見過什麽地方像這兒這樣,職務和生活糾纏得這麽緊,有時好像職務和生活已經換了位置。比如說,到目前為止,克拉姆對K的工作隻行使了形式上的權力,同克拉姆在K的臥室裏所擁有的實際權力相比,那種形式上的權力又算得了什麽?於是便出現了這種情況:你直接跟主管部門打交道的時候,有點漫不經心、有點鬆弛也無所謂,而在其他場合卻始終要小心謹慎,每走一步都要先環顧四周。

K在村長那裏就證實了他對此地主管部門的看法。村長是個和氣的、胖胖的、胡子刮得很幹淨的人,他病了,得了嚴重的關節炎,就在**接待K。“這位就是我們的土地測量員先生吧。”

說著,他想從**起來歡迎K,但未能坐起來,便又倒下,把頭枕在枕頭上,用手指指兩條腿表示抱歉。房間的窗戶很小,掛著窗簾就更顯得暗了。一個不聲不響的、在暗淡的光線裏幾乎像影子一般的女人給K推過來一張椅子,挨床放著。“請坐,土地測量員先生,請坐,”村長說,“請把您的要求告訴我吧。”K先把克拉姆的信念了一遍,接著又談了幾點意見。他再一次感覺到,同當局打交道是極其輕鬆的。他們簡直把所有擔子都挑著,你可以把任何東西都壓在他們肩上,而你自己則是自由自在的,一點不用費心。看村長的樣子,似乎他也感到了這一點。他在**不舒服地轉了一下身子,然後說:“土地測量員先生,正如您所說,這件事我全知道。我之所以還沒有做出什麽安排,其原因一是我生病,二是您這麽久都沒有來,我以為您放棄這件事了呢。如今承您美意,親自來看我,我當然就不得不把全部不愉快的實情相告。如您所說,您已受聘為土地測量員,但是很遺憾,我們並不需要土地測量員,這裏根本沒有土地測量員的工作。

我們那些小農莊的界線都已標好,並已正式登記入冊。更換產權的事幾乎沒有出現過,小的地界爭端由我們自己來解決。那麽,我們還要土地測量員幹什麽?”對於這件事,以前K當然未曾想過,但他現在心裏確信會得到類似這樣的通知。正因為這樣,他才立即說:“這真讓我大吃一驚,這樣一來,我的全部打算就都泡湯了。我希望這隻是中間產生了誤會。”“可惜沒有誤會,”村長說,“事情就如我說的那樣。”“這怎麽可能呢!”K嚷道,“我大老遠到這裏,可不是為了讓人再把我打發回去的!”“這是另一個問題,”村長說,“這個問題我決定不了,但那個誤會是怎麽產生的,我可以對您做個解釋。像伯爵屬下這麽龐大的機關裏,一個部門安排了這件事,另一個部門安排了那件事,彼此沒有通氣的情況偶爾也會出現。雖然上級監督機構掌握的情況是極其精確的,但是等它來處理的時候就晚了,這是由它的性質決定的,這樣就會不時出現一些小的混亂。當然,隻是在一些極其細小的事情上,比如說像您這種情況。在大事情上我還從來沒見過什麽差錯,不過這些小事往往也是讓人夠難堪的。關於您這件事,我願意把事情經過坦率地講給您聽,絕不保留官方秘密。我的官還不大,也不會那麽做——我是農民,永遠都是農民。很久以前,那時我當村長才幾個月,有天來了一道命令,我不記得是哪個部門下達的了。命令中以那裏的老爺們特有的一種毫不含糊的方式通知說,要招聘一位土地測量員,並指示村公所為他的工作準備好一切必要的計劃和圖樣。這道命令自然與您無關,因為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要不是我現在生病,躺在**有足夠的時間來回想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我是不會記起來的。密芝,”他突然中斷了和K的談話,對一直在屋裏莫名其妙地飄來閃去忙活著的夫人說,“請你在那隻櫃子裏看看,也許會找到這道命令。”“這道命令還是我當村長不久後發下來的,”

他向K解釋說,“那時候我把什麽都保存著。”夫人馬上就打開櫃子,K和村長都注視著她。櫃子裏塞滿了文件,櫃門一開,兩大捆文件就滾了出來,這兩捆文件就像柴火那樣被捆得圓圓的。

夫人嚇得往旁邊一跳。“應該在下麵,下麵。”村長在**指揮。夫人聽話地用兩隻胳膊抱著文件,扔在櫃子外麵,以便拿到最底下的文件。文件鋪滿了半間屋子。“確實做了很多工作,”

村長點著頭說,“這不過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我都存放在倉庫裏,當然有些文件已經失散了。誰能把所有文件都保存起來!就這樣,倉庫裏還有好多呢。你能找到那道命令嗎?”他又對夫人說,“你得找那個卷宗,卷宗上‘土地測量員’這幾個字下麵畫了藍道。”“這裏光線太暗,”夫人說,“我去拿支蠟燭來。”

她踩著文件走出了房間。“在繁重的公務工作中,”村長說,“夫人是我的一大支柱,可是這些工作她隻是附帶做的。我還有一個助手,是位老師,幫我做些文字工作,盡管這樣,還是應付不了那麽多事,總是有許多沒有辦理的案卷擱著,都在那個櫃子裏。”他指著另一個櫃子,“我現在有病,待處理的文件就大量增加了。”說著,他疲憊卻又得意地往後一靠。村長夫人拿著蠟燭回來了,正跪在櫃子前麵找那道命令。K說:“我可以幫您夫人找嗎?”村長搖搖頭,笑著說:“我已經說過,我不對您保守公務秘密,但讓您自己到卷宗裏去找可不行,我還不能走得那麽遠。”現在房間裏靜悄悄的,隻聽見翻文件的窸窣聲,村長也許還小睡了一會兒。聽到輕輕的敲門聲,K便轉過身來。這自然是他的兩位助手。幸虧他們受過點訓練,沒有馬上衝進屋子,而是先從門縫裏悄悄地說:“我們在外麵冷得很。”“是誰?”村長驚醒了,問道。“是我的助手,”K說,“我不知道該讓他們在哪兒等我,外麵太冷,在這兒又礙事。”“對我倒沒有影響,”

村長挺隨和地說,“您讓他們進來好了。再說,我也認識他們,是老熟人。”“可我覺得他們礙事。”K坦率地說,他的目光從兩位助手身上移到村長身上,隨後又回到助手身上,發現這三個人臉上都掛著難以區分的微笑。“既然你們已經來了,”接著他便試探性地說,“那就待著吧,去那邊幫村長夫人找一個卷宗,卷宗上‘土地測量員’這幾個字下麵畫了藍道。”村長沒有表示反對。不許K幹的事,倒允許他的助手去做。兩位助手立即撲到文件上,但是他們隻是在文件堆裏亂翻,而不是在找。隻要一個在讀文件上某個字的字母,另一個總要從他手裏把文件搶去。與此相反,村長夫人卻跪在那個空櫃前,她好像根本就沒有再找了,而且放蠟燭的地方也離她很遠。

“這麽說,您覺得這兩位助手很礙事囉,”村長帶著得意的微笑說,仿佛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但是這事根本沒人能猜得到,“可他們是您自己的助手呀。”“不是,”K冷冷地說,“我在這兒,他們才跑到我這兒來的。”“怎麽回事?是跑到您這兒來的?”村長說,“您大概是說,他們是指派來的吧。”“這下對了,是指派來的。”K說,“也可以說他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分配他們的時候沒有做任何考慮。”“這裏沒有一件事是沒經過考慮的。”村長說,甚至忘了腳痛,坐了起來。

“沒有一件事?”K說,“那雇我來這事又怎麽說呢?”“聘您來這件事也是經過仔細斟酌的,”村長說,“隻是這中間出現了一些不太重要的情況,才把這事給搞亂了,我將用文件來向您證明。”“文件是找不到了。”K說。“沒有找到?”村長喊道,“密芝,請你稍微找快點!沒有文件我也可以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您。當時,對於我提到過的那道命令,我們表示感謝,我們答複說,我們不需要土地測量員。這個複文看來並沒有送回下達命令的那個部門——我稱它為‘A’,而是送錯了,送到部門B 去了。也就是說,部門A沒有得到答複,但是可惜部門B也沒有得到我們完整的複文。複文有可能落在我們這兒,也可能在路上丟失了。肯定沒到部門B,這我可以擔保。總之,送到部門B的隻是一個卷宗封套,上麵隻是標明這份卷宗的內容:內裝關於聘用一位土地測量員的案卷——實際上裏麵沒有這份案卷。這期間部門A 一直在等我們的複文,雖然在備忘錄裏記載了這件事,而處長卻以為我們是會給予回複的,收到複文後要麽就聘用一位土地測量員,要麽根據需要通過書信同我們繼續討論這件事。因此,他沒有去翻閱備忘錄中的記載,就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這種情況是常常會發生的,完全可以理解,即使在辦事最精細的地方,這樣的事也在所難免。結果在部門B,這個卷宗封套被送到了一位以辦事認真著稱的處長手上,他名叫索迪尼,是意大利人。像他那樣有才幹的人怎麽會被安排在一個較低的職位上,這一點連我這個圈內人也百思不解。索迪尼當然就把這份隻有一個空封套的卷宗退了回來,要求我們把材料補齊。可是,從部門A第一次下達命令至今,如果說沒有幾年,那也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這事不難理解,因為按一般規律,文件遞送途徑正確,最晚一天之內可以到達收件部門,並在當天就辦理完畢。如果文件一旦送錯了地方——我們的組織非常出色,按規定必須積極去查找,否則就找不到了,那麽……那麽當然要經過很長的時間。因此,我們收到索迪尼的來函時,隻能模模糊糊地想起這件事來。那時隻有密芝和我兩個人在工作,那位老師還沒有分配給我,因此隻有最重要的事情我們才保存副本。總之,我們隻能含含糊糊地回複說,對於招聘一事我們毫無所知,我們這裏並不需要土地測量員。”

“但是,”說到這裏,村長停了一下,仿佛他講得起勁,離題太遠了,或者至少是可能扯得太遠了,“這個故事讓您感到厭煩了吧?”

“不,”K說,“這故事真逗。”

村長緊接著說:“我講它可不是為了逗您樂的。”

“這故事之所以使我樂,”K說,“隻是因為通過這個故事我看到了這種可笑的雜亂無章的狀況,在某種情況下它會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您還沒有看到呢,”村長嚴肅地說,“我可以繼續講給您聽。對於我們的答複,索迪尼自然不滿意。我很佩服這個人,雖然他給我製造的麻煩不少。他這個人對誰都不相信,比如說,即使他認識某個人,在種種事情上都證明那人是值得信賴的,可是下次他又不信任那人了,好像他根本就不認識那人,或者確切地說,似乎他是認識那人的,知道那人是無賴。我認為這是對的,一個官員就要有這種態度,遺憾的是,我這人的天性就是不能遵守這個原則,您看,我把這一切都開誠布公地告訴了您這個外鄉人,我可不會別的花招。相反,索迪尼看到我們的答複就不相信。為此我們通了大量的信。索迪尼問:‘不用招聘土地測量員的事,你怎麽會突然想起來?’我根據密芝出色的記憶力回答說,最初的建議是根據上麵的安排提出來的(這是另一部門提出來的,這事我們早就忘了)。索迪尼反問:‘為什麽你現在才提起這件公函?’我回答:‘因為我現在才想起來。’索迪尼說:‘這就奇怪了。’我說:‘這件事拖得這麽久了,所以一時記不起來並不奇怪。’索迪尼又說:‘當然奇怪了,因為你記起來的那件信函沒有了。’我說:‘信函當然沒有了,因為全部材料都丟了。’索迪尼說:‘關於第一封信函總有一份備忘錄的吧,可是現在備忘錄也沒有了。’到這兒我就沒再說話,因為索迪尼的部門居然會出現差錯,這事我既不敢肯定,也不敢相信。土地測量員先生,也許您心裏在責備索迪尼,聽了我說的這些,他起碼應該想到去向別的部門查問這件事。可要這麽做,恰恰就不對了,我不願您在思想上對這個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當局的一條工作原則是:絕對沒有出現差錯的可能性。因為整個組織工作做得十分完美,所以這條原則是有根據的,而且辦事要達到極快的速度,也必須有這條工作原則。索迪尼根本不能到別的部門去查詢,即使去查了,那些部門也不會給他答複,因為他們立即就會注意到,準是出了什麽差錯,所以才來查詢呢。”

“村長先生,請允許我打斷您的話,向您提個問題。”K說,“您先前不是提到過有個監督機構嗎,根據您所講的這些來看,管理混亂到了這種程度,一個人要是想到監督都不能起到作用,那他的情緒一定十分低落。”

“您非常嚴格,”村長說,“但是您的嚴格即使再增加一千倍,同當局對自己的嚴格程度相比,還是連邊都挨不上。隻有一個十足的外鄉人才會提出您那樣的問題來。到底有沒有監督機構?有的,監督機構是有的。當然,它們的任務並不是去查究那字麵上很難聽的所謂差錯,因為差錯是不可能出現的,即使偶爾出現一次,就像您的情況,誰又能肯定地說,這是一個差錯呢?”

“這倒真是新聞!”K嚷道。

“對我來說,這是很舊的舊聞了。”村長說,“我跟您差不多,我自己也確信,是出現了差錯。索迪尼對這件事非常失望,因此大病一場。我們很感謝初級監督機關,它們發現了這個差錯的根源,並認為這件事確實出了差錯。但是誰能肯定二級監督機關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呢?何況還有三級以及其他機關呢,它們是否都這樣看?”

“興許是吧,”K說,“這種種推測我還是不介入為好。這些監督機關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對它們自然還不了解。我隻是認為,這裏必須區分兩件事:一是機關內部發生的事,以及事後官方所做的這樣或那樣的解釋;二是我的真實身份。我雖然處在這些機關之外,但由於這個錯誤,我的利益受到這些機關的損害,而這種損害又毫無意義,所以我一直還不相信其嚴重性。關於第一點,村長先生您剛才講得已經很清楚了,您對整個過程了解得那麽詳盡,真令人吃驚。現在我也想聽您說說我的情況。”

“我也正要談呢,”村長說,“可要是我不先說幾句,您是不可能理解的。我現在就已經提到了監督機關,這未免過早了。

所以,我還是先回到我同索迪尼的爭執上來。我剛才已經說過,我的辯護漸漸站不住腳了。索迪尼倘若比某人稍稍占了一點上風,那他就已經取得了勝利,因為這樣他的注意力就提高了,精力增加了,也更加沉著冷靜了。這時,在被攻擊者看來,他是極其可怕的,而在被攻擊者的敵人眼裏,他是非常美好的。因為我在別的事情上體會過後一種情況,所以我能像自己經曆過的那樣來談他。此外,我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他,他不能下山來,他的工作太多了,脫不開身。我聽人說,他的屋裏大捆大捆的公文摞得高高的,像一個個大柱子,把四麵牆壁都遮住了,這些還隻是索迪尼正在處理的公文。因為一捆捆公文被不斷取走,又不斷加進來,而這一切又緊張地進行著,所以這些公文柱子也不斷地倒塌,這種持續不斷的、一陣陣嘩啦嘩啦的倒塌聲恰恰成了索迪尼工作室的特征。是的,索迪尼是個工作狂,無論事情大小,他都以同樣謹慎的態度來加以處理。”

“村長先生,”K說,“您總說我這件事是一件最小的事,可是它卻使很多官員大傷腦筋。盡管開始的時候是件小事,但是通過索迪尼先生那類官員的熱心參與,它卻成了一件大事。可惜,這是違背我的心願的,因為我的虛榮心不是要讓涉及我的公文摞成一個個大柱子,再讓它們嘩啦嘩啦倒下來。我的野心隻是當一名小小的土地測量員,坐在一張小繪圖桌邊安安靜靜地工作。”

“不對,”村長說,“這不是大事。這方麵您沒有理由抱怨,它是小事情中最小的一件。工作量並不決定事情重要的程度。要是您那樣以為的話,那您就太不了解主管當局了。就算工作量與事情的大小有關,那您這件事也是工作量最小的一件。就是那些一般的事情,也就是那些沒有所謂差錯的事情,工作量也要大得多。當然,也有更多有益的工作要做。再說,您現在對您的事所引起的工作到底有哪些還一無所知,我先把這個情況告訴您吧。起初索迪尼不讓我插手,但是派了幾個官員來,每天都找一些村裏有聲望的人在貴賓飯店舉行正式查詢會。大多數人都支持我,隻有幾個人感到迷惑不解。土地測量問題很合農民的心意,他們估計,這裏麵一定有什麽私下交易,做了什麽手腳。他們還推舉了一個領頭人。索迪尼根據農民所說的理由,也認為:假如把這個問題放到村民委員會上討論,大家是不會都反對招聘一位土地測量員的。這樣,原來認為不需要土地測量員這件不言而喻的事,現在起碼是要好好考慮一下了。在這件事上鬧得最厲害的是個名叫布隆斯維克的人,您大概不認識他,他這人也許不壞,卻傻裏傻氣的,異想天開。他是拉塞曼的女婿。”

“是製革匠拉塞曼的女婿?”K問,並把他在拉塞曼家裏見到的絡腮胡子描述了一番。

“是的,就是他。”村長說。

“他老婆我也認識。”K信口說道。

“那倒可能。”村長說了這句就不吭聲了。

“她很漂亮,隻是臉色很蒼白,有點病態。她大概是城堡裏來的吧?”K半問半說道。

村長看了看鍾,把藥水倒在匙裏,匆匆喝了下去。

“您大概隻知道城堡裏的那些辦事機構吧?”K直率地問。

“是的,”村長說,臉上現出譏諷而又感激的微笑,“這些辦公機構是最重要的。至於說布隆斯維克嘛,假如我們能把他逐出村子去,那幾乎人人都會感到高興的,而最高興的是拉塞曼。但那時布隆斯維克有點影響力,他雖然不是演說家,卻會大喊大叫。對有些人來說,這就夠了。這樣就迫使我隻得把這事提到村民委員會上去討論。討論的結果,起先布隆斯維克勝利了,因為村民委員會的絕大多數委員都不願討論土地測量員的事。這件事也已經過了好些年,但是這些年來這件事一直沒有平息下來,一方麵是由於索迪尼的認真勁兒,他想通過翔實的調查弄清多數人及少數人這兩部分人的動機;另一方麵是由於布隆斯維克的愚蠢和野心,他在主管部門中有一些私人關係,他那異想天開的腦子不斷想出一些新奇事來,讓主管部門來過問此事。當然,索迪尼是不會上布隆斯維克的當的,布隆斯維克怎能欺騙得了他?但也正是為了不上當,才進行新的調查,新的調查還沒結束,布隆斯維克卻又想出別的花樣來了,他的腦子很靈活,這也是他的愚蠢之處。現在我要談談我們管理機構的一個特殊性質了。與其精確性相適應,我們的管理機構也具有高度的靈敏性。某件事情如果長久懸而未決,雖然仍在繼續討論,但往往突然由一個事先未曾料想到的、事後再也找不到的部門迅速解決了,這樣的解決雖說大多是正確的,但它的決定卻是武斷的。

仿佛管理機構再也忍受不了同一件原本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帶來的緊張和長年累月的糾纏,不用官員協助,它自己就做出了決定。當然,這裏並沒有什麽奇跡,準是某個官員提出了書麵解決辦法,或者做出了沒有書麵文字的決定。總之,誰也不知道,至少我們不知道,村裏不知道,連部門都不知道這件事是哪位官員決定的,是出於什麽原因決定的。監督部門要很久以後才知道此事,而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況且後來誰也不會再對此感興趣了。我說過,這些決定大多是非常出色的,唯一讓人惱火的,這也通常是由事情本身造成的,大家對這些決定知道得太晚。所以,對於這些本已早就做了決定的事情,這期間大家還在沒完沒了地進行熱烈的討論。我不知道,在您這件事情上是否也有過類似的決定——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要是有這樣的決定,那麽聘用通知一定寄給您了,您也就千裏迢迢來到這裏,花了很多時間,而這期間索迪尼還一直抓住這事不放,弄得他精疲力竭,布隆斯維克也在不斷耍陰謀,我呢,受到兩方麵的夾擊,苦不堪言。我隻是說有這種可能,以下的事實倒是確鑿的:這期間有個監督部門發現,多年以前部門A曾就聘用一位土地測量員的事征詢村裏的意見,但至今一直沒有得到答複。最近還來問過我,當然現在整個事情已經弄清楚了。我的答複是不需要土地測量員,部門A對此也表示滿意,索迪尼不得不承認,這件事不該他主管,當然他也沒有過錯,隻是白白幹了許多傷神費腦的工作。要不是各方麵又有新的工作壓了上來,要不是您的事隻是件很小的事——幾乎可以說是小事中的最小的事,我們大家都可以好好喘口氣了。我以為,甚至索迪尼自己也可以舒坦一下了。隻有布隆斯維克心裏不高興,不過那隻能讓人感到可笑罷了。這件事情愉快地了結了,而且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可您現在突然出現了,看來這件事好像又得從頭開始。請您想一想,土地測量員先生,我是多麽失望。我已經下了決心,就我來說,絕不讓這事再鬧騰一遍,這一點您大概是會理解的吧?”

“當然,”K說,“可是我更加清楚的是,現在這裏有人正在我的事情上濫用職權,甚至是濫用法律。我將不遺餘力地來維護自己。”

“你想怎麽做呢?”村長問。

“這我還不能透露。”K說。

“我並不想硬逼您,”村長說,“我隻是請您考慮,我是您的——我不願說是朋友,因為我們完全不認識,在某種程度上是您的公務上的朋友。隻不過錄用您當土地測量員這件事,我是絕對不同意的,至於別的事情,您可以信賴我,隨時找我幫忙,當然是在我不大的權力範圍之內。”

“您老是在說該不該錄用我當土地測量員的問題,”K說,“但是我確實已經被錄用了呀。這是克拉姆的信。”

“克拉姆的信,”村長說,“有克拉姆簽字的信,那是很珍貴的,值得尊敬的。這簽名好像是真的。否則——我不敢單獨對此發表意見。密芝!”他喊道,接著又說:“你在幹什麽呢?”

兩位助手和密芝,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注意他們了。他們沒有找到要找的文件,因此就想把這些東西放回櫃子裏,但由於文件太多太亂,還沒有放進去。兩位助手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一個辦法,現在正在忙活。他們把櫃子放倒在地,把所有公文都統統塞了進去,隨後便和密芝一起坐在櫃門上,想這樣把文件慢慢壓進去。

“那麽,這份文件沒有找到,”村長說,“很遺憾,不過事情的來龍去脈您已經知道了,其實也用不著文件了;再說,文件肯定還是會找到的,說不定是在老師那兒,他那裏還有很多文件呢。密芝,把你的蠟燭拿過來,把這封信給我讀一讀。”

密芝走了過來,在床沿上坐下,倚在強壯的、精力旺盛的丈夫身上,她丈夫則把她摟著,她顯得更加蒼白、更加細小了。現在燭光隻照著她的臉,臉上的線條清晰而嚴肅,隻是由於年紀大臉上有些衰萎,因而線條不太鮮明了。她把信才瞥了一眼,便把兩隻手合在了一起。“克拉姆寫的。”她說。接著他們兩個人便一起讀信,互相悄聲交談幾句。這時,兩名助手高喊了句“棒極了”,因為他們終於把櫃門給關上了,密芝以感激的目光默默地望著他們。最後村長說:“密芝完全同意我的意見,現在我敢把我的意見說出來了。這封信根本不是公函,隻是一封私人信件。

這從信上第一句稱呼‘尊敬的先生’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了。另外,信裏沒有一個字說您已經被錄用為土地測量員了,信裏談的隻是一般的差事,而且就連這一點信裏說的也沒有約束力。信裏隻是說‘如您所知’您受聘了,也就是說,要證明您已受聘這個任務得由您來負責。最後,這封信又從官方的角度專門指定我這個村長作為您的直接上司,並讓我把一切具體事宜告訴您,關於這一點,絕大部分剛才已經同您說了。一個善於閱讀公函的人,因此更懂得閱讀非公函信件,對他來說,事情是最清楚不過的了。您是外鄉人,不知道這些,對此我並不感到奇怪。總的來說,這封信隻表明,克拉姆本人對錄用您去伯爵府上當差這件事表示關心,也就僅此而已。”

“村長先生,”K說,“您對這封信的解釋真是好極了。照您這麽一說,這封信隻是在一張白紙上簽了個名而已,完全沒有別的內容了。您注意到沒有,您把克拉姆的名字,這個您表麵上非常尊重的名字,貶低到了何種程度?”

“您誤解了,”村長說,“我並沒有曲解這封信的意思,我的解釋並沒有貶低這封信,而是恰恰相反。克拉姆的私人信件當然比公函重要得多,隻不過您加給它的那種重要性,恰恰是這封信所沒有的。”

“您認識施華茨嗎?”K問。

“不認識,”村長說,“你或許認識吧,密芝?也不認識?

不,我們不認識他。”

“這就怪了,”K說,“他是一位副守衛的兒子。”

“親愛的土地測量員先生,”村長說,“我去認識所有副守衛的所有兒子幹嗎?”

“行,”K說,“那您得相信我的話,他是一位副守衛的兒子。我剛到的那一天就同這個施華茨發生了令人氣惱的爭吵。後來他就打電話到名叫弗裏茨的副守衛那兒去詢問,得到的答複是:我是聘來的土地測量員。這您又如何解釋呢,村長先生?”

“很簡單,”村長說,“您還沒有同我們的主管部門接觸過。

您的那些接觸全部都是虛假的。因為您對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就把這些接觸當成真的了。關於電話嘛,您看,我同主管部門的聯係夠多了吧,我這裏就沒有電話,像旅店那類地方,電話可能很有用,就像音樂自動播放機差不多,更多的作用就沒有了。您在這裏打過電話嗎?打過?那麽,您也許就理解我的話了。在城堡裏電話的作用發揮得非常出色。人家告訴我,那裏一天到晚都在不斷打電話,這當然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那種連續不斷的電話,在這裏的電話機裏聽起來是一陣嗡嗡聲和歌聲,這些聲音您肯定已經聽到過了。

但是,這種嗡嗡聲和歌聲才是這裏的電話機傳送給我們的唯一正確和可以相信的東西,別的都是騙人的。往城堡裏打電話並沒有專線,也沒有可以把我們的電話接過去的總機。從這兒往城堡裏掛電話,那裏所有最基層部門的電話機全會響起,或者說所有的電話機都會響起來。要是不響的話,我可以肯定,那是因為幾乎所有的電話機的鈴都被摘下來了。但有時也會有某位官員疲倦了,需要消遣一下,特別是在晚上或夜裏,於是就把電話機上的鈴裝上,這樣,我們就得到了回話,當然這回話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這也是很可以理解的,深更半夜,誰敢為了自己私人的一點小小的犯愁的事而用電話鈴聲去打斷他們一直在迅速進行的非常重要的工作呢?我不理解,比如說一個外鄉人打電話給索迪尼,他怎麽能相信接電話的真的就是索迪尼呢?很可能是另一個部門的小文書呢。相反,要是有人給小文書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索迪尼本人,當然這種情況是很難碰到的。不過,萬一碰上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沒等對方說話就跑開。”

“這些情況我當然沒有看到。”K說,“這些具體情況我並不知道,電話裏講的事我並不太相信。我總覺得,事情隻有城堡裏的人直接知道,或是直接報告給了城堡,那才具有真正重要的意義。”

“不對,”村長抓住了一個字眼不放,說,“電話裏的回答也完全可以具有真正重要的意義。為什麽不能有?城堡裏官員所做的答複怎麽會毫無意義呢?這一點我在看克拉姆的信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信上的話一句也不具有官方意義,您要是認為這些話具有官方意義,那就錯了。相反,信上的話是友好的還是敵意的,其私人意義卻是很大的,往往比公函的意義要大得多。”

“好吧,”K說,“若果真如此,那麽我在城堡裏該有很多好朋友囉。仔細想來,多年以前,那時哪個部門忽然心血**,要聘用一位土地測量員。這樣說來,這對我是個友好的行動,隨後就是一步接一步地走下來,直到這個倒黴的結局,把我誘騙到這裏,又以攆我走相威脅。”

“您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村長說,“您認為對城堡裏的說法不應從字麵上去理解,這一點您是對的。到處都得小心,不僅僅是這裏,碰到越是重要的意見,越是要小心。至於您說是被誘騙來的,對此我不理解。如果您仔細聽我的解釋,那您就一定會明白,關於把您找到這兒來的問題,不是我們在這裏經過一次短短的談話就可以回答的,這個問題非常複雜。”

“那麽現在的結論是,”K說,“一切都還不明確,也無法解決,包括把我攆走的問題在內。”

“誰敢把您攆走,土地測量員先生?”村長說,“正因為聘您來這兒的問題還不清楚,所以才會對您那麽客氣,隻不過在您看來確實太敏感了。這裏是沒有人挽留您,但這並不等於要攆走您呀。”

“噢,村長先生,”K說,“這會兒把有些事情看得那麽一清二楚的又是您。我還要給您舉出幾條要留我在這裏的理由:我做出了離鄉背井的犧牲,艱苦的長途跋涉,我因受聘於這兒而滿懷希望,目前我身無分文,已不可能重新在家鄉找到相應工作,還有最後一條,但這絕不是無關緊要的一條,那就是我的未婚妻是當地人。”

“噢,弗麗達,”村長毫不驚奇地說,“我知道,但是無論到哪兒,弗麗達都會跟您去的。至於其他幾點嘛,當然會給予一定的考慮。我一定向城堡裏報告。一旦有了決定,或者在做出決定之前還需要詢問您的話,我會派人找您來的。您同意嗎?”

“不同意,絕對不同意,”K說,“我不要城堡的恩賜,我隻要求得到我的權利。”

“密芝。”村長對他的妻子說,“密芝,我的腿又開始痛了,我們得換繃帶了。”她還一直坐在他身邊緊緊倚著他,沉溺於夢幻似的手裏擺弄著克拉姆的那封信,並把它折成了一隻小船。K大吃一驚,一把從她手裏把信奪了過來。

K站了起來。“現在我要告辭了。”他說。“好吧,”密芝說,她已經準備好一張膏藥,“這兒過堂風也太大了。”K轉過身去,他的兩位助手還在極不合時宜地拚命為密芝效力,這時聽到K的話,馬上去把兩扇門打開。為了不讓強烈的冷空氣吹進病房,K隻好匆匆向村長躬身告別。接著他便拉著兩位助手走出屋子,並迅速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