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拐彎的地方,K就認出他們快到客店了,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出去那麽長時間了嗎?根據他的計算,也隻不過一兩個小時。他是早晨出去的,也沒有想吃東西,直到不久前,到處還是白天大亮的,可現在天已擦黑。“白天真短,白天真短!”他自言自語地邊說邊從雪橇上下來,朝客店走去。

店老板站在店前的小台階上麵,歡迎K的到來,手裏舉著一盞燈為他照明。K一下想起了車夫,便停住腳步,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咳嗽聲,這是他。嗯,不久就會再見到他的。他走到台階上店老板那裏,老板謙恭地問候了他,這時他發現店門兩邊各站了一個人。他從店老板手中拿過燈來,朝這兩個人一照,原來就是他已經碰到過的兩位,名叫阿圖爾和耶雷米阿斯。這兩個人現在向他敬禮。他想起自己服兵役的時候,想起那段快樂的日子就笑了。“你們是什麽人?”K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是您的助手。”他們回答說。“是您的助手。”老板輕聲證實。“什麽?”K問,“你們是我的老助手,是我讓你們趕來的,我正在等待的助手?”他們對他的問題做了肯定的回答。“這很好,”

過了一會兒,K說,“你們來了,這很好。”“另外,”又過了一會兒,K說,“你們來得太晚了,你們太馬虎了。”“路太遠了。”其中一個說。“路太遠了,”K重複道,“但你們從城堡裏來的時候,我碰到過你們。”“是的。”他們說,並未做進一步說明。“你們的儀器在哪裏?”K問。“我們沒有儀器。”

他們說。“就是那些我交托給你們的儀器。”K說。“我們沒有儀器。”他們重複道。“啊,你們這些家夥!”K說,“你們懂得一點土地測量嗎?”“不懂。”他們說。“假如你們是我的老助手,你們就應該懂得土地測量呀。”說著,K便把他們推進屋裏。

隨後,他們三個人在店堂裏圍坐在一張小桌旁喝啤酒,K坐在中間,助手分坐左右,大家都不怎麽說話。另一張桌子由農民占著,同昨天晚上一樣。“同你們共事真難啊。”K說,同時仍在比較他倆的臉,雖然他已將他們比較過多次了,“叫我怎麽來區分你們呢?你們兩個人就隻有名字不同,其他一模一樣,就像……”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接著又不由自主地繼續說,“其他你們一模一樣,就像兩條蛇。”他們兩個人微微一笑,並為自己辯護說:“可別人一直把我們分得很清楚。”“這我相信,”K說,“這是我親眼所見,但是我隻是用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可不能把你們區分開。因此,我將把你們當作一個人來對待,管你們兩個人都叫阿圖爾,你們中有一個是叫這個名字的。

是你吧?”K問其中的一個。“不是,”那人說,“我叫耶雷米阿斯。”“沒關係,”K說,“我管你們倆都叫阿圖爾。要是我派阿圖爾到什麽地方去,你們兩個人就都去;要是我給阿圖爾一份工作,你們兩個人就一起去做。這樣做,對我雖然有很大的不利,因為我不能利用你們分頭去辦事,但它的好處是,你們對我交代的一切工作,都要不分你我地共同負責。至於你們兩個人彼此怎麽分工,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隻是不許互相推諉,對我來說你們是一個人。”他們考慮之後說:“我們覺得這樣很不對勁兒。”“怎麽會對勁兒呢?”K說,“你們當然會覺得很不對勁的,可是就這麽定了。”K早已注意到一個農民繞著桌子躡手躡腳地走了一會兒,終於下了決心,朝一個助手走去,想跟他悄悄說些什麽。“請原諒,”K一麵說,一麵用手敲敲桌子,並站了起來,“這兩個人是我的助手,我們現在正在開會,誰也無權來打擾我們。”“哦,對不起,對不起。”這位農民不安地說著,就退回到他的同伴那兒去了。“這事你們尤其要注意,”K說,又重新坐了下來,“未得到我的允許,你們不得同任何人說話。

在這裏我是外鄉人,既然你們是我的老助手,那麽你們也該是外鄉人。所以我們三個外鄉人必須團結一致,請把手伸出來向我做出保證。”兩個助手非常樂意地向K伸出了手。“把手放下吧,”他說,“但是我的命令必須遵守。我現在要去睡覺了,建議你們也睡吧。今天我們耽誤了一個工作日,明天一早就得開始工作。你們必須弄輛雪橇來,送我到城堡去。明天早晨六點鍾在門口把雪橇準備好。”“好的。”一個助手說。另一個插進來說:“你說‘好的’,可你明明知道這是無法辦到的。”“別吵,”K說,“你們開始互相鬧矛盾了吧。”這時第一個助手也說:“他說得對,這是無法辦到的,沒有許可證,外鄉人不許進入城堡。”“到哪兒去申請許可證呢?”“我不知道,也許是向守衛申請吧。”“那我們就打電話申請,馬上給守衛打電話,你們兩個快去!”於是兩個人便朝電話機跑去,要總機給接通了電話——他倆幹得多賣力!表麵上他倆百依百順,他們問,明天K可不可以帶著他們到城堡裏去。對方說:“不行!”這聲回答很響,連坐在那邊桌子旁的K都聽見了。電話裏的答複還更詳細,說:“明天不行,任何時候都不行。”“我要親自來打電話。”K說著站了起來。除了剛才發生的一個農民的事件外,直到現在K和他的助手都沒有怎麽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是他最後說的那句話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家跟著K一起站了起來,雖然店老板想把他們趕回去,但是他們還是在電話機旁圍著K站成一個半圓形。他們多半認為,K根本得不到答複。K不得不請他們安靜些,並說他不想聽取他們的意見。

聽筒裏傳來一陣嗡嗡的聲音,K以前打電話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見過。它好像是無數孩子的吵鬧聲——但它又不是這種吵鬧聲,而是最最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歌聲——這種嗡嗡聲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變成了一種又高又強的聲音,振**著你的耳膜,仿佛它要求的不僅是聽聽而已,而是要進入你的心裏。K聽著這種聲音,電話也沒打,他把左臂撐在電話機台上,就這麽靜靜聽著。

他不知道聽了多久,反正是一直聽到店老板跑來扯他的上衣的時候。老板告訴他,來了個信使要見他。“滾開!”K毫無克製地嚷道,也許他是對著電話筒叫喊的,因為這時電話裏有人答話了。於是進行了如下的對話:“我是奧斯華爾德,你是誰?”

一個嚴厲而傲慢的聲音在喊。K覺得他的話裏有個小小的發音錯誤,打電話的人試圖裝腔作勢地以嚴厲的口氣來彌補這個錯誤。

K遲疑了一下,沒報自己的名字,麵對電話機他毫無反抗能力,對方可以向他大發雷霆,把聽筒掛掉,這樣K便等於堵塞了一條也許是至關重要的渠道。K一遲疑,那人便不耐煩了。“你是誰?”他又問,還加了句,“要是下邊不打那麽多電話來,真是謝天謝地了,剛才還有人來過電話。”K沒有理會這些話,突然決定回答對方的問話:“這裏是土地測量員先生的助手。”“哪個助手?哪位先生?哪位土地測量員?”K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個電話。“您去問弗裏茨。”他簡短地說。這句話起了作用,這連他自己都感到驚奇。比這句話所產生的效果更讓他驚奇的事還有呢,那就是城堡裏辦事的統一性。那邊的回答是:“我已經知道了。這個沒完沒了的土地測量員。是的,對。還有什麽?是哪個助手?”“約瑟夫。”K說。他背後農民嘀嘀咕咕的聲音有點打擾他。顯然農民對他沒有如實報告真名並不讚同。但是K沒有時間去理會他們,因為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電話上。“約瑟夫?”

對方反問道,“這兩位助手的名字是……”說到這裏停了一下,顯然他在向某人要名字,“阿圖爾和耶雷米阿斯。”“他們是新助手。”K說。“不對,這兩個人是老助手。”“他們是新的,我才是老的,我是在土地測量員先生之後趕來的。”“不對。”

電話裏大聲嚷道。“那麽,我是誰?”K問他,語調仍然心平氣和,像先前那樣。停了一會兒以後,同一個人帶著同樣的發音錯誤又說話了,不過聲音較低,而且多了幾分尊重,像換了個人似的:“你是老助手。”

K聚精會神地聽著對方的聲調,差點連“你要幹什麽”這句問話都沒有聽見。他真想放下聽筒,他不指望從這個電話中得到別的結果了。既然對方在問他,他也不好不理,於是便急忙問道:“我的主人什麽時候可以到城堡來?”“什麽時候都不行。”這就是回答。“好吧。”說著,K就掛上了聽筒。

他背後的農民已經挪到他跟前了。他的兩名助手瞟了他幾眼,現在他倆都在擋著農民,不讓挨近他,但是看起來隻不過是演的一場滑稽戲而已。農民也對這次電話的結果感到滿意,所以就慢慢地讓步了。這時有個人從後麵把人群往兩邊分開,邁著急匆匆的步子走了過來,到K麵前鞠了一躬,遞給他一封信。K手裏拿著信,定睛打量著這個人,他覺得在這一刻此人比信更重要。

此人跟他的兩名助手非常相似,跟他們一樣,也是瘦高個兒,穿的衣服也是又緊又窄,也同他們一樣靈活、敏捷,但跟他們又不大一樣。K倒寧願要他來當助手!這個人使他有點想起在製革匠家裏見到的那個懷抱嬰兒的女人。他的衣服幾乎全是白色,衣服雖然不是綢的,同別人穿的一樣,是件冬裝,但卻具有綢的柔軟和莊重。他的臉明亮而坦率,眼睛特大。他笑起來顯得特別快活,他用手抹抹臉,仿佛想把笑容驅走似的,卻沒有做到。“你是誰?”K問道。“我叫巴納巴斯,”他說,“我是信使。”他說話的時候嘴唇一啟一閉,既很有男子氣,又很溫柔。“你喜歡這兒嗎?”K問,並指著那些農民。K對農民的興趣還一直沒有消失,他們的臉上都印著飽經風霜的痕跡,他們的頭顱看起來像是被打平的,麵部表情是在挨打時的痛苦中刻下的,他們都鼓起厚厚的嘴唇,張著嘴在注視著他,可又不是在注視他,因為有時他們的目光又移往別處,盯著某件無關緊要的東西,過了一陣才轉回來。接著,他又指著他的兩名助手,這兩個人正擁抱在一起,臉貼著臉在笑,不知他們的笑容是表示恭順還是譏諷。K把這些人一一指給他看,仿佛在介紹一群由於特殊情況而強加給他的隨從似的,並指望巴納巴斯始終將他同這些人區分開來。對K來說,他這樣做是一種親密的表示。但是巴納巴斯根本沒有注意這個問題——看得出,這不是故意的,把它忽略過去了,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仆人忽略了表麵看來主人隻是對他說的一句話一樣。

巴納巴斯隻是根據K向他提出的問題,到處打量了一下,向農民中的熟人揮手致意,同兩名助手交談了幾句。這一切都做得既揮灑又不隨俗,不使自己同那些人混同在一起。K的問題雖然沒有得到回答,但也未失麵子,於是就重新拿起手裏的那封信,打開來看。信裏寫著:

尊敬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受聘為伯爵大人效力。您的直接上司是本村村長,有關您的工作和工資待遇等一切具體事宜將由他通知您,您也應對他負責。不過本人亦將對您予以關注。此函遞送人巴納巴斯將不時來您處問詢,以了解您的意願並向本人轉達。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本人將竭力使您滿意。本人所關心的,乃是您對工作能夠滿意。

信的簽名看不清楚,但旁邊蓋了一個章:“×辦公廳主任”。“等著吧!”K對正躬身侍候的巴納巴斯說,接著便把客店老板叫了來,指著一個房間對他說,他要單獨待一會兒,對這封信再做一番研究。同時他又想到,他雖然覺得巴納巴斯很討人喜歡,但他終究不過是個信使,於是就給他要了一杯啤酒,並注意他接啤酒時的態度。巴納巴斯對此顯然非常高興,立即就喝了起來。隨後K便跟老板走了。客店很小,能夠提供給K的,就隻有一間小閣樓,就是騰出這間閣樓來也頗費了一些周折,因為閣樓裏一直住著兩位女仆,先得把她們安排到別處去住。實際上隻是讓女仆搬走,除此之外也沒有幹什麽別的事。房間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改變,**沒有床單,隻有幾個枕頭和一條粗羊毛毯,都還是昨天晚上用過的,未曾收拾。牆上掛了幾張聖像和士兵的照片。窗戶都沒有打開通通風,顯然,店裏希望這位新客人不要住得太久,所以也就沒有做任何布置來留住他。不過K對這一切倒無異議,他把毯子往身上一裹,坐在桌子邊,借著燭光開始重讀那封信。

這封信的內容並不一致,有些地方同他說話的口氣是把他作為自由人來對待的,他自己的意願得到承認,比如信上的稱呼,以及涉及他的要求的地方。信裏又有些地方,明著或暗著把他作為一個卑微的、幾乎不被主任放在眼裏的工人來對待的。主任要盡力對他“予以關注”,他的上司隻是個村長,甚至還要對他負責,他唯一的同事也許就是那位村警了。這些無疑都很矛盾,這些矛盾是如此明顯,這說明他們一定是故意的。K根本不認為這些矛盾是由於舉棋不定造成的,麵對這樣一個主管部門,上述想法是很荒唐的。他倒是更傾向於把這些矛盾看作向他公開提供的選擇,對信裏的安排願意做出什麽結論由他自己來定:願意做一名同城堡保持一種也算是顯赫的但隻有表麵聯係的鄉村工人,還是表麵上做一個鄉村工人,實際上他的全部工作關係都是由巴納巴斯的信息來決定的。K毫不猶豫地做了選擇——即使沒有他已經獲得的那些經驗,他也不會猶豫:隻當一名鄉村工人,盡可能離城堡裏的老爺們遠一些,就能夠做出得到城堡裏肯定的成績來。村裏人雖然現在對他還不信任,但是一旦他成了村民,即使還不是他們的朋友,他們也會開始同他說話的,而且一旦他變得同格斯泰克或拉塞曼沒有什麽區別了——他要盡快做到這一點,因為一切都取決於這一招,那麽條條大路肯定就會一下子都向他敞開。如果他僅僅指望上麵那些老爺以及他們的恩典的話,那麽這些大路不僅永遠是封鎖的,而且連看也看不見。當然存在危險,這在信裏已做了充分強調,是以一種歡樂的調子描述的,仿佛危險是不可避免的。這危險就是要甘願當工人。效勞、上司、工作、工資規定、職責、工人,這些字眼信裏比比皆是,信裏即使也有一些比較關切的話,但也是從他的立場出發的。假如K想成為工人,他就能夠成為工人,不過以後就得踏踏實實地賣力幹活,再也沒有希望到別處去了。K知道,他們不會真的來強迫他,這他不怕,在這裏他更不擔心,但是他怕的是那種令人沮喪的周圍環境的力量、令人心灰意懶的習慣勢力,那種每時每刻潛移默化的力量,他必須同這種力量進行鬥爭。這封信也沒有回避這種情況:萬一發生爭執,那準是K鬥膽挑起來的。這一點信裏說得很巧妙,隻有心情不安的人——是心情不安的人,而不是壞人——才能覺察到,那就是錄用他的信裏用的“如您所知”四個字。K已經報到了,這以後信裏才說,他被錄用了。

K從牆上取下一幅畫,把信掛在釘子上。他將住在這個房間裏,那麽這封信也應該掛在這裏。

隨後他下樓來到店堂裏。巴納巴斯正同兩名助手坐在一張小桌旁。“哦,你在這裏。”K說。他說這句話並沒有什麽因由,隻是因為見到巴納巴斯心裏高興。巴納巴斯立即站了起來。K還沒有進去,農民一下子都站起來,往他跟前走去。時刻圍著他打轉,這已經成了農民的習慣。“你們老跟著我幹嗎?”K嚷道。

農民並沒有生氣,都轉身慢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個農民的臉上掛著一絲令人不解的笑容,其他幾個也露出這種表情,他在回到座位上去的時候,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我們總是會聽到一些新鮮事的。”他邊說邊舔嘴唇,仿佛新鮮事就是一道佳肴似的。

K沒有說什麽同他們搞好關係的話,心想,假如他們對他表示尊敬一點,那倒不錯。他還沒有挨著巴納巴斯坐下,就感覺到一個農民在他脖子上呼氣。農民說,他是來拿鹽瓶的,可是K卻氣得直跺腳,那個農民沒顧得上拿鹽瓶,就跑開了。要對付K,那真是很容易的,比如說,隻要煽動農民來反對他就行了。這種死纏硬磨來打聽他的事的做法比別人的默不作聲更使他惱火。板著臉的人好對付,因為隻要他往他們桌旁一坐,那兒的人肯定就坐不住了。隻是因為巴納巴斯在場,他才沒有大吵大嚷。不過他還是轉過身去橫眉怒目地望著他們,他們也都在望著他。他看見他們在各自的座位上坐著,互相並不交談,相互之間也沒有明顯的默契,他們相互之間的一致隻表現在大家一起都盯著他這一點上。

他覺得,他們老纏著他不放,似乎並不是出於惡意,也許他們真想從他那裏打聽些什麽,隻是不好說出來。要不然也許隻是一種幼稚行為,看來這裏的人都是很幼稚的。比如說這位客店老板吧,他要給某位客人送杯啤酒,總是雙手捧著,眼睛望著K,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連老板娘從廚房的小窗戶裏探出身來叫他都聽不見,這難道不也很幼稚嗎?

K懷著比較平靜的心情轉向巴納巴斯,他有心想把兩名助手支開,但又想不出借口,再說他們都默默地望著各自的啤酒呢。“這封信,”K開始說,“我已經看過了。你知道信的內容嗎?”“不知道。”巴納巴斯說,看起來他目光裏流露出來的比說出來的更多。也許K以為巴納巴斯是善意的,農民是惡意的,這種看法可能都錯了,不過有巴納巴斯在場,心裏總感到很愜意。“信裏也說到了你,那就是要你不時地在我和主任之間傳遞消息,因此我想,信的內容你是知道的。”“給我的任務隻是送這封信,等你看了以後,認為有必要,就讓我把你的口頭或書麵答複帶回去。”“好吧,”K說,“不用寫信了,請轉告主任先生——他叫什麽名字?我認不出他的簽名。”“他叫克拉姆。”

巴納巴斯說。“那就請向克拉姆先生轉達我的謝意,感謝他的錄用以及他的厚愛,我在這裏還沒有證實自己的能力,我會珍視他的厚愛的。我將完全照他的意思去做。今天我沒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巴納巴斯聚精會神地聽K講完以後,便懇求K允許他複述一遍向主任轉達的事,K表示同意,於是巴納巴斯便一字不差地把K 說的重複了一遍,接著起身告辭。

K一直在打量著他的臉,最後又打量了一次。巴納巴斯差不多和K一樣高,可是他麵對K的時候目光總是垂著的,幾乎有點謙卑的樣子。說這個人會恥笑別人,那是不可能的。當然,他隻是個信使,對自己傳遞的那些信的內容並不了解,但是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步態又似乎是一種信息,盡管他自己並不知曉。

K同他握了手,顯然這使他大為驚詫,因為他本想隻鞠個躬就告退的。

他出門的時候還將肩膀靠在門上,目光往店堂裏掃了掃,但並不是在看哪個具體的人。他一走,K立即就對兩名助手說:“我到房間裏把記事本拿來,然後我們來商量一下下一步的工作。”助手想跟著他去。“你們在這兒待著!”K說。他們還是想跟他一起去。K更嚴厲地重申了他的命令。巴納巴斯已經不在過道裏了,不過他剛剛才走呀。然而K在屋子前麵——又在下雪了——也沒有看見他。他喊道:“巴納巴斯!”沒有回答。他會不會還在屋裏?看來不會有別的可能。但是,K還是使出全身力氣在喊他的名字。他的喊聲在黑夜裏震響。隨後遠處確有一個微弱的答應聲傳來:巴納巴斯已經走遠了。K喊他回來,同時朝他走了去。他們碰麵的地方已經望不到客店了。

“巴納巴斯,”K說,抑製不住聲音的顫抖,“我還有些話要對你說。如果我需要城堡裏的什麽東西,也隻有幹等你偶爾到這兒來才行,我覺得這樣的安排很不好。要是我現在不是碰巧追上你的話——你跑得飛快,我以為你還在屋裏呢——誰知道到你下次再來我得等多久。”“你可以請求主任讓我在你指定的時間定期到你這兒來。”巴納巴斯說。“即使這樣也還不夠,”K說,“也許我一年都沒有話要你轉達,但是你剛走一刻鍾,也許我就有什麽不能延誤的事要找你。”“那麽說,”巴納巴斯說,“要我報告主任,在他與你之間不是通過我,而是應該建立另一種聯係囉?”“不是,不是,”K說,“完全不是,這事我隻是順便提提而已,這次我幸好追上了你。”“我們要回客店去嗎?”巴納巴斯說,“在那裏你可以把新的考慮告訴我。”說著,他已經朝客店的方向邁了一步。“巴納巴斯,”K說,“不用了,我跟你一起走一段。”“你為什麽不願回客店去?”巴納巴斯問道。

“那兒的人老打擾我,”K說,“農民那種糾纏勁兒你是親眼看見的。”“我們可以到你房間去。”巴納巴斯說。“那是女仆的房間,”K說,“又髒又悶。為了不在那兒待著,我願意陪你走走。”最終為了打消他的猶豫,K又加了一句,“隻是,你得挽著我,因為你走得穩。”說著,K就挽住了他的手臂。這時天很黑,K根本看不見他的臉,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身軀,先走了一會兒,才摸到他的手臂。

巴納巴斯讓步了,他們離客店已經很遠。當然,K覺得,他雖然使出了全身力氣,還是趕不上巴納巴斯的步子,他還弄得巴納巴斯的身體不能隨意活動;他又感到,要是在平常情況下,單就這點小事就會使他的一切都泡湯,更何況到了像今天上午那樣的小胡同,陷在雪地裏,隻有讓巴納巴斯背著才能出來。但是他現在不去想這些擔心的事,另外巴納巴斯沒有吭聲,這也使他心裏踏實一些:既然他們默默地走著,那麽對巴納巴斯來說,隻有繼續往前走,這件事的本身也才成了他們在一起的目的。

他們走著,但K不知道是往哪兒去,他什麽也辨認不出來,甚至連他們是否過了教堂,他也不知道。由於一個勁兒地走路使他十分費力,所以他就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了。他們不是朝著目的地去,而是在瞎走。他的腦海裏不斷浮現出故鄉的情景,心裏充滿了對故鄉的回憶。在故鄉,大廣場上也有一座教堂,教堂的周圍有部分地方是一片砌著圍牆的舊墓地。隻有極少幾個男孩爬上過圍牆,K也沒有爬上去。他們想爬圍牆並非出於好奇,對他們來說墓地並不再是什麽秘密了,他們常常從墓地的小柵欄門裏進去,他們爬這道又高又滑的圍牆隻是為了征服它。一天上午,這個寂靜空曠的廣場上灑滿了陽光,K幾時見過這樣的景色?這時他居然出奇地、輕而易舉地爬上了圍牆。他嘴裏叼著一麵小旗,在那個以前他曾常常滑下來的地方,一下子就爬了上去。他腳下的碎石還在簌簌地往下滾,他就已經到了牆上。他把小旗插在牆上,小旗迎風招展,他往下看看,往四周看看,還轉過頭去看看那些埋在土裏的十字架,此時此地沒有人比他更偉大了。後來湊巧老師從這裏經過,惱怒地盯了K一眼,把他趕了下來。K跳下來的時候磕傷了膝蓋,費了很大勁才回到家裏,不過他畢竟上了圍牆。當時他覺得,這種勝利之情是他漫長生涯的支撐,這倒並不完全是犯傻,如今時隔多年,在雪夜裏他挽著巴納巴斯的胳膊的時候,這件往事幫了他大忙。

他把巴納巴斯的胳膊挽得更緊了,巴納巴斯幾乎在拖著他走,沉默仍然沒有被打破。對於他們走的這條路,K根據路麵狀況來判斷,他們還沒有拐進小胡同。他暗暗發誓,絕不因為路程的艱難或者為返程擔憂而停滯不前。不管怎麽說,讓人拉著走,他的力氣大概還是足夠的。這條路會沒有盡頭?白天城堡在他麵前像是一個很容易到達的目標,況且這位信使一定會抄近路的。

這時巴納巴斯停了下來。他們到哪兒啦?不再往前走了?巴納巴斯要向K告辭了?他的意圖未能實現。K緊緊抓住巴納巴斯的胳膊,把他的胳膊都抓痛了。要不就是出現了令人無法相信的事:他們已經進了城堡或者到了城堡門口。但是如K所知,他們並沒有爬山。巴納巴斯領他走的那條路會不會隻有一點兒難以覺察的緩坡?“我們到哪兒啦?”K低聲問道,更像是在問自己。

“到家了。”巴納巴斯也是低聲地說。“到家了?”“現在請留意,先生,別滑倒。這是條下坡路。”“下坡路?”“隻有幾步路了。”巴納巴斯加上一句,這時他已經在敲門了。

一位姑娘來開了門,他們正站在一間大屋子的門檻邊,屋裏幾乎是全黑的,因為隻有在後麵左邊桌子上麵吊了一盞小油燈。

“誰跟你一起來了,巴納巴斯?”姑娘問道。“土地測量員。”

他說。“是土地測量員。”姑娘朝桌子那邊大聲重複了一遍。

那兒的老夫妻倆,還有一位姑娘隨即站了起來。他們向K打了招呼。巴納巴斯向K介紹了他的全家人:父母親和姐姐奧爾珈、妹妹阿瑪麗婭。K幾乎看不見他們,有人幫他脫下濕透了的衣服,拿到爐子邊去烤,K也沒有客氣。

這麽說,不是他們到家了,隻是巴納巴斯到家了。但是為什麽他們來這兒?K把巴納巴斯拉到一邊,問道:“你幹嗎回家來?或是你們就住在城堡範圍裏?”“在城堡範圍裏?”巴納巴斯重複著,好像沒有聽懂似的。“巴納巴斯,”K說,“你可是從客店出來要進城堡的呀。”“不是,先生,”巴納巴斯說,“我是要回家,我早上才進城堡,我從不在那兒過夜。”“是這樣,”K說,“你不是要去城堡,而隻是來這兒。”他覺得巴納巴斯的微笑不那麽有神了,他這個人也不那麽引人注目了。“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呢?”“你沒有問我呀,先生,”巴納巴斯說,“你隻是要我辦件事,但又不願在店堂裏或你的房間裏說,那我想,你可以在我家裏講給我聽,沒有人會來打擾。你隻要吩咐一聲,他們就可以馬上走開。要是你喜歡我們這兒,你也可以在此過夜。我做得不對嗎?”對於這番話,K無言以對。那麽,這是一個誤會,一個卑鄙、低賤的誤會,可是K卻對它如此投入。原先,巴納巴斯那件很窄的、發著絲綢光澤的外套曾使K 著迷,現在他解開了外套的扣子,裏麵,這位長工寬闊有棱的胸脯上套著一件髒黑髒黑、打了許多補丁的粗布襯衫。周圍的一切不僅與他的情況極其相稱,而且進一步突出了這種境況:那位患關節炎的老父親走起路來與其說是用兩條僵硬的腿在慢慢移動,還不如說是用兩隻手在往前摸索;那母親則兩手交叉著疊放在胸前,因為身體臃腫,走起路來也隻能邁著極小的步子。自K進屋以後,這兩位,父親和母親,便從角落裏朝K迎了過來,但還沒有走到K的跟前。他的兩個金發姐妹彼此長得很像,也很像巴納巴斯,不過麵部表情比巴納巴斯嚴肅。這兩位個子高大、身體結實的姑娘站在剛走過來的兩位老人身邊,等著K來向她們打個招呼。可是K什麽也說不出。他覺得,在這個村子裏,每個人都對他抱有什麽想法,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唯獨這兒的幾個人對他一點也不關心。要是他能獨自戰勝路上的困難回到客店去的話,那他會立即就走的。他有可能明天一早跟巴納巴斯一起進入城堡,但是這對他也沒有一點吸引力。他原想在這個黑夜裏由巴納巴斯領著,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入城堡,由這位迄今為止他心目中的巴納巴斯領進去。他感到那個巴納巴斯比他在這裏見到的所有人都親近,同時他還以為他同城堡的密切關係要遠遠超出他表麵上的地位。可是他是這個家庭的兒子,這個完全屬於這個家庭的兒子,此刻正同全家人坐在一張桌子旁,顯然連在城堡裏過一夜都不被允許,那麽同這個巴納巴斯在光天化日之下挽手進入城堡是根本不可能的。真要是這樣去試試,那也很可笑,是毫無希望的。

K在靠窗的一張凳子上坐下,決心就在那兒坐著過夜,不給這個家庭增添任何麻煩。他覺得那些要把他弄走或者怕他的村裏人反倒沒有什麽危險,因為他們倒是提醒他要靠自己,還有助於他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可是那些表麵上要幫助他的人,玩的卻是騙人的把戲,他們不是領他到城堡裏去,而是帶他到家裏來,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們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在摧毀他的精力。

這家人喊他同他們一起用餐,他也全然未予理會,隻是垂著腦袋仍舊坐在那張凳子上。

這時,奧爾珈,那個比較溫柔的姐姐,站起身來,顯出一絲少女的靦腆,走到K跟前,請他去進餐。她說,麵包和臘肉已擺好了,她還要去買啤酒。“到哪兒去買?”K問。“到客店裏去買。”她說。K覺得這倒很來勁。他請她不用去買啤酒,而陪他到客店去,說他在那裏還有重要工作要做。但這時他明白了,她不願走很遠,不願到他住的客店去,而是想去一家離這兒很近的貴賓飯店。但是K還是請她允許自己陪她去,他想,也許在那裏可以找個地方睡覺,無論如何在那裏過夜總比睡在這個家裏最好的**要好吧。奧爾珈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轉過身朝那張桌子上望去。她弟弟在桌旁站了起來,點點頭表示同意,並說:“要是這位先生想去,你就帶他去好了。”他這一同意,差點兒使K收回自己的請求——既然巴納巴斯都同意了,這事就毫無價值可言了。但是這時他們已在討論人家會不會讓K進飯店的問題了,對此大家都很懷疑,K反而極力堅持要和她一起去,也不去費勁找什麽可以說明自己一定要去的理由了。對於像他這樣的人,這家人大概是會順著的,在他們麵前他也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隻是阿瑪麗婭那嚴肅、直率、凜然,也許還有點漠然的眼神倒有點使他亂了方寸。

去飯店的這段不遠的路上,K挽著奧爾珈的胳膊,他沒有別的法子,幾乎是讓她拉著走的,就像先前讓她弟弟拉著一樣。路上他了解到,這家飯店是專為城堡裏來的先生開設的,他們到村裏來辦事,就在那兒吃飯,有時甚至在那兒過夜。奧爾珈同K 輕聲談著,像說知心話一樣。K覺得同她一起走路很愉快,幾乎就像同她弟弟一起走路一樣。K想竭力抗拒這種舒適感,但是辦不到。

從外表來看,這家飯店很像他住的那個客店。村裏的房子外表上大概根本就沒有什麽大區別,不過小的區別還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屋前的台階上有一排欄杆,門上掛著一盞漂亮的燈。他們進門的時候,頭上有塊布在飄動,這是一麵塗著伯爵家族顏色的旗幟。他們在過道上就碰見了飯店老板,顯然他正在四處查看。擦身走過的時候,他用小眼睛看著K,既像在打量他,又像是睡意蒙矓的樣子。他說:“這位土地測量員先生隻可以到酒吧間那兒。”“那當然,”奧爾珈說,立即又替K說,“他隻是陪我來的。”但是K並未感激她。他從奧爾珈的胳膊上鬆開手來,把老板拉到一邊。這期間奧爾珈在過道的另一端耐心地等著。“我很想在這兒過夜。”K說。“抱歉,這不可能。”

老板說,“看來您還不知道,這飯店是專為城堡裏的老爺準備的。”“這大概是規定吧,”K說,“但讓我隨便睡在哪個角落總可以吧。”“我倒是非常願意滿足您的要求,”老板說,“但是且不說這規定有多嚴厲——您是外鄉人我才跟您說,從另一方麵來考慮您也不可能住在這兒,因為城堡裏的老爺是極其敏感的。我確信,他們看見外鄉人是受不了的,至少是缺乏思想準備。我要是讓您在這兒過夜,您偶然——而這種偶然總是在這些老爺一邊——被發現的話,那不僅我完了,連您也完了。這聽起來很可笑,卻是事實。”這位個子高高、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先生一隻手撐著牆,另一隻手撐著腰,交叉著兩條腿,稍稍向K彎了點身,很知心地對他說。看起來他好像不是這村裏的人,雖然他那件深色衣服很整齊,但看起來是農民的節日裝束。“您說的我完全相信,”K說,“雖然我笨嘴笨舌的,但我卻絲毫沒有小看這個規定的意思。隻是我還要請您注意一件事:我在城堡裏有重要的關係,而且將會有更重要的關係,這些關係可以保證您不會承擔因我在這兒過夜而可能產生的風險,而且我向您保證,您給我的這點小小的方便,我定會一絲不差地回報的。”“這我知道,”老板說,接著又重複一遍,“這我知道。”K本來可以強烈提出他的要求的,但老板的這個回答卻使他左右為難,所以他隻是問道:“今天有很多城堡裏的老爺在此過夜嗎?”“就這點來說,今天倒是很有利的,”老板的語氣裏帶了幾分引誘的意味,“今天在這兒住宿的隻有一位老爺。”K總覺得不能勉強人家,但又希望被留下來,因此他隻是再問了一下那位老爺的名字。“克拉姆。”老板順口說道,同時朝他妻子轉過身去。這時老板娘正輕聲走來,她的裙子雖然又破舊又過時,卻鑲著褶邊,打著褶子,而且做工精致,是城裏人穿的。她是來叫她丈夫的,說是主任大人要什麽東西。但是老板在走開之前,還轉過身來看了看K,仿佛K是否在這兒過夜的問題不是由他決定,而是由K自己來決定的。K什麽也說不出,特別是正巧他的上司在這兒,這一情況使他愣住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他在克拉姆麵前不像在城堡裏的其他人麵前那麽自在。要是在這裏被他發現了,對K來說雖然不會像老板那麽害怕,但畢竟是一件難堪的、不愉快的事,這仿佛就是他輕率地傷害了一個他理應感激的人。他看到,他原來擔心自己會落得個下屬地位,落得個工人地位,但是這些可怕的後果現在顯然已經顯現出來了,而在這裏,在明顯出現了這些後果的地方,他卻不能去戰勝它們。想到這些,他心裏感到十分沉重和壓抑。他站在那裏,咬著嘴唇,一言不發。老板在進門之前又回頭朝K看了一眼。K望著老板的背影,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直到奧爾珈過來把他拉走。“你要向老板要什麽?”奧爾珈問道。“我想在這裏過夜。”K說。“你不是住我們那兒嗎?”奧爾珈驚奇地問。“是的,當然。”K說,把這句話的意思留給她去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