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湖泊

有時,我對人際交往和閑言碎語感到不適,對村子裏的所有朋友都感到厭倦,於是就漫步西行,到離我的習慣住所更遠的地方去,進入鎮子那些更人跡罕至的地方,“進入新的樹林和新的牧場”,或者,在太陽正落山的時候,在費爾黑文山用黑果和藍莓做晚飯,並儲存上可供幾天食用的食品。這些果實並沒有把它們的真正味道給予購買者,也沒有給予種植它們到市場上銷售的人。隻有一種方式才能獲得這種味道,然而沒有幾個人采用那種方式。如果你想知道黑果的味道,那就要詢問牛仔或者鷓鴣。若是以為你從未摘過黑果,卻又已經品嚐過黑果了,那就是一個低級的錯誤。黑果從來就沒有到達波士頓;波士頓並不知道有黑果,因為黑果是長在波士頓的三座山上。這種果實的花被市場的大車磨掉了,這種果實的芬芳和精華也隨之一起喪失了,而僅僅成為幹飼料。隻要永恒的正義在主宰,就不會有一顆純潔的黑果能從山野被運送到那裏。

偶爾,我在幹完一天的鋤地活之後,會來到某位沒有耐性的朋友身旁,他自上午起就在湖邊釣魚,就像一隻鴨子或一片漂浮的葉子一樣,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他思考著各種哲理,等我到達的時候,他通常已經得出了結論,認為他是屬於古代的修道院住院修士的教派。有一個年紀更大的人,他是一個優秀的漁夫,還精通各種木工活,他以為我的房子是為了方便漁夫而建造起來的,因而感到高興。而當他坐在我的門口整理魚線的時候,我也同樣感到高興。偶爾我們也會一起泛舟,他坐在船的一頭,我坐在另一頭,不過我們之間並沒有說多少話,因為他年歲大了,耳朵聾了,不過他偶爾也會哼唱聖歌,那聖歌與我的哲學達到了完美的和諧。這樣一來,我們之間的溝通也就是一種完全沒有被打斷的和諧的溝通,與用言語進行的溝通相比,回想起來要更加令人感到愉快。通常有這種情況,當我無人可交流的時候,便常常用船槳敲擊船舷,產生回響,讓盤旋而又膨脹的聲音充滿了周圍的樹林,就像動物園的飼養員喚醒他的野獸一樣,我一直敲擊,直到每一個長滿樹木的山穀和山腰都咆哮起來。

在溫暖的傍晚,我經常坐在船上吹長笛,看見鱸魚在我四周來回遊動,我似乎把它們陶醉了,而月光則在層疊起伏的湖底移動,那裏散落著森林的樹木殘骸。以前,在漆黑的夏夜,我有時會與朋友一起來到這個湖泊探險。我們在近水處生起一堆火,認為火能把魚吸引過來。我們用繩子穿上一串魚蟲,捕捉到一條條鱈魚,捕完魚之後,已是夜深時分,我們便把燃燒著的木頭高高地扔向天空,就像衝天火箭一樣,那些木頭落進了湖泊,發出了很大的嘶嘶聲後熄滅了,而我們又突然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摸索。我們穿過黑暗,吹著口哨,再次前往有人的地方。但現在我已經在湖泊邊安家了。

有時候,我待在村裏人家的客廳中,待他們都就寢之後,我才返回樹林。而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獲得第二天的午飯,我就在午夜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乘船在月光之下釣魚,貓頭鷹和狐狸為我唱著小夜曲,我還不時聽見有某種不知名的鳥兒在附近喳喳啼叫。對我來說,這是非常難忘而珍貴的經曆——在水深四十英尺的地方拋錨,距離岸邊有二十或者三十杆遠,有時被幾千條小鱸魚和小銀魚所包圍,那些魚在月光下用尾巴在湖麵攪起漣漪。我用一根長長的亞麻繩與夜晚出沒於水下四十英尺處的神秘魚群交流。有時當我在夜間的柔和微風中漂流的時候,又在湖上麵拖著一條六十英尺長的漁線,不時感到魚線在微微顫動,這表明有某種生命在麵臨絕境的時候來回遊動著,那是由於無知鑄成大錯而陷入的絕境,不知如何是好。最終你兩手交錯拉著魚線,緩慢地把一條有角的鱈魚拉到了空中,鱈魚吱吱叫著,扭動著身子。當你的思緒在其他浩瀚的宇宙天際馳騁遨遊的時候,你卻感到了這個隱約的**,它打斷了你的夢想,使你與大自然再度聯係起來,這是非常奇特的,在漆黑的夜晚尤其是如此。似乎我接著就會既可以把我的魚線往下拋,拋進這並不比空氣稠密的水中,又可以往上拋進空中。這樣一來.我就好像是用一個魚鉤抓住了兩條魚。

瓦爾登湖的景色,規模不大,盡管它非常美麗,但卻算不上宏偉,也不會讓不常來這裏的人或者不住在湖邊的人多麽感興趣。然而這池碧水的深度和清澈卻非同尋常,值得特別描述一番。它是一口明亮的深綠色的湖,有半英裏長,周長為一又四分之三英裏,占地約六十一英畝半;它是鬆樹和橡樹林中央的歲月悠久的老湖,除了雨和蒸發之外,還沒有別的來龍去脈可尋。四周的山從水邊突兀升起,到達四十到八十英尺的高度,但在東南和東邊,在距離湖泊分別有四分之一英裏和三分之一英裏遠的地方,則分別高達一百英尺和一百五十英尺。山上覆蓋著森林。康科德的所有水體都起碼有兩種顏色,遠看是一種顏色,近看又是一種顏色,而近看的顏色要更合理一些。第一種顏色更依賴於光線,隨天氣而變化。在晴朗的天氣裏,在夏天,在一段距離之外來看水似乎是藍色的,在波浪起伏的時候尤其如此,而從遠處看,則似乎全都是一樣。在暴風雨的天氣裏,水體有時是深的藍灰色。然而,據說大海一天是藍色的,另外一天又是綠色的,而在大氣中又沒有任何可以感知到的改變。我曾經看到,陸地被白雪所覆蓋的時候,我們的河裏不論是河水還是河裏麵的冰,都幾乎像青草一樣綠。有些人認為,藍色“應該是純潔的水的顏色,不管那水是液態的還是固態的”。但是,在從船上直接朝下看到水體的時候,水體卻具有非常不同的顏色。瓦爾登湖有時是藍色的,有時是綠色的,即使從同一個角度看也是如此。它位於大地與天空之間,也就帶有了天地二者的顏色。從山頂上來看,它反射出了天空的顏色,但在附近,在靠近湖邊的地方卻有著一種淡黃的色澤,在那裏你能夠看見沙子,然後是淡綠色,那淡綠色又逐漸變深,在湖泊的水體中成為一種一致的深綠色。在某些光線中,甚至從山頂上來看,湖邊的水體也是一種鮮豔的綠色。有些人認為,這是對青翠的草木的反射;不過在靠著鐵路沙壩的地方,水也是同樣的綠,而在春天,在樹葉還沒有長大的時候也是如此,因而它可能純粹就是無處不見的綠色與沙子的黃色相混合所產生的結果吧。這就是它的彩虹色。也是在那個地方,在春天的時候,從湖底反射出來的陽光發出的熱量通過大地傳輸出來,溫暖著那裏的冰,使其首先融化,形成一條狹窄的水道,環繞著湖泊中央凍結的部分。就像其他水體一樣,在晴朗的天氣裏,當波瀾起伏的時候,波浪的表麵就可能以直角把天空反射出來,或者由於有更多光與它相混,所以在一段距離之外就比天空本身還要深藍。而在這樣的時候,在湖上劃船,為了看到水中倒影而帶著分離的視覺來觀看,因而也就覺察出了一種無與倫比而又無法描述的淡藍色,浸了水的或者閃光的絲綢和刀鋒就令人聯想到這種顏色,它比天空本身還要蔚藍,與波浪相對的原始的深綠一麵交替出現,而相形之下,那種原始的深綠也就隻不過是渾濁而已。我記得,那是一種玻璃似的、帶綠色的藍色,就像在太陽落山之前,穿過雲彩的遠景,在西方看見的一片片冬天的天空。然而單是一個玻璃杯的水,舉到光線麵前的時候,卻又像相同數量的空氣一樣沒有顏色。眾所周知,一塊大玻璃板會有一種綠色的色澤,製造玻璃的人說,這是由於它的“體積”所致,但小塊的玻璃則是沒有顏色。要想反射出我從來也沒有證明過的那種綠色的色澤,該需要多麽大體量的瓦爾登湖水啊。河流的水,如果一個人低頭直接朝它看的話,那就是黑色或者深棕色的,而且就像大多數湖泊一樣,給在裏麵洗澡的人的身體帶來一種淡黃的色調。但這裏的水像水晶一樣純潔,結果洗澡人的身體就顯得像雪花石膏一樣白,愈加不自然;另外由於四肢在水中被放大扭曲了,這個身體也就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效果,適合讓米開朗基羅這樣的雕刻家研究一番。

湖泊的水非常清澈,即便在二十五或者三十英尺的深度,也能輕而易舉地看到湖泊的底部。在湖泊上劃船的時候,你可以在水麵下許多英尺的地方,看見成群的鱸魚和小銀魚,它們也許隻有一英寸長,然而隻要看見身上的橫向條紋,便可知道那是鱸魚,而且你會認為,它們在那裏生存,一定是過著清苦生活的魚。有一次,那是許多年以前的冬天,我為了捕撈狗魚而在冰上鑿洞。上岸的時候,我又把斧子扔回冰麵,但好像鬼使神差似的,斧子滑動了四五杆遠,直接掉進了洞裏,洞裏水深有二十五英尺。出於好奇,我趴在冰上朝洞裏看,隱約看見了斧子,斧子是頭朝下站立著,斧柄筆直,隨著湖水的脈搏輕輕地前後搖動;倘若我不打攪它的話,它就可能筆直地站在那裏搖動著,一直到隨著時間的推移,斧柄最終腐爛。我用隨身攜帶的冰鑿,直接在上麵又鑿了一個洞,並用我的刀子砍下了附近所能找到的最長的白樺樹,我結了一個活套,係在樹的一端,把它小心翼翼地放下去,套上了斧柄上的疙瘩,然後拉住白樺樹上的繩子,把斧子又提了上來。

除了一兩處小小的沙灘之外,腰帶般的湖岸上都是光滑的白色鵝卵石,就像鋪路石一樣,湖岸很陡峭,因而在很多地方,縱身一跳便可進入沒頂的水中。要不是湖水特別清澈,我們根本就無法看見水底。有些人就認為它沒有底。湖水沒有一處渾濁,因而漫不經心的觀察者就會說,水裏麵根本就沒有雜草;至於容易注意到的植物,隻有那些剛剛被淹沒的小小的草地上才有,而那些草地嚴格說來並不是湖的組成部分,再仔細地觀察,也發現不了一棵菖蒲或者燈芯草,甚至也發現不了百合,不論是黃色還是白色的百合,而是隻能發現幾棵小的心葉薑和眼子菜,也許還能發現一兩棵蓴菜;不過所有這些植物,遊泳的人可能覺察不到;這些植物幹淨明亮,就像它們生長其中的水一樣。那些石頭向水裏延伸了一兩杆遠,然後湖底就是純潔的沙子,不過最深的地方除外——那裏通常有一點沉澱物,大概是由積年的落葉腐爛造成的;即使在仲冬時節,你起錨的時候,也能帶出色彩明亮的綠草來。

我們還有一個與此完全一樣的湖泊——白湖,它位於西邊大約兩英裏半的九畝角;盡管我熟悉以這裏為中心的方圓十二英裏之內的大多數湖泊,我卻不知道還有第三個這樣清澈而又像水井一樣的湖泊。也許一個又一個印第安人部落相繼飲用了它,讚美了它,測量過它的深度,然後又消失了,但它的水仍是一如既往的又綠又清澈。它並不是一個間歇泉!也許在那個春天的早晨,當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伊甸園的時候,瓦爾登湖就已經存在了,而且甚至在那個時候,瓦爾登湖也在霏霏春雨中伴隨著薄霧和南風泛起漣漪,湖麵上有不計其數的鴨子和鵝,那些鴨子和鵝並沒有聽說過亞當和夏娃的墮落,對它們來說,有這樣清澈的湖已經足矣。甚至在那個時候,湖水已經開始漲落,並已經澄清了它的水體,讓水體有了現在所有的那種色澤,並且獲得了天國的一項專利,成為世界上唯一的瓦爾登湖,成為天國清露的蒸餾器。又有誰知道,在多少個被忘卻的部落文獻中,這個湖就是卡斯蒂利亞靈感之泉?在古代神話中的黃金時代,又是什麽仙女在這裏掌管?它是第一水的寶石,康科德的王冠上戴著的就是這塊寶石。

也許最早來到這口水井邊的人們,已經留下了腳步的某種痕跡。我驚訝地發現,在環繞著這個湖泊的地方,甚至在湖邊一個濃密的樹林剛剛被砍伐掉的地方,在陡峭的山腰上,有條貨架一般的小路,它時起時伏,時而靠近水邊又時而離開水邊,就像在這裏的那個人類種族一樣古老,是被土著獵手的腳踩踏出來的,又被這塊土地的當前居民不知不覺地踩踏。冬日,就在一場小雪過後,人站在湖中央,就能清晰地看到這條小路,它就像一條波狀起伏的白線,沒有被雜草和細枝所遮掩,而且在許多地方,在四分之一英裏以外仍然非常明顯,然而在夏天,即使近在咫尺也難以分辨出來。可以說,是雪把它雕刻成了清晰的白色隆起浮雕。但願有一天,人們在這裏建造別墅的時候,其裝飾華麗的庭院仍能保留這條小路的某種痕跡。

湖水時漲時落,不過究竟有無規律,又是在什麽期間之內漲落,誰也不知道,盡管照例有許多人冒充知道。水位通常冬天高夏天低,不過與一般的潮濕和幹燥並不一致。我能夠記得,與我住在旁邊的時候相比,湖水什麽時候降了一兩英尺,什麽時候又漲了至少五英尺。有一個狹窄的河口沙洲,它一直伸到湖水裏,沙洲的一邊是非常深的湖水,大約在1824年時,在離主要的湖岸大約六杆遠的地方,我在這沙洲上煨了一鍋海鮮雜燴濃湯,可是一連二十五年水淹沒了它,我沒法再去煮什麽了;而另一方麵,我的朋友經常將信將疑地聽我告訴他們,幾年以後,我通常是在位於樹林裏的一個僻靜的小灣,坐船釣魚,小灣離他們所知道的那個唯一的湖岸有十五杆遠,現在那個地方早就變成草地了。不過有兩年的時間湖水在持續上漲,現在,也就是1852年的夏天,比我住在那裏的時候正好高出了五英尺,換句話說,與三十年前一樣高,因而在那塊草地上又可以釣魚了。從表麵上看,湖水漲高了六七英尺,但從周圍的山上流下來的水並不多,因而水位上漲肯定是受了水流源頭的影響。就在那個夏天,湖水又開始回落了。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來,不管湖水漲落是否是周期性的,似乎都需要許多年的時間才能完成。我見過湖水上漲了一次,回落了兩次,我估計,再過十二年或者十五年,湖水又會回落到我所知道的那麽低。在東邊一英裏的地方有一個弗林特湖,有進水口和出水口,還有一些居中的小湖,它們與瓦爾登湖同時漲落,不久前與瓦爾登湖同時漲到了最高水位。就我的觀察而言,白湖也是如此。

瓦爾登湖在長時間間隔之後的漲落,至少有這個好處:湖水在這個巨大的高度上持續一年多的時間,盡管使得繞湖散步非常困難,但卻也消滅了自從上一次漲水的時候在湖邊生長出來的樹叢和樹木——北美油鬆、白樺、榿木、大齒楊等,而在再次回落的時候,就留下了一個沒有障礙的湖岸。這是因為,與許多湖泊和每天潮起潮落的水體不同,水位最低的時候,瓦爾登湖的湖岸最為幹淨。在我的房子旁邊的湖泊那一邊,有一排十五英尺高的北美油鬆被消滅了或者說是倒下了,好像是被撬棒撬倒了似的,這樣一來也就終止了它們的逐步侵占;而那些樹的大小表明,自從上一次漲潮,水上升到這個高度用了多少年的時間。通過這次漲落,湖水也就維護了它對湖岸的權利,這樣一來,湖岸就好像是被剪掉了細毛,樹木也就不能依靠擁有權來擁有它。這些就是湖的不長胡須的嘴唇,湖不時地舔著它的口頰部。水位最高的時候,榿木、柳樹和槭樹從它們在水中的樹幹四周,長出了大量幾英尺長的纖維狀的紅色根,並且長到離地三四英尺的高度,努力自我保護;我知道,在湖邊有一些傘房花越橘,它們通常並不結果實,在這種情況下卻果實累累。

湖岸何以鋪設得這麽整齊,有些人覺得大惑不解。同鎮的人都聽過這個傳說——最老的人告訴我,他們在年輕的時候就聽說過了——古時候,印第安人在那裏的一座山上舉行一場帕瓦儀式,那座山高聳入雲,就像現在這個湖泊深陷大地一樣。據說他們說了許多褻瀆神靈的話,盡管這是印第安人從未犯下的一種邪惡行為,而當他們在說褻瀆話的時候,山搖動了起來,突然下陷,隻有一個印第安老婦逃脫了,她的名字叫瓦爾登,而這個湖泊也就用她的名字命名。人們猜測,當山搖動的時候,這些石頭從山腰上滾落了下來,變成了當前的湖岸。不管怎麽說,非常確定的就是,以前這裏沒有湖泊,現在有一個湖泊;而這個印第安人的傳說在任何方麵,都與我所提到的那個老移民的描述並不衝突。那個移民清楚地記得,當他帶著他的占卜杖來到這裏的時候,他看見從草皮上升起一團薄薄的水汽,而那個榛木占卜杖又動也不動地朝下方指著,因而他得出結論,應該在這裏挖掘一口水井。至於這些石頭,許多人仍然認為,很難用波浪在這些山上所產生的作用來解釋。不過我注意到,周圍的山到處都是這樣的石頭,這樣一來,在鐵路最靠近湖泊的兩側,他們也就不得不把這些石頭堆積成牆。除此之外,在湖岸最陡峭的地方,石頭也就最多。不幸的是,這樣一來,這個傳說對我來說也就沒有什麽神秘可言了。我發現鋪設石頭的人了。如果說這個湖的名字不是源自英國的某個地方——比如塞福隆瓦爾登——的話,那麽人們也可能猜測,它原先是叫作被牆圍起來的湖。

這個湖泊是為我挖好的現成的井。一年當中有四個月的時間,它的水一直都是既純潔又寒冷;而且我認為,在那時,它就像鎮子裏的任何水一樣好,如果不是最好的話。在冬天的時候,所有暴露在空氣當中的湖水,都比不暴露在空氣當中的泉水和井水冷。放在屋子裏的湖水,從下午五點到第二天的中午,也就是1846年3月6日的中午,是四十二華氏度,而室內的溫度,溫度計顯示有時達到六十五或者七十華氏度,某種程度上是屋頂上的陽光所致;四十二華氏度比村子裏剛剛打出來的最冷的井水還要低上一度。在同一天,沸泉的溫度是四十五華氏度,這在任何測試過的水中是最溫暖的,盡管它是我所知道的夏天裏最冷的水,因為在夏天的時候附近淺的和不流動的表層水並不與這裏的泉水相混合。除此之外,在夏天的時候,由於其深度,瓦爾登湖從來也不像暴露在陽光之下的大多數水那麽溫暖。在最溫暖的天氣裏,我通常把一桶水放在地窖裏,在那裏它在夜間變得涼爽,而且白天的時候仍然涼爽;盡管我也求助於附近的一口泉水。過了一個星期,它還像剛剛舀出來的時候那麽好,而且也沒有水泵的味道。凡是在夏天的時候,在湖邊宿營一周的人,隻需把一桶水埋在宿營地的陰涼處幾英尺深的地方,也就用不著冰塊這樣的奢侈品了。

我曾在瓦爾登湖捕捉到狗魚,有一條重七磅,更不用說另外一條了,它迅速帶走了釣竿上的絲線,本漁夫有把握地認為它有八磅重,之所以說認為,是因為我並沒有看見這條魚。我還捕捉到了鱸魚和鱈魚,每一種都有兩磅多重,還捕捉到了小銀魚、圓鰭雅羅魚或者棘臀魚、幾條太陽魚,還有幾條鰻魚,有一條重四磅的鰻魚——我之所以記得這麽仔細,是因為一條魚的重量是它獲得名聲的唯一資格,而且這又是我在這裏聽說過的唯一的鰻魚;還有,我還隱約記得有一條小魚,大約五英寸長,兩側是銀白色的,背部稍帶綠色,有點像雅羅魚,我在這裏提到這一點,主要是為了把我的事實與傳說聯係起來。雖然如此,這個湖裏的魚並不是非常多。狗魚雖然不太多,卻也是它所擁有的主要產品了。有一次我趴在冰麵上,看見起碼有三個不同種類的狗魚:一種是又長又扁,鐵灰色,非常像在河裏捕捉到的狗魚;一種是呈明亮的金黃色,其倒影稍帶綠色,生活在深水之中,是這裏最常見的一種狗魚;還有一種是金黃色,樣子像第二種,但兩側布滿深棕色或者黑色的小斑點,夾雜著幾個模糊的血紅色斑點,非常像鱒魚。學名reticulatus(網狀)在這裏對不上號,guttatus(布滿斑點)要更合適一些。這些全都是非常結實的魚,比它們的個頭表現出來的要重。這些小銀魚、鱈魚,還有鱸魚,以及所有生活在湖裏的魚,都比在河裏以及大多數湖裏的同種類魚要幹淨得多,好看得多,肉也結實得多,因為這裏的水要更純潔,而且能夠輕而易舉便把它們與另外的魚區分開來。大概許多魚類學家會把它們當中的一些看成新的變種。這裏還有純種的青蛙和烏龜,還有一些淡菜;麝鼠和水貂在這裏留下了痕跡,偶爾還有旅行的甲魚來這裏造訪。有時早上我把船推下水的時候,驚動了夜間藏匿在船底下的一隻大甲魚。野鴨和鵝春天和秋天的時候經常來到這裏,白肚皮的燕子在湖泊上方飛速掠過,而在整個夏天,斑鷸都在湖泊的石頭岸邊出沒。我有時打攪了棲息在湖水上方一棵五針鬆上的魚鷹;但我卻懷疑,這個湖泊是否曾經像費爾黑文灣一樣遭受到飛翔的海鷗的冒犯。充其量它容忍一隻每年都來一次的潛鳥。這些全都是現在經常來這裏的重要動物。

在東邊的沙岸附近,那裏的水有八英尺或者十英尺深,在無風的天氣,你坐在船上,或者在湖泊某些別的地方,都可以看見那裏有一些圓形的石頭堆,它們直徑六英尺,高一英尺,由比雞蛋小些的石子構成,而周圍又全都是光禿禿的沙子。一開始你會納悶,莫非是印第安人特意在冰上堆起了這些石子?這樣一來,在冰融化的時候,它們就會沉到湖底;但它們又太規則了,而且它們當中的一些顯然是剛剛堆起來的,因而不可能是如此。它們與在河裏所發現的那些石堆相類似;不過這裏既沒有胭脂魚也沒有七鰓鰻,我也就不知道它們可能是什麽魚堆積起來的。也許是圓鰭雅羅魚的巢。這些石堆讓湖底具有了一種令人愉快的神秘。

湖岸參差不齊,毫無單調之感。在我的心目中,西岸是凹進去的,裏麵是深水灣,北岸要陡峭一些,而南岸則像美麗的扇貝,在那裏一個又一個海角彼此重疊,說明在其間還有一些未被探索的小灣。要想看到森林的美麗背景,或者看到森林顯而易見的美,那就要從一個小湖中央去看,而小湖又被從水邊升起的群山所環繞;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中,倒映出森林的湖水不僅形成了最好的前景,而且由於湖岸蜿蜒,湖水還形成了森林最自然而又最宜人的邊界。在那裏的邊緣上沒有光禿禿之處和瑕疵,因為沒有用斧子砍出來的空地,也沒有耕地與它相毗連。在水邊,樹木有充分的空間可以擴展,每一棵樹都把它最茁壯的樹枝伸向水邊的方向。在那裏,大自然編織出了一道自然的花邊,人們可以沿著岸邊最低矮的灌木叢,逐漸望到最高的樹木。這裏看不到人工的痕跡。湖水就像一千年前一樣,衝刷湖岸。

湖泊是風景最美麗和最富有表現力的特色。它是大地的眼睛,注視者朝這眼睛觀看,就可衡量出自己的天性的深度。岸邊的那些河生樹木就是眼睛邊緣的細長睫毛,而四周長滿樹木的群山和懸崖,就是懸掛在上方的眉毛。

在九月的一個寧靜午後,薄霧使得對麵的岸線顯得朦朧,我站在湖泊東端的平坦沙灘上,那時我了解了所謂“湖麵如鏡”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回過頭去,隻見湖麵就像一條最纖細的薄紗帶,伸展過去越過山穀,在遠處的鬆樹林上麵閃著微光,把一層大氣與另外一層大氣分開。你會以為,你能夠從湖底走到對麵的山上,而身上仍然沒有水,還會以為,從湖上掠過的燕子可以在湖麵上棲息。確實,它們有時就俯衝到這條線的底下,好像是出了錯似的,但它們隨即又醒悟過來。當你從湖麵朝西望去的時候,你不得不用雙手去保護你的雙眼,因為不論是那個真正的太陽還是被反射出來的太陽,都同樣明亮;如果在真正的太陽和被反射出來的太陽之間,你挑剔地審視湖麵的話,它實際上也就像鏡子一樣光滑。如果水麵上有滑行的長足昆蟲,彼此之間間隔相同,在陽光中晃動,在湖麵上造成了可以想象的最細微的光亮,如果有鴨子在整理自己的羽毛,或者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有燕子飛得如此之低,以至於觸到了水麵,那麽也就破壞了如鏡的湖麵。遠處,可能會有一條魚躍出來,在空中畫出一道三四英尺的弧線,水麵波光一閃,魚入水時,水麵又是波光一閃。有時,這道銀白色的弧線被整個地暴露出來。或者這裏或者那裏,也許有一根薊種子冠毛在水麵上漂浮,魚在朝它猛衝過去的時候,又再次讓水麵泛起漣漪。湖麵就像熔化了的玻璃,冷卻了,但卻沒有凝結,裏麵的區區幾粒微塵又純潔又美麗,就像玻璃上的瑕疵。你經常可以發現一個更光滑更黑暗的水體,它好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蜘蛛網與其他的水體分開一般,那個看不見的蜘蛛網成了水中的仙女在上麵休息的柵欄。從山頂上,你能夠看見到處都有魚在跳躍;這是因為,隻要有一條狗魚或者小銀魚從這個光滑的表麵咬上了昆蟲,就明顯地打攪了整個湖的均衡。如此簡單的一件事,竟可以這樣精巧地呈現出來,真是令人驚歎——這個魚類的謀殺將會暴露出來——而我站在遠處,也能把那些直徑為六杆的盤旋的波紋辨別出來。你甚至能夠發現,在四分之一英裏以外的地方,有一隻水蝽在光滑的水麵上不停地移動;水蝽在水麵上畫出微波,造成了一個明顯的漣漪,兩條岔開的線形成了漣漪的邊緣,但是在水麵滑行的長足昆蟲卻並不造成可以覺察到的漣漪。當水麵相當動**的時候,水麵上既沒有滑行的長足昆蟲,也沒有水蝽;但是在平靜的日子裏,它們便離開避風港,靠著短暫的推力,冒險從一個岸邊滑向另外一個岸邊,直到完全滑過湖麵。在一個晴朗的秋日,太陽的溫暖被充分接收,這時坐在高處的樹樁上,俯瞰著湖泊,端詳那些在水麵上泛起漣漪的圓圈,真是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活動,須知在天空和樹木的倒影之中,如果沒有那些泛起漣漪的圓圈,就看不到湖麵。在這片巨大的水麵之上,即使有一些**也會很快平靜下來,就像在水中汲水,顫抖的漣漪到了岸邊之後,便立即恢複了平靜。在湖上,隻要有一條魚跳躍,或者一個昆蟲落下,都能這樣用盤旋的美麗的漣漪把自己報道出來,就好像那就是它的泉水在不斷湧起,是它的生命有節奏的徐緩跳動,是它胸膛的起伏。歡樂的震顫感與痛苦的震顫感是無法區分的。湖泊的種種現象是多麽安寧啊!人類的動靜就像在春天的時候那樣發光——啊,現在每一片樹葉、每一根樹枝、每一塊石頭以及每一個蜘蛛網,都在下午三點鍾左右閃耀著,就像在春天的清晨覆蓋著露水時閃耀那樣。船槳或者昆蟲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產生出光的閃動;而如果船槳落水的話,那種回響會是多麽悅耳啊!

在這樣的一天,也就是九月或者十月的一天,瓦爾登湖是一麵完美的森林鏡子,它的邊是用石頭鑲成,在我看來,那些石頭好像是因為稀少和罕見而珍貴。也許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像大地表麵上的一個湖泊這樣美麗,這樣純潔,同時又是這樣偉大。它是天國的水。它不需要籬笆。一個個印第安人部落來來往往,而又沒有玷汙它。它是一麵石頭無法砸開的鏡子,這麵鏡子上塗的水銀永遠也不會脫落,大自然也在持續地修複著它的鍍金;任何風暴,任何塵土,都不能使它永遠清新的表麵暗淡下去——在這麵鏡子裏,呈現在上麵的一切雜質都沉落下去,被太陽霧蒙蒙的刷子刷幹淨了,撣幹淨了——這就是光的擦塵布——即使在上麵哈氣也不留下痕跡,而是把自己的氣哈出來,成為雲彩,在鏡子表麵的上方高高地飄浮著,又反射在自己的胸膛上。

一片水域能夠把天上的精靈暴露出來。它持續地從天上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運動。就其性質而言,它介乎大地與天空之間。在地上,隻有草和樹像波浪一樣起伏,但水自身卻又被風吹出了漣漪。從一道道、一片片光芒當中,我可以看到微風是從哪裏吹過水麵。值得注意的是,我們能夠俯視它的表麵。也許最終我們能夠這樣俯視空氣的表麵,並且記住一個更加深奧莫測的精靈從它上麵掠過的地點。

十月下旬嚴霜到來,在水麵滑行的長足昆蟲和水蝽終於消失了;然後在十一月無風的日子裏,通常絕對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湖水的表麵起漣漪。在十一月的一個下午,持續數日的暴雨過後,原本一片寧靜,可天空突然完全被烏雲遮蔽,薄霧漫天,我注意到,湖麵異常平滑,因而要辨認出它的表麵是困難的;不過它所反射出來的並不是十月的明亮色彩,而是十一月湖四周黯淡的山色。盡管我盡可能徐緩地從湖麵上經過,但我的船所激起的輕微波浪卻延伸到幾乎是我的目力所及之處,讓那些反射出來的倒影帶上了螺紋。但當我從湖麵上望去的時候,我看見在一段距離之外,各處都有一種微弱的閃光,好像有一些逃脫了霜凍的在水麵滑行的長足昆蟲聚集在這裏,也可能是因為湖麵十分光滑,就把從湖底湧起來的泉水暴露出來了。我徐緩地把船劃到這當中的一個地方,驚訝地發現,自己被不計其數的小鱸魚包圍著,它們大約五英寸長,在綠色的水中帶有一種鮮豔的青銅色,它們在那裏嬉戲,不斷地浮到水麵,讓水麵泛起漣漪,有時在水麵上留下水泡。在這種反射出雲彩的透明的而且似乎是深不可測的湖水中,我就像乘坐氣球一樣,在空中飄浮,而這些鱸魚的遊動,讓我覺得就像一種飛翔或者翱翔,好像它們就是一群密集的鳥兒,正好從我的下麵左右兩邊通過,它們的鰭就像帆篷一樣,在它們的周圍掛了起來。有許多這樣的魚群,它們顯然是搶在冬天在它們的廣闊天窗上拉下冰之百葉窗前,使用這個短暫的季節,有時湖麵會顯得像被一股微風吹動,或者有幾個雨點落在了那裏。當我不經意地靠近,驚動了它們的時候,它們便突然用尾巴拍擊水麵,讓水麵泛起漣漪,好像有人用一個毛刷般的樹枝擊打湖水似的,並立即在深處躲避起來。風終於刮了起來,霧更濃了,波浪開始流動,鱸魚跳得比以前更高了,露出三英寸長的半個身子,於是水麵上立即出現了上百個黑點。有一年,甚至到了十二月五日這麽晚的時候,我看見水麵上有一些波紋,以為馬上就要下大雨了,因為空氣裏滿是霧氣,於是我便匆匆準備劃船回家;雨量似乎已經在迅速醞釀增加,不過我並沒在麵頰上感到有雨水,我預料會被徹底淋濕。但那些波紋突然消失了,原來波紋是鱸魚造成的,船槳的喧鬧聲嚇得它們遊到了深處,於是它們在隱約之中消失了;因而我終歸是過了一個幹燥的下午。

有一個老人以前經常到這個湖泊來,那幾乎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湖邊林木茂盛,顯得很黑暗。他告訴我,在那些日子裏他有時看到,這裏因為有鴨子和別的水禽而生機盎然,而且空中還有許多老鷹。他是來這裏釣魚,用的是在岸邊找到的一隻老獨木舟。獨木舟是用兩根五針鬆原木做成的,原木被挖空了,又釘在一起,兩頭被削成正方形。它非常笨拙,但在漏水並且可能沉到湖底之前,也使用了許多年。他並不知道這獨木舟是誰的;它屬於這個湖泊。他經常把成條的山核桃樹皮綁在一起,製成船錨的纜繩。有一個革命前住在湖邊的老人,提前做過製陶工人,曾經告訴他,湖底有一個鐵箱子,他曾經見過那個鐵箱子。有時那個鐵箱子會漂浮上來,漂到岸邊;但當你走向它的時候,它就會返回到深水處,消失了。我聽了這隻古老的原木獨木舟的傳說很高興。它取代了一隻印第安人的獨木舟,那是用同樣的材料製造的,但製作得要精致一些。它也許原先是岸邊的一棵樹,然後又好像是落入到水中,在水中漂浮了一代人的時間,對這個湖泊來說是再恰當不過了。我記得,當我第一次朝這些水深處看的時候,可以看到許多大的樹幹隱約躺在湖底,它們或者是以前被風吹過去的,或者是在木料便宜的時候,上一次砍伐時被留在了冰上;但現在它們大多都消失了。

我第一次在瓦爾登湖劃船的時候,它完全被濃密高大的鬆樹和橡樹樹林所圍繞著,在一些小湖灣裏,葡萄藤纏繞著水邊的樹,形成了船隻可以從下麵經過的遮陰篷。形成了湖岸的群山非常陡峭,山上的樹木又非常高大,這樣一來,當你從西端向下俯瞰的時候,它也就具有了一個圓形露天劇場的外貌,可以演出某種森林的戲劇。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花費了許多時間在湖麵上隨著和風漂浮,夏天的上午,我把船劃到湖中央以後,平躺在座位上,如夢如醒,直到船觸及沙子才被喚醒,於是我站了起來,看看命運把我推到了什麽樣的湖岸——在那些日子裏,閑散就是最吸引人和最多產的行業。許多個上午我都是消磨過去的,我寧可以這種方式度過一天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因為如果說我在金錢上並不富有的話,在陽光充足的時間和夏日上麵很富有,而且我會把這些時間揮霍掉;我也並不因為我沒有把這些時間浪費在工場或教師的講台上而後悔。但自從我離開後,樵夫們讓湖岸進一步荒蕪了,因而從現在開始,將有許多年的時間,再也不能穿過林中小徑漫步了,再也不能在林木之間欣賞湖水了。如果從今以後我的繆斯沉默了,她也可以被原諒。當鳥兒的樹叢被砍倒的時候,你又怎能期望鳥兒歌唱呢?

現在湖底的那些樹幹、那條老獨木舟,以及周圍的深色樹林都消失了,而那些幾乎不知道這個湖泊是在什麽地方的村民們,他們不是到這個湖泊裏遊泳或飲水,而是正在考慮用一根管子把水引到村子裏來,用來洗盤子,而這湖水可是像恒河一樣神聖!——隻要擰一下水龍頭,或者拔掉塞子,就可以獲得他們的瓦爾登湖!那匹惡魔似的鐵馬,它刺耳的嘶叫整個鎮子都能聽到,它用馬蹄把沸泉的水攪渾,而且也正是它把瓦爾登湖岸邊的所有樹林全都吃掉;它就是被唯利是圖的希臘人引進的那匹肚子裏藏著一千人的特洛伊木馬!這個國家的鬥士,也就是穆爾廳的穆爾,他在哪裏啊?應該由他在深壑裏與它交戰,在那個臃腫的害蟲的肋骨之間刺上一支複仇的長矛。

然而,在我所知道的所有特色當中,也許瓦爾登湖呈現出的是最好的特色,而且也最好地保持著它的純潔。有許多人被比作瓦爾登湖,但沒有幾個人當之無愧。盡管樵夫們把湖岸這一段和那一段的樹木先後砍光了,盡管愛爾蘭人在湖邊建起了豬圈似的肮髒住所,鐵路侵入了它的邊界,賣冰的人還曾經到這裏取過一次冰,但湖本身並沒有改變,還是我年輕時見過的同樣的湖水;所有的改變都是在我身上。湖水盡管有那麽多漣漪,但卻沒有獲得一個永恒的皺紋。它青春永駐,而且我可以駐足觀看,燕子明顯像往昔一樣飛落下來,從水麵上叼起昆蟲。今天晚上它又再次感動了我,好像我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裏並不是幾乎每天都看見它似的——哎呀,這就是瓦爾登湖,是我多年以前發現的同一個林區湖泊。在這裏,一片森林在去年冬天被砍伐掉了,而另外一片森林又在岸邊迅速生長起來,還是那麽生氣勃勃;同樣的思緒又像以往那樣湧上了它的表麵;是的,對它自己和造物主來說,那是同樣歡樂和幸福的水流,而且對我來說,也可能是同樣歡樂和幸福的水流。毫無疑問它是一個勇敢人的作品,在他身上絕無欺騙!他用雙手把這片水圍繞起來,在他的思想中把水深化、淨化,又在遺囑中把它遺贈給了康科德。根據它的麵貌我看出,在湖上反射出來的是同樣的倒影;我幾乎能夠說,瓦爾登湖,那是你嗎?

裝飾一行詩,

絕非我的夢想;

隻有住在瓦爾登湖之濱,

才能離上帝和天國最近。

我就是它的卵石湖岸,

是吹拂過它的微風;

我的手心裏,

捧著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的度假地,

高居在我的心裏。

火車從來也沒有停下來看看它;然而我卻認為,那些火車司機和司爐工以及製動手,還有那些持有季票並且經常看見它的乘客,更適合欣賞這些景色。到了晚上,火車司機並沒有忘記,或者說他的天性並沒有忘記,在白天他起碼有一次看到過這個寧靜而又純潔的景象。盡管隻被看到過一次,它也仍然有助於把州大街和機車上的煤煙洗刷掉。有人提出,應該把它叫作“上帝的水珠”。

我說過,瓦爾登湖沒有明顯的入水口,也沒有明顯的出水口,不過一方麵,它卻與弗林特湖遠遠地和間接地有著聯係,弗林特湖地勢要高一些,通過在那個地域的一個個小池塘與瓦爾登湖相連;另一方麵,瓦爾登湖又直接和明顯地與地勢低一些的康科德河相連,那是通過一個個類似的小池塘聯係起來的,在某個別的地質時期康科德河可能流經那些小池塘,如果稍微挖掘一下,康科德河又可能再次流向那裏,不過上帝不允許這樣做。如果說瓦爾登湖的水就像樹林中的一個隱士,在這麽長的時間裏這樣克製而又艱苦地生活著,從而獲得了令人驚歎的純潔的話,那麽弗林特湖的相對不純潔的湖水竟會與它混合在一起,或者說瓦爾登湖竟會把自己的甜蜜之水浪費在汪洋的波浪之中。誰能不感到遺憾?

位於林肯鄉的弗林特湖,又名沙湖,是我們最大的湖和內海,在瓦爾登湖東邊大約一英裏處。它大得多,據說有一百九十七英畝,魚也更多;不過相對而言湖水淺,而且不是特別純淨。穿過樹林到那裏去,經常是我的消遣。如果僅僅是為了感覺風在自由地吹著你的麵頰,看見波浪的起伏,並且記得水手們的生活的話,那是值得花費時間的。秋風刮起時,我到那裏去撿栗子,在那個時候,栗子落入水中,被衝到我的腳邊。有一天,當我沿著莎草叢生的岸邊躡手躡腳地走著時,剛剛濺起的水花吹到了我的臉上,我偶然遇見了一條船的腐爛殘骸,船舷不見了,隻有船底留在燈芯草當中;然而由於其木板上的紋路,船的輪廓仍然顯得很清晰,好像它是一個大的破舊墊板。它像海邊失事的船隻,給人帶來深刻的印象,而且還有一個同樣深刻的寓意。到這個時候,它隻不過是腐殖質和區別不出的湖岸,燈芯草和菖蒲從湖岸長了出來。我經常讚歎這個湖北端的沙底上留下來的漣漪印記,那些印記由於水的壓力而使涉水者的腳感到堅硬,我還經常讚歎那些單行生長的燈芯草,它們以波浪的線條生長,與那些漣漪的印記相對應,一行又一行,好像是波浪把它們種植出來似的。在那裏我還發現奇特的球形植物,數量可觀,顯然是由細草或者草根構成,那也許是穀精草,直徑為半英寸到四英寸不等,完全是球狀。這些球形植物在沙子湖底的淺水當中被衝來衝去,有時被衝到岸邊。它們或者是密集的草,或者是在中間有一點沙子。一開始你會說,它們是被波浪衝刷所形成的,就像鵝卵石一樣;然而最小的有半英寸長,是由同樣粗糙的材料造成,它們隻是在一年當中的一個季節中產生出來。除此之外我還懷疑,對於一種已經獲得了堅硬度的材料來說,波浪與其說是把它建造出來,毋寧說是把它消磨掉。在幹燥的時候,它們可以在一段不確定的時間裏保持形狀。

不,不。如果景色中最美麗的特色要用人來命名的話,那麽隻能用最高尚最值得尊敬的人來命名。讓我們的湖泊得到起碼像伊卡洛斯海那樣真正像樣的名字,在那個海裏,“海岸上仍然回響著一個勇敢的嚐試”。

既然樵夫、鐵路以及我本人已經褻瀆了瓦爾登湖,因而在我們所有的湖泊當中,最吸引人的,如果說不是最美麗的湖泊,森林中的那顆寶石,就是白湖了——不管它是源自其水體的不同尋常的純潔,還是源自其沙子的顏色,這都是一個因為普通而拙劣的名字。然而,不論是在這些方麵還是在別的方麵,它都是瓦爾登湖的孿生弟弟,盡管稍遜一籌。它們是這樣相似,以至於你會說,它們一定是在地下相連。它有著相同的石頭湖岸,它的水體也有同樣的色調。正如在瓦爾登湖裏那樣,在悶熱的三伏天氣裏,穿過樹林看它的一些小湖灣,便可看到,湖水是一種朦朧的帶藍色的綠色或者淡灰綠色,這是因為那些小灣不深,因而湖底的反光便給湖水染上了顏色。多年以前,我經常推車到那裏運沙子,用來製造砂紙,從那以後我繼續訪問那個地方。有一個經常去那裏的人提出,應該把它叫作綠湖。也許它可以稱之為黃鬆湖,是由於下述原因。大約十五年前,你能夠看到一棵北美油鬆的樹梢,在這一帶屬於稱之為黃鬆樹的那種樹,不過它並不是一個不同種類的物種,它從深水伸出到水麵之上,距離岸邊有許多杆遠。有些人甚至認為,這個湖泊的水曾經低落過,那裏原先有一個原始森林,這棵樹就是那原始森林中的一棵。我發現,甚至早在1792年,在馬薩諸塞曆史學會的藏書中,有一本市民寫的《康科德鎮地誌》,作者在談到了瓦爾登湖和白湖之後,又補充說:“當水非常淺的時候,在白湖的中央可以看到一棵樹,盡管樹根是在水麵之下五十英尺的地方,但樹卻似乎就生長在它現在所站立的地方;這棵樹的頂部折斷了,折斷的地方直徑為十四英寸。”在1849年的春天,我同一個居住在薩德伯裏最靠近這個湖的人進行了一次交談,他告訴我,正是他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前,把這棵樹拖出了水麵。就他所能記得的而言,它距離岸邊有十二到十五杆遠,那裏的水是三十到四十英尺深。當時是冬天,上午的時候他一直在取冰,他決心下午的時候,在鄰居的幫助下把那棵老的黃鬆樹拖出來。他用鋸子在冰上鋸出了一條通往岸邊的水道,用牛把它拖上來,拽到了冰上;但是,在他的工作取得大的進展之前,他驚訝地發現,拖上來的是樹根,樹枝的殘幹麵朝下,小的一頭牢牢地固定在湖底的沙子裏。大的一頭直徑約有一英尺,他本來期望能夠得到一根好的鋸材原木,但它卻腐爛得隻能當柴燒。那時候他的棚屋裏還有一些它的樹枝。樹樁上有斧子砍過和啄木鳥啄過的痕跡。他認為,這可能是岸邊的一棵死樹被吹進了湖裏,樹梢浸了水,根部又幹又輕,就顛倒過來沉了下去。他八十歲的父親記不清這棵樹是什麽時候離開了原地。湖底仍然可以看見幾根相當大的原木,由於水麵的波動,那些原木在湖底看起來就像是巨大的水蛇在遊動。

白湖和瓦爾登湖是地麵上的兩顆大水晶,是光之湖。如果它們被永遠凝結,並且小得足以用手抓住,那麽它們也許就會被奴隸們帶走,就像寶石一樣裝飾帝王的王冠;但由於是**,而且數量充裕,而且我們和我們的後繼者永遠都能獲得,因而我們也就不把它們當成一回事,而去追求科-依-諾爾鑽石。它們太純潔了,因而不具有市場價值;它們沒有淤泥。與我們的生活相比,它們是多麽美麗,與我們的性格相比,它們是多麽的透明!我們從來也沒有聽說它們有卑下之處。比起農夫門前鴨子戲水的水窪,它們是多麽美麗!來到這裏的是幹淨的野鴨子。大自然中的人類,還沒有誰能夠欣賞它。鳥兒用其全身的羽毛和歌聲,與鮮花達到了和諧,但什麽樣的少男少女能夠與大自然既野性又華貴的美融合在一起呢?大自然的繁茂是最為孤獨的,遠離他們居住的城鎮,最為單獨地繁榮起來。你如果談論天國,也就羞辱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