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個隱士的生活就這樣迷人地開始了!整整四個星期的折磨、輾轉反側和生病!哦,這陰冷的風,北方寒冷的天空,難以行走的路,還有拖拖拉拉的鄉下醫生!而且,哦,這地方的死氣沉沉的人臉!還有,比這所有的更糟的是肯尼思的可怕提示——春天以前,我都別指望出門了!
希斯克利夫先生剛剛親自來看過我。大約七天前,他給我送來了一對兒鬆雞,這可是這季節裏最後剩下的了。壞蛋!他在我這場病裏可不是完全無辜的,我巴不得要告訴他這一點的。可是,唉!我怎麽能和一個那麽仁善地坐在我床邊一個多小時的人過不去呢?而且他還和我說了一些其他的話題,而不是藥片和藥水、腳上起的泡和醫生什麽的這些話。
這一段倒是很悠閑,我還是很虛弱,無法閱讀,可我覺得我似乎能享受一些有趣的事情了,幹嗎不把迪安太太叫上來,讓她講完她的故事呢?我能回憶起她走之前講過的主要段落——是的,我記得她的男主角跑了,三年沒有音信;女主角結了婚。我要按鈴,她要發現我能談笑風生了,會高興的。
迪安太太過來了。
“還要過二十分鍾再吃藥,先生。”她開口說。
“拿走,拿走吧!”我回答說,“我是想要——”
“醫生說你必須口服這藥粉。”
“我全心全意地邀請你過來!別打斷我,來,坐在這兒。你的手指從那堆苦藥瓶上拿開,把你的毛線活兒從口袋裏拿出來——好的——現在繼續講希斯克利夫先生的曆史吧,從你上次停下來的地方,一直到現在。他是在歐洲大陸上完成了教育,成了一個紳士回來了?還是在大學裏得到了減費生的位置?還是逃到美洲,吸了寄養國的血而賺來了榮譽?又或者更麻利,是在英國的公路上發了橫財?”
“或許所有這些營生他都幹過一些,洛克伍德先生,可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我以前就說過,我不知道他的錢是怎麽賺來的,我也不知道他用什麽法子從已經陷入的野蠻無知中,提升了他的心靈的。不過,如果你覺得能讓你開心而不心煩,那就允許我繼續用我自己的方式往下講。
你今天早上覺得好些了嗎?”
“好了很多。”
“這是個好消息。”
我領著凱瑟琳小姐一起到了畫眉田莊,盡管好失望,但她的表現可比我敢期望的好得太多了,她似乎喜歡林頓先生都過了頭,甚至對他的妹妹也表現出很多的喜愛。當然,他們兩人對她的安適也很上心。這倒不是荊棘屈服於金銀花,而是金銀花擁抱荊棘。這兒也沒什麽相互讓步,而隻是一個人筆挺地站著,其他人就得屈從了——而既然碰不到對抗和冷漠,誰還能有發脾氣的壞心眼兒呢?
我看到埃德加先生是生怕惹火了她。這點他是瞞著她的,但是隻要他聽到我厲聲回答小姐,或是看到其他仆人對她的有些專橫的命令拉下臉來,他就會皺眉表示不滿,而他是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緣故拉下臉來的。他多次嚴厲地和我說起我的不合禮數,斷言他遭受刀傷的苦痛都不能和他看見夫人煩惱所受的折磨相比。為了不讓一個仁慈的主人傷心,我學會了不那麽小心眼兒。而且,在半年的時間裏,這火藥像沙子一樣攤在那兒沒惹麻煩,因為眼前就沒有火引爆它。凱瑟琳也時不時地有憂鬱和沉默期,她的丈夫都默默地給予尊重與同情,他把這些歸於那場危險的病引起了她體質的變化,因為以前她從沒有精神抑鬱的問題。待她臉上重現陽光的時候,他也會以一臉陽光相迎和回應。我相信我能說他們真的擁有了深深的日益增長的幸福了。
那幸福結束了。嗯,從長遠看,我們肯定還是為了我們自己,隻不過溫和慷慨的人比專橫跋扈的人利己得更公平一些而已,到了一定情況下讓兩人都覺得一方的興趣並非對方思想中的主要關切,幸福也就都結束了。
在九月的一個溫柔的傍晚,我拎著滿滿一籃從花園采的蘋果走出來。已經是黃昏了,月亮照過院子的高牆,照出模模糊糊的陰影,潛伏在這所房子很多投影的角落裏。我把籃子放在廚房門口的台階上,歇口氣,多吸幾口溫柔香甜的空氣,我看著月亮,背朝著大門。這時,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背後說:
“耐莉,是你嗎?”
那是一個深沉的聲音,外地人的音調,可叫我名字的發音卻聽得有些耳熟,我害怕地轉過身看看是誰在說話,因為門關著,我沒看見有人靠近台階。有什麽東西在門廊裏移動,而且越走越近,我分辨出是個著深色衣服的高個男人,黝黑的臉,黑黑的頭發。他靠在一邊,手指頭抓住門閂,好像要給自己開門。
“這能是誰呀?”我想著,“恩蕭先生?哦,不對!這聲音不像他的。”
“我已經在這兒等了一個鍾頭了,”我接著盯著看的時候,他又開口說道,“整個這段時間,周圍都像死一樣的靜,我不敢進去。你都不認識我了?看看,我不是外人!”
一束光落在他的臉上,臉頰發黃,半張臉被連腮胡須遮蓋著;他的眉頭垂著,那雙眼睛深深地陷進去,而且很獨特——我想起來了這雙眼睛。
“什麽!”我叫了起來,拿不準是不是該把他當作人世間的訪客看待,我吃驚地舉起了雙手,“什麽!你回來了?真的是你嗎?是嗎?”
“是我,希斯克利夫。”他答道,眼睛從我這兒飛瞥到窗戶,窗戶上映射出光燦燦的月亮,卻沒有露出裏麵的燈光,“他們在家嗎?她在哪兒?耐莉,你不高興了!你不用那麽心煩意亂的,她在這兒嗎?說呀!我要和她——你的女主人——說一句話。去呀,告訴她有人從吉默吞來了,想要見她。”
“讓她怎麽接受這事呢?”我叫道,“她會做出什麽?這意想不到的事讓我不知所措——這會讓她大腦一片空白的!你真是希斯克利夫?
可是變樣了!不,真沒法理解。你參過軍嗎?”
“去,帶我的口信過去,”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你要不去報信,我就一直在地獄裏!”
他把門閂提起來,我進去了。可當我走到林頓先生和夫人待著的客廳時,我無法勸自己再往前走了。
最後,我決定借口問他們要不要把蠟燭點上,就開了門。
他們一起坐在窗前,格子窗打開了,靠在牆壁上,窗外是花園的樹木和天然的綠色園林,更遠處是吉默吞的山穀,有一長條薄霧纏繞著接近山頂(因為你一過教堂,或許就會注意到從濕地刮來的颯颯之風匯入了一條沿著峽穀彎彎曲曲盤桓的溪流)。呼嘯山莊就聳立在這銀白色的霧氣上,但是看不到我們的老房子,老房子坐落在坡下的另一邊。
這房間和房間裏的人,還有他們凝望的風景都是那麽的寧靜。我躲避著不情願幹的差事,在問過點蠟燭的事之後,真的什麽也沒說就要離開的時候,我那愚蠢的頭腦讓我不得不走回來,小聲說:“夫人,有人從吉默吞來想要見你。”
“他來幹什麽?”林頓夫人問。
“我沒問他。”我回答說。
“好,拉上窗簾,耐莉,”她說,“把茶拿來,我去去就來。”
說著她走出了這間屋子。埃德加先生漫不經心地問問來人是誰。
“是太太沒料到的人,”我答道,“那個希斯克利夫——你想起來了吧,先生——他以前住在恩蕭先生家的。”
“什麽?那個吉卜賽人——那個鄉巴佬嗎?”他叫道,“你為什麽不告訴凱瑟琳呢?”
“噓!你絕不能這麽稱呼他,主人,”我說,“她要聽到你這麽叫他,會傷心死了。他跑了的時候,她簡直心都碎了。我猜他這一回來,會成了她的狂歡日。”
林頓先生走到屋子另一邊可以瞧見院子的一個窗前,他打開窗戶,探出身去。我想他們兩人正在下麵呢,因為他馬上就叫開了:“別站在那兒呀,親愛的!要不是一般人就帶進來呀。”
不一會兒,門閂哢嗒一聲響,凱瑟琳飛上樓來,氣喘籲籲,心慌意亂,而且興奮得都不知道怎樣表達她的喜悅了,真的,光看她的臉,你倒會猜想有什麽可怕的災難呢。
“噢,埃德加,埃德加!”她喘著氣說,雙手猛地摟住他的脖子,“噢,埃德加,親愛的!希斯克利夫回來了——是他回來了!”她更緊地摟住他。
“好了,好了,”她丈夫沒好氣地大聲說,“別這樣勒死我!我從來沒想到他是這麽一個珍寶。也不需要這麽瘋狂吧!”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她答道,忍住一點兒高興的熱乎勁兒,“可是,為了我的緣故,你們現在必須做朋友。我這就叫他上來嗎?”
“到這兒?”他說,“要進客廳啊?”
“還能去哪兒?”她問。
他麵露難色,暗示廚房是更適合希斯克利夫的地方。
林頓夫人用一種古怪的表情看著他,對他的苛刻又好氣又好笑。
“不,”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不能坐在廚房。艾倫,這兒擺上兩張桌子,一張給你主人和伊莎貝拉小姐,身為上流社會的人用,另一張給希斯克利夫和我自己,身為下層社會的人用。這樣能讓你高興嗎,親愛的?還是我非得在別處再生個火呢?如果是這樣,給個指示。
我要跑下去守著我的客人去了。我怕這快樂太大了,而不會是真的!”
她剛要再飛奔出去,埃德加擋住了她。
“你請他上來,”他對我說,“還有,凱瑟琳,高興也不能離譜,全家不需要見證你像對兄弟似的歡迎一個逃跑的仆人。”
我走下樓,發現希斯克利夫正在門廊下等著,明顯料到會請他進去。他沒再說話,就跟著我進來了,我把他領到主人和女主人跟前,他們滿臉通紅,露出熱議過的痕跡。可當她的朋友在門口一出現,夫人臉上就閃現出另外一種情感。她撲上去,拉著他的雙手,領他到林頓跟前,然後抓住林頓不情願的手指就塞進了他的手裏。
這會兒,爐火和燭光足足地讓希斯克利夫亮了相,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吃驚地看到了他的變化:他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大、健壯,又有很好體型的男人;而他旁邊的我的主人,就顯得很單薄,還像個少年。他筆直的身姿使人聯想到他在軍隊待過。他臉孔上的表情和決策的神色都比林頓先生老練多了,他顯得很聰明,沒有留下以前落魄的印記。他那半開化的狂野還暗藏在他鬱悶的眉頭和充滿黑色之火的眼睛裏,但是已經被抑製住了;他的舉止甚至是有尊嚴的,完全褪去了先前的粗野,盡管比之優雅還是太過嚴肅了。
我主人的吃驚程度和我一樣,或者還超過了我。他足足有一分鍾愣在那兒,不知道怎樣和他所叫的那個鄉巴佬打招呼。希斯克利夫放開他瘦小的手,站在那兒鎮定地看著他,等著他先說話。
“先生,坐吧,”他終於說道,“林頓夫人顧念往日,要我熱情接待你。當然了,任何能討她喜歡的事我都感到高興。”
“我也一樣,”希斯克利夫回答,“特別是如果有我參與的那些事情。我很願意在這兒待一兩個鍾頭。”
他在凱瑟琳對麵的座位上坐下,她一直盯著他,好像怕她眼光一移開他就會不見了。他並沒有總抬頭看她,時不時地飛瞥一眼就足夠了,可就是這樣的一閃而過,每次都讓他從她那兒汲取到那種不加掩飾的快樂,這讓他更自信了。
他們太全神貫注在雙方共同的快樂裏而並不覺得尷尬。不過,埃德加先生就不像這樣。純粹的煩惱讓他麵色蒼白,而當他太太起身走過地毯,又抓住希斯克利夫的手,笑得忘乎所以時,他就煩透了。
“明天我會以為這是夢呢!”她大聲說,“我會不相信又看見了你,還能摸著你,和你說話。可是,你這無情的希斯克利夫,不該受到這樣的歡迎。離開三年,杳無音信的,從來沒想過我!”
“比你想到我還是多一點的,”他喃喃地說,“凱茜,我知道你結婚還沒多長時間呢,剛在院子裏等你的時候,我想好了,就隻要看一眼你的臉,也許是意想不到的盯上一眼,還要裝作快樂;然後,去找辛德雷算賬,然後了結自己,以免受法律懲治了。你的歡迎讓我忘記了腦子裏的這些想法,可是注意下次見我別用另一種樣子啊!不,你不會再趕我走了,你以前真的為我傷心來著,是嗎?嗯,當時是有原因的。自從我最後一次聽到你的聲音後,我是在痛苦的生活裏掙紮過來的。可你必須原諒我,因為我努力隻是為了你!”
“凱瑟琳,除非我們要喝涼茶,不然就請回到桌前來。”林頓插話說,費勁兒地保持著他平常的聲調和應有的禮貌,“希斯克利夫先生不管今天會在哪兒過夜,都要趕遠路。而且我口渴了。”
她坐到茶壺前的座位上,伊莎貝拉小姐也被鈴聲叫來了。然後我把他們的椅子往前推推,就離開了那間屋子。
用茶點也就持續了十分鍾。凱瑟琳的茶杯根本就沒倒滿,她吃不下喝不下。埃德加不小心濺了一些茶水在茶碟上,他也簡直咽不下一口。
那天晚上他們的客人待得沒有一個鍾頭長。他要離開時,我問他是不是去吉默吞。
“不,去呼嘯山莊,”他回答說,“今天早上我去拜訪時,恩蕭先生邀請我去。”
恩蕭先生邀請他!而且他拜訪了恩蕭先生!他走了之後,我費勁兒地琢磨著這些話。是他變得有點像偽君子了,裝模作樣來鄉下搗蛋嗎?
我默默想著,在我的心底有種預感,他最好還是一直遠離他鄉。
約莫在午夜時分,我剛打個盹兒就被林頓夫人推醒了,她悄悄地進了我的臥室,拖了把椅子在我床邊,扯住我的頭發叫醒我。
“我睡不著,艾倫,”她用這話道歉,“我想有個人分享我的幸福!埃德加悶悶不樂的,因為我為他不感興趣的事而高興,他不肯搭理人,除了說幾句鬧情緒的傻話。他一口咬定我又冷漠又自私,才會要在他那麽不舒服又瞌睡的時候找他聊天。他總是一有點兒小糾結就想法兒不舒服!我誇了幾句希斯克利夫,他要麽頭疼,要麽就嫉妒死了,哭開了,所以我就起身離開他了。”
“哪用得著跟他誇希斯克利夫啊?”我回應說,“小時候他們就相互反感。要是希斯克利夫聽你誇林頓先生,也會同樣憎恨的,這是人類的本性。別在林頓前再提他了,除非你想讓他們敞開爭吵。”
“可是這不顯出了很大的弱點嗎?”她緊著問,“我就不嫉妒,我從來不會為了伊莎貝拉發亮的黃頭發、雪白的皮膚、舉止高雅還有全家對她表現出的喜愛感到不快。即便是,耐莉,要是有時候我們爭吵,你上來就向著她,我也會忍住,像個傻媽叫她親愛的,捧得她好好的,看到我們之間友愛,他哥哥高興,我也就高興。但是他們太像了,他們是被寵壞了的孩子,幻想這世界就是為了招待他們創造出來的,雖然如此,盡管我都遷就他們,還是想著一個巧妙的懲罰沒準兒會讓他們有所改進。”
“你錯了,林頓夫人,”我說,“是他們在順著你,我知道要是他們不這樣做,將會是什麽樣子。隻要他們事事都先為你所有的願望著想了,你就得經得住他們一時的心血**。不管怎樣,最後你們會為了對雙方都同樣重要的事情爭吵的,到那會兒,那些你說的軟弱的人很有可能也像你這麽固執。”
“那我們就要爭鬥到死了,是嗎,耐莉?”她笑著回應道,“不是這樣!我告訴你,我對林頓的愛情有這樣的信心,我相信我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會想要報複。”
我勸她,為了他的感情就要更珍惜他。
“我是珍惜他的,”她回答說,“可是他用不著為了一些瑣事就抱怨,太孩子氣了。而且,不要因為我說希斯克利夫現在是個值得尊重的人了,鄉下第一紳士也會以做他的朋友為榮,就流下眼淚來,他應該為我說這些,並為有同感而高興。他必須適應他,但願也可以喜歡他。細想起來希斯克利夫多有理由反感他,我肯定他表現得太好了!”
“他去呼嘯山莊這事,你怎麽想?”我問她,“顯然,他各方麵都改善了,簡直是個基督徒了,向周圍的仇人都伸出右手要握握呢!”
“他已經和我解釋過了,”她答道,“我也和你一樣奇怪。他說他去拜訪是想從你那兒收集有關我的消息,他以為你還住在那兒呢,約瑟夫就告訴了辛德雷,辛德雷出來,使勁兒問了他一直在做什麽,以及他是怎樣生活的,最後請他進去了。當時有幾個人坐在那兒打牌,希斯克利夫就加入進去,我哥哥輸給了他一些錢,發覺他很有錢,就請他晚上再去,他同意了。辛德雷是太輕率,都不知慎重選擇他的朋友——他也不費心地想想,他或許沒有理由去相信一個他從根本上傷害過的人。
但是希斯克利夫確實說,他與以前虐待他的人再聯係的主要原因是希望安頓他的地方與畫眉田莊是一個可以步行來往的距離,還依戀和我們一起住過的房子,同樣希望我會有更多的機會在那兒看到他,而住在吉默吞我就做不到了。他是想通過慷慨付款而被允許住在呼嘯山莊,毫無疑問,我哥哥的貪心會促使他接受希斯克利夫的條件,他一向貪心,盡管一手抓住,另一手又甩掉了。”
“那是年輕人選定住處的好地方!”我說,“林頓夫人,你就不怕有什麽不好的後果嗎?”
“我不怕我的朋友有什麽,”她答道,“他堅強的頭腦可以讓他離開危險,倒是對辛德雷有一點兒擔心,但是他道德上總不能更糟糕了吧,身體上的傷害我會從中阻止的。今天晚上的事請讓我與上帝和人類達成了和解!我已經不再怒而反抗上帝,噢,我曾經經曆了非常、非常的痛苦,耐莉!要是那個人知道我有多受苦,就應該對他一團糊塗小題大做的出走而感到難為情。這引得我獨自受苦對他算是仁慈,要是我流露出來了我經常感覺到的痛苦,他就會像我一樣早就明白,太想減輕這痛苦的。無論如何,一切都過去了,對他的愚蠢我也不會報複,今後,我什麽都承受得起!就是最卑鄙的東西來活活打我的臉,我不僅會轉過另一麵臉去,還會為惹怒他而道歉。而且作為一個例證,我立馬就要與埃德加和好了。晚安!我是個天使!”
她就這樣帶著自我滿足的確信離開了,第二天,顯而易見她已經成功地兌現了她的決定——林頓先生不僅不再發牢騷(盡管他的精神似乎還是被凱瑟琳過分的快活抑製住了),還敢同意凱瑟琳下午帶著伊莎貝拉回呼嘯山莊,而她用如此火一樣的甜蜜和愛打賞他,搞得家裏好幾天都如天堂一般,主仆都受益於這永恒的陽光。
希斯克利夫——今後我得叫希斯克利夫先生——起先是小心翼翼地行使拜訪畫眉田莊的自由的,他似乎在評估田莊的主人能在多大程度上容忍他的打擾。凱瑟琳也認為在招呼他時適度的快樂表情才是明智的,然後,他漸漸確立了定期來訪的權利。
希斯克利夫更多地保持著他童年就明顯的性格,那種沉默寡言,它正好用來抑製所有驚人的情感表露。我主人的不安也暫時平息了,然而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情況,讓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另一個方麵上去了。
他的新麻煩源於沒有料想到的不幸——伊莎貝拉·林頓突然對被接納的客人表現出了無法抗拒的迷戀。那時她是個舉止孩子氣的年方十八的迷人小姐,盡管機智,感覺敏銳,但要是被惹惱了,也有一副厲害的脾氣。他的哥哥一直溫柔地愛著她,被她這不可思議的偏好嚇壞了。撇開與沒名沒姓的人聯姻有失身份不說,還有另一個可能的事實——他自己若沒有默認的男性繼承人,那財產可能就會傳到這樣一個人之手吧,他早就清楚地感覺到希斯克利夫的性格,知道盡管他的外表變了,他的心是不可改變的,依然如故啊。他害怕那顆心,他反感,把伊莎貝拉托付給他供養,那念頭他想都不敢想。
要是他知道伊莎貝拉的戀情是不請自來,而且是沒有回報的感情的話,他更得拒絕了。因為他一發現有這事兒存在,就把責任歸於希斯克利夫的精心設計。
有一段時間,我們都觀察到了,林頓小姐老在發愁和渴望著什麽,她變得愛跟人作對,令人厭煩,經常惡聲惡氣地戲弄凱瑟琳,隨時有耗盡她有限的耐心的危險。我們都在一定程度上原諒了她,借口她身體不好,她就在我們的眼前不斷萎靡、衰弱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特別任性地拒絕吃早餐,抱怨仆人沒有按她說的去做,女主人又不會允許她在家裏做任何事,而埃德加忽略了她,並且門開著讓她感冒了,我們還為了故意氣她,把客廳的爐火熄滅了……還有一百條更無聊的指責,林頓夫人不容分說地堅稱她應該上床睡覺,狠狠地罵了她,嚇唬她要請醫生來。
說到肯尼思,她立馬大聲說,她的身體好好的,隻是凱瑟琳的嚴厲讓她不高興了。
“你怎麽能說我嚴厲呢,你這不聽話的孩子?”女主人叫起來,對這不講理的說法大為吃驚,“你真是沒道理。我什麽時候嚴厲了?告訴我!”
“昨天,”伊莎貝拉抽泣著說,“還有現在!”
“昨天!”她嫂子說,“昨天什麽時候?”
“我們沿著荒原散步的時候,你告訴我隨意轉轉,你就和希斯克利夫先生溜達上了!”
“這就是你說的嚴厲?”凱瑟琳笑著說,“那並沒有暗示你的陪伴是多餘的,我們不介意你是否跟我們在一起,我不過是覺得希斯克利夫的談話不一定會讓你聽得有趣。”
“噢,不是,”小姐哭著說,“你希望我離開,因為你知道我喜歡待在那兒!”
“她神誌正常嗎?”林頓夫人向我求情似的問道,“我要逐字重複我們的談話,伊莎貝拉,你指出來任何吸引你的話。”
“我不介意談什麽話,”她回答說,“我是想和——”
“接著說——”凱瑟琳看出她猶豫要不要把話說完。
“和他在一起,我不要老是被人打發走!”她激動地接著說道,“你是馬槽裏的狗,凱茜,你就想沒有人被愛,隻有你有人愛!”
“你這無禮的搗蛋鬼!”林頓夫人驚叫道,“可我不信這傻事!你不可能得到希斯克利夫的愛慕——你不可能認為他是一個合適的人!我希望我是誤解你了,伊莎貝拉!”
“不,你沒有,”那昏了頭的姑娘說,“我愛他超過你對埃德加的愛,要是你允許他,他會愛我的!”
“那麽,給我王位我都不願意是你!”凱瑟琳一口斷定,她說的似乎是真心話,“耐莉,幫我讓她明白她是瘋了。告訴她希斯克利夫是個什麽人,一個沒開化的、不優雅、沒有教養的人,一片有著金雀花和玄武岩石的荒野。要勸你把心給他,就像我寧可在冬天裏把小金絲雀丟進園子一樣!孩子,讓你的腦子裏生出這種夢想,就糟在你不懂他的性格,沒有別的什麽事。請別幻想他冷峻的外表下深藏著愛心和情感!他不是一顆沒加工的鑽石,不是含著珍珠的鄉下牡蠣,他是凶悍的、無情的、豺狼一般的人。我從來不跟他說‘別惹這個或那個仇人了,因為傷害他們不厚道,太殘忍’,我說,‘對他們放手吧,因為我會恨他們被冤枉。’伊莎貝拉,要是他發現你是個麻煩的負擔,他會把你像一個麻雀蛋似的捏碎。我知道,他不可能愛一個林頓的家人,可他很有可能會和你的財產及繼承遺產的期望結婚的。貪婪是隨著他增長的困擾他的罪過。這是我對他的描述,而且我是他的朋友——因此,他如果真想抓住你,我或許應該不出聲,讓你掉進他的陷阱。”
林頓小姐憤怒地注視著她的嫂子。
“丟臉!丟臉!”她生氣地重複著,“你比二十個仇敵還要壞,你這個惡毒的朋友!”
“啊!那你是不相信我了?”凱瑟琳說,“你覺得我缺德自私才這麽說?”
“我肯定你就是,”伊莎貝拉還嘴說,“而且我一想到你就發抖!”
“好的!”另一個叫道,“如果這就是你的心勁兒,你就自己試試吧,我已經說到了,對你的莽撞無禮我也不再爭論了。”
“我還必須得忍受她的自我中心!”當林頓夫人離開這間屋子時,小姐嗚咽著說,“所有的,所有的人都反對我,她把我唯一的安慰給毀了。可她說的是假話,是嗎?希斯克利夫先生不是個惡魔,他有一個高尚真實的心靈,否則,他怎麽還能記得她呢?”
“把他從你的腦海裏趕走,小姐,”我說,“他是一隻帶著凶兆的鳥,不是你的伴侶。林頓夫人是說重了,但我不能反駁她。她比我或是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心,而且,她絕不會把他形容得比他本人還要壞。誠實的人不會隱瞞自己的所為。他一直以來是怎麽生活的?怎麽發的財?他為什麽要待在呼嘯山莊,他不是最恨那房子的主人了嗎?他們說,自從他來了以後,恩蕭先生的情況越來越差了。他們沒完沒了地熬夜,除了賭錢、喝酒,什麽都不幹,辛德雷為了借錢已經押上他的地了。這我是一周前剛聽說的,是約瑟夫告訴我的,我在吉默吞碰到了他,他就說開了:
“‘耐莉,’他說,‘我們家人很快就要請個驗屍官來收屍了。
家裏一個人差點兒把手指頭切斷,就為了擋住另一個人像宰一頭小牛一樣宰了自己,那就是主人。你知道的,這是要去大法庭啊,他不怕見法官,不怕那些耶穌的使徒,不管是保羅,還是彼得、約翰和馬太,他都不怕,他喜歡,想厚著臉皮去看他們!還有你那個漂亮小夥子希斯克利夫,你知道的,他可真少見!就是惡魔的玩笑,還有人能像他咧嘴一笑嗎?他去畫眉田莊時,就從沒說說他在我們這兒過的好日子嗎?就是這樣過的:太陽落山時起床,擲骰子,飲白蘭地,關百葉窗,點蠟燭,一直玩兒到第二天中午。然後那個傻瓜辛德雷就衝著他的臥室語無倫次地咒罵,罵得正派人都害羞得用手指頭塞住耳朵。而希斯克利夫這個惡棍,還能數他得來的銅錢,又吃又睡的,還能去和鄰居的老婆扯閑篇。
當然,他會告訴那位凱瑟琳夫人,她父親的金子是怎麽跑進了他的口袋裏,而她父親的兒子又怎麽在鬼門關前飛奔,而他還跑上前去打開門的。’好了,林頓小姐,約瑟夫是個老壞蛋,但是他並不說謊,如果他對希斯克利夫行為的說法是真實的,你絕不會想要這樣一個丈夫吧,你不會吧?”
“艾倫,你跟別人聯手!”她答道,“我才不聽你的誹謗呢。你這是什麽惡意呀,非要讓我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幸福啊!”
如果把問題留給她自己,她是否會把這幻想給忘了,還是堅持永遠守護它,我說不好,她也沒什麽時間去考慮。第二天,附近城裏有一個司法會議,我的主人必須去參加,希斯克利夫知道他不在家,到訪得比平常要早。
凱瑟琳和伊莎貝拉在書房坐著,還在彼此敵視,隻不過並不言語。
伊莎貝拉因為自己近來的輕率、一股怒氣下就泄露了感情秘密而有些驚慌;凱瑟琳已經深思熟慮,她真的對她的夥伴生氣,如果她再笑她的冒失,就會讓她明白這對她來說絕不是開玩笑的事。
當她看見希斯克利夫從窗前經過時,她真的笑了。我在清掃壁爐,覺察到了她嘴上一絲調皮的笑。伊莎貝拉正全神貫注地讀一本書,或是在沉思默想,直到門被打開,想逃走已經太晚了——如果有可能,她會樂意逃走的。
“進來,這就對了!”女主人開心地叫道,拖過一把椅子到爐火邊,“這兒有兩個不幸的人需要第三者來給她們之間化冰,你正是我們倆都該選擇的那個人。希斯克利夫,我很榮幸地告訴你,終於,有人疼愛你超過了我自己。我希望你覺得受寵若驚。不,不是耐莉,你別看她呀!我的可憐的小姑,她光是想著你的身心美就要心碎了。做不做埃德加的妹夫取決於你自己的力量!不,不,伊莎貝拉,你別跑,”她繼續說著,假裝開玩笑地抓住那個狼狽的姑娘,那姑娘已經氣得站起身來,“希斯克利夫,我們因為你,吵得不可開交。我在聲稱熱愛和讚美你上完敗,而且,我被告知,如果我會規矩地靠邊站,我的對手(就像她自認的),就會把箭射進你的心靈,讓你情定永遠,而且永遠忘記我的形象!”
“凱瑟琳!”伊莎貝拉開口了,想到了她的自尊,不願意再費勁兒地攥緊拳頭了,“我該謝謝你據實相告,而並未詆毀我,即使是在開玩笑!希斯克利夫先生,行行好讓你這朋友放了我好嗎?她忘了你和我並不是相熟的密友,而且,她覺得逗樂的事,對我而言是無法表達的痛苦。”
客人什麽也沒回答,隻是坐下了。看上去她對他怎樣的珍惜,他完全無所謂。她轉過身去,認真地低聲懇求折磨她的人放過她。
“絕對不可以!”林頓夫人叫著回答,“我不想再被叫作馬槽裏的狗了。現在呢,你得待在這兒!希斯克利夫,對我的讓人開心的消息怎麽不表示滿意啊?伊莎貝拉發誓說,埃德加對我的愛比起她對你的興趣就不算什麽了。我肯定她說了這種話,是嗎,艾倫?還有她從前天散步回來就開始悲傷和憤怒得禁食了,原因就是我把她從你旁邊支走了,還以為你不會接受她。”
“我覺得你曲解了她,”希斯克利夫說著把椅子轉向麵朝著她們,“不管怎樣,她現在想要離開我身邊!”
他使勁兒盯著這個談論的對象,好像在盯著一個奇怪的令人厭惡的動物,像個什麽來自印度的蜈蚣,不管它引起了多少反感,好奇心會驅使人去查看它。
這可憐的東西受不了了,臉一會兒變白一會兒變紅,睫毛上掛著淚珠,使勁兒用她的小細手指想鬆開凱瑟琳牢牢抓著的手。隻見她一鬆開一個手指,另一個手指就又被抓住了,而她又不能把手指一塊兒往外抽。她開始用上她的手指甲了,尖尖的指甲當即在扣留她的人的手上裝點上了新月形的紅印子。
“母老虎一隻!”林頓夫人叫著,放開了她,手疼得直抖,“走開,看在上帝的分上,把你的潑婦臉藏起來!在他麵前露出了那些爪子多蠢啊。你想象不出他會得出什麽結論嗎?看啊,希斯克利夫!這些是可以殺人的工具,你得小心你的眼睛了。”
“要是居然惹到了我,我得把它們從她手指頭上拽下來,”門在她身後關上後,他狠狠地回話說,“但你這麽戲弄這個東西是什麽意思,凱茜?你說的不是真的,是嗎?”
“我向你保證,我說的是真的,”她答道,“這幾個星期她一直在苦苦地思念你,今天早上還因為你胡言亂語的,罵得鋪天蓋地,就因為我坦白地形容了你的弱點——為了減輕點兒她的暗戀。不過別再理會了,我就想懲罰一下她的傲慢就完了,我親愛的希斯克利夫,我是太喜歡她了,才不讓你一股腦地抓住她,然後吞了她。”
“我是太討厭她了,可沒那個意思,”他說,“除非是一種很殘忍的方式,如果我獨自和那張多愁善感、麵色蒼白的臉住在一起,你會聽到奇怪的事情的——最普通的會是,每隔一兩天,那張純白的臉上會塗上彩虹色,藍眼睛變成了黑眼睛,說起來那眼睛和林頓的眼睛像得實在可惡。”
“可愛!”凱瑟琳評論說,“那是一雙鴿子眼,天使的眼睛!”
“她是她哥哥的繼承人,是不是?”沉默了一下,他問道。
“對不起,你會這麽想,”他的同伴回應道,“會有半打侄子會抹去她的資格,拜托老天!眼下,你心裏別轉這個念頭,你太貪圖你鄰居的財產,別忘了這個鄰居的財產是我的。”
“如果是我的,依然會如此,”希斯克利夫說,“雖然伊莎貝拉·林頓或許傻,她可絕不瘋呀。總之,照你的話說,我們就別理會這事兒了。”
他們說是不再理會了,這或許就是凱瑟琳不想這事兒了。可那另一位,我敢肯定那整個晚上一定是對此反複回味。隻要有林頓夫人不在屋裏的機會,我就看到他對著自己笑,有點冷笑,陷入一種不祥的沉思默想。
我決定要注意他的一舉一動——我總是和主人貼心,而不是偏著凱瑟琳這邊的,原因是想到他那麽友善,容易相信人,而且值得尊敬;而她呢,也不能說是和他相反的人,不過,她似乎讓自己自由得沒了邊,所以我對她做人的原則沒什麽信心,對她的感情也不怎麽同情。我甚至都希望發生什麽事情,能讓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都靜靜地擺脫希斯克利夫就好了,就讓我們還回到他到來之前那樣吧。他的來訪對我來說是沒完沒了的噩夢,我猜想對我主人也是如此。他留居在呼嘯山莊對人是難以解釋的一種壓抑。我覺得是上帝拋棄了這隻迷路的羊,讓它自己亂闖**,而有一隻惡獸潛行在這隻羊和羊圈之間,等待機會一躍而起,毀滅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