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辛德雷進來了,嘴裏叫喊著嚇人的詛咒,正撞見我把他兒子往櫥櫃裏藏。哈裏頓會記得所有遇到他父親的恐怖事兒:不管是野獸一樣的喜愛,還是瘋子一樣的暴怒——前一種情形,他沒準兒會被擠死或是吻死,而後一種情形,他也許會被扔到火裏或是撞到牆上。所以,不管我選擇把他放在哪兒,小可憐都不作聲。

“好呀,我總算找出來了!”辛德雷喊著,扯住我脖子就往後拖,就像在拖一隻狗,“天地良心,你們肯定發誓要殺了那孩子的!現在我可知道他怎麽總是躲開我的了。不過,有撒旦幫忙,我要讓你吞了這把切肉餐刀,耐莉!你別笑,我剛剛把肯尼思頭朝下塞進了黑馬沼澤地,幹掉兩個和一個都一個樣,我要殺了你們幾個,不殺了你們我就不得安寧!”

“可我不喜歡這切肉餐刀,辛德雷先生,”我應著聲,“這刀剛切過紅鯡魚,勞駕你,我寧願被射殺。”

“你寧願見鬼去吧!”他說,“你就該見鬼去。在英格蘭沒有法律可以妨礙一個人把他的家操持得體體麵麵的,而我的家卻這麽糟!張開你的嘴。”

他手裏拿著餐刀,往我牙縫裏捅,可是對我來說,我從來都不太害怕他的異常行為,我吐出來,確認了那味道可憎,說我絕不會吞下它的。

“哦!”他說著鬆開了我,“我看出來了,那個難看的小壞蛋不是哈裏頓,我求你原諒我,耐兒。如果是他,不跑過來迎接我,還尖叫,好像我是妖怪,就該活活給他剝了皮。不近人情的小崽子,到這裏來,我得給你點兒教訓,你欺騙一個好心眼的被蒙騙的父親。現在,你不覺得這孩子的毛兒剪短點會更帥嗎?狗毛兒剪短會讓狗顯得更凶,我喜歡凶點兒的東西——給我一把剪刀——凶猛並且修剪整齊的東西!還有,這地獄似的裝模作樣——魔鬼似的自負,趕緊洗耳恭聽——不好好聽,我們就出盡洋相了。噓,孩子,噓!那麽好吧,這是我的寶貝!擦幹你的眼淚——這才高興呢,親親我。什麽!你不親?親親我,哈裏頓!

你這該死的,親親我!上帝,好像我就該養這麽一個怪物!隻要我還活著,我就要掐斷這小崽子的脖子。”

可憐的哈裏頓在他父親懷裏用盡所有力氣連叫帶踢,當辛德雷把他帶到樓上,還把他舉過欄杆時,他嚇得再用加倍的力氣喊叫。我大聲叫喊,他會把孩子嚇昏的,趕緊跑去救孩子。

當我趕到他們那兒,辛德雷在欄杆上探身去聽下麵的什麽聲音,簡直忘了他手裏還有孩子了。

“那是誰?”他問著,就聽到有人走近樓梯口。

我也探著身子,為了給希斯克利夫一個信號,他的腳步聲我聽得出來,叫他別再上前來。我的眼睛剛離開哈裏頓的一刹那,他突然一掙,就從那漫不經心抓著他的手上脫落下來,墜了下去。

在我們忙著看小可憐是不是安全以前,幾乎沒有時間體驗那種刺心的恐懼了。希斯克利夫正好在關鍵時刻到了樓下,憑著本能的反應,他接住了落下的孩子,幫他站好,再朝上望去,尋找肇事者。

即便是一個吝嗇鬼為了五先令而錯過了一張幸運彩票,而第二天他發現在這樁買賣中損失了五千鎊,也無法和希斯克利夫當真看到樓上是恩蕭先生的身影時,所露出的大腦一片空白的表情相比。那空洞的表情分明比言語更能表達他強烈的痛苦——他讓自己出手破壞了自己的複仇。要是天色暗,我敢說,他會在樓梯台階上打碎哈裏頓的腦袋,來糾正他的錯誤。但是,我們眼見孩子得救了,我馬上下去,把我照料的寶貝摟到我的心口。辛德雷倒更為輕鬆地走下樓來,他酒醒了,有點兒窘。

“這是你的過錯,艾倫,”他說,“你不應該讓他在我眼皮底下,你早就應該把他從我手上接過去。他傷到什麽地方了嗎?”

“受傷了!”我氣得大叫,“他就是沒有死,也會成了笨蛋!噢!

我真不明白他母親怎麽不從墳墓中出來,看看你是怎麽待他的。你比一個異教徒還要壞——就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親骨肉!”

他試著想摸摸孩子,那小哈裏頓發覺是和我在一起呢,直接就把他的驚恐哭了出來。但是他父親的手指頭一碰到他,他就尖叫得比剛才的聲音還要大,而且掙紮得像是會抽搐一樣。

“你別亂動他!”我繼續說著,“他討厭你——他們全都恨你——這是真的!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都是讓你變成了這樣的好境地!”

“我還要變得更好呢,耐莉,”那誤入歧途的男人笑了,又恢複了他的強硬,“現在,你把他抱走吧。而且,你聽著,希斯克利夫,你也消失得遠遠的,到我夠不著也聽不到的地方去——今晚我不會殺你,除非,或許,我放火把這房子給燒了,但這也就是我的幻想罷了。”

說著這些,他從餐具櫃裏拿出一瓶一斤裝的白蘭地,往玻璃杯裏倒上一點兒。

“不要,不能喝了!”我懇求他,“辛德雷先生,真的引以為戒吧,你就是不在乎你自己,也可憐可憐這個不幸的孩子吧!”

“誰為他做的都會比我要好。”他回答說。

“那就可憐可憐你自己的靈魂好了!”我一邊說,一邊拚命想從他手裏搶過杯子。

“我不!正相反,我會很高興送它毀滅來懲罰它的造物主。”這褻瀆者叫喊著,“衷心為靈魂下地獄幹杯!”

他喝了酒,不耐煩地叫我們走開,然後是一大串兒可怕的詛咒(那實在糟得不能複述和記憶),這才算止住了他的發號施令。

“真可惜他不能喝酒喝死,”希斯克利夫說,關門的時候,他嘴裏嘟囔著回應了詛咒,“肯尼思先生說,他是在拚命,但他的體格經受得起——肯尼思先生說用他的母馬打賭,他會比吉默吞這邊的任何人都要長壽,到墳墓去的時候也是個老掉牙的罪人,除非有什麽不尋常的好機會降臨到他的頭上。”

我進了廚房,坐在那兒哄我的小乖乖睡覺。我原以為希斯克利夫到穀倉那邊去了,後來發現他不過是走到高背長靠椅那邊,一頭撂倒在靠牆的一條長凳上,離得爐火遠遠的,一言不發。

我搖著懷裏的哈裏頓,哼上了歌——深深的夜啊,孩子們在哭泣,

那墳墓裏的母親,聽見了啊……

這會兒早在屋裏聽到騷亂的凱茜小姐探探頭,低聲說:“就你自己嗎,耐莉?”

“是的,小姐。”我答道。

她進來了,走近壁爐。我覺得她想要說什麽,就抬頭看著她。她臉上的表情顯得焦慮不安。她半張著嘴,想要說話,可是吸了一口氣,發出的卻是一聲歎息而不是話。

我還沒有忘記她最近的態度,就繼續哼我的歌。

“希斯克利夫在哪兒?”她打斷我問道。

“在馬廄忙他的活兒。”我就這麽回答的。

他在那兒也不反駁我,也許他在打瞌睡吧。

接著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我覺得有一兩滴淚水從凱瑟琳的臉頰上落到了石板地上。

她是為自己丟臉的舉止不好意思嗎?我問著自己,那可真是稀奇。

可她願意的話,可以直奔主題呀——我才不會幫她呢!

不,她把任何問題都不當回事,除了跟她自己相關的事。

“噢,親愛的,”她終於哭了,“我非常不開心!”

“真遺憾,”我觀察著她說,“你是很難快樂的,那麽多的朋友,這麽一點兒的牽累,都不能讓你自己滿足!”

“耐莉,你能為我保守一個秘密嗎?”她追著我,跪在我身邊,那雙迷人的眼睛看著我的臉,那眼神能趕走人的壞脾氣,即便是這個人有著世上所有理由要肆意發火也一樣。

“值得保密嗎?”我問,不怎麽生氣了。

“是的,它讓我憂心,我必須說出來,我想知道我該怎麽辦。今天,埃德加·林頓向我求婚了,我也已經給他回過話了。現在,在我告訴你我是同意還是拒絕之前,你告訴我應該怎麽做。”

“說真的,凱瑟琳小姐,我怎麽能知道呢?”我回應說,“可以肯定,細想起來今天下午你在他麵前的表演,我或許會說,你拒絕他是明智的。你想,你當他的麵出了洋相之後,他還能求你,他想必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傻瓜,就是一個喜歡冒險的白癡。”

“你要這麽說的話,我再也不會告訴你了,”她氣呼呼地回答說,站了起來,“我接受了他,耐莉。快點兒,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你已經接受了他!那這事兒還有什麽好討論的呢?你已經許了諾,就不能再收回承諾了。”

“可是,告訴我是否應該這樣做,說啊!”她用生氣的口吻喊道,摩擦著雙手,皺著眉頭。

“有許多事情要考慮好,才能適當地回答這個問題,”我教導她說,“首要的問題是,你愛埃德加先生嗎?”

“誰能忍得住呢?我當然愛了。”她回答說。

之後,我就讓她回答下列的提問,這些提問對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兒來說,並非是欠考慮的。

“你為什麽愛他,凱茜小姐?”

“廢話,我愛,這就足夠了。”

“絕對不可以,你必須要說為什麽愛。”

“嗯,因為他長得帥,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答得不好!”這是我的評論。

“而且因為他年輕開朗。”

“還是不好。”

“而且還因為他愛我。”

“那一點無所謂。”

“而且他會是個富人,還有我想成為這一帶最有名的女人,我會為有這樣一個丈夫而驕傲。”

“這是最糟糕的。現在說你怎麽愛他的?”

“就像每個人的戀愛,你傻呀,耐莉。”

“根本不是,回答。”

“我愛他腳下的土地,他頭上的天空,他碰過的所有東西和他說的每一句話。我愛他所有的樣子,他的所作所為,還有他一切的一切。行了吧!”

“可為什麽呢?”

“不,你開玩笑呢,這實在是居心不良!我不是開玩笑的!”小姐皺著眉頭說,把臉轉向了爐火。

“我一點兒都沒開玩笑,凱瑟琳小姐,”我回答道,“你愛埃德加先生,是因為他長得帥,年輕、開朗和富有,而且愛你。不管怎樣,這最後一樣是白費,沒有這個,你可能也會愛他,而有了這條,你可能也會不愛他,除非他有前四個有吸引力的條件。”

“是的,沒有這些當然不愛了,我隻會可憐他——或許會恨他,要是他長得醜,還是個小醜。”

“可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英俊、富有的年輕人,也許比他更英俊、更富有,那怎麽能阻礙你去愛他們呢?”

“如果還有這樣的人,他們也不在我的生活圈子裏,我從來沒見過像埃德加這樣的人。”

“你會見到幾個的,而且,他也不會永遠英俊、永遠年輕的,而且可能也不會總是富有的。”

“他現在就是!而且我隻活在當下。我希望你能講講道理。”

“好了,這不結了,要是你隻活在當下,那嫁給林頓先生吧。”

“這件事我不需要你的許可,我就要嫁給他。你還沒告訴我,我做得對不對。”

“要是人們有理由隻為眼前結婚,那就完全正確。現在讓我們聽聽你有什麽不快樂的。你哥哥會為這事兒高興,那對老夫人和老紳士也不會不讚成;我想,你能從一個亂七八糟並不舒服的家庭逃到一個富有的體麵人家,而且你愛埃德加,而埃德加也愛你。看起來一切都一帆風順,哪來的障礙呢?”

“在這兒!就在這兒啊!”凱瑟琳答著話,一隻手捶著她的前額,另一隻手捶著胸口,“在不管是靈魂待的那個地方,還是在我的靈魂和我的心裏,我都相信我是錯了!”

“這很奇怪!我弄不明白。”

“這是我的秘密,要是你不笑話我的話,我會說明原因的。不過我也說不清,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樣的感受。”

她又挨著我坐下了,她的表情變得更傷心、更沉重,握緊的雙手在發抖。

“耐莉,你從來沒做過奇怪的夢嗎?”她思考了幾分鍾,突然說。

“會啊,偶爾會做。”我回答說。

“我也是。我夢見過我夢想的生活,從此以後,那夢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並且改變了我的想法。這些夢在我身上穿越來穿越去,就像紅酒流過了水一樣,改變了我心靈的顏色。這兒就有一例,我要告訴你,但注意任何地方都別笑。”

“噢,別說了,凱瑟琳小姐!”我叫道,“沒有你想著招鬼魂迷惑我們,我們這兒就夠沮喪的了。好了,好了,要像你自己一樣快樂!看看小哈裏頓吧!他不會做可怕的夢。他睡著了笑得多可愛!”

“是的,他父親寂寞的時候詛咒得有多可愛!你記得他吧,我敢說,當他原來是另一個這樣胖乎乎的東西時,幾乎一樣又小又天真。可是,耐莉,我要你聽著,沒多長,因為今晚我沒有力氣高興。”

“我不想聽,我不想聽!”我急忙連聲說。

那時我迷信夢境,現在也還是迷信,凱瑟琳臉上不尋常的憂傷,叫我害怕她夢裏有什麽東西可能會讓我頭腦中形成預兆,並且預見到一場可怕的災難。

她很煩惱,但是她並沒有繼續說下去。很快,她又重新開始了,看似又找了另一個話題。

“我要是在天堂,耐莉,我就會悲慘極了。”

“因為你並不適合去那兒,”我回答說,“所有罪人在天堂都會是悲慘的。”

“可並不是那樣的,我夢到過我是在那裏。”

“我告訴你我不會聽你的夢,凱瑟琳小姐!我要睡覺去了。”我又打斷了她的話。

她笑了,把我按下來,因為我要起身離開了。

“這也沒什麽,”她叫道,“我隻是想告訴你,天堂似乎並不是我的家,我哭得心都碎了,要回到人間。那兒的天使們非常生氣,就把我扔到了呼嘯山莊頂頭的荒原中。我就在那兒醒過來,喜極而泣,這就能解釋一下我的秘密了,還有其他別的事情。我嫁給埃德加·林頓,並不比我要進天堂更重要,而且如果不是那個惡人讓希斯克利夫的地位這麽低,我原本也不應該想到這個。現在嫁給希斯克利夫就會降低我的身份,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他,而這不是因為他長得帥,而是因為他比我自己還要像我。不管我們的靈魂是用什麽做的,他的靈魂和我的是一樣的啊,而林頓的與我們的靈魂完全不一樣,就像月光與雷電、冰霜與烈火完全不同一樣。”

她這通話還沒說完,我就意識到了希斯克利夫的存在,覺察到一個輕輕的動作。我轉過頭,看見他從長凳上起來了,接著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他一直聽到凱瑟琳說嫁給他會降低她的身份的話,然後就沒再留下聽更多的了。

我的同伴,坐在地上,被高背長靠椅擋住了,沒注意到他的存在和離去。可我嚇了一跳,叫她安靜。

“為什麽?”她問著,緊張得四下盯著。

“約瑟夫到了,”我答道,正趕上聽見他的車輪從路上碾過來,“那希斯克利夫會和他一起回來的。我還拿不準這會兒他在不在門口。”

“噢,他不能在門口偷聽我的話的!”她說,“把哈裏頓給我,你這會兒做晚飯,準備好了叫我和你一起吃。我想騙騙我這不安的良心,我也相信希斯克利夫對這些事情還沒有概念呢。他沒有,對嗎?他不知道什麽是愛,對嗎?”

“我覺得沒有理由他不該和你一樣知道這些,”我回答說,“而且如果你就是他的選擇,他將是這人世間最不幸的人!隻要你變成了林頓夫人,他就失去了朋友、愛情和一切!你仔細想過你要怎樣忍受和他的分離,以及他會怎樣承受這麽被拋棄在這個世界上嗎?因為,凱瑟琳小姐……”

“他這麽被拋棄!我們分開?”她用憤怒的口氣叫喊著,“是誰把我們分開,請問?他們會遭遇米洛a的命運!隻要我還活著,艾倫,是活人就別想。在我能夠同意放棄希斯克利夫之前,世上的每一個林頓都可以化為烏有。哦,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該為當林頓夫人付這樣的代價!希斯克利夫的未來就像他以前的一輩子,對我都同樣重要。埃德加必須得改掉對希斯克利夫的反感,至少得寬容他。當他得知了我對他的真情實感,就會這樣的。耐莉,現在我明白了,你覺得我是個自私自利的可憐蟲。可你真的就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是希斯克利夫和我結婚了,我們就該當乞丐了嗎?相反,要是我嫁給了林頓,我就能幫助希斯克利夫往上走,而且可以給他安置在我哥哥的權力夠不著的地方。”

“是用你丈夫的錢嗎,凱瑟琳小姐?”我問,“你會發現他沒有你估計的那麽聽話——盡管我很難判斷——不過,我想那可是你要給小林頓當妻子的最壞的目的了。”

“不是這樣的,”她還嘴道,“這是最好的!其他的都是滿足我的心血**,而且,還有為了埃德加的緣故——也滿足了他。就是為了他的緣故,他本人就包括了我對埃德加的感情和他對我自己的感情。我也沒法兒表達,但是你和每一個人肯定都有一個想法,就是在你之外,還有一個或者是應該還有一個你的存在。要是我就全部都包含在這裏了,那我的創生又有什麽用呢?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希斯克a 米洛(?-公元前48)羅馬政治家,貴族黨的支持者。因支持龐培,反對與凱撒結盟的政治家克洛狄烏斯,於公元前57?前52年招募雇傭軍和角鬥士與克洛狄烏斯的黨羽交戰。公元前55年任軍政長官。後因謀殺克洛狄烏斯流亡馬西利亞(今馬賽),公元前48年魯富斯發動的反凱撒起義,在圖裏附近被殺。

利夫的不幸,而且,從一開始我就關注他,我們彼此也感覺到了對方,我生活中大塊兒的心思都在他身上。如果其他所有的都死去了,可他還在,我還會繼續生存下去;而如果其他所有的都還在,可他被毀滅了,這天地萬物就會變得很陌生:我似乎不該是天地間的一部分。我很清楚,我對林頓的愛像樹林中的樹葉,時間會改變它,像冬天就能改變樹木。而我對希斯克利夫的愛,就像腳下永恒的岩石,它是那一點兒看得見的快樂的源頭,必不可少。耐莉,我就是希斯克利夫啊!他永遠永遠在我心裏,不是當作一種樂趣,我也同樣不能總把自己當作是種樂趣,他是作為我自身的存在。所以,別再提我們的分離,不可能那麽做的,而且……”

她頓了頓,把臉埋到我的長袍裏,可我用勁兒推開她,對她的蠢話不耐煩了。

“要是我能從你的廢話中弄出任何意義,小姐,”我說,“那隻會讓我相信,你對婚姻中要承擔的責任一無所知,否則,你就是個缺德的壞女孩兒。別用更多的秘密打擾我,也別指望我保守這些秘密。”

“你會保密嗎?”她急著問。

“不,我不能保證。”我又說了一遍。

她剛要堅持,約瑟夫就進來了,結束了我們的談話。凱瑟琳把她的椅子挪到一個角落,照顧哈裏頓,我做晚飯。飯做好後,我的仆人夥伴約瑟夫和我吵著誰該去給辛德雷先生送飯菜,我們還沒說好呢,飯都要涼了。跟著我們達成一致,我們該等著他來要,如果他想要什麽就會說的。因為當他一人獨處的時候,我們都特別害怕到他跟前去。

“都這個鍾點了,那個沒用的東西怎麽還不從地裏回來?他幹什麽去了?這倒好,閑逛風景去了!”老男人質問著,四下尋找希斯克利夫。

“我叫他去,”我答道,“他在穀倉那兒,我肯定。”

我過去叫他,但沒人應聲。回來時我對凱瑟琳低聲說,我確定希斯克利夫聽到了她談話的很大一部分,還告訴她我是怎麽看到他,正聽到她抱怨他哥哥對他的有關行為時離開廚房的。

她嚇得跳了起來,把哈裏頓往高背椅上一扔,自己就跑去找她的朋友,還沒空考慮她為什麽這樣不安,或是她的談話會怎樣影響希斯克利夫。

她出去了有一陣子,約瑟夫提出不要再等了,老奸巨猾的他推測,他們待在外麵是為了避免聽他的長篇禱告。他們是“壞透了,隻有壞點子”,他肯定地說。那天晚上約瑟夫還為了他們,在例行一刻鍾的餐前禱告外又補了個特別祈禱,要不是他的年輕女主人急匆匆地來打斷他,命令他必須跑到路上去找希斯克利夫,不管他在哪兒溜達呢,都得找到他,讓他趕緊回來,我們在禱告之後還要再追加感恩祈禱的!

“我想要和他說話,我上樓之前必須和他說說話,”凱瑟琳說,“大門開著,他到聽不到我們聲音的地方去了,因為我在山穀頂上拚命地叫喊,他都不答應。”

一開始約瑟夫不幹,但是她太認真了,他也沒法反駁,最後他把帽子戴在頭上,嘟嘟囔囔地走出去了。

這期間,凱瑟琳在地板上踱來踱去,大聲說:“我想知道他在哪裏——我想知道他能去哪兒!我說了什麽,耐莉?我都忘了。他是為我今天下午的壞脾氣惱火嗎?親愛的,告訴我,我說了什麽讓他傷心的話?我真希望他會回來的,我真希望他能回來!”

“沒事吵吵什麽?”我叫道,盡管我也有些不安,“什麽一點小事就嚇壞你了!肯定不用大驚小怪,希斯克利夫應該在荒野的月光下閑逛呢,或是就躺在幹草倉裏,氣得不和我們說話。我保證他現在就在那兒藏著,看我不把他找出來!”

我又重新去尋找,結果還是令人失望,約瑟夫的尋找結果也一樣。

“這小子是越來越壞了!”他回來評論說,“他把大門搖搖晃晃地全敞著,小姐的小馬踩踏了兩壟麥子,穿過田地,直接踏進草甸了!不管怎麽樣,明天主人會成惡魔的,他會這樣幹的。他能對這漫不經心的廢物有耐心?他能有那耐心?可他不該總那樣——你們會看到,你們所有人!你們不能逼得他白白地發瘋!”

“你找到希斯克利夫了嗎,你這個傻瓜?”凱瑟琳打斷了他的話,“你是按我的要求找的嗎?”

“我更想去找那匹馬,”他答道,“那更有意義。但是,在這黑煙囪一樣的夜晚,不管是人還是馬我都不可能找到!而且希斯克利夫也不是聽到我吹口哨就會回應的家夥——要是你叫他,沒準兒還不難聽見吧!”

那是一個很黑的夏夜,烏雲裏似乎就要發出隆隆的雷聲。我說,我們最好都坐下,馬上就要落下的大雨肯定會把他帶回家,不用再麻煩了。

可是沒法說服凱瑟琳安生些,她從大門口到房門,不停地徘徊,激動得不得安寧,最後在靠近路邊的圍牆一側死死地站住了。她站在那兒,不理會我的勸說和電閃雷鳴,和她四周開始肆濺的大雨點兒,就盯在那兒,隔一會兒就喊叫一回,停下聽聽,然後放聲大哭,那種傾情的大哭可是超過了哈裏頓或者任何一個孩子的哭鬧。

午夜前後,我們還坐在那兒的時候,暴風雨轟隆隆地在山莊屋頂上肆虐。一陣猛烈的風和響雷過後,狂風或是炸雷劈裂了房屋拐角的一棵樹,一個巨大的樹幹落在屋頂,撞倒了東邊的一部分煙囪,咣當一聲落進廚房爐火裏一堆石塊和煙灰。我們以為那道閃電是落在我們當中了,約瑟夫就地跪下,懇求上帝要記得先祖諾亞和羅得a,而且就像以前一樣,盡管要打擊不虔敬之人,可也要讓義人幸免於災害。我多少感覺那一定也是對我們的評判。那個約拿b在我的心裏就是恩蕭先生,跟著我就搖晃他房間的門把手,要搞清他是否還活著。他答話的聲音,讓我的同伴連喊帶叫,比剛才還要吵鬧,好像可以在他自己這樣的聖人和他的主人那樣的罪人之間劃分出巨大的區別。可是,二十分鍾的騷亂過去了,還是讓我們都落得平安無事,除了凱茜,她死都不肯躲雨,全身都濕透了,也沒戴帽子和披肩站在那兒,頭發和衣服上浸滿的雨水要多少有多少。

a 諾亞根據上帝啟示而建造方形船隻,讓諾亞與他的家人躲避一場上帝因故而造的大洪水災難。見《舊約·創世紀》第6-9章。羅得為亞伯拉罕的內甥,上帝用火毀滅罪惡之城索多瑪時,羅得接受神啟幸免於難。見《創世紀》第19章。

b 約拿是亞伯拉罕教的先知,因違抗上帝要他到尼尼微城傳警告的命令,而被上帝在海上興起的風浪困住三天三夜。

她進了屋,躺在高背長靠椅上,渾身濕透了,把臉轉到後麵,手擺在麵前。

“算了,小姐!”我摸著她的肩膀,大聲說,“你不是一心想要死吧,是嗎?你知道都幾點了?十二點半了。來,來睡覺了!再等那個蠢孩子也沒用,他肯定是去吉默吞了,現在就待在那兒呢。他估計我們不會等他到這麽晚,至少,他猜測隻有辛德雷先生會起來,他更想避免讓主人給他開門吧。”

“不,不,他不在吉默吞!”約瑟夫說,“要是他滑到沼穴底下去了,我都不奇怪。這次老天的懲罰可不是啥也沒有的,我要你們當心,小姐,下一個也許就是你了。為了這一切感謝上帝!所有的事情是為了他們好——他們是上帝選定的人,而且是從垃圾裏挑選出來的!你們知道《聖經》怎麽說的——”

然後他開始引用了幾段《聖經》典籍,點明了章節,說我們可以從那兒查找。

我求這任性的姑娘站起身來換掉濕衣服是白費心,隻得聽由約瑟夫說教。小姐在那兒哆嗦,我自己帶著小哈裏頓去睡覺,他睡得那麽熟,好像大家都圍著他在睡覺似的。之後,我聽見約瑟夫又讀了一會兒經文,然後聽出他慢慢爬上了梯子,再後來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比平時晚了一點兒,透過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的陽光,我看到凱茜小姐還在壁爐前坐著。房子的門也還是半開著,日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辛德雷已經從他屋裏出來了,站在廚房的爐火邊,顯得憔悴而困倦。

“你哪裏不舒服,凱茜?”我進來時他正在問著,“看你慘得像個淹死的小狗。你為什麽這麽濕乎乎的,臉色這麽蒼白,孩子?”

“我淋濕了,”她不情願地回答說,“而且我很冷,如此而已。”

“哦,她太不聽話了!”我大聲說,感覺主人頭腦還算清醒,“她昨天晚上被大雨泡了,還在那兒坐了一整夜,我說不動她。”

恩蕭先生吃驚地盯著我們。“坐了一整夜,”他重複著,“什麽事讓她不睡覺?肯定不是怕打雷吧?當然!再說那幾小時前就過去了呀。”

隻要我們能藏著掖著,我們都不想說起希斯克利夫不見了的事,所以,我就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她怎麽心血**熬上夜了,她什麽都沒說。

早上的空氣清涼涼的,我拉開窗欞,屋裏馬上充滿了來自花園的甜甜的氣味,可是凱瑟琳朝我發脾氣地叫著:“艾倫,關上窗戶。我要凍死了!”她的牙齒咯咯作響,人朝著幾乎熄滅了的餘火邊縮過去。

“她是病了,”辛德雷說著,拿起她的手腕,“我看這就是她不去睡覺的原因,真要命!我可不想這裏有更多生病的麻煩了。你怎麽就到雨裏去了呢?”

“和平常一樣,追男孩兒唄!”約瑟夫沙啞的聲音說,因為我們遲遲不肯說出來,他就抓住機會,毒舌猛噴,“如果我是你,主人,我不管他是紳士還是貧民,都會朝他們的臉上猛摔門!隻要你一天不在家,林頓那個家夥就偷偷摸摸地來這兒,還有耐莉小姐,她也是個好姑娘!

她就坐在廚房看著你,你從這個門進,林頓就從那個門出,然後呢,我們的大小姐就追到她那邊兒去!這可真是好品行,過了夜裏十二點了,跟那個可怕下流的吉卜賽魔鬼希斯克利夫偷偷躲在野地裏!他們當我瞎呢,可沒那回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瞎!小林頓來和走我都看見了,我也看見你了(他的話直接指向我),你就沒一點兒好,你這臭巫婆!你一聽到主人的馬在路上嗒嗒地跑過來了,就跳起來衝進大廳去。”

“住嘴,偷聽的!”凱瑟琳叫道,“在我跟前沒有你無禮的份兒!

埃德加·林頓昨天是偶然來的,辛德雷,而且是我讓他走的,因為我知道你從來都不會喜歡碰到他。”

“你說謊,凱茜,不用懷疑,”她哥哥回答說,“你是個糊塗的笨蛋!不過現在先別提林頓,告訴我,昨天夜裏你沒跟希斯克利夫在一起嗎?現在,實話實說,你不用怕傷害到他,盡管我從來都這麽恨他,不久前他為我做了一件好事,這讓我的良心軟得不能掐斷他的脖子了。為避免這樣的事,我今天上午就要把他打發走。他走了以後,我勸你們都機靈點兒,我隻會對你們有更多的脾氣。”

“昨天夜裏我絕沒有看見希斯克利夫,”凱瑟琳答著話,痛哭開了,“如果你把他趕出門,我就和他一起走。可是,也許你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也許他已經走掉了。”說著,她禁不住放聲痛哭,剩下的話都說不清楚了。

辛德雷很不屑,滔滔不絕地罵她,讓她馬上回自己的房間去,否則,就不該沒事瞎哭。我不得不讓她順從,而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是我們到了她的臥室後她表演的那一幕,真把我嚇壞了。我覺得她要瘋了,我求約瑟夫讓他跑去叫醫生。

結果證明,凱瑟琳因發燒引起了精神錯亂,肯尼思先生一看見她,就診斷她病情危險,她得了熱病。

他給她放了血,告訴我給她以乳清和米湯為食,而且要注意她別自己跳樓、跳窗戶什麽的。然後他就離開了,因為他在教區要做的事夠多的,而且一般各家之間都相隔三四公裏呢。

雖然我不能說我成了一個和藹的看護,可約瑟夫和主人更好不了,而且,盡管我們的病人是頂累人、頂任性的,但是她挺了過來。

老林頓太太到訪了幾次,肯定是撥亂反正,責備和吩咐我們所有人。而且,在凱瑟琳恢複期的時候,她堅持把凱瑟琳送到畫眉田莊去,這對我們的解脫讓我們非常感激。但這可憐的夫人有理由為她的好心後悔——她和她的丈夫都感染了熱病,而且在幾天之內就接連離世了。

我們的小姐回到了我們這裏,她比過去還要無禮和情緒化,而且還要傲慢。希斯克利夫在那個雷雨之夜後就再無音信。有一天,凱瑟琳把我氣過頭了,我就不幸地把他失蹤的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這真是她的責任,她也知道。從那時起,好幾個月,她都不再和我交流,我們之間僅僅剩下一個主仆關係。約瑟夫也遭到封殺,不過他會說出自己的想法,而且,像對一個小女孩兒一樣的教訓她,而她認為自己是個女人,是我們的女主人,認為最近的這場病讓她有權受到照顧。話說醫生也說過,她不能再承受太多的對抗了,她就該隨心所欲,有誰擅自站出來反駁她,在她的眼裏,簡直就是謀殺。

凱瑟琳還有意避開恩蕭先生和他的同伴們,而有肯尼思的指教,還有她的怒火常常會招來嚴重的健康威脅,她哥哥就由著她怎麽高興怎麽來,一般都避免惹惱她的暴脾氣。他對她的反複無常是過分縱容、遷就了,這並不是出於感情,而是因為身價——他真心盼望看到凱瑟琳與林頓家聯姻,好光耀家族。而且,隻要她能讓他一人清淨,她就可以像對奴隸一樣踐踏我們,而他全不在乎!

埃德加·林頓,就像他之前和以後的許多人一樣,是被她迷住了。

他父親死後三年,他領她去吉默吞教堂的那天,他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很不願意,是被勸說離開了呼嘯山莊,陪她來到了這裏。小哈裏頓快五歲了,我剛剛開始教他識字。我們悲傷地分開了,隻是因為凱瑟琳的眼淚比我們的更有效。當我拒絕離開,她發現她的請求不能打動我,就上她丈夫和她哥哥那兒去痛哭。她丈夫為我提供了優厚的工資,她哥哥吩咐我打包走人——他說現在沒有女主人了,他家裏不想要女仆了;而至於哈裏頓,很快副牧師就經手管教了。因此,我隻剩下了一個選擇:叫我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告訴主人,他趕走了所有正派人,隻會毀滅得更快一點兒。我吻別了哈裏頓,從那以後,他就是一個陌生人了,這事想起來很奇怪,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懷疑,他已經完全忘了艾倫·迪安了,忘了他曾經是她在世界上最重要的,而她也是他最重要的人了!

故事說到這兒,管家剛好瞥了一眼煙囪上麵的鍾,驚奇地看到時針指到了一點半。她一秒鍾也不願多待了,說實話,我自己也願意緩緩再聽她的後續故事。這會兒,她已經不在了,去睡覺了,而我又默默想了一兩個小時,雖然我的頭和四肢疼得懶得動彈,還是要鼓起勇氣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