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

他單手將她身體拉高,在自己麵前晃**兩下,湊前一聞,“本尊還以為是隻和靈獸苟且的下賤小妖,竟然有幾分魔味。本尊可不記得收過你這等才入門的小魔物。”

修魔?

她何時修過魔?她一直跟在師父身邊修煉仙法,怎可能會誤入魔道。不可能的……

他用著師父的聲音,卻操著魔媚的腔調在她耳邊續道,“不過看在你修魔不修仙的份上,本尊不宰了你,速速滾離九華霜曲山,本尊要在此屠山,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屠山?

他要屠盡九華山所有生靈嗎?

“不,不可以……”被扼住喉嚨,她從喉嚨裏低吼出聲。

“不可以?哼,小魔,還沒人敢在本魔尊麵前說這三個字。”

揮袖,他將她重重甩出去,撞碎了正殿的玉砌高柱,起身,他昂首大步走向正殿露台,揚手看向這哀嚎遍地的靈山,笑意自唇邊越發擴大。

“煉華,當初本尊邀你豢養魔獸,供你為魔獸尊者,你不理會,非要替天庭看顧這些魔不魔仙不仙的畜生,如今,你可用你的眼看清楚,這九華霜曲山是何等麵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展袖,他高亢地揚聲而笑,卻突覺背後有什麽玩意在拽扯他的衣擺,回身,隻見那隻被他甩飛出去的小魔不知道何時又爬了回來,噙著嘴角滲滲而出的血,拽住他的衣擺,朝他喃喃出聲。

“師……父。”

“……”

“師,師父……”

“師父?”他像聽到笑話般冷哼一聲,“誰是你師父?本尊可不記得收過你這等下賤魔類為徒。”

“師父,我是泡泡……”一口血從喉頭湧出,滴落在他華貴的錦緞上。

他皺眉,潔癖似地抽回自己的衣擺,抬腳就想將她再度一腳踢飛,卻反被抱住了腳踝。

“師父,你吃壞什麽東西了麽?我是泡泡,我是年泡泡呀!你看,你看……”她想證明啥米似的,張嘴就要吐出個水泡泡來,可血糊糊的嘴角,繃出來的隻有粘稠的血水。

聞言,那人停住了動作,揚起的嘴角緩緩地垂下,皺眉,他忽而蹲下身,紆尊降貴地靠近她,扳過她的下巴,這一次,他不再像方才一掃而過,而是用盡了心力地探究她,“年——泡泡?”

“師父!你認得我了嗎麽?”

“煉華說的就是你?”

“……”

“哼,剛好,免得本尊為了區區一隻小魔去人間跑一趟。”抬起廣袖,他伸手探進袖袋,取出兩顆紫霧繚繞的丹藥,像垃圾一般隨手扔在地上——

“給,你要的東西。”

“…………這是什麽?”她不明白。

“成全你和那凡人的東西。”

“…………”

他雙手環胸冷厲地俯視著趴在地上的她,“你本墮天之資,根本沒有修仙資格,還妄想和凡人作伴,根本癡人說夢,煉華為助你修行,棄仙選魔,但魔物以毒為身,欲為神,你雖一身魔毒,但是要服下這顆丹藥,魔毒自會消散。勉強陽壽一世,去苟活吧。”

紫黑的眼眸裏沒有其他多餘的深意,他像看待螻蟻般蔑視地瞥她。

“幹什麽一臉吃驚?你來此不是為了救那凡人麽?既然本尊大發慈悲成全了你,這兒的事就與你這等卑賤小魔沒關係了,還不謝恩領賞滾離此地。”一股直衝腦門的魔力自他周身擴散而來,那淩厲的氣勢宛若千萬尖針啐著寒毒紮進她的皮肌。

手臂表皮綻開,息肉從傷口裂出,透著絲絲血跡。

抬起掛著幾道血口子的臉,她不肯鬆手,拽住他華服的手反而更緊,咬著牙,她顫聲問,“告訴我,我師父呢?他在哪裏?你把我師父怎麽了?”

他眯起了眼眸,顯然耐性已快用盡,恨不能將她淩遲成碎肉幾片,抬起手卻又懸在空中,像有人從背後拉住他,讓他下不去手,深吸一息,他放棄了一掌將她拍去極樂世界的打算,反而冰涼地詭笑起來。

“重要嗎?”彎唇,鬼魅的弧度,“他人在哪裏對你而言重要嗎?”

“當然重要!”

“比起那個凡人呢?”他彎下身,盯住她的眼眸,那滿是**的眼眸,像要誘哄她說些什麽,“比起師父,那個凡人對你而言更重要不是嘛?”

“……大野人…跟師父是不一樣的。”

“當然不一樣,是誰在前身最後陪在你身邊?是誰為了你被貶下凡間?是誰在前身和你有百年之約?是誰用五世短壽溺斃換金世供養你幾載?恩情並重,你自然要陪在他身邊,好好償還……對吧?”

“……”頭……好重,好像有什麽東西緩緩吹進她沉靜的腦子裏。

“來,乖孩子,好好告訴你師父,你心裏是這麽想的……他在不在都不重要,你現在很自足,很幸福,就算他安然睡去,你也會好好和那凡人過完這一世……”

**的聲音占據了她的腦海,她的身子像回複了魚身原型般沉入深深海底,遠遠地擋起一抹紫霧,幽幽明明,一簇韻光自天外而來,帶起一絲輕風吹亂了木雕床榻邊的紗帳,床榻上倪大野雙眸輕閉,她正趴在床榻邊聽著他氣血虛浮的生息。

師父的背影自她身後覆蓋而來,雪色廣袖含著紫韻緩緩抬起,輕撩過耷拉在她眼睫上的一絲發,指腹順勢拂過她幹澀的唇,良久,才喟歎出她的名字。

“年兒……”

“……”

“年兒。”

師父?是師父的聲音……

師父回來了……太好了,大野人有救了!師父,你快救救大野人,他一看見我就吐血……他會死嗎?會被我害死嗎?

我不想害死他,難道是我就真的不可以嗎?我不可以陪著他嘛?就因為我是妖怪,連陪在我想陪的人身邊的資格都沒有嗎?是嗎?

師父?你為什麽不說話?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隻是突然覺得年兒這些話很耳熟。”

耳熟?什麽意思?

——就因為我是靈獸,連陪在我想陪的人身邊的資格都沒有嗎?傳宗接代,繁衍子嗣,除了這些,我的存在對於您而言,是毫無意義的嗎?

腦海裏鑽進來熟悉的聲音,不斷地嗷嗷著這些話,這些問題。

那些本不管她事的疑問一股腦衝進她的思緒,融進她的思考,讓她突然也跟著想要一個答案。

“年兒很重要。”

“……”

“年兒,你要知道,你很重要,就算年兒不肯乖乖繁衍子嗣,就算年兒為獸為妖,在為師這裏,年兒很重要。”

冰冷的手指牽起她肉肉的手,貼向雪緞衣襟,貼向隱隱散著心跳的胸口。

那節奏撲通撲通,她卻聽不懂那旋律,隻覺得每一下都在刺痛她的手心,鑽進掌骨裏,好似要翻攪扯弄出什麽她不願想起的回憶,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咻得將手從師父的手掌中縮回,那一瞬,她有生第一次讀懂師父眸間的深意。

——失望,落寞,夾雜著隱忿,像一縷黑墨在師父碧池般的眼眸中瞬間綻開,那濃厚的黑霧疾風般擴散,遮蔽住她的雙眼。

“…………師父,我隻是想要師父幫我救救大野人,他是我的恩人。”

“他不僅僅是你的恩人,更是你前身承諾要賠他一世的人,你跟在他身邊,是你所願,本該如此。但是……”捏握她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吾要聽年兒親口說……”

“……師父想聽我說什麽?”

“他當真如此重要?”

點頭,認真地點頭,她撥浪鼓般用力地點頭,“大野人很重要!”

“……比為師重要?”啟唇,這比較本是無解,他卻幼稚地非要個分曉。

就這般親口告訴他吧,她已非前身那個認死理的龍女。

就算違背天命將她圈養在身邊數百年,就算數百年裏隻讓她麵對自己一個,就算他有多少手段阻撓她和勾陣再度相見……已經統統無用了。

親口告訴他,對於他,她真真正正地想通透了。

親口告訴他,他不再是她心頭最重要,最能挑動她貪欲,最想膩在一起的人。

親口告訴他,她已用另一個對她太好的人代替掉他的位置。

“…………”

沉默,在這種時刻,證明她不是衝口而出毫無留戀,不是沒有掙紮猶豫回到他這裏,可這些並不會讓他好過些。

“師父,我要陪在大野人身邊。就算隻做一條魚也好。”

“…………”

他對我太好了,好到我不知該如何回報。隻有看到他開心,我才覺得我在把那些虧欠他的東西一點一點的彌補回來,師父,你大概不懂這種感覺吧……

師父……師父?為什麽你的臉越來越模糊?我快要看不清了……

“吾明白了……年兒。”

師父……你的聲音為何越飄越遠?你要去哪裏?

……我不是故意甩開師父的手的,我不是故意沉默讓您失望難過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答不上您的問題……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光看著您就會好痛,就好像骨頭碎斷了正要重新拚湊接回,又被您一靠近給斬得粉碎的感覺,好痛……

年兒還有話沒有說完,您聽我說完好不好?我必須要陪在大野人身邊,那師父能不能陪在我身邊?為什麽,為什麽年兒一定要比較師父和大野人誰更重要?我隻能留在一個人身邊嗎?大家在一起不好嗎?

是不是我太貪心,惹您生氣了?師父?您要去哪裏?

您不要別開臉,不看我。

求您回頭看我一眼。

“這凡人的命,吾救。”

天音輾轉蜿蜒,凍住她意圖靠近的腳步,一朵紫晶幽蓮從師父體內綻出,他抬起廣袖伸出指尖,紫幽般的魔霧飄然而出,將沉睡中的倪大野團團裹住,悄然沁入他眉心,撩撥出白綿綿的梅晶狀靈力。那朵朵白梅晶帶著強烈的念力,像通曉自己的任務般縈繞不去,不肯輕易離開倪大野的眉心,一心要重新鑽回他腦子裏再度霸占住他的記憶,可施咒者卻已沒了耐性和優雅,一記震袖沉揮,紫晶幽蓮瞬間漲大,花盤大開如深譚霸道地吞噬下那些白綿綿的梅晶。

叮——

年泡泡似乎聽見有什麽破碎的聲音,白梅晶如砂屑般被師父輕易碾碎。

零碎一地的梅晶紛紛落在她的腳邊,落地的瞬間即失去光華和靈性,她尋著那晶屑零落的方向,愣愣地抬頭向師父看去,清冷的眼神,仙幽的身姿,梅晶殘片從他指縫間細碎地流瀉而落。

那一瞬間,她仿若懂了些什麽。

在師父手裏緊握的,被師父輕易碾碎的——不是百年修為,千年靈力,這些聚集而成的晶屑,明知道在師父術力麵前不堪一擊,卻偏要奮力一爭玉石俱焚的,就是她一直弄不懂的“情意”。

是為仙為神,澤庇蒼生者最不需要的東西。

那些仙神不是不知道“它”的存在,而是在了解“它”,得到“它”後,再放棄“它”——這便是所謂“舍得”,所謂“放下”,所謂“修行”。

師父也是這樣的吧?

能舍得,敢放下,才能如此強大,強大到能輕易碾碎別人和自己的感情。

她,止於師父而言,其實也隻是“拿得起,舍得下”的一部分吧。

“年兒,抬起頭來。”

抬頭,她的眼神還未聚焦,唇上便觸到一片冰涼的軟意。當意識到那是師父的唇,她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後腦勺卻被師父的手掌扣住推身向前。

“師……”

“年兒莫動。這次不是吻。”師父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在刻意強調什麽。

不是吻,卻依舊唇舌相貼交纏。

不是吻,舌尖卻比輕吻入得更深。

她隻得怔愣地僵在原地,感受那兩片冷唇貼近她的嘴巴。

這次不是吻。

一顆丹藥從師父的唇裏滾入她的嘴裏,她的喉頭湧起一股嘔意,下意識地長大嘴巴,一團黑霧從她嘴巴裏脫舌而出,被師父盡數吸取咽下。

紫黑的濃色開始擴散,弄髒了他潔白如雪的白發,他並不在意,垂下眼簾轉身背對著她,雪色迅速退去,一片深黛色浸染了他的發,霧色嫋嫋,他的身影開始忽明忽暗地在她眼前漸漸消失……

“師父……你要走了麽嗎?”

“是該走了。”

胸口的空****的……

是在失望她沒用麽?舍不得,放不下,到最後沒能把“情”這東西當做修行。

她不陪在他身邊也可以嗎?會讓師父有一點不習慣,一點難過嗎?

應該不會吧?有沒有她,師父一定也還是和謫仙一樣,清心靜氣地在洞天福地修行吧?

“……您,要回洞天福地?”

他不語,輕輕搖頭。

“那你要去哪裏?”

“……”他沉默,眼眸黯淡,任由紫黑色自眸間擴散開來,裹住他周身,最後將他整個身體牢牢占據。

低垂的臉龐再度抬起時,已換上妖嬈的魅笑,“去哪裏?哼,他哪裏也去不了。你以為這等魔族續命靈藥是隨手就可以拿到的麽?他自然要用等價的東西與本尊交換,而本尊什麽也不缺,就缺一副幹淨純透靈力豐沛的身體方便來往三界。”

夢境如光速退散,她被從海底拋回海麵,卻隻如同死魚般浮浮沉沉,最後回神在當下,耳邊九華山靈獸哀嚎遍地,而站在她麵前的人,有著熟悉的麵孔表情和軀體,卻已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

“這軀體雜念太深,讓本尊操縱起來很不舒服,不過多虧你的選擇,既然你已不需要他,他也可以徹底安心躺下了。”

她對師父說了什麽……

師父用身體……為她去換魔界聖藥,而她卻對師父說,她要陪在大野人身邊……

他留話說去仙山采藥,卻沒告訴她,這味藥要用他的身體換取。

她以為的師父,無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她這等廢柴擔心,於是,她就沒心沒肺地不再想他。

她的拜托隻是小事情,他是師父呢,她以為他一定能輕鬆搞定的。

為什麽會這樣?

她不要這樣……

她眼眸陡然幻出黑霧,皮膚泛起鱗斑,深紅發黑,肥軟的手兒變作利爪顫顫發著抖……

既入仙道先修神,既如魔道先欲心,以欲養心,心魔深種。

一聲淒厲的龍吟從她喉嚨囈出,縱身一躍,那是她在師父的看顧下從未跳過的高度,一身粉稚的魚鱗被盡數甩盡,她褪去魚身返回龍型,以雲為托,懸飛在深暗的半空中。

“哼,一條小魚妄想越過龍門。”這等變幻在豢養各類魔獸的魔尊眼裏不過雕蟲小技,他抬手就想將這條小蟲當場擊落,卻不想她機靈如蟲般掉頭就往九華山出入口急速飛離。

“……啐。”他收手甩袖,“煉華,讓你記掛的就是這麽個東西麽?還以為她有點骨氣要同本尊大戰一場,結果卻是個姑息性命,拋卻所有的孬種。”

“……哼,算她知道惜命。”輕甩長袍,狹長的紫眸一掃腳底魔獸肆虐,弱肉強食的畫麵,唇角再度掛上涼笑。

忽然天空**起一道驚雷,雲團深處隱隱探出那隻方才從他眼皮下溜走的紅龍。

“去而複返,不過送死而已。”團聚手中魔氣,他正欲送她一張歸西,卻見那龍首上站著一張熟悉的麵孔。

仙資玉骨,雪白霓裳裹住曼妙的身體,白紗自額頭垂下遮眼簾,隨風飄然若舞,兩柄如月牙弧的彎刀單手執在身後,她矗立在龍首,微微抬起臉龐,露出深海般藍色的眼眸,清透的聲音有力道地響徹在半空,“魔頭,膽敢犯我天界仙境重地荼毒生靈。”

“……”這熟悉的聲音讓他聽來舒暢透頂,深吸一口氣,恨不能將她正義淩然的聲音全部吸入肺葉,鬼魅的笑意緩緩擴大,“好一條小龍,不是逃跑而是去搬救兵了麽?哼,偏偏……搬來的卻是本尊想要的女人。”

星子,闊海。

一條豔紅的錦鯉從遠處緩緩遊來,一道通天石門坐落在海平麵,幾個斑駁隻能辨認出印記的字鐫刻在石門橫匾之上。

洞天石門柱。

支撐天界與地界永世隔離的神柱之一,直插深海底,高聳如雲天。

一條錦鯉從遠處海麵遊來,它的魚尾極美,每每輕掃水波皆留下幾片碎蓮瓣,一路蜿蜒清香四起,它停駐在洞天石柱邊,浮浮沉沉,抬眼眺望那已沒入雲端的石門頂端,吐著小小的泡兒。

它忽然不再前行,從水波裏探出粉色的頭來,金色眼瞳透著濃濃的留戀。

“我叫年泡泡,夢想是跳龍門。”

“為了不被吃掉,我要變成一尾大龍!”

“師父讓我下山找塵緣。”

“找到了以後嘛……還完前世欠的債,我就回去繼續修煉了,龍門還在等我呢。”

“你要養我?”

“為什麽?”

“你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你前世對我有恩,所以我該報恩,對嗎?”

“可是……恩和情是不能對等的。”

“是不能對等的……”

天海盡頭放出晨曦的那一瞬,它終是閉上了眼,擺脫開一切紛擾,縱身一躍而起,一朵幽蓮從它尾端散開,托送它一飛衝天,幾滴被它魚尾甩下的水珠重重地砸在海麵上,一刹那海麵漣漪團團……

一團火由心而起開始灼燒錦鯉的身體,那焰幻作新的皮囊,帶著更厚重豔麗的鱗片,魚尾伴著焰蓮瘋長,變作如屏山般大小的龍尾,一雙龍角撕裂了額前的表皮,突兀地冒出,尖牙利爪,火蛇一般慢慢被拉長的身體……

一條活龍最終在空中浮現——

“師父,你看,我做到了……”

倪大野胸口的脹痛仿佛延綿了一世之久,當它開始褪去之時,卻讓已習慣痛楚的他有些舍不得。

那痛走得太快太急,仿佛是他要失去什麽一般,抬手,他抓住身邊一隻女人的手,像鬆了一口氣一般,將那隻冰涼的手朝自己拉近,就在幾乎要貼上自己唇邊的片刻,他睜開了眼。

麵前是一張陌生的臉,美麗,清靈,淡雅,麵無表情,宛如仙子一般潔淨無暇。

他觸電似地鬆開手,看向站在一邊的娘親。

“這……誰?”他這輩子最忌諱仙女這種物體了,長得像仙女的也不喜歡。

“……”女人不說話,將白色的頭紗重新掩蓋住眼簾,轉身,朝站在一邊的娘親低首交代,“令公子已無大礙,請放心。”

“道長,可知我兒是患了什麽病,會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啊?咱們倪家雖然男丁多,但是,那幾個都不可靠,我就指望著我家小二爺給我家老爺傳宗接代了。”

女人展眉輕笑,“夫人大可放心,令公子隻是邪氣入侵,如今作祟邪物已被本座擒下,令公子身體不會有礙的。隻是……”

“呃?有何注意事項,道長大可說來。”

“是。夫人切記,令公子命中忌水。”

“別鬧了,忌什麽水,忌水我還不洗澡了嗎麽……”

插嘴的話還沒說完就遭到老娘一個暴栗敲下來,“你可不是不要洗澡了麽?也不知什麽情況就暈倒在溫泉裏,吐了一堆血,要不是這位仙遊的道長路過,你怕是要比你老爹還早駕鶴西歸了!”

“我暈倒在溫泉裏?什麽情況?”

仙女一般的道長淡笑不語,悄然退出廂房。

“等等,我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對,那個什麽仙女道長,你等等,我還有事想問問……”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記憶某一塊好像被凍結成冰,他覺得他床榻邊應該有個不安分的小腦袋,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

跳下床榻,他追出去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怔在原地。

一條龍,正飄浮在他家山莊的上空,它垂首而待,一隻琉璃金眸正與他對視。

它好大,瞳孔有他整個人那麽大,殷紅的須縷仙氣飄飄地隨風而動,豔紅的鱗片遍布在眼眶,龍角隱在雲霧之間若隱若現,一聲細碎的龍吟也能震動出風。

它看見了他,眼瞳稍動,從喉中發出低吟,眼睛眨了眨,像是想要說什麽,卻隻能發出他聽不明白的獸言獸語。

“這……這是……”

“少公子莫怕,此乃本座坐騎——年。”

“…年?”短短一字,他喃喃地重複。

“此獸前身為魚,生性善,不傷人。”

“……”

“公子若膽大,可上前摸摸它。”

這麽大個家夥,發起怒來一爪子就能拍死他,誰有膽子去碰觸它,他想開口調侃這仙風飄然的天女,手卻不知被什麽牽引住,不受控製地撫上這大家夥的眼眉。

指尖碰觸到的鱗,冰冷,堅硬,厚實,似乎在表示,再也沒有什麽東西能進入它的心。

而藏進去的東西,也永遠不會透露出來。

對不起,說好讓你養我的……

我又食言了,都說食言而肥,你看,我又肥了不少,對嗎?

我這般言而無信,你也受夠了吧?

所以,不要再等我了,五百年已經夠久了,五百年輪回往世的懲罰應該結束了,不要再在水裏尋我,不要再被水吞沒,不要再準備好魚缸……

不要再記掛我。

找一個離水最遠的地方,不被我們的約定束縛為你自己活一次,好嗎?

“你的坐騎,為什麽會掉淚?”

“……”

“道長,它在掉眼淚。”

“……”

“為什麽?它是不是認得我?”他忽然意識到什麽,轉身就想向那位天女求證。

“……認得又如何,不認得又如何?既然有緣,終會一見,如若緣盡,便淡然處之。少公子,切記強求五福。本座告辭。”

她淡淡揮袖,隔開與倪大野的距離,輕巧地躍上龍首,扶角而站,輕聲喚道,“年兒,回洞天石門柱。”

轟然一聲,大家夥聽命昂起龍首,麵朝東海騰飛而起。

回首俯視,金色衣袍的公子慢慢變小,靈水秀山慢慢遠去。

他在奔跑,追上它,想求一個答案。

求一個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執著的答案。

“年。”龍角邊的天女閉眸喚她的名字。

她回應,“天女有何吩咐。”

“息心。”

“……是。”

她回首,將視線看向遼闊的東海,加速升高,隻留幾片破碎的綿雲證明她來過的痕跡。

她用這一世所有的時間向太平天女求救,用龍身為坐騎的條件換取太平天女解救九華霜曲山。

太平天女與那些天庭供養的女仙不同,她鎮守天人兩界重地,雖為天女卻與勾陣一樣是天界將守,魔物入侵,她難辭其咎。

“年,本座不用你供奉自由時間,但求你將前身今世所有情怨統統放下,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情愛而起,若你肯放下,本座即可同你前往九華霜曲山。”

那些曾經糾結於心的小情小愛,從那刻起,於她不再是重要的東西,她的一己私欲,霍亂了人界,擾亂了天庭,毀掉的是自己的家,和本該最重要的人。

她沒理由不放下。

她以為太平天女與那魔尊之間會有一場惡戰,卻不像他竟問出與她一樣的問題。

“我不信,為何你沒有那種感情?”

那一瞬間,她才明白為何太平天女要對她說那些話。

“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皆因情愛而起,你我皆有責任,任重而道遠,何必自找怨念。”

“少用那些大話誑我,你定是覺得我們魔族在你們仙神眼裏太過低賤,你與煉華都是這樣想的。”

“……所以你占了煉華尊者的身體,你明知道這樣會破壞他的身體,為何還要這樣做?”

“他當年為了一條小魚下魔界求我,我就為他指了一條明路,那條小魚不能修仙,那就修魔,否則,魚受該是多少就是多少,那時我讓他留下的是一身靈力,從此他隻能縮成孩童模樣淪為笑柄,如今,他二度求我,已經沒什麽可以與我交換了,我隻要他軀體一用,有何不可?你該了解我,沒有等價交換,我憑什麽要白給他好處。”

“……這便是你,說來情深,卻隻是自私而已。隻覺得自己的情是情,隻覺得自己的苦是苦。”

“為何寧可苦守那些破石柱也不願和我去魔界。”魔尊用師父清靈的聲音問著。

“幫你還債。”

“……”

簡單四個字,字字誅心,聽在年泡泡的耳朵裏,像一杆利劍紮上她的胸口,四周安靜下來,隻有蒼勁的風簌簌地刮過。

原來,她與那魔尊並無差異。

以為自己感情濃烈就覺得多麽情深,其實壓根沒有學會如何愛人。

師父不是沒有那種感情,隻是不會用像他們這等低劣的辦法表達出來。

“荼毒生靈,濫殺生靈,所以的孽障,我替你還。”

“……”

他沉默,不屬於他的臉龐被一雙白皙的手輕輕地捧起。

“離開吧。你殺孽太重,是不可能再入天人二界的。”

“……”

“就算你搶來煉華的身體,附他體穿過我的守界,也不過幾個時辰而已。”太平天女仙靈般好聽的聲音吹拂進他的耳朵,“時辰已到,你我終究還是要兩界相隔。”

“……”

像是應證她說的話,他的身體漸漸透明渙散,像一朵被風吹散的雲,輕薄不堪一擊,快要在天空中化開。

紫霧隨著他透化散開,空中留下斑斑紫晶,他仿若不甘心,展袖伸手想要抓住她,手碰觸到她,卻因為透明的身體從她手心穿過,撲空……

“太平……”他喚出她的名字,那音調像被什麽扼住了胸口般低啞。

她淡然地站在原地,眼眸凝視著他,“我知道,你不過想見我一麵。”

“……”他想說些什麽,可形體已經散化的發不出任何聲音,隻看見唇形在動。

袖口,袍尾,指尖,眼眉,他的身體完全消散融化,隻剩下一片輕盈的紫霧,連唇瓣的喃語也無法再看清楚,太平天女卻像聽懂了,輕輕頷首。

“我知道,所以,我來了。”張唇,她小聲地回應。

他也許聽到了,也許沒有,紫霧留戀縈繞在她身邊不過片刻,就被九華山的勁風一吹而走,沉澱下來的隻剩下一朵蓮花。

那朵蓮,年泡泡見過,在師父的胸口上,她在師父的胸口上看到它綻放著,如今卻花苞一般被丟棄在這兒。

年泡泡褪去龍身,化為人形,撲身抓住那朵幽蓮,生怕它也會隨著師父的身體一起消散不見。

那蓮比想象中重許多,沉甸甸地砸在手裏,蓮瓣綴著凝露像極了淚珠,她胸口撞向地麵,雙手高托護住蓮身,生怕它有絲毫損傷。

她抱住了蓮花,看著眼前絲縷隨風散化的紫霧發愣,沾染了九華山的土地,那些紫霧像找到了家,被淨化透明,幻作有著熟悉氣息的靈力,將頹敗的山景治愈修複,嗜血魔獸受不住純淨靈力碎成粉末,古樹複蘇,靈泉重湧,就連山頂的晶雪也重新飄散而下。

她起身,抱著蓮花走到露台前,看著眼前一幕幕再熟悉不過,家一般的山景,再也無法忍住喉頭的苦澀,嗚咽出聲——

隻有師父在的九華山,才是家。

師父的靈力回來了,對於九華山所有生靈而言,這足夠了,可是……對於她,還不夠,她想要師父真正回來,再一次牽她的手,用清靈的語調同她說話。

為了這個願望,她可以背信棄義,拋掉承諾,她不能陪在大野人身邊,她要去找到讓師父回來的方法。

“年。你當真要去尋你師父的身體?”太平天女低首輕聲問她。

“是。”

“哪怕比前世更怨更苦?”

“是。”

“那你聽好。”

太平天女抬指一點,她手裏的蓮宛如找到主人般,竟順勢從她的胸口侵身而入,一瞬間,斷斷碎碎的記憶撲麵而來,厚重的,隱秘的,那些被她所拋棄忘卻的……

“為什麽還不行?我不可以喜歡你嗎?”

“我不要繁衍後嗣,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我對你是貪念,是嗔癡,是修行切忌的執念,是你沒有也不需要的東西。”

“一寸情思一寸愁,好,真好,下輩子,我也不要這種垃圾了。”

“我才沒有錯,我……不要認錯……”

太多她不想要的片段一股腦湧進她的腦海,連痛的記憶都那麽清晰。

宛若一夜成人,她瞬間明白了什麽……

這蓮本不是屬於師父的東西,而是她的一情一欲,她曾那麽決絕把所有與他有關的記憶,情欲統統抽離身體,想垃圾一般丟掉了的東西,竟然被師父揣在胸口,附在他身。

難怪她永遠也不明白何為情愛,難怪她永遠懵懵懂懂不清不楚,少卻了一情一欲,她是永遠無法弄明白的……

為什麽離開了九華霜曲山?

為什麽不把一情一欲還給她?

為什麽……願意陪在她這隻惡獸的身邊?

為了感悟她麽?

“現在,我已將煉華封印的東西還給你。”太平天女遙遙看向遠方,“你本不必再受一次如此苦楚,但你若堅持要尋回你師父的身體,就必須去尋他去過的每一個地方,收集他所有的記憶,一點都不能錯過,天魔人三界,如果你收集到他全部的過往,再來找我。”

“……多謝天女賜教。”

“想清楚了嗎?”

“從來沒那麽清楚過……”

“哪怕那些記憶會讓你痛不欲生?”

“是。”

“那……去吧。”

她要再度踏入塵世之旅,這一次,沒有塵緣,沒有紛擾,她要去尋師父所有的記憶。

把他一點一點尋回來。

年年有條小鯉魚

星野櫻

雪色霜景,紅蓮池畔。

白亦白,紅亦紅。

一頭垂青絲,一襲銀錦織。

她仰躺著,伸手想觸摸那隨霜雪清揚的發絲,手卻被冷漠地擋開。

看著收回的手,指節龍鱗斑斑,她仿若習慣似地輕笑,“真希望有一天,我戀上別人,讓你也嚐嚐這般被人漠視的滋味。啊——不過以我現在這不爭氣的樣子,是沒希望了。”說罷,她更加肆無忌憚地將頭擱在他打著禪坐的膝頂。

他閉眼,神情絲毫未變,眼睫不動分毫。

那時天空銀雪點點,他以為這等場景會天長地遠。

她戀上別人是何等狀況?他從未想過,就像他從未想過,若果她乖乖地聽他的話,**繁衍生嗣,他又會是何等心境……

就這麽在他身邊吵吵鬧鬧過一生,也許也不錯吧。

如果不離開他,他願意一輩子這樣寵著她,縱容她。

可是她第一次跟他說,她想離開……

因為一個男人。

她寧可去當坐騎,隻為了可以離開九華山,離開他身邊。

他斷然拒絕,魯莽浮躁定會惹禍,征戰四方以她的能力非死即傷,但這些說出來的借口拙劣到連自己都沒法說服。

他雖是靈獸之主,但眾生皆有自己的命數輪回,豈有他多餘擔心,他不過是這九華山的山體支柱,為自己的身體他們生存撐起一片天地。

所以,他不應該因為一己之私離開九華山,哪怕是因為她即將在南江被處死。

可他還是去了……

知曉她又與他人苟且放浪,他胸口的悶痛早已麻木。

隻要她肯隨他回去,他什麽都可以忍讓。

可情與欲本來就隻有一線之隔,隻要稍微偏離一點,兩邊皆會喪失平衡。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跟在他身邊,被他輕撫額頭就會滿足的小女孩,她要的太多,他給不起。

被抽筋鎖骨,他在一旁看著,被貶罰為魚,他在一旁聽著,他不為所動,也不知該如何動彈。

隻是彎身將她抽離的情欲存留了下來,封在一朵蓮花裏,帶回了九華山。

他枯坐了多久?

思量了多久?

日升日落與他全然無感。

他本以為,心應如止水,無論丟多大的石頭在水麵,最後都會歸於平靜,此乃道,情欲亦是。

可那朵蓮花不是多大的石頭,卻時常發出吵耳的聲音,每當他心如止水,腦海裏空無一物時,便會鑽出來她的聲音在他身邊縈繞。

“不曾。”

“我折一枝回來,給你看吧?”

“不用。”

“……哼。”

“師尊,你的手好大,看,比我的大好多。”

“……”

“人界的女兒家都說,手兒小,是福氣。”

“何解?”

“因為這樣的女兒家就不會貪心呀。你看,我的手這麽小,太多的幸福就會從指縫裏溜走,所以,隻要雙手可以握住的幸福對我來說就剛剛好了。”

“……”

“師尊,我不想從你那裏得到太多。”他眉頭輕動,幾乎快要被她的軟音融化開來。

“隻要……你願意偶爾親親我就好。”她忽然踮起腳尖,拽住他的衣襟,雙唇貼上他冰涼的臉頰。

“胡鬧。”他心頭一顫,揮袖即可退開。

“嚕嚕嚕。”

她俏皮的吐舌,得逞似地綻開笑顏。

那唇瓣的熱暖觸感似乎還停留在頰邊,他站起身,走向那養在殿池中的蓮……

究竟是何樣的感情讓她寧可死無葬身之地也要離開他,他不明白,卻又想要弄明白。

那便讓它附進他的體內吧。

一朵蓮印燙進他的胸口,她所有的記憶、感覺、情、欲一並鑽進他的體內,痛楚如浪潮一般襲來,那是她被鎖骨抽筋時的記憶,身體被撕裂的痛苦感覺並沒有讓他有多大動容,他所有的注意力被一絲綿綿弱弱的扯痛拉走。

那抹痛楚,不錐心,亦不刺骨,卻柔柔怯怯一下又一下地扯住心底最柔軟的的角落。

每一次他閉眸不語,每一次他揮袖拒絕,每一次他無動於衷,她一直這般痛著麽?

錐心刻骨終有過去的時候,而這種痛,卻伴著心口跳動,不消失,不減弱,反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蝕骨。

一縷銀雪絲發從額前垂下,他垂眸看著蓮池裏的自己,那痛楚每鑽進他身體一分,他的發絲便雪白一分,他默然站立不動,任由那痛楚蔓延擴散,直到連指尖也疼痛發顫,他一頭垂地烏絲長發已像被白雪浸染一樣徹底花白。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的頭發白了,是不是說明,他也懂情了?

他離開了九華霜曲山,什麽也沒有想,沒想過以後要去哪兒,沒想過他離開會有什麽後果,沒留下隻言片語,他消失了,消失在九華霜曲山,卻站在人界一顆桃樹邊一站便是數月——

他在等……

等它開花。

等它開出粉紅色的花瓣,他要親眼看看,那花瓣是否跟她誇獎的一樣,值得她那麽笑容燦爛。

人間三月天,桃花開漫天。

第一個花苞綻放的刹那,他也跟著笑了起來。

彎唇展顏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這便是快樂吧?看到與她一模一樣的場景……

原來,他一直往外推拒的,不想要也不屑要的竟是這種感覺。

桃瓣如雨翩然散落在他身上,粉色花瓣掛在他的白發上留下清雅的芬芳,像是要替他洗禮,為他沾染煙火塵世味一般,他仰麵深吸一口氣,飛身奔向南江江畔。

他要找她。

定要找到她……

告訴她,他也許已知曉那種感覺。

告訴她……

他……很想她。

滾滾南江水裏,每一條南江魚都可能是她,魚的壽命何其短暫,他根本不知道,她已經輪回往昔到哪裏去了。

一天,兩天——

一年,兩年——

十年,百年——

每一次睜眼,搜尋南江裏千萬條過江之卿,每一次閉眸,掏出所有與她有關的記憶。

二百個春秋已過,那些感情已經在他身體沉澱紮根,濃烈到連他自己都覺得可怕。

她回眸,總喜歡調皮地眨一下右眼。

她嘟嘴,總喜歡將臉頰高高鼓起。

她喜歡紅衣,愛躺在高地數星星,窩在他身邊酣睡時最放鬆……

這些他曾經不知道的小習慣,隨著那朵蓮在他胸口悄然綻開,全都走進了他的心坎。

他第一次感到害怕,怕無緣再見,怕記憶太淺,怕歲月太長……

狂雨,烈日,暴雪,颶風,閃電,冰雹,他在每一個日子,每一種季節找尋她,幾乎看遍了南江裏的每一條魚,終於在一個堤岸的淺灘,看到一條奄奄一息,快要輪回到下一世的紅色小鯉。

那個水窪太淺,容不下太多水,她分明快要渴死,幹死,連魚鰭都已經變幹發硬。

他心頭一陣揪痛,愛憐地將她雙手捧出,小心翼翼地放入袖袋,急速飛回洞天福地將她放入幽蓮池內。

如魚得水,她一碰水池邊歡快地遊了起來,魚的記憶不過一瞬,她忘卻了方才幾乎快要渴死的絕境,暢快淋漓地遊水甩尾,像個孩童般快樂得沒心沒肺,讓他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你在想什麽呢?”

“你每日也在這兒靜坐,到底有什麽想不通的事情嘛!睜眼看看我嘛。”

“……算了。不打擾你靜修。我走了。”

“你當真看不出,我在喜歡你嗎?”

“再瞪我也沒打算放棄的,我喜歡師尊,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師尊,桃花開了,我們去看桃花吧?”

“我的手這麽小,太多的幸福會從指縫裏溜走的,雙手可以抓住的幸福剛剛好。”

“嗯……小小幸福就是,每天想我一次,我一不在身邊,眼睛就會不自覺四處找我的身影。看著我的時候,嘴巴要彎到這麽高,連眼睛都含著笑。”

“咦?我這樣太貪心了嗎?”

“我脾氣很壞,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發脾氣說了什麽狠話,你都不要相信哦,因為我嘴硬嘛。”

“不做你豢養的寵物,就連待在你身邊也不可以嗎?”

“我不是你的豢寵!不是你的坐騎!更不是可以按照你的期望,可以隨隨便便去**繁衍宗族的移動**!”

“為什麽我在你麵前那麽渺小?卑微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可憐。”

“我對你是貪念,是嗔癡,是修行切忌的執念,下輩子,我絕不要這些垃圾了!”

“……可我還在喜歡你。”

“一直一直……最喜歡……”

“我為什麽還在喜歡你?我也很想知道……明明已經沒有資格和你有關係了,明明有人比你對我好,明明放棄比較好過,明明……你從來不曾喜歡我。”

眼眸間,滑下一滴淚。

黏著頰邊一縷銀雪白發,滲進他的唇角,他輕咬下唇,隱在廣袖裏的雙手緊握成拳。

那些在他耳邊腦海回**兩百餘年的話,眼前的小魚已全然不記得了吧,他一直以為她隻是遺落在世界的某處,他還可以找到她……

直到如今,看著幽蓮池裏的那抹紅色小影,他才後知後覺地頓悟——

那個年兒當真已不在了。

那麽的動心,那麽痛過以後,什麽都留下。

不是和他鬧壞脾氣,不是故意躲起來讓他擔心,她不在了,從身體到魂魄,在他麵前被斬殺,被沉屍,被投入輪回。

每一次輪回,洗煉掉的是她的貪嗔癡,也一並洗掉她對他的愛欲恨。執念,占有,怨恨;掛念,心動,相思統統被洗去,她像一張純白的紙展在他的麵前,卻沒有半點關於他的痕跡。

那麽的動心,那麽痛過以後,隻留下他一人陷在裏麵。

因果報應,是否該輪到他執念了?

一隻雪袖探入水中,他將小心捧起,推送靈力希望先保住她的魚壽,她卻窒息般地難受,在他手掌上坐立不安地跳動,一條小命幾乎快要消散。

天庭的懲罰果然很受用,她不僅永生永世都無法再有修仙靈根,連承受仙家之氣都會斷送她的小命。

這一刻,他突然自嘲出聲。

他到底有多愚鈍,連天庭都篤定他定不會袖手旁觀,為了懲罰她,要斷了她所有的後路,他卻花了最大的代價才明白,她之於他有多重要。

采下一株蓮葉,盛滿了池水,他將她裝進荷葉裏,護進自己的雪色廣袖,起身飛向天際。

他不顧九華山山體頻頻塌陷,違反天庭規矩私自下凡,天兵天將追緝他。

他一生豐沛靈力,渾然天成,純淨無比,各路精怪妖魔聞到他的氣息想吞噬。

他罔顧天魔兩界誓不往來的鐵律,奔赴洞天神柱,越過鎮守之處,進入魔界。

“這條小魚,嗬,修仙不行,便來修魔,你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漂亮。”魔尊不屑地輕笑,眼眉上下打量他的身體,“看在與你也算舊識的份上,送你一個人情也未嚐不可。但這條小魚資質太差,修魔也隻是治標不治本。”

“給她準備個靈力儲備倉吧。”

“……”

“不作聲?那便是聽懂了。”魔尊雙手環胸昂起下巴輕蔑地看向他,“你——廢掉一身仙家修為,修魔為她提供足夠的靈力,延續壽命。”

“……好。”

千年仙靈修為一朝散盡,他的身體開始急劇縮小,掏幹淨身體最後一絲仙氣,他像內髒被掏空的屍體般倒地不醒,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再睜眼站在池邊,他成人的身體已變成孩童般大小,像個牙牙學語的稚童,一切從頭開始。

隻是,這一次,他要為她入魔。

每得到一點魔靈,他就哺喂給她,小小的身體夠不著養她的池子,他常常狼狽地摔進池裏,每當這個時候,這條沒心沒肺的小魚便嚇得躲在蓮葉下怎麽也不肯探出腦袋,非要他用小小手掌捧住她的身體,小心地安撫她,她才肯乖乖聽話。

她一天天變大,他卻再也沒有長高,最終,他再也抱不動她,隻能在池邊陪著她。

他開始期待她變成人形的一天。

胸口的蓮花在他小小的身體上生根開出了花,她也在那一日有了人形——

長而柔亮的黑發遮蔽著她肉圓的身體,站起身,比他還要高出一個頭,嬰兒肥的圓臉上,潤紅嘟嘟的嘴唇微微張開,呼吸著他傳度的靈力,兩隻不解世事的大眼撲閃撲閃地眨著。

她看著他,卻不發一語。

那純白如紙的表情讓他揪心。

伸手,他用小手鞠起她初生的軟發,掛在她耳廓後。

“……你,是誰?”

手,在她耳邊僵住,他如何也沒想到,這會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

曾經,他說,那種感情,他不懂也不打算要,可等他徹底明白那種感情後,她卻已經把拿東西丟棄了。

他是誰?

他是她的誰?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問題,誰來替他解答。

她呆呆地看著他,在等一個答案,也在等一段關係的開始,他和她的新關係——

垂下眼簾,他看向胸口,隻要把胸口的蓮摘下還給她,她就會想起,想起她是年兒,想起他是煉華,想起她曾那麽執著他,喜歡他,愛他。

“你總是抱著我,給我吃的,你是誰?為什麽對我那麽好?”

“……”

“你為什麽不說話,一臉難過的樣子?”

“……師父。”

“咦?”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徒兒。”

“師……父?嗯!”

雖然不甚了解,她還是咧嘴朝他笑。

他踮起腳,才能摸到她的頭……

指尖傳來碰觸的痛楚,僅僅隻是碰觸她,胸口澎湃的痛楚就讓他難以抑製……可是,這朵苦蓮,他不會還給她了。

——你不用懂,不用明白什麽是情什麽是愛,不用去相思,不用再吃這些苦。

——你可以肆意揮霍我的感情,我這裏應有盡有。

——不要在意我對你的好,就把它當做理所當然。

——如果有一天,你想再一次弄明白什麽是情愛,我願意,一點點教你。

——就算,讓你想要再次動情的那個人不是我……也沒關係。

一朵蓮,兩生憶。

她麻痛地站在幽蓮池裏,師父酸澀的記憶漫天潮湧般侵入胸口。

師父,她辜負了他的憐愛和不舍,又再次懂得情愛了,和前身一樣苦,一樣澀,絲毫沒有好轉,可是——她寧願再懂一次。

讓她知道,她曾被那麽小心翼翼地愛著,寶貝著。

他一定很著急吧,不想讓她明白,卻又害怕她不明白,情這個字,他答應過,要教會他,卻又害怕他沒資格教會她。

她依賴他,他害怕那不是情愛。

她離不開他,他害怕那不是情愛。

看著她懵懂的樣子,他開始懊惱自己的私欲把她鎖在山中與他在一起,明明他比誰都清楚,她和勾陣的前身一諾,已經把她的情鎖在那兒,再也不走了。

就放她下山吧。

去見那個人。

有資格教會她情愛的人,終究不是他。

他是這樣想的吧。

她見到了,那個前身承諾一世養他的男人,他很好,真的很好,他從沒忘卻他的承諾,她幾乎要在他身上明白愛欲,那些甜戀的瞬間,她幾乎忘卻了師父,沉浸在小戀愛的幸福世界裏。

可是,恩與情始終不能對等。

她願意背著不守承諾的罪名去尋師父,她願意對勾陣愧疚一生去尋師父,她願意承受一切一切去尋師父——

繁華雄麗的京都,流雲水波的南江,城郊外牧笛聲聲的野村,斑駁的百年老樹旁,瘴氣彌漫用陽壽交換的魔界,需要臣服委身為坐騎的天界,為了搜尋師父的記憶,哪怕隻是一星半點,她也不願錯過……

狂雨,烈日,暴雪,颶風,閃電,冰雹……

她從不停下腳步。

天狐言化規勸她,何苦,算了吧。

水麒麟霜幽對此從不多話,偶爾與他對視,他也移開眼眸,輕撇來一句,別太勉強自己。

太平天女一直對她搖頭,不夠,還不夠。

一個人的記憶尚且多而繁,何況他是一位謫仙,動則上千年的記憶,每涉足一步也不能錯過。

也許她陽壽將盡也拚不會他的原貌。

她知道。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又有什麽辦法呢。

她就是如此依戀著他,哪怕隻有一線希望,也不能讓她罷手。

尾聲

三十九年後

劍冥山莊

一片紅葉自枝掉落,飄進清蓮池中泛起漣漪朵朵,一柄大而重的鈍劍插在池塘中央,像在祭奠什麽似的高高聳立。

一隻帶著劍繭的男人手從空中垂下,落在自己腰間的細劍柄上,他一身金燦華貴的裝扮,沉穩英挺。

咻得抽出腰間細劍,他在池邊自在的舞動起來,流水一般的劍法輕挑池水,水落劍身清脆可聞。

一套劍下來,他甩甩一頭薄汗,彎身又去逗弄池中紅鯉。

“您真是愛鯉成癡,剛還舞著劍呢,又去逗人家做什麽?”側院門走進來一名溫婉的女子。

他也不抬手,繼續逗弄池中魚兒,直到女人走進自己身邊,拿出毛裘替他披上:“別著涼了。”

他拉緊裘衣朝女人笑笑。

“這山莊裏所有有水之處都被你占了養鯉魚,明明還有更多名貴的魚可以養,為什麽老爺您如此偏愛鯉魚啊?”

男人愣了愣,隨即淺笑出聲:,“不知道。”

“不知道?改明兒叫廚子抓兩條給燉了。”

“哎!娘子,我錯了,別別,可千萬別。寧可燉了我給你補身子,也別碰它們。”

“瞧你,愛鯉成癡的模樣,這麽多條鯉兒,硬是一條都不讓吃,人家是婆婆與媳婦掉進水裏,你救誰,到你這兒,我得問,我和這些鯉兒掉進水裏你救誰。”

“自然救你,鯉兒自己會遊。”

“哼!看來,如果鯉兒不會遊,你可能還要選鯉兒咯?這麽寵這些鯉兒,到底是為何?”

他笑,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我也不知道,好似,我曾經在哪裏答應過一條鯉兒,我會養它,要養它一輩子。”他看向這滿池錦鯉,喟歎一息,“這世上鯉魚千千萬,我怎知道哪條是它,索性……養一湖!”

“若我倪大野有幸能養到它,也算是我……信守承諾了吧。”

承諾被一陣涼風過了湖麵,泛起湖波連連,紅楓樹像流下淚珠般撲簌簌地掉下紅葉,他眼眉微瞥,隻見那紅楓樹下隱約有兩道孩童的身影——

一個紅衣,一個白衣……

白衣娃娃眼瞳宛若新生嬰兒般不解世事,他粉唇緊抿,隻是呆呆地站著,麵無表情,一隻小手僵硬地被牽在紅衣少女手裏。

而那紅衣少女正朝著他淡淡地笑著……

好似許久許久未見的老朋友般,她看著他綻出柔媚的微笑。

——“決定了!要是有下輩子,我就要做條魚!每天沒心沒肺地吐泡泡。”

——“我養你。養你這條魚。免得你又是被大魚吃掉,又是幹死在河裏,還變成別人的下酒菜。”

——“為什麽要對我好?”

——“我對你好嗎?”

——“你到底在求什麽?”

——你。是你,一直是你,我所求的,隻是你,就像你所求的,一直是那個人。

——“下一世,若你真如願當了條魚,讓我養你好不好?”

紅白身影一霎消失,仿佛被冷風吹散了身影一般,他恍然若失。

“傻丫頭!”

“老爺,你叫誰呢?”

“你看,樹下有兩個孩子,你看見了沒有?”

“孩子?老爺,樹下什麽也沒有啊。這大冷天的,哪來的孩子跑到咱們家池邊蹲著啊。”

“…………”

“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吧。”

“……”

“明天就是你大壽,你那幾個搗蛋兒子說好要給你過壽,我先進屋忙了,你也別老蹲在魚池旁邊陪著魚了。”

“……”

雪,開始斑駁地自天上飄下。

帶著來自天空的氣息灑進滿是錦鯉的碧池裏,鑽進他的衣衫裏……像滿載的思念讓他酸澀難耐。

一朵小小的幽蓮不合常理地在池邊悄然綻放。

——大野人……

——你還好嗎?

——就算不記得任何事,也能信守承諾,你這樣真不厚道,顯得我多麽卑鄙。

——我現在很好,再也不會求不得,舍不下。

——所以,不要再記掛我。

——你的娘子……很漂亮。

——比傻丫頭漂亮好多。

——她會給你披衣服,會記得你的喜好,會疼你照顧你,比傻丫頭體貼很多。

——這下,我便放心了。

——大野人,再見……不,再也不用見了。

——沒有我的大野人,最幸福。

“下雪了呢。這麽說,春日也快來了。”

紅色蓮火袖輕搖手腕,一雙金色眼瞳看向身側毫無生人氣息,宛如石木般的白衣小童,她蹲下身,撫過他精致的眉眼,瑰紅的小唇,“師父……桃花快開了。”

“……”

“我們一起去找好嗎?那顆讓你第一次讓你知道笑是何滋味的桃樹。”

“……”

他看著她,像個精致的娃娃,毫無反應,眼眸裏亦沒有半分感覺。

她咬咬唇,深吸一口氣。

就算世間變化萬千,就算那顆凡間桃樹已化為灰燼再也不見,她也要尋回屬於他的所有記憶。

一定會找到。

一定會……

這一次,桃花盛開,漫天飛舞的盛景,她要同他一起看。

就讓桃瓣灑滿他銀雪般的長發,就讓那些花蕊眯了她的眼,就讓她親眼看一次,他真正展露笑顏的模樣。

這一次,彎唇,隻為她一個人。

後記

這算悲劇嗎?

眼巴巴地打開文檔,我盼星星盼月亮,某櫻我終於又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寫後記了。

在此,萬分感謝在我拖稿近半年後,一怒之下,將不爭氣的我拖進編輯室,斷網加抽打的奶媽小編千月兔。(尼瑪,她真的好可怕呀,上QQ,不準,看見聊天就砍死!!查資料?不準,她給我問度娘,就連寫後記的時候也不給網線T T)半個月時間讓某櫻體會到萬爪撓心的痛苦(。額呃,你說你們等書也是萬爪撓心?好吧,因果報應,我已經嚐到這種痛苦了!)

拍上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感覺幾年的氣都順暢了,艾瑪!突然想到還在拖稿中的學生會。(跪地,我這算自掘墳墓,哪壺不開提哪壺麽?)

好叻,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喂喂節操呢)讓我們沉浸在完結的喜悅中吧!

眾:哪裏喜悅了,你竟然敢給我們玩悲劇?你這種尿性憑什麽玩悲劇~。

某櫻:(挖鼻)納尼?悲劇?哪裏悲劇了?妥妥的男一號和女一號永結同心了呀?

眾:和植物人永結同心麽嗎?

啊啦,這個,請聽我解釋,因為那顆桃樹找不到了咩(泥煤,這算個蛋解釋呀!)好吧好吧,其實,事件是這個樣子的,太平天女用年泡泡找來的記憶塑了一個師父的身,但是最重要的有感情的記憶部分,還沒有完全找尋回來,所以,希望年泡泡女主角桑加了個油呀!

眾:你這算什麽不負責任的娘親。

某櫻:撓頭,反正我不負責任也不隻一天兩天了嘛,你看看大野人炮灰的多麽徹底。

眾:大野人才是我們心中的男一號好麽嗎!

別說你們,某櫻我也一度差點控製不住,把大野人送上了男一號的位置。

千月兔:就篇幅來講,我覺得,倪大野同學當之無愧是男一號。

T T我也知道師父的篇幅實在少的可憐啊,可是以師父的人物設定,他要是能搶到戲份就有鬼了呢,一個大悶騷,冰山,還不愛說話,基本上來說,他連毒舌都算不上,而且連個頭都比不過男二號,鏡頭打過去,要拍到他,還得彎下身子來給她特寫。

總之不管從身體還是性格來說,設計他當男主,本身就是我對自己的一種挑戰(另類的找抽)。

他本來就以蓮為化身,到了最後徹底變成植物人了,嗯嗯,首尾呼應,相得益彰,挺好挺好(眾:好你個大頭鬼!板磚飛砸)

大家都知道某櫻是渣劍網三的孩子,而倪大野的原型就是參考了藏劍這個門派,前身勾陣是天策。(艾瑪,暴露我策藏本命)

年泡泡參考的是七秀蘿莉。

至於師父,有點像純陽,但是又有點像萬花。(= =花羊CP萬歲)

說到這裏,似乎又暴露了我拖稿的真相——(╯‵□′)╯︵┻━┻

渣劍三,打副本,刷聲望,刷掛件,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