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雲知道

樂小米

01

她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起,變得像一個鋼鐵女俠一樣堅硬了。

於莫春接到夏律的電話時,正在公司忙得雞飛狗跳,隻恨老娘懷她的時候沒給她多生幾隻爪子。

每到夏季,就是永安模特經紀公司最忙碌的日子。各色小身板的姑娘們恨不得將自己剝光了來應聘,而那些身材出挑的男孩子也在兜售著自己有限的青春。

於莫春看著他們,她知道,青春和美貌是上天賜予人類的最原始的資本。這種資本會成就很多人的萬千星輝,但也會讓更多人沉寂在這星辰大海裏。

作為一個局外人,她對這些模特圈內的事情看得格外透徹,所以多少有些冷眼旁觀的味道。

夏律就是這些吃青春飯的男模之一。

於莫春一直覺得他是個孩子,雖然她承認,夏律長得不是一般好看,有一種介於男人和男孩之間的魅力。但再怎麽好看,在莫春眼裏他也隻是個好看的孩子。

此刻,這個好看的孩子正對著她高分貝地鬼哭狼嚎,救命啊!

莫春歪著腦袋夾著電話,麵無表情地說,舌頭捋直了說話!

與此同時,她的纖纖玉手正在鍵盤上揮舞著和財務核對賬目,嘴巴還指揮著手下將新合同送往西門總監那裏過目。

夏律一直是款讓她頭疼的貨。她也不明白,自己的生活為什麽會同這個男人糾結在一起,扯都扯不清,而且那家夥隔三岔五就會給她的生活添點“色彩”。

夏律慌亂得快哭了,說,怎麽辦?我手裏有個嬰兒!

莫春冷笑,新鮮!不做模特改行做人販子了?

夏律說,正經點兒。

莫春將資料迅速打印出來,眉也不皺地問,好吧,正經。女朋友給生的?

夏律真要哭了,說,不是啊。是我和四眼妹在街上逛,走著走著,突然有一個人衝出來,將一團東西直接塞我懷裏就跑了。我低頭一看就傻了,是個嬰兒啊!嬰兒啊!一個剛出生沒幾天的嬰兒啊!

莫春微微吃驚,但依舊冷笑,說,那就是一夜情的產物,今兒尋你來了?

夏律直接瘋了,吼道,姓於的,你不幫忙也不要這麽埋汰我,我怎麽就是那種人了?!我品格高尚、為人道德,你怎麽就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呢?!

莫春說,閉嘴吧你,花花公子!

夏律說,我和四眼妹不知道該怎麽辦,快來救我們啊!

莫春說,上班呢,走不開。陳總弄死我,你給我收屍啊?

夏律說,春姐你不來,我就抱著孩子死!

莫春說,撞車、跳下水道、投海,你好好想想,哪個死法更爽,實在想不出再給我電話,我幫你想!

說完,她就掛掉電話,埋頭去忙手頭的一堆文件了。

電話那端,夏律則對著四眼妹狂叫,她冷血!冷血!冷血!

她也不知道自己從什麽時候起,變得像一個鋼鐵女俠一樣堅硬了。似乎隻有埋頭工作的那種辛苦和疲憊,才能讓她的人生輕鬆一些。

五年前,她背井離鄉,來到這個城市。在永安摸爬滾打了四年有餘,她在人事部,由最初小小的HR專員,熬到此時的人力資源部經理。

她抬頭,看看桌上弟弟莫帆的相片。

他在相片裏笑得那麽美好,仿佛隨時會奔出來,衝她走來,喊她姐,挽著她的胳膊,像所有的少年對姐姐那般親昵。

遺憾的是,在五年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少年時代。

莫春的眼眶微微一紅,她不敢去想那個夜晚,那個她那麽信任的男子,帶給了她最親愛的弟弟,一場死亡。

莫春低頭,深吸了一口氣,以迅速調整自己的情緒。

目光觸及的,卻是那枚用紅色絲線係在胸前的鑽戒,是那個叫紀戎歌的男人親手係在她胸前的。

他那麽鄭重地對她說,男人如果送給女人戒指的話,就意味著這一生都不會離棄!把你的心給我吧,我保證一輩子都不辜負它!

那個血色之夜後,她決絕地將戒指送還給他,遺憾的是,心卻已落在了他那裏,再也找不回。後來,她離開C城的日子,卻意外收到一個包裹。包裹裏是這枚戒指和那根扯斷了的紅絲線,沒有任何卡片,也沒有言語。可是,她似乎能看到它的主人緊抿的唇,悲傷的眼……思緒如同狂潮,襲來之時,讓她好不容易築起的重重心防毫無招架之力。

她嘴角彎起一絲嘲弄的笑,自圓其說般安慰自己,瞧,這個城市讓人多麽忙碌呀,忙到居然忘記了解下這根紅絲線。

嗯,反正是已經忘記的事,不重要的人,就當是個裝飾品吧。

莫春挑了挑眉毛,輕抿了一口助理送來的咖啡,如同加滿了血的女戰士,開始繼續為自己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口呼吸,戰鬥。

下班的時候,她剛走出辦公樓,便見蘇伯文的車停在一旁。

莫春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著走過去打招呼,露出平日裏難見的小女孩神態,咦,你怎麽來了?不是去外地了嗎?

蘇伯文是個斯文儒雅的中年男人,正是城市蘿莉們心中時興的叔級人物,有錢,有品,亦有閑。

莫春認識他,是因為白楚在這個城市的畫展正是由他承辦的。

當初別人跟她和白楚說起蘇伯文的時候,用的是“投機商人”這種不算友善的稱呼,口氣是輕蔑的,卻透著掩不住的羨慕。

蘇伯文的哥哥從政,一路坦途,如日中天;他則生性散漫,卻也生財有道,借著哥哥的東風,啥賺錢做啥,但也不為錢財所累,所以比大多數執迷於追逐財富的所謂成功人士多了一些超然灑脫。

蘇伯文見到莫春微微一笑,眼角有些許歲月留下的痕跡,卻掩不住他迷人的目光,他說,不歡迎我啊。

說完,他就下車,為莫春拉開車門,仿佛是習慣般那麽自然。

莫春注意到了他腳下的那雙白皮鞋。

記得很久之前,夏律參加一個選秀節目,她和四眼妹陪他去選鞋子。在F開頭的那個一線品牌專賣店裏,夏律看到一雙白色的皮鞋時,對莫春私語,這種鞋子……設計師傻了吧……弄髒了怎麽辦?

女店員化著精致的妝容,用專業而溫柔的語氣,卻透著傲嬌的情緒,說,買咱們這種鞋子的人呀,下車就有地毯鋪路,一般很難弄髒的。

夏律當時差點跟那女店員火並了,結果被莫春給拖了出來。莫春當時還想,你說的那是神,不是人,哪個人不沾煙火塵土?

直到她認識了蘇伯文。

莫春剛坐到車上,還未來得及同蘇伯文說上話,就見夏律懷抱著一物衝了過來,他身後跟著四眼妹鍾晴。

莫春隻覺得腦袋突然兩個大,但此時的她是女戰神金剛般的存在,應付一個夏律還是綽綽有餘的。

沒等夏律開口說話,莫春已經走下車。高跟鞋尖細的鞋跟踩在水泥地上,是尖銳對著堅硬。她一把搭在夏律肩上,眉眼含笑,像是溫柔的蠱惑,說,你是不是要說,咱兒子餓了,我該給他喂奶了?

夏律的話被生生憋了回去,他的嘴巴直接張得跟吞了個雞蛋一般。蘇伯文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夏律是個很受小女生擁護的男子,大概是太多女孩子對他要死要活地追逐,導致了他霸道強勢的性格,於是他總是一副“我就是尼采,我就是太陽,我就是世界之王”的君臨天下的姿態,仿佛“天下女子皆我妻”。

年輕的男孩自認為沒有女孩子能逃脫自己的掌握,在男女關係中,他永遠處於主導地位,仿佛被調戲、被挑釁、被搞得啞口無言的永遠是那些追在他屁股後麵的姑娘。

很顯然,於莫春不在這些女孩範圍內。

對莫春是愛,還是一場追逐,連夏律自己都不清楚。

莫春上了蘇伯文的車,隻剩下夏律和四眼妹傻傻地留在原地。

夏律醒悟過來,追著車跑去,恨不能撈起啥東西摔到蘇伯文的車上。他罵道,你就是愛錢,愛他的那些臭錢!

四眼妹趕緊跑上前擋住夏律,唯恐他將懷裏的嬰兒當石子扔出去。

——

如果雲知道,

想你的夜慢慢熬。

每個思念過一秒,

每次呼喊過一秒。

隻覺得生命不停燃燒。

……

在他分神的瞬間,隻見有行人穿過馬路——車速瞬間減緩,車輪製動時與路麵重重擦出的火花撕開夜幕,響起尖銳的刹車聲。

行人仿佛無事一樣走到馬路對麵,絲毫不覺死神剛剛與之擦肩。

在巨大的慣性下,紀戎歌重重前傾,安全帶狠狠地勒住了他,將他綁回座位。冷汗滑落脊背,隻剩下喉嚨間混雜的不知是何情緒的喘息。

望出窗外,是重重的夜,任憑你如何跋涉,卻也走不出。

城市的夜晚,我們該用什麽抵禦思念?

突然,他輕呼了一聲,哦,你瞧,差點忘了。說著他返回車裏,將一盒精致的桃花糕放到她眼前,說,這次出門,吃得順口,給你帶回了一盒,也嚐嚐。

莫春接過,素白的手腕在夜裏顯得格外白,她笑笑,說,謝謝。

莫春上樓後,房間裏的燈亮起來了。

她踢掉高跟鞋,換上平底拖鞋,緩緩地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看著樓下。蘇伯文靠在車前,仰望著她所在的樓層,看到她的燈亮起來了,才反身坐進車裏,緩緩驅車離去。

這個習慣,他已經維持了多久,莫春忘記了。

說起來,她和蘇伯文是什麽關係,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明白,蘇伯文是她在這個城市裏可以依賴的人。

文藝點的說法是,蘇伯文就是她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為數不多的溫暖。

盡管,她明白,蘇伯文算不上一個善人。

蘇伯文年輕時,曾是有名的情場浪子。用夏律的話說,姓蘇的,那不是什麽好玩意兒,情場十裏鬼見愁你懂不懂!

莫春認識蘇伯文,是因為白楚漂泊到了這座城市。蘇伯文不知是為了附庸風雅,還是有利可圖,為他辦了一場畫展。

那時的莫春,還是一個有些單純的蘿莉,完全不似現在禦姐般的存在。

在畫展期間,蘇伯文對這個蘿莉也動過點小心思,盡管他發現這蘿莉的心思似乎全部在那個懷才不遇的畫家身上——可對蘇伯文來說,但凡是有點姿色的,他便總會用他那雙善於發現美的眼睛來發現她們的與眾不同。

隻是後來,不知是因為她太過寡淡,還是因為下不了手,便漸漸淡忘了。

直到兩年後,還是拜白楚同他侄女間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所賜,蘇伯文再見莫春,這時她一身淩厲的決絕,如同鋒利的刀,突然掘開了他記憶的罅隙。

一個女人,兩種麵孔,一個是記憶中的天使,一個是現實中的羅刹。此種衝擊之下,讓他再次對她提起興趣。

蘇伯文不缺女人。

尋歡作樂的、逢場作戲的、非君不嫁的、糾纏不清的、尋死覓活的……各種類型的女人。但總的來說,莫春似乎是他所缺少的類型。

所有的女人,終極目標似乎都是能嫁他便嫁他,不嫁他至少也撈一筆。但莫春似乎對嫁給他沒多少興致,她的心是遊離態的。

從不拒絕,也不迎合。

這些年,他喜歡和她聊聊天,說說話,喝一杯清茶,品一方風月。清湯寡水的相處中,好像毫無曖昧;但後來,蘇伯文發現,原來毫無曖昧才是最大的曖昧。

因為一切皆有可能。

娶妻,蘇伯文是不可能了,他經曆過一場失敗的婚姻,便也不肯再入圍城。常常,他也會玩味地想,如果他同莫春突然提及,讓她做自己的情人,她會怎樣應對。

很多時候,他很想知道答案;可更多時候,他不想知道答案。因為任何答案都會破壞掉這種時不時撩撥他心的懷想。

再說,他真的是不缺情人,不缺床伴。

他很喜歡自己和莫春現在的這種狀態。

莫春放下窗簾,突然有些不放心夏律,還有那個莫名其妙而來的小嬰兒,猶豫了一下,她撥打了鍾晴的電話。

鍾晴的職業很特殊,她在大學做助教,是個性心理學家,給兩本時尚雜誌撰寫專欄,當然,與性相關。

他們仨曾是合租夥伴,莫春跟著夏律稱呼鍾晴“四眼妹”,誰都不會想到這個厚鏡片後的文靜女孩,研究的是那“項目”。而鍾晴跟著夏律稱呼莫春“老處女”。

莫春很厭惡這個稱呼,鍾晴就幫她出謀劃策來洗脫這名稱——莫春當時很虔誠地看著鍾晴,希望她給出的治理夏律的方式得當。結果鍾晴所謂的好主意就是把夏律“辦”了!她手舞足蹈跟個跳大神的似的,說,莫春,我以我血薦軒轅!還有什麽方式比這個更直截了當的?莫春說,滾!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莫春都以為鍾晴是個女色魔,要不她就是精神不正常。直到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還真有性心理學家這種職業。

當翻看了鍾晴出版的圖書後,她才咂嘴,說,四眼妹,看樣子我還真錯怪你了。這一年多來,我還一直以為我跟個女變態一起合租呢。

鍾晴白了她一眼,說,我就跟你說了,性學是一門跨學科的領域,它包含甚廣,什麽生物學、醫學、心理學、統計學、流行病學、社會學以及……犯罪學!

說完,她斜了莫春一眼,期冀從她的眸子裏看到崇拜之情,然後繼續滔滔不絕道,所以,我們性心理學家,真可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博學,之多才,不是你能想象的!我們研究人類的性成長、性關係的發展、**的機製以及性功能障礙等。當然,我們也研究性病理學,比如,性虐待……

莫春當時就差點趴在她麵前。

後來,莫春就搬出了合租房,房子裏就剩鍾晴和夏律了。不知道為什麽,此後莫春每當看到鍾晴和夏律,腦子裏就會蹦出“性虐待”這個詞。

當然,夏律是被虐的那一朵。

鍾晴說,她已經快見上帝了。搞了一下午,她和夏律才把那嬰兒送進了福利院。她說,你和姓蘇的老男人不是玩真的吧?你放著夏律這樣的嫩草不吃,你去嚼老菜幫,你心理變態吧。

莫春不置可否,說,我下周和蘇伯文回C城。

鍾晴倒吸一口冷氣,說,見你奶奶,然後訂婚?

莫春說,你想象力太強大了。

鍾晴說,莫春我跟你說,蘇伯文就是荷爾蒙泛濫的主兒。老花花公子!濫情!濫性!你可別以為他要為你洗心革麵了。女人,就是天真,以為自己有多特別!其實都一樣!你不聽專家的話有你好受的!

莫春說,好了好了,將你的觀點留著給專欄吧。我要休息了,晚安。另外,睡覺的時候請關好門,別忘了你可是跟一個小花花公子“同居”呢,小心他獸性大發。

鍾晴冷哼一聲,很帥地說,跟姐比獸性,他們都差著呢!

莫春掛掉了電話。有一點她是確定的,鍾晴喜歡夏律,雖然她從不說。

因為太喜歡一個人,所以我們總是靜默,小心翼翼地陪在他身邊,陪著他瘋,陪著他傻,陪著他呆,陪著他去追逐他喜歡的女孩。

她也曾經這樣喜歡過白楚。

男人表示自己寵一個女人,會說,你就是要星星月亮我都能給你摘!而女人,說不了這等美麗的情話,她們隻會做更二的傻事——你要是喜歡別的女人,我都能陪你追。

這是這些年裏,她想過千百遍的場麵;也是這些年裏,她不敢去想的場麵。

目光搜尋下,並不見他。她稍微鎮靜了一下,人卻是筋疲力盡。她想借口離席而去,她已繃不住這種驚慌。

蘇伯文卻不動聲色地握住了她的手,聲音很低,說,這麽久了,你是該忘記他了。

莫春吃驚地抬頭,看著蘇伯文。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她發現,白楚出現在了這裏,正在同新娘、新郎糾纏著,然後被趕來的保安人員給拖走了。

蘇伯文說,他給不了你的,我都能給你。

莫春這下明白了,蘇伯文以為她想逃離,是因為白楚的出現令她羞於自持——一個自己深愛的男人,卻出現在別的女人的婚禮上,以最壯烈的“搶婚”姿態表達著自己的愛情。是誰,誰也受不了。

莫春愣了一下,卻突然笑了。原來,她內心的這個秘密被自己掩飾得這麽好,她深愛過的男人,深愛過的那個名字,就這樣成了獨屬於自己的秘密。

她恢複了以往的幹練冷靜,很天真地笑著,在蘇伯文耳邊低語,仿佛一種挑釁和回敬,她說,包括愛情和婚姻嗎?

職場的殘酷,人情的冷暖,漂泊的城市,將她雕琢得八麵玲瓏。天真的貪婪和坦白的直接,是她抵禦蘇伯文的法器。

蘇伯文笑著和客人點頭,嘴裏輕輕吐出幾個字,說,就這兩樣除外。

莫春笑著,歎氣,說,看樣子,我太不會選擇了。

蘇伯文輕輕喝了一口酒,說,不過,你還可以愛他,不必掩飾得那麽辛苦,可以明目張膽!估計除了我,這是另外任何一個男人都給不了你的。

莫春也笑,說,你說這麽多年了,我竟都沒瞧出原來你這麽豪氣。

蘇伯文笑笑,說,沒事,我就等在這裏,你有足夠的時間去想。

紀戎歌闖進婚禮現場的時候,白楚正被保安給拖走。

兩人對麵交錯的那一刻,紀戎歌竟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時他們也曾這樣錯麵而過。隻是彼時,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心裏心心念念的是他。

紀戎歌愣了一下,很顯然白楚沒有看到他,隻在自顧自地對著蘇澤喊,你心裏明明是我,為什麽卻要和他在一起?!

紀戎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的目光迅速地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子——

她比以前纖瘦了,不複少女時的嬰兒肥。眼眸裏不再是以前那種天真的小傲嬌,而是矜持疏離的冷漠優雅。

紀戎歌的喉頭緊了一下,隻覺得呼吸變得艱難起來。

於千萬人中,她總是最能俘獲住他視線的人。雖然這五年裏,他談過幾個女朋友,不鹹不淡。

突然,他看到了她身邊的那個男人——金絲眼鏡,斯文儒雅,年紀頗大。他們之間那肢體眉眼間的親密,無不宣示著他是她的依靠。

紀戎歌突然想大笑一場——過去是白楚,現在是這個中年男人。五年時光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永遠不是他!

紀戎歌以為白楚是來討莫春的,他並不清楚,白楚是為蘇澤而來的。

五年前,莫春留在了白楚身邊。後來,她隨著白楚去了A城,因為畫展,認識了蘇伯文。

當然,白楚也認識了蘇澤,一個外表文藝清新內心渴望被理解的女孩,更重要的是,她是一個有身家背景的女子。

對於白楚這種自詡才華滿腹不得抱負的才子,他懂得蘇澤的價值。他明白,蘇澤就是他命數中的東風,可以送他青雲直上。

他不是不愛莫春。從溪藍開始,到蘇澤結束,他心裏一直有莫春。隻是,他更明白,莫春對於他的意義,改變不了他的命運,給不了他想要的生活。她唯一可給他的就是愛情。

愛情?

愛情是奢侈品。而麵包,則是必需品。

兩年後,蘇澤知道了莫春的存在,要白楚在她和莫春之間做一個選擇,且鬧到了蘇伯文那裏,要叔父出麵同白楚談談。

其實,蘇澤太傻,在白楚眼裏,這根本就不算是個選擇題;或者說,莫春壓根就不是能同她相提並論的選項。

蘇伯文沒有找白楚,他以為男人是不愛被脅迫的動物,所以,他徑直找到莫春。

一別兩年,再見莫春的時候,蘇伯文也愣了好久,他說不清為什麽莫春身上會有一種讓他整個人發冷的氣場。

咖啡館裏,他直截了當地說出目的。

他想過很多,女人的伎倆,不外乎,一哭二鬧三上吊。

但是,莫春一句話也沒說,隻是自顧自地擺弄著手機。不久之後,白楚就來到了咖啡廳,氣喘籲籲的樣子。

莫春站起來,一臉寵溺的表情,笑著同他打招呼,好好玩,玩夠了再回家!哦,就別帶回病來。帶回孩子都不怕,咱養;帶回病來……就不好治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了。

蘇伯文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重新注意起莫春的。

當然,莫春的這些經曆,紀戎歌是不知道的——在他的認知裏,莫春應該和白楚在一起了。他以為,一個肯如此為自己付出的女子,白楚應該珍惜的。

白楚怎麽把莫春弄丟了?

紀戎歌不想知道。他隻知道,莫春的手,被握在了別人的掌心裏。

有些黯然,他試圖悄悄地坐到席間,不被發現這形單影隻。

——五年時光凜冽,都這麽迎麵而來,差點將她的眼淚給撩撥出來。

張誌創忍不住氣,想要說話,紀戎歌拍著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

自己的婚禮被鬧,就算張誌創能冷靜,其他的親友也無法冷靜。

蘇伯文直接傻菜了,但也迅速地幫莫春安撫其他親友。

現場亂成一團之際——

紀戎歌突然一把拉住莫春,掙脫開人群,快步奔離。

莫春傻傻地看著他,看著自己被他抓緊的手。衣服在趔趄奔走中,被高跟鞋踩扯開了線。

哇!搶婚啊!

莫春被紀戎歌牽著奔出酒店的時候,耳邊居然響起了夏律驚愕的聲音。

回眸的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所以夏律那張驚豔的大臉出現在她麵前的時候,她差點瘋掉。

就這樣,紀戎歌拉著莫春跑,夏律在莫春身後跟著追,鍾晴更甩著她的小短腿追在夏律身後,大喊,別!別摔著孩子!

奔出酒店,確定安全了之後,兩人停下。莫春不停地大口大口喘息,紀戎歌叉著腰,也累到不行。

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話語。

莫春看了看他,簡單地說了句“謝謝”。說完,她就提著被撕裂的裙擺招呼出租車——此時此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離。

逃離他!

逃離快瘋掉的心髒!

逃離自己已無法控製的呼吸!

紀戎歌看著她,並未挽留。

一句“謝謝”,兩個字,簡單而直接,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她和他之間的疏離。紀戎歌甚至想,她不會壓根都忘記自己是誰了吧。

然而在出租車停下的那一刻,紀戎歌突然走上來,像一個賭徒,賭最後一把運氣!

他擋在車前,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望著她,聲音淡而涼,這麽多年,你難道不想問問麥樂她好不好?

舊情人之間,最大的悲涼,就是連一句“你好嗎”都問不了;而更可悲的是,一句挽留,都要借他人名由。

酒店的長包房裏,她換下了裙擺被踩碎的禮服,他吩咐了秘書去給她買身新衣服。新衣裳送來之前,她穿著他大大的襯衫。

舊情人,本身就是一種說不清的曖昧。何況在這密閉的空間裏,她又穿上了他的衣衫。

莫春突然想,逃不掉的,逃不掉的啊。五年時光,轉了個圈,她和他還是走到了一處。酒店的空調開至了最低溫,紀戎歌還是扯了一把領帶。

鬆開的衣領裏,是他誘人的頸項,喉結微微抖動間,讓人心猿意馬。莫春故作冷靜地坐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眼睛卻不敢再望向他。

為什麽會跟著他到這裏?

真的隻是為了換下這身衣服?

真的隻是想聽聽麥樂的消息?

明明是告訴自己了呀,不能碰,不去碰,不再愛,不能愛,可是為什麽還是管不住自己的人、自己的心、自己的腿,中了邪一樣,到此換下這身衣服?

莫春在心裏暗暗歎氣。

隨即,她的眼睛又不安分地四處搜尋,試圖在這個房間裏搜索出其他女人的氣息。不知為何,她像被蛇咬了一樣,從**彈起。

她還是在意的,在意這張大床之上,可能曾有過的他同別的女人的纏綿。

分分秒秒。

心亂如麻。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應付任何男人都遊刃有餘,哪怕是像蘇伯文那種男人。可是……在他麵前,她竟然還是手足無措,一如當初。

對!裝!狠狠地裝!

莫春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姿態自若,說,給我一根煙。

紀戎歌愣了愣,說,幹嗎?

莫春看了他一眼,說,放火!

紀戎歌自知問多了,便不再說話。他是不抽煙的,但他還是很自若地拿起房間裏的電話,撥號客房服務,說,來一盒摩爾。

莫春看著他,說,沒有的話,就算了。

她說,我該走了。

紀戎歌說,你的衣服……還是等衣服送來吧。

莫春看看自己身上那件寬寬大大的白襯衫,歎氣,說,好。

明明是彼此渴望的兩個人,卻都要裝作萬不得已——他的挽留是萬不得已,她的留下是萬不得已。

紀戎歌看得出莫春的不自在,他卻不知道該如何緩解這種不自在。應該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做了什麽,還要做什麽。

想問一句,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卻覺得太多餘。

好與不好,與自己何幹?

想問問她,那個他……蘇伯文,會不會等得著急?

可又覺得自己是她的誰啊,要管這麽多?

當響起敲門聲的時候,紀戎歌以為是room service送來了要的煙,一開門,卻見一個年輕的大男孩抱著一個孩子出現在門前。

夏律一看莫春身著寬大的白襯衫、光著腿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房間裏,火直接冒了起來,孩子回頭扔進了鍾晴懷裏,一拳頭揮向紀戎歌。

紀戎歌猝不及防,唇角沁出了血跡。莫春尖叫了一聲,就衝出來,一把推開夏律,說,你瘋了嗎?!滾啊!

舉手之間,眉目之下,是掩飾都掩飾不了的關切。

夏律愣住了,在他心裏,莫春是一個冷麵羅刹,何曾見她為半個人、半件事掛心?自己鬧跳樓,白楚提分手,蘇伯文……她都是那麽淡然、遊刃有餘的模樣。

這是夏律第一次看她失控。

——他愛莫春,這是毫無疑問的;為什麽愛,他是不清楚的。

他像個丟盔棄甲的敗兵之將,放棄了原本準備好的台詞,比如“莫春,咱們孩子該喂奶了”,比如“你這麽狠心,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了?”……

落荒而逃。

其實,他那些台詞,是準備給她和蘇伯文的。可是半路殺出來的這個男人,是誰呢?

他是誰?

這是夏律走後,紀戎歌問莫春的第一句話。

莫春看了看紀戎歌,沒說話。

紀戎歌沒有堅持,他轉身,接了一個電話,很神秘的模樣。掛掉電話,他回頭看了莫春一眼,仿佛想把她整個人看穿一樣。

他一字一頓地說,一個老花花公子,一個小花花公子,於莫春,這就是這些年你幹的事情嗎?!

莫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你查我?

於莫春肯定不會知道,紀戎歌在宴席上坐定的那一刻,就打電話讓人幫忙查她在A市的事情了——當然這事情就是感情生活。他非常想確定,那個中年男人是她的誰。

紀戎歌未及回答,秘書的電話打了進來,說的是,堵車,一時回不來。老板,怎麽辦?

紀戎歌無奈地看了莫春一眼,告訴她,她可能得多等一會兒了。

他的心很虛,生怕莫春認為這是他和秘書早已串通好的橋段,為的就是讓她多留一段時間。

莫春沒理他,說,你查我?你憑什麽查我?!好吧,我就告訴你,那男孩是我的小丈夫,他懷裏的是我的孩子!現在,我跟一個老男人私奔了,所以……

所以,你就去做那個老男人的情人?你到底有多缺父愛?!紀戎歌也憤怒了,他恨她的自輕自賤。

情人?!於莫春愣住了,很顯然,她沒想到紀戎歌獲得的資料是,她是蘇伯文一眾情人中的一個。很顯然,任何認識蘇伯文和她的人都是這麽認為的。

對啊,情人!我就喜歡做別人的情人,付出肉體,得到錢財!我窮,從小窮,窮得隻剩下一具身體可以賣了!對,他是老男人,所以我不滿足,就找了一個小情人!怎麽樣,這就是我……

她未出口的話語,都被一個突然而至的吻給狠狠地鎖在了喉嚨間。

她用一身的堅強,來掩飾自己深藏的軟弱。這堅強,卻在一個吻中,丟盔棄甲。

她憤怒地試圖推開眼前這個男人,可是,她的心又如此渴望他的靠近,渴望他撫慰自己的憤怒和傷痕。

她想了他、念了他整整五年時光,漂泊的城市,流浪的愛情,無舟可渡,無岸可依。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可當時,看到她咄咄逼人的那一刻,他隻想吻她,隻想吻她!

他一直在想,到底是經曆了什麽,受過怎樣的傷害,才讓她變得這麽咄咄逼人,變得這麽淩厲。她一定是獨自飄零,一身傷痕,所以才會成為一個老男人的情人。

所以,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心疼,試圖用一個吻、一個懷抱、一雙手,來融化眼前這個滿身是刺的女子。

愛情,就是這麽霸道,明目張膽、毫無道理可講地欺男霸女!

寬大的衣衫之下,是她玲瓏的身體。

那絲綢一般的肌膚,讓他整個人被點燃了一般。他的吻落在她的耳際,突然清醒,試圖推開她,卻被她緊緊抓住。

不知是因為太過迷醉於他的呼吸、他的吻,還是想在訣別前試圖賜予他和自己這場最後的盛宴,她開始**他,在他耳邊吹氣,你不想知道我這個壞女人是怎麽讓他們著迷的嗎?

他的吻又鎖住了她的唇。是的,他恨她直白的殘忍。

他殘存的理智被嫉妒徹底蒙蔽,唯一的想法就是,占有她!狠狠地占有她!

鍾晴說,那啥,你們倆該不會舊情複燃了吧?大家都以為是白楚,可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愛白楚。愛一個人,怎麽會是那樣子呢?我第一眼看到你們倆的時候,就知道你們有戲,原來還真被我猜對了!就是可憐了夏律那孩子,跑到福利院把孩子偷出來做道具,結果被派出所抓去了。你看能不能找找老蘇幫幫忙呀……

莫春突然說,鍾晴,你喜歡夏律是不是?

鍾晴的聲音突然大起來,有意思沒,有意思沒?!地球怎麽了?好朋友之間不搞個三角戀,是不是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啊?

莫春突然笑了,她是女人,她知道,這就是欲蓋彌彰。

鍾晴對夏律,她對紀戎歌!

可是愛啊,無論是否在一起,都是愛啊,掙脫不了,忘記不掉,揮之不去!

……

鍾晴掛掉電話前,很八婆地來了一句,你們戴套了沒?

莫春快瘋了,她知道她是性心理專家,可也不能這麽青天白日地跟她這個剛剛結束了處女時代的女人討論這種問題啊,她會想死的!

鍾晴說,好吧,我知道了,肯定沒戴!那你是打算帶球跑嗎?

莫春愣了一下,球?

鍾晴說,孩子!

莫春問,孩子?

鍾晴說,據統計表明,這種情形之下女人懷孕的概率比較大。嗯哼,你此刻極有可能已經是人家孩子的媽媽了。偷人家孩子這種事情,泯滅人性,喪盡天良!老處女……呃……老非處女,我可不是沒提醒你哇!

莫春喊,你去死吧!

說完,她掛掉了電話。

結果,鍾晴的短信飄了過來,兩條——

第一條:你可以考慮一下毓婷。

第二條:要真懷孕了,我可第一個去告密!這種現實版的帶球跑,被球爹追殺的劇可比小言精彩多了……

莫春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總覺得有一顆種子正在瘋長。她被鍾晴給嚇瘋了。

失神之間,一輛車疾馳而來,莫春毫無防備,尖叫了一聲——

——她剛剛的舉動,讓一旁的蘇澤愣了,蘇伯文也愣了,而莫春,她自己也愣了。

這一愣,便是驚夢一場。

夢裏的他,是那麽真實的存在,他的呼吸,他的吻,他的眼神……

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內心也足夠強大,可看到他們兩人郎情妾意舉杯微笑的那一刻,莫春還是想起了麥樂,想起了她遍身的傷痕,想起了她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時候,張誌創決絕地離去。

她一生凋零,他怎麽可以幸福如此?!

望著張誌創濕漉漉的臉,莫春覺得自己的心都笑成了花。

她明白,爭執在蘇澤的尖叫後,將一觸即發。而在剛剛的驚夢中,他為她挺身而來。

可現實之中,莫春知道,他不在的。

白楚出現之時,她已經本能地搜索過所有人群,明白無誤的就是,他不在。

但那個身影幾乎是從天而降!此情此景,和剛剛的夢境一般無二!那麽清晰,那麽真實!

莫春整個人真的愣住了,真的傻了,真的呆了,真的瘋了。

他挺拔的背,厚實的肩,還有那熟記於心的氣息,他的發絲,他的一切一切——五年時光凜冽,都這麽迎麵而來。

他回眸,隻一眼,她的眼淚,就這樣,輕輕地,輕輕地,被撩撥了出來。

-The end or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