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02
他純黑色的眼睛裏閃著冷酷異常的光芒,看都沒看我一眼,對駱駝臉邱總說,我覺得像邱總您這樣的人物要簽這麽隆重的合同的話,是不是需要請個律師來看看比較妥帖呢?萬一這合同對您的名聲造成什麽不良影響的話,我想您就更需要請一個律師來給你打這場官司了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給你打個八折!
邱總一聽紀戎歌的話,臉色頓時有些變化,幹笑了幾聲,說,這不過是私人遊戲,怎麽能煩請你紀大律師呢?說完,他就喊人將合同給撤走了。然後他臉上表情有些不悅,但是依舊很客氣,看了看紀戎歌,又看了看我,說,紀大律師難得賞臉暢樂園啊,這裏添了很多新節目,紀大律師有沒有興趣啊?
紀戎歌就笑,說,今天事情繁多,我還是先回去吧。以後,再來打擾邱總吧!
當時的我眼睜睜看著二百萬就這麽被紀戎歌給鬧泡湯了,皺著眉頭問邱總,說,我要簽合同的!我要那二百萬!
紀戎歌眉眼如刀,極其淩厲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給我閉嘴!說完,他不由分說,一把將我從暢樂園扯出了門外。
一路上,我衝紀戎歌吼道,我說,你不肯幫我,還不讓我自己想辦法,你算是什麽人啊!
紀戎歌就冷冷地笑,眼裏的光芒就像冷冷的焰火,他說,對!我不算人!你的白楚才算人!但是我不認為一個人,一個大男人可以束手無策到讓一個女人拋頭露麵來想辦法!我紀戎歌這一輩子不喜歡幫男人,但是,對於白楚這個不是男人的男人,我還是可以例外的!二百萬我出!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給我閉嘴!
啊?
我的眼裏突然有了激動的淚光,仰著臉,喃喃,你的意思是,白楚,白楚他有救了……
這句話還沒有落音,紀戎歌幾乎是暴怒,也不管是不是還在開車,一把將我扯進懷裏,惡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
這個吻,我一輩子都會記得。
疼痛如鐵烙!絕望如帛裂!
他的眼神疼痛欲裂,說,不許再給我提這個名字!
那時的我,突然知道,在這個時候,在他麵前,我不該對這個叫白楚的男子牽腸掛肚到這個程度。
悲傷由他。
歡喜亦由他。
——平靜、安穩和幸福。
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因果報應的感覺,突然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將這個男子推給麥樂,隻為了他能為她提供我曾夢想給予她的——平靜、安穩和幸福!
所以,我毫無征兆地,緊緊地抓住了紀戎歌的手,生怕下一刻自己會再也牽不到眼前這個男子的手。
紀戎歌吃驚地看著我,轉而,神情平靜,他將腦袋埋在我的胸前,就像一個孩子。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跟他說,紀戎歌,我發現,自己突然拿你好重要了。但是,我不敢說,我擔心自己是因為他給白楚的這二百萬人民幣使然,也擔心他會這樣來想我。
如果,語言會平添這樣的麻煩,那就讓我們安靜地享受現在的這份沉默的牽手吧。
時鍾嘀嗒。
我突然想,是不是,因為這個男子,從此,世界上,那些悲苦憂愁將再與我無關了?從此以後,我隻會永遠平靜、安穩和幸福。就像他所說的那樣?
突然,他仰起精致的臉,問我,說,莫春,你知道,你生日那天,我想送你一個什麽禮物嗎?
我搖搖頭,心想,什麽禮物?反正你什麽禮物都沒送,老娘還為這件事情記仇呢!
紀戎歌看著我,滿眼沉痛和溫柔糾結著,他起身,從胸前摘下一根紅色絲線,上麵拴著一枚漂亮的戒指。
他想了想,對我說,你生日之前,很多天,我就想好了這個禮物。隻可惜生日那天,我有事情走開了。而且,你知道的,男人如果送給女人戒指的話,就意味著這一生都不會離棄!而我買這個戒指的時候,也下了很大的決心!但是生日那天因為倉促,我離開得匆忙。或者,也說明我需要更大的決心來向你要求:把你的心給我吧,我保證我一輩子都不會辜負你的!
紀戎歌說完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睛突然酸澀異常,緊緊地盯著他,生怕這隻是一場玩笑。
他將紅線輕輕地掛在我的脖子上,那枚戒指輕輕地滑落在我的頸項前,與原來那枚袖扣撞擊在一起,仿佛承諾一樣鄭重。他說,現在不要你戴在手指上,等你大學畢業了,我就娶你,將它戴在你的手指上,並鄭重地向你奶奶請求,請求她將你交付給我,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從今天起,我給你買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住最好的房子!讓你幸福一輩子。
說完,他緊緊地將我擁在懷裏。
我的腦袋輕輕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仰起臉,問他,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他不回答,笑了笑,難道你想讓我對你壞一些,你才快樂嗎?小傻瓜。
因為這突來的幸福,我安靜地跌入了夢鄉。
夢裏是大片大片的玫瑰花。風吹過,它們居然笑出了聲音。我再也想不了其他的東西了,包括白楚的。
我想,我真的累了。
我想,我真的需要平靜、安穩和幸福了。
我想,紀戎歌就是我最溫暖的港灣了。
所以,我再也不願意漂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的樓,是如何被警車接到案發現場的——那個高高的樓,立在城市淩晨寂靜的街,就像一把沉默的匕首,割斷了所有未來的可能。
樓底下,我看到了張誌創還有那個豬臉王所長,還有七七八八的警長。
張誌創走過來,將我帶到一個中年警長麵前,說,莫春,這是王局。然後對那個中年警長說,王局,這是莫春,案犯的姐姐。
那個局長還沒開口,我所有的恐懼就開始了。我幾乎是哆哆嗦嗦地問那個王局,我說,莫帆不是這樣子的,王局長,他不會這樣子的。
王局長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現在情況緊急,人質的性命危在旦夕。你不必為你弟弟擔心的,如果他能釋放了人質,法律會從輕處理的。隻要你能配合警方好好勸說你弟弟。現在談判專家正在樓上。
我一聽會從輕處理,心裏有了些安慰,所以拚命地點頭,我說我會好好勸說他的,他是個小孩子,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說到這裏,我就放聲痛哭。
是的,從小,我就不是蜜罐裏泡大的小孩,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暑假,這些傷害會來得這樣凶,這樣急,這樣地無法逃避!
這個時候的我,突然懷念起,那個叫作紀戎歌的男子,和他那溫暖的懷抱。
張誌創拍了拍我的肩膀,和幾個警員帶著我一起向樓頂走去。他說,莫春,你弟弟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現在紀戎歌已經在樓上,對你弟弟進行勸說……
紀戎歌?我立刻明白了,收住了眼淚。原來,他來到了這裏。
這時,我身後突然響起了急劇的腳步聲,有人說,報告局長,狙擊手到位!
我的身體微微一晃,整個人蒙了。身後的聲音在繼續,他們說,一會兒會有雷雨,所以,如果勸說不了案犯的話,狙擊手擊斃案犯時,難度係數會很大……
狙擊手!
擊斃!
案犯!
突然之間,閃電劃破黎明的天空!擊碎了我的心髒!
原來……他們……萬……不得已的……時候,會……選擇……殺死……莫帆!
天旋地轉!
地轉天旋!
我發瘋一樣衝向樓去。
莫帆!
莫帆!
不要!
不要!
這個時候的我,根本失去了感覺失去了聽力,隻想跑到莫帆身邊,將這個渾蛋這個瘋子狠狠打一頓,然後緊緊地將他護在身後,將他帶走,將他帶離。
張誌創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他說,莫春,這個時候,你的情緒一定不能這樣激動,你若是激動,那麽,莫帆勢必會傷害人質,那麽,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是的。
我不能激動。
對啊。
我不能激動。
我唇色蒼白,手腳冰涼,一邊緊張地發抖一邊警告自己一定要冷靜下來,一定要冷靜下來……
閃電,再次劃破了長空。
雷聲隆隆。
很多年前的每個這樣的雷雨天氣,小小的莫帆,總是從他的小**跑下來,鑽到我的被窩裏,他捂著耳朵,閃著大大的眼睛,說,姐姐,我怕。
我就緊緊地攬著他細細的小胳膊說,莫帆不怕,有姐姐在的,不怕。
其實,親愛的莫帆,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當時的莫春,當時的姐姐也很害怕。但是因為小小的你,她必須堅強,她有一個需要她強大的小孩,叫,莫帆。
可是,事隔多年,這個即將到來的雷雨之夜,我又如何來保護你,我的莫帆,我親愛的小孩?
——因為,他想要的就是,讓白楚眼睜睜地看到,溪藍死去。
莫帆一看到奶奶,也哭了起來,他衝著奶奶流淚,說,奶奶啊,我是個壞孩子啊。這輩子爸爸沒能為您盡孝心,現在,孫子也不能為您盡孝心了……可是奶奶,我不要那個渾蛋總是欺負我的姐姐,我不要啊……
奶奶就哭,說,莫帆啊,帆啊,你放下刀吧,放下刀,咱們就回家好好過日子啊,奶奶當年眼睜睜看著你父親進監獄,等啊等啊,怕是這輩子再也不能見到了……如果奶奶再失去了你,更是活不到再見到你的那天了……你這是要我這個老人的命啊……莫帆啊……
奶奶哭,我也哭,莫帆也在哭。
黎明的天空下,我們祖孫三人的眼淚化作雨下。
紀戎歌在做他最後的努力,他說,莫帆,你看看你奶奶,再看看你的姐姐,她們兩個不能失去你!你是個男人,你還要保護她們一輩子的!如果,你真的做了這件傻事的話,你將一輩子都沒法保護她們了!
莫帆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動搖,勒溪藍的胳膊明顯有了鬆動,但此時的溪藍已經徹底昏迷了。
紀戎歌鬆了一口氣,對著莫帆說,對,是的,就這樣,放下刀,放開溪藍……
溪藍。
溪藍。
溪藍這個名字似乎是莫帆的痛處,在紀戎歌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本來已經放鬆的神經突然繃緊了,手臂也恢複了力量,將昏迷的溪藍緊緊勒住,衝紀戎歌喊,你們說這麽多,就是想救這個賤人對不對?我不會放了她的!沒有她,我姐姐不會這麽痛苦!白楚,白楚,我要見白楚!我要見白楚啊!你們再不讓我見到那個渾蛋,我就真的殺了這個賤人了!
紀戎歌轉頭看了我一眼,突然,我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張誌創已經用無線電跟下麵匯報了,溪藍已經昏迷;所以,他們為了搶時間救護人質,現在必須做的,就是貫徹他們預先的決定——分散莫帆的注意力,將他擊斃!
我回望著紀戎歌,痛苦地搖頭。
不要啊!求求你了!你的眼睛告訴過我的,隻要有一線的希望,你都會保住莫帆的!你答應我的!不要啊!
張誌創走近我,說,莫春,你下去吧。這裏交給紀戎歌吧。你既然不肯配合我們警方工作的話,也不要分散動搖紀戎歌的心,他現在首先是一個要保住人質性命的談判專家,其次,才是那個愛你的男人!我們正在傳你父親過來,做最後的努力。但是現在,溪藍已經昏迷,怕是等不到你父親到達了,我們必須保護人質。
我看著這個冷靜的男人。
是的,他確實冷靜。冷靜到可以權衡一下他和麥樂的愛情值與不值!
奶奶還在哀哭,淚水流滿她滄桑的臉。可是,突然之間,我卻覺得此刻的她好幸福,因為她不必如我一樣,心如明鏡地知道自己的親人即將會被擊斃,卻束手無策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心碎到萬劫不複!
閃電——
再次劃破長空。
雷聲在大雨落下之前,發出了最後的嘶吼。
同時在嘶吼的還有十七歲的莫帆,他說,讓白楚來見我!讓白楚來見我!好,你們不讓他來見我,我這就殺了她!
終於。
紀戎歌的眼睛徹底灰了下去,睫毛重重垂下,仿佛是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歎息,眼神痛楚,不肯看我,張誌創的眼睛狠狠地盯著紀戎歌!
那個時候,上級的命令應該正通過無線電耳機一遍一遍地響在紀戎歌的耳邊:引開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擊手!將其擊斃!
引開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擊手!將其擊斃!
引開罪犯注意力!全力配合狙擊手!將其擊斃!
終於。
他的眼睛狠狠地張開,勢如閃電劃破夜空,他輕輕張開了嘴巴說,莫帆,你看,你的父親從監獄假釋出來看你了……
莫帆整個人愣住了,傻傻地看向了樓梯口,勒溪藍的手也放鬆了下來。
那個時候,我聽到心髒重重摔在地上的聲音,我瘋跑向莫帆,我說,莫帆不要看啊,他們會殺了你的……但是,我被紀戎歌重重拉了開來。
最後的驚雷之下,雨點傾盆落下。
突然之間,世界失去了聲音,一朵妖豔異常的花朵,鮮紅猙獰地開上了莫帆的額頭,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整個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警員們將溪藍迅速帶離。
奶奶在莫帆被擊斃的那一刻,重重地昏倒在地上。
在那一刻,整個世界荒蕪了。
雨,不停地下。
電閃雷鳴。
我傻傻地看著地上的莫帆,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親拋棄我們時,他曾那樣撕心裂肺地哭著,而我,發誓,從此之後,再也不要這個男孩,我的弟弟,如此哭泣了!
而今天,我的誓言終於兌現了。
莫帆,他確實再也不會那樣哭泣了。
血水,在大雨的衝洗之下,蜿蜒到我的腳邊。我瘋一樣地試圖跑過去,卻被紀戎歌慌忙地扯住了。
但是,還有什麽,能阻擋一個姐姐要去抱起自己弟弟的決心呢?
於是,驚雷之下,一道清亮的裂帛之聲,我的衣服被生生撕開,而我自己也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一邊哭泣,一邊爬向莫帆。
那些血,從莫帆身上流出的血,似乎還帶著他的體溫。就這樣,在大雨傾盆之下,沾滿我的衣裳,我的裙子,我的雙手。
我奔上去,伸手要抱住他的那一刻,卻被那些上來的警察給緊緊地壓製住了,於是,在我的哀號聲中,他們用黑色的袋子,想要粗魯地包裹了這個世界上我最親愛的小孩。任憑我如何哀求,他們都不肯讓我靠近。
讓我靠近,讓我再看他最後一眼,讓我跟他講講,綁架是壞事情,小孩子是不該這麽做的!可是,他們不肯放手,不肯讓我告訴他。
可是,你們知道嗎?如果我今天不告訴他的話,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了。
在那些警察的包圍之下,在他們整理莫帆的屍體的時候,突然一個精美的盒子從莫帆身上滾落,滾過那些警察的腳下,落到我的腳邊。
小小的小小的胭脂盒。
那一刻,我的心徹底撕裂。
這個,應該是,他,他偷偷準備給我的生日禮物吧?那個小小的盒子,精美的盒子,我曾經在電話裏跟麥樂說過的慕司腮紅。
它就這樣嬌弱無依地滾落在我的腳邊,就像小小的莫帆,無依無靠的樣子。它的遍身都浸滿了莫帆的血水。
而這樣的胭脂,我又怎樣擦上我的臉?
終於,我瘋了一樣廝打那些警察,用我的手,我的牙齒對他們的冷漠進行控訴,最終,張誌創擺擺手,他們才鬆開了壓製我的手。
我連滾帶爬地跑到莫帆身邊,撕心裂肺地痛苦哀號!我看著他單薄的身體,冰冷在雨地裏,看著他那雙永遠也閉合不上的眼睛,我的雙手不顧一切地去堵住他腦門上的傷口,試圖不讓他的血繼續流!我想那些法醫準是弄錯了,他剛才還喊我姐姐的,怎麽可能現在就停止呼吸了呢?
可是直到我的雙手沾滿了他冰冷的血,直到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是冰冷的僵硬的,我的心也終於枯死在這個雨地裏了。
咦?
莫帆,你的腦袋上怎麽戴了這麽大的一朵紅花啊?小男孩戴花是會被笑話的。快摘下來吧,要不的話,胡為樂笑話你的話,你可不許回家跟我哭訴!你要敢給你哭訴的話,我就將你打成一朵七色花!
咦?
莫帆,姐姐在跟你說話呢!你聽到了沒有?你個小懶豬,不許睡了!不許睡了!快起來!哈哈。姐姐知道,你一定在裝睡!姐姐知道,我剛才說你戴花不好看,你肯定生氣了!你果真是小心眼啊。
咦?
莫帆,你這朵大紅花用的是什麽染料啊?太劣質了吧?褪色這麽快,你瞧瞧,你瞧瞧,它們都從你的腦袋上褪下了紅,一道一道的,在雨水的衝滌下,蜿蜒到姐姐的腳邊了。
莫帆,你醒醒啊!
求求你了,你醒醒吧!
以後,姐姐再也不打你了,姐姐再也不罵你了,你醒醒吧!
求求你了。
好啊!你還給我裝睡,看我不揍醒你!
我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碰著莫帆的臉,等待他突然醒來,很不滿地看我一眼,說,姐姐,別吵我了,還沒睡醒呢!
我傻乎乎地笑著,說,莫帆,你快醒醒啊,姐姐帶你去補牙齒了啊。姐姐再也不算計了,不再小氣了。姐姐給你補一顆最好的牙齒,不找江湖醫生給你湊合了。你快醒來。醒來咱們就去。
紀戎歌看著眼前這一切,眼裏的痛楚,如燃燒的火,熊熊不止。他走到我的麵前,一把將我抱了起來,緊緊地抱著,試圖將眼前這殘忍的一切從我心中抹去。
我仰臉,看看這個男人,我笑,我說,你看哦,你看你幫莫帆戴上的這朵大紅花多好看啊,你看,多好看啊。
紀戎歌緊緊抱住我。緊緊地,他說,莫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的。你不要這樣!
我輕輕地將食指放在嘴巴上,對紀戎歌說,噓——
然後我從他的懷抱裏掙脫,繼續爬到莫帆身邊,他腦袋上的血流滿了地,和雨水交織在一起。
突然,閃電再次閃過。
我輕輕給他捂住耳朵,喃喃,莫帆,小時候,你最害怕閃電打雷。現在,你再也不必怕了。可是,可是你如果還是害怕的話,誰來保護你啊?
這時,一聲沉悶的慟哭聲撕破了我的耳膜。
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
哦,這個曾是我多麽熟悉的聲音啊!隻是從我八歲那年它便消失了。怎麽?它怎麽突然出現了?
這個時候,我回頭。
卻隻見一個中年男子,蒼老,瘦削,戴著手銬腳鐐,此時的他,在暴雨之下,跪倒在這蒼茫世界上,慟哭,嘶吼!
眼前是——
他那昏迷的白發蒼蒼的老母親!
他那死去的十七歲的兒子!
他那陷入迷亂的十九歲的女兒!
或者,他在監獄之中等了那麽多年,一直在想,現在,他那個六歲的小男孩應該長成翩翩的少年了吧,應該繼承了他的眉毛、他的眼。
他想過了千萬次父子重逢,卻沒有想到,最終的這一天,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張誌創對那些押送的人說,已經完成任務了,將他帶走吧!
那一刻,我的大腦突然閃爍過無數個奇異的念頭。
如果!
如果沒有於遠方的話,那麽我和莫帆不會生活得這麽辛苦!如果沒有這樣的辛苦,莫帆也不會有今天這樣悲慘的境遇!
是的!
是的!
是他斷送了莫帆的幸福莫帆的快樂!現在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十一年前種下的因,所以,今天,他才在莫帆的身上結了痛苦的果!
就在那時,我的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十一年的痛苦和屈辱,終於在莫帆死去這一刻,爆發了起來!
我走向他,慢慢地走向他,這個男人,我的父親,於遠方!他在慟哭之中,看到了我,滿眼絕望的愛憐。
我卻懷著莫大的屈辱向他撞去!我嘶吼著,這麽多年來,該死的是你啊!你為什麽不去死啊!我一邊瘋罵一邊用我最大的力量對這個跪倒在自己兒子屍體麵前的男人拳打腳踢!
他抱著腦袋繼續號啕!
毫無男人的尊嚴!
我的心疼了。
卻沒有原諒的理由!
紀戎歌奔上前去,將我從父親身邊拉開,那些警察就匆匆地將於遠方給拽走了,就像拽牲口一樣,任憑他死死地蹲在地上,試圖再看看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的兒子!他們都不肯給這個蒼老的男人這最後的機會。
他就斷氣一樣地哀號著,被拖拉下了樓。
閃電——
霹靂——
紀戎歌將我緊緊地抱在懷裏,我看到那些警察將莫帆放進一個黑色的袋子裏,發瘋一樣衝上去,卻被紀戎歌給緊緊地拉住了。
痛苦之後是瘋狂。
我笑著,苦苦地笑著,將殘留在自己雙手上莫帆的血抹到了紀戎歌的衣服上!然後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下去!
狠狠地咬下去!
直到嘴巴裏有了腥甜的感覺,直到他的血慢慢地滲透衣服,與我擦在他衣服上的莫帆的血交融在一起,我才鬆了口。
滿嘴鮮紅,衝他獰笑。
似乎,這交融的血是一個毒咒!
咒在了他身上!
讓他一生都要為此背負,背負著莫帆的命喪,背負著莫春的絕望!
可是,當他痛苦沉重的眼神望向我的時候,我原本麻木瘋狂而堅硬的心,突然疼了。
疼了。
我打過他,罵過他,要他去死,可是唯獨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男人。
讓我心疼。
卻無法原諒。
一個是於遠方。
一個是紀戎歌。
樓頂之殤,奶奶一夕蒼老,整日抱著那個日曆傻傻地坐在**,雙目無光,指著那些日期,喃喃,這一天,莫帆會回來的。這,這一天,你爸爸會回來的。
那一刻,“爸爸”兩個字點燃了我心中所有的火!
我將日曆從她手裏打掉,我說,莫帆再也回不來了!他不是我的爸爸!我恨他!他毀了我們一家!
奶奶不跟我說話,蹣跚著,企圖從**跳下來,將那個日曆繼續撿起來,抱著數。
可是。
因為蒼老,她的手腳已經不夠麻利,所以,她重重地跌在了地上。錐心刺骨的疼痛加上幾日前那些傷害,終於讓她老淚崩落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多年的隱忍和辛酸終於爆發。
她說,莫春,所有人都恨你的父親,但是你沒有資格!
她說,莫春,你還記得嗎?當年,你八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咱們家窮,你的爸爸他賣血也救不了你的小命!在這個家徒四壁的情況下,他就去替人頂罪了!隻為了換錢,換回你的小命一條!莫春啊,你爸爸是拿了他一輩子來換了你的一輩子啊。你不能再這樣罵他了啊!說完,奶奶就抱著日曆哭,跟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孩一樣。
奶奶說完話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傻了。
我突然想起,那個雨夜,我的拳頭落在父親的臉上,還有他看著我的痛苦眼光。
是的,一個沒有錢沒有地位沒有權勢的父親,隻能拿著命來搏自己孩子的幸福!他的小孩,卻誤會了他十一年!
這十一年啊!
這個小女孩肆無忌憚地辱罵他,認為他給自己家門帶來了所有的不幸!認為他給自己的命運帶來了一切的痛苦!
而她性命得以保存的這十一年!
哪一年不是他的痛苦他的折磨他的心酸!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那短暫的一麵,我打過他,罵過他,要他去死,可是唯獨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爸爸。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在那個雨天裏,麵對了年幼兒子的暴斃,年老母親的昏死,還有永遠誤會著自己的女兒拳打腳踢的侮辱!他隻能哀號,隻能流淚,隻能絕望,卻不能申辯!
那一天,這個世界在我的爸爸,他的心髒上留下了多大的血窟窿?
在他被警察像拖牲口一樣拖走的時候,我卻還是那樣痛恨著他!我卻沒有想過,當時的他,在這短促的悲傷之下,又要麵對的是,永遠的無期徒刑!
可我,那樣倔強著、蠻橫著、自以為是著!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
從此,這個城市。
再也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托付終老。
再也沒有一棵梧桐,可以實現願望。
再也沒有一個叫紀戎歌的男子,愛著一個叫莫春的女子。
再也沒有那些青春,那些張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