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牆

這邊是玄武湖,那邊是紫金山。張茂這麽指給小荷看的時候,發現紫金山正如它的傳聞一樣,散發著淡淡的紫色。他也這麽告訴了小荷:你看,確實紫氣籠罩。小荷盯著山的方向默默點頭。因為不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提醒,她沒有表現出誇張的驚喜。不過仍舊把頭點得很重,以表示她對紫金山,或者也可以說是對張茂,的絕對尊重。

這是張茂第一次帶小荷登上藥師佛塔。當時是初春,說是初春,其實沒有絲毫春天的跡象,冬天還是很強硬地控製著二月的中旬。

但是天氣很好,晴朗,陽光明媚,正如緊隨上麵一幕之後張茂所說:隻有天氣很好的時候,才能看到這樣的紫氣。

為什麽要說“第一次”呢?真實的情況是他們就隻登過那一次藥師佛塔。同樣(更?)真實的是,他們倆共同去雞鳴寺,那也是唯一的一次。所以這錯覺錯大了。他第二次是一個人去的,跟任何人都無關,但是這一點他經常會忘記,他總是覺得自己哪怕是一件小事,也總跟至少另外一個人有關係。

不過對他自己來說,更不是第一次或第二次去雞鳴寺。在和小荷去之前,他至少上去過一次或兩次,這麽說的原因是因為他已經忘記了第一次,即十三年前,他和袁薇從南京市政府——實際上是南京市新聞出版局——出來,國安局的那位女警官隨口提出他們(他和袁薇二人)接下來可以去雞鳴寺玩玩散散心的建議之後,他們到底有沒有上去。那是個多事之秋,很多事確實來不及記清楚。

他不記得這第一次到底有沒有進雞鳴寺。但後來他確鑿無疑地去過一次,雖然被動而偶然。那天下午他本是找朱磊,但後者正帶著幾個外地的朋友在雞鳴寺喝茶聊天,接到張茂的電話後就讓他也去,他就這麽去了。

但他明白地記得這一次,他應朱磊的召喚去雞鳴寺的這次,肯定沒有登藥師佛塔。他客隨主便,就待在百味齋素菜館聽朱磊和那幾個新疆朋友(隻是在新疆工作的漢人)海闊天空地聊所謂的人文地理。而問題在於,二月中旬他和小荷登藥師佛塔的時候,他明顯感到他不是第一次登這座塔。他對整體環境、建築的部分細節以及登上塔頂俯瞰的感覺,非常熟悉。也就是說,在上次(朱磊)和這次(小荷)之間,他必定還至少爬過一次藥師佛塔,但是,他完全記不起來、甚至完全不能承認有過這次莫須有的登藥師佛塔的經曆。

不過這一切都沒那麽重要,他也隻是就這麽在心裏隨便一想而已。對所謂的廓清記憶細節或順序,他興趣不大。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是今年,他第一次和第二次來雞鳴寺。而且第二次其實就在第一次的次日。

這次日,天氣就不好了。應該說他心情也不好。要不然他也不會一個人重上雞鳴寺。當然他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好幾個。但都不方便說,更不方便發作。暫時跟父母同住,他不能隨意表現壞心情。或者也沒有發作的必要。相比之下,他覺得有些事、至少一件事,他還是很想去把它做了,以此也可無視並抹淡這鬱悶的心境。這件事就是他要去藥師佛塔為母親點一盞太歲燈。而做這件事就必須重上雞鳴寺。

他是打車去的。因為天氣不好,心情也不好,他才不高興考慮坐公交車七拐八拐輾轉顛簸。用金錢換得的速度和高速公路兩邊的風景好歹迅速地讓他回到自己,愜意而滿足地感到自己重新的強大。

強大到別人、外界的信息傷害不到自己,而自己,隻需心情美滿地思考思考自己一個人的死亡和終點,以及在這終點來臨之前,自己還有什麽值得一做。

陰雨天氣實在是太符合南京了。似乎隻有陰雨天,這座城市裏的人才都活得像他們自己,才都按照人之所以為人的本分而默默移步。

人本分了,南京真正的象征——樹,才重新挺直腰板舒展枝椏,把人和街都攏進懷裏,安靜地承受頭頂的雨滴。

和預料的一樣,人很少。其實一路上、包括市區的街上人都很少,冷雨使繁忙而厭煩的人們根本不可能願意用自己裝點市容。天氣還沒有回暖,旅遊的升溫至少還要再等上一個月,旺季則至少還要再等上兩個月,現在春假剛過,又雨,這一切使不是周末的下午成為淡季中的淡季。街上尚且如此,雞鳴寺門前的售票亭更可以想象了。

僅僅在昨天他還是一個和小荷一樣的陌生的遊客,但今天就不同了,他熟練地掏出五塊錢買了門票,徑直走進大門的牌樓,並向左邊台階上桌後的“檢票員”用票換了三支香。盡管這樣的熟練確實隻需經曆一次就能達到,並且對任何人都不是難事,但是當他握住這三支香的時候,他還是懷疑自己的老練是否有所誇張。很快地他把香藏在懷裏,防止雨水把它們打濕。他想直奔目的而去,不準備把時間花在左轉右繞、拾級而上不斷遇到的菩薩、金剛、羅漢等等各種佛像上,但是他總不能如願,一尊尊各種各樣的佛像、一處接一處巧立各種名目以至於讓人必須奉香磕拜的蒲團總是刺痛他的心。雖然他已拐進了通往天王殿的山門,但他還是重新回過來,給正對著牌樓的達摩始祖像安靜地磕了三個頭。想到昨天他也抱著直奔目的的心思,對達摩亭也隻是匆匆掃了一眼,他更加肯定他現在的決定。

為此他甚至庸俗地指責自己:人生不能直奔目的而去,不是嗎?他這樣問自己,答案不言自明,每尊佛像似笑非笑的表情都在給你明示。

不過毫無疑問他還是殘忍地作了篩選,基本上隻對主殿的佛像進行磕拜。否則他一下午磕上一千個頭可能也不夠。尤其是要拜完一座殿裏所有的佛像他得繞著殿堂轉圈,他覺得這是最主要的困擾。

俗話再明白不過:心誠則靈,不必求全,不是嗎?……但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似乎連他自己都不能對這問題給出肯定的答案,每尊佛像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都在說:NO,NO。

說到底他還是直奔目的而去。盡管他可以保證,他每個頭都磕得至誠至虔,每次雙手合十默默祈禱時,都把對三個人的鄭重祝福在內心字正腔圓地完整念叨。他完全清楚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磕過這麽多頭、並且磕得如此認真。但是盡管如此,他心裏還是想著太歲燈,並且轉眼就買了進藥師佛塔的票。他蹬上台階走近藥師佛塔的登記櫃台,直接向坐在櫃台後麵的兩個女人說明了來意。她們很坦然地回答著他的問題,也就是燈的種類及其各自的功能。當她們得知他和他的母親今年都是本命年,並且他母親剛剛大病手術不久,她們一致讚成他點太歲燈的設想。她們詢問、登記、釋疑,言行舉止中的禮數增加著南京人特有的熱情,使整個過程就像是在辦家事。張茂並不小看她們;可不能把她們看作跟她們臉上表現出來的一樣的單純。在這座塔下辦事,比一般人更多地看到或想象悲歡離合,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事。這裏沒有對誰特別的尊重,也沒有對誰特別的熱情;這隻是一樁生意。隻是我們必須堅定地相信:這是一樁虔誠的生意。

初春的寒冷,雨水對地麵和樹枝的淹浸,清涕在鼻頭的垂吸,都恰如其分地烘托著這樁生意的語境。

年紀小一點的女人在本子上記下了日期、他母親和他的名字以及他的電話,然後讓他選號碼,他一邊遞去四百元,一邊問:號碼就是燈的位置?女人說對。那我們得進去看看。他轉過身看雨中的塔,塔門裏藥師佛盤腿而坐的蓮花台和他捏著法器的手,身上因為頂部的琉璃燈的閃爍而變換顏色;佛像的身後和兩側,正是一盞盞微小的光明燈,這些燈光仿佛在搖動,就像一粒粒燭光,但定睛一看,其實它們都是一隻隻小電珠發出的靜止的光。他想起昨天他和小荷在這裏商量是否要為他母親點一盞燈,當然最終猶疑占了上風,並且驅使他們下了山。然而回家之後他一直心神不寧,在信與不信之間做著掙紮,最終他決定不想受困於金錢對信念的傷害,他重新感到去做這樣一件事,去做這樣一件可能和宗教、信念、求人庇佑、甚至無稽之談等等有關的事,實際上並不是去索取他人的力量,而仍是為自己付出力量創造機會。就仿佛當他用了力,他就融入了身寬體胖的藥師佛,微小的自己成了他的一部分,供他所用。這樣想來,自己為母親的求佑所要付出的那些精神或物質上的代價,則因為切身而倍感值得。他隨姑娘走向佛塔的園子,看見碑廊和香爐遮陽篷下吊著的滿滿的祈願牌,立即朝右手邊、也就是東邊的碑廊看去,昨天他和小荷寫的那塊祈願牌就掛在那裏,不過它深深地埋在一堆完全一模一樣的小木牌裏,不走近去查找是不可能看見的。盡管如此,在千千萬萬密集的衷心祝願裏,他似乎仍能聽見他和小荷的那塊祈願牌上的聲音。姑娘領他麵對藥師佛左手邊、也就是位於東麵的太歲燈壁,對於這個方位他心裏很滿意。但沒有溢於言表。他首先平視,然後微微抬頭,他覺得這個高度符合他對渴求的判斷。就這個,他指著他的目光對著的那個幽暗的、但即將被他的金錢和信念點亮的燈座。3266,姑娘湊近了用手指點著看,然後報出了這個燈座的號碼。火柴盒大小的燈座裏,那座看起來跟旁邊千萬個燈座裏毫無二致、靜默無聲的佛像,即將成為他和他母親的保護神。這小佛才是藥師佛千千萬萬的化身之一,而他自己,充其量隻是融入這小佛罷了。張茂這麽想著,立即感到一股熟悉的悲觀緩緩從他頭頂落向他,於是他不由分說地在心裏對自己說:……不管多麽微弱,你還是通過小佛,向藥師琉璃光王如來,付出了你的力量。這是事實。姑娘扶正了藥師佛背後的一隻插滿絹花的花籃,然後提醒他回櫃台寫祈禱語。

它們將被貼在3266 燈座玻璃外罩的底端。

這燈馬上就可以亮嗎?明天,姑娘說,明天開始亮,直到明年,也就是2010 年的二月,二十號,多一天。可是我明天就要離開南京。

姑娘匆忙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低頭看手上正在打開的紅色的寫祈禱語的粘紙:都是今天申請明天亮燈……他點頭,於是姑娘聲音稍微高了一些:因為亮燈之前師傅還有些工作要做,法師要對佛燈開光……他再次點頭,姑娘接著說:你可以下次回來的時候來看燈,可以帶你媽媽一起來,憑這張燈號卡是可以免兩個人的門票的……他雙唇緊抿,深深地點頭,表示滿意和感激。

祈禱語可以由燈主寫在他們的本子上,然後由服務員幫你寫到祈禱紙上;也可以由燈主親自寫在祈禱紙上。毫無疑問他選擇後者。

他不希望自己在祈禱語的內容上多花精力,就寫上了最直接也最通俗的祝福。在他寫祈禱語的時候服務員把四十元找零和已經塑封好的燈號卡放在他的手邊。他把錢放進大錢包,然後仔細看了卡的正麵和反麵的圖文,最後把它放進小的名片包。

很明顯,一切都辦妥了,他轉身的時候順勢轉過頭,看塔。我再進去看看,他對姑娘說。對他奉送的不必要的尊重,姑娘似乎受寵若驚:隨便看的,沒事。言外之意是你買了票你還客氣什麽。他重新向在幽暗裏發著光亮的藥師佛走去,一走進碑廊,那些祈願牌重新提醒他向右邊走去。他想到昨天他在內心也曾為要不要寫這塊祈願牌而掙紮了一會。不過他沒向小荷表現。倒不是因為一塊祈願牌需要二十元錢,也不是因為信或不信的問題,至於寫祈願牌這種少男少女的浪漫行徑跟他內心的不符,他近來也逐漸可以容忍,真正讓他猶豫的是,他不習慣跟別的女人做以前跟袁薇沒有做過的事。

這會讓他感到對袁薇沒有對現在的女人好……很快他就找到了他和小荷的那塊祈願牌,他輕輕地把它從它擁擠的鄰居裏拉出來,重新看上麵他們倆還很新鮮的筆跡。似乎才僅僅過了一天,他就已經完全不記得上麵的內容似的,現在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閱讀,試圖把它們印在心裏,以便在離開這裏之後,自己還能把它們倒背如流。

不,不能倒背如流。過分的流暢隻能證明輕浮。隻需要這些字以正常的順序、正常的節奏、必要的輕重緩急,一個接一個地念出來。

可是他現在看的時候,又覺得這些句子在昨天寫上祈願牌之後就立即全都記住了,現在重看,反而因為過分熟悉而看不進去。過分的熟悉就像很飽的肚子,拒絕著任何食物。但是他馬上就知道這份熟悉是虛幻的、自欺的,於是他眼睛離開祈願牌,測試自己是否能把這些句子全都背下來,事實即刻得到了證明:視線離開祈願牌之後,他的腦海空空****,心裏麵越是盼望升起誠懇的聲音,誠懇的聲音越是遙遠。他不得不又重新對著祈願牌,這次他先是把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來,聽一聽耳邊的聲音,感到它們並不能打擾他,這才從頭開始念祈願牌上的字。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是每個字他的嘴唇都根據它們的讀音在動。

天比晴天黑得快。本身他出來得就遲,當時對到底要不要來還在心裏作了一番鬥爭,最後還是不顧父母和小荷的納悶,毅然決絕地冒雨出門,到了雞鳴寺已經三點了。現在整個天色在雨中顯出那種逐漸墜落的灰藍,正所謂風雨如晦。他從藥師佛塔的台階下來就聽見前麵毗盧寶殿裏傳來輕靈的磬鼓鐃鈸和唱經聲,他不禁加快腳步,沿著毗盧寶殿的山牆繞到寶殿的正門,隻見眾多尼姑列在毗盧佛像的兩側齊聲唱誦,他猜想這可能正是僧尼每日必修的晚課。正門口和兩個側門口站著幾個遊客,既好奇又恭敬地朝裏觀望。他不敢走去正門,就在靠近自己的這邊側門站定,仔細地看眾尼在並不明亮的大殿裏唱誦。先前他聽過和尚們唱經,現在女孩們的合唱更是玲瓏清冽,婉轉的長音像是柔軟的玉帶,在大殿的柱梁間盤旋纏繞,也撓撥著他的心。他一個一個察看靠近他這一邊的尼姑們,發現竟然沒有一個長得好看的。不僅整體上過分質樸無華,甚至有個別還顯得五官不整。這不免使他惋惜。他想,侍奉佛祖是一件無上尊榮的事,需要人間精華為之傾倒,在眾尼之中怎能沒有豔驚四座的美貌呢?過分的質樸無華、歪牙裂嘴降低了佛法的品位,使普羅大眾越發地看重佛法的庸俗功能:那些歪牙裂嘴不免使我們更多地想象他們在俗世的不如意,而遁入空門尋求整形的力量。佛法不該如此。

他一邊,雖然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一邊幾乎是同時,也就寬厚地容忍和理解、甚至同情這一切。佛俗本同道,過分地苛求隻是妄想。

我們應該允許一切都慢慢地來。事實也正是如此:再次掃視這些女孩子的時候,也不難看出她們幾乎每個人都蘊含著純真和敦厚。再仔細比對,也能發現一兩個稍有一些姿色,至少你看她們的眼睛,溫和清澈,沒有檻外之人眼睛裏明亮的欲望之光。靠他最近的這個圓臉尼姑就是他看了兩圈之後認為長得很不錯的一個,他能聽見眾聲合唱中她的聲音,雖然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但是能夠單獨地聽到她的聲音。女孩們把清脆的聲音壓低而形成的綿延,跟和尚們把厚濁的聲音壓低而形成的厚重,雖然功效一致,但是感覺還是非常不同。女孩子們的聲音喚人覺醒,又催人入眠,喝人止步,又送人過橋。

磬鼓鐃鈸也很好聽,他不禁轉頭看那三個分別敲著磬、鼓、木魚的女孩,鐃鈸藏在眾尼中,看不見。她們敲得多好聽啊。每個重音都有一個或幾個樂器提點、鎮壓或籠蓋,就像一麵綠湖上倏忽升起的顆顆珍珠,每一聲都讓人感到離死更近了一步,而這接近讓人歡喜。

在這稀薄而綿延的合唱聲中,張茂不禁抬頭仰望巨大佛像的臉,他因為含笑而更加圓潤飽滿的臉頰,使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沉著的孩童,溫和地展示著天真的威嚴。他的笑飽含秘密,又有些調皮,即便張茂側視著他那正視前方的眼睛,他仿佛仍能看到它們在看著他。這眼神,既有輕蔑的威嚴,仿佛在空中輕輕拋下責問:你,還不馴服嗎?

又有慈祥的寬容,仿佛從底下慢慢升起和藹的安慰:其實無所謂,你不馴服也不要緊,按你自己的意願去過吧。他的手勢,雙手合拳,兩隻食指柔曲伸前,並且右食指稍稍高於左食指,——張茂猜想這個手勢在他們的教義裏肯定有著複雜的奧秘,而他所能感到的隻有兩個字:精妙。佛像所有的高光,都因為燈光、燭光和自然光的照射而閃著金光。不過他隨即發現佛像的肩膀上仿佛蒙著灰塵,那應該是灰塵而不是因為像身陳舊褪色,他連忙查看殿堂其他佛器、吊燈和梁柱,它們卻一塵不染,想了半晌張茂善良地猜測:打掃佛身,可能有個法定的時日,不是隨隨便便見塵就掃。而況佛心自淨,俗間的塵埃玷汙不了他。又或者,佛身自在,本該與民和光同塵共喜共悲,而佛在這些塵埃和悲喜之中也許還在輪回和升騰;而這,正是我輩無能之處。為了看清對麵的尼姑,他必須彎腰把整個上半身伸進門裏,伸得久了,他索性一隻腳跨進門檻裏,這樣可以背靠門柱,省力多了。

對麵的尼姑也沒有一個好看的,甚至好像因為距離稍遠光線暗淡,連個豐滿的都看不見。眾尼中經常有人摸摸鼻子、扶扶眼鏡、拉扯衣袖,雖然動作不大,但在隊列之中也很顯眼。對麵靠門的這列站著四五個素人,有兩個還是男的,一個老頭一個小夥子。張茂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居士。但居士之前不是經常加上“在家”二字嗎,他們也需要來寺中參加晚課?這些名目和行規委實複雜,他始終下不了決心或者說提不起足夠的興趣了解宗教,正是因為這些複雜的行規讓他敬而遠之。不知道一個行業的規矩和學問過於複雜深奧之後,是否會影響它的普及。這幾個素人也不值得多看,精氣神都看不出一丁點的佛緣,那兩個男的甚至嘴都不動,想必充其量都是臨時抱佛腳之徒。眾尼們唱完了一段唱另一段,很明顯這些課程都有固定的安排,但對於外人來說完全不知道她們在念什麽。忽然,他認為那個長得不錯的圓臉尼姑離開隊列,邊唱邊緩步走向佛像前的香台,跪拜、奉香。她的跪拜真正稱得上是五體投地,兩手在圓座上手心朝上攤開,上半身完全仆倒在地,絲毫不顧高高翹起的大屁股,不過青灰色的僧衣似乎確實阻隔著欲望,盡管繃得很緊,也沒有看到盼望中**的輪廓。她跪拜,奉香,依著唱經的節奏在前殿轉圈,然後又跪拜,又奉香,又轉圈,往返數次之後,她又幾次走出對麵的側門,向門口台階下的石香柱上奉了三支香,最後又手持一隻小瓷瓶,邊唱邊沾瓶裏的水在石香台沿上畫字,每畫完一字,手指都向外彈一下。做這一切動作時仍舊跟殿裏眾尼一樣唱誦。門口的遊客恭敬地看著她的每個動作,眼神裏不免流露出絲絲的惶恐和臣服。

不久之後,她回到這邊的隊列開始領隊,對麵則由剛才一直站在香台西側的住持領隊,兩隊同時邊唱邊在圓座的空隙間繞圈。兩列尼眾就像兩條長蛇在樂聲中逶迤穿行,在張茂麵前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當這邊的隊列離他最近地穿行時,他得以一個一個地審視每個尼姑的儀容,也都短暫地聽見她們每個人不同的聲音,這感覺就像電影的鏡頭對一個流動畫麵的掃視。他看見那個圓臉尼姑重新走近了他,她走得還是那麽悠然而沉重,唱得深情而淡定,腳步應著節奏交替,肩膀隨著腳步搖晃,她的眼神仿佛看著他又仿佛看著他身後的門外,在走近他的那一刻,她突然隨著節奏和搖晃向他攤開了右掌,隨即掌尖向下指向張茂的腳,向他做出一個請他出去的手勢,張茂頓時驚慌失措,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兩隻腳都已進了門檻,他趕緊跨出高高的門檻,也不敢再把整個身子靠在門框上,隻用手扶著,然後抬起滿是歉疚的臉準備向她道歉,但是圓臉尼姑剛剛轉過身體跟著隊列向前走去,張茂看見她寬厚的背影一搖一晃,隨即被剛剛跟上的光頭擋住。他隻能把視線垂向身體和門框的空隙,這才發現天快要全黑了。

寺院裏黑燈瞎火,零星的燈光照得迅速下落的雨水閃閃發亮,他把手擋在頭上輕快地奔跑,卻被開光法物商店門口的保安叫住,說正門已經鎖了,讓他穿過商店下山。他剛走下台階,就有一個老太乞丐向他乞討,天已經這麽黑了,還下著雨,乞丐還是非常清楚這裏更能討到錢。他想起唐丹鴻在一篇隨筆裏說到很多漢人乞丐湧向西藏,也是因為他們認為那裏更容易討到錢。他仍用手擋著頭上的雨朝市府前路走,他知道現在時間並不晚,離他那天天把廚房當戰場的老爹開飯差不多還有一個小時;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麵臨如何回家的問題上,他突然很心疼錢,連續一個月來的高額開銷使他此刻心情緊張,母親的醫療費無需贅言,交通費也嘩嘩如流水,前幾天每天的打車費都要兩三百。他盼望能把錢省下來。雖然可笑的是,省下交通費是盼望盡快能夠買車。而況他想起這裏有班公交車很方便,這裏離起點站也不遠,現在下班高峰也快過了,他願意坐公交慢慢搖回家。

這麽想著,他快步向公交車站走去,黑暗中又傳出一個婦女的聲音:小夥子算個命吧!他像剛才對待那個乞丐一樣別過頭去,同時嘟囔:我的命是你算得出的嗎。由於他走得快,聲音也不高,估計那個婦女隻聽見了前三個字。

隨著車身緩慢地搖晃,他空空地望著對麵街道濕亮流淌的燈火,腦海裏突然映現那個圓臉尼姑向他攤開的手掌,這時他發現它是這麽白,這麽軟,把他拒到門外的這個動作是這麽柔美。同時他還想起她攤開手掌的那一刻,她沒有停止唱誦的腦袋還微微地向旁邊一歪,顯出一副既無奈又強硬的樣子,就像某個卡通片裏的某個表情。

目光恍惚地落在車窗頂上的廣告時,也許是小廣告牌上的字提醒了他,他突然悔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把他和小荷的祈願牌上的字抄下來。

如果抄下來,不管能不能記住,也都不會擔心了,畢竟這些字都揣在口袋裏了。不過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如果真為此寢食不安,大不了明天再來一次。他使這件事在腦海裏急速地淡出,一段長久的黑屏之後,他不再責怪漂亮的尼姑不多,大家都不好看,如果弄一兩個特別漂亮的進來,難免出各種各樣的亂子。且不說尼姑和妓女最容易激起愛欲並生出矛盾,即便僅僅寺廟內部,也容不得漂亮的尼姑,美貌必定會多生嫉妒和怨恨,而嫉妒和怨恨又是生成大亂的引擎,若是這樣,換誰做住持,都寧願來一堆雖然醜一點、但更能夠安心侍佛的女孩子。他視線穿過一直抓著他旁邊的扶欄的手,看見這隻手的主人竟然是孕婦,他連忙站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沒看見……孕婦連聲感謝,一邊摸索著坐下。他移動兩步,在離她、也就是剛才自己坐的座位稍遠一點的地方站定,但還是沒有控製好,在轉頭的瞬間目光還是掃過了孕婦,而孕婦也正朝他看,不過他立即調整好自己,從容地向她歉疚地一笑:對不起,剛才我真的沒看見。

2009/10/29-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