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鬆

藤野嚴九郎與魯迅的師生緣分,並沒有使他的後代如我們所願的那樣,對中國保持特別的親善。甚至他的一個侄子還短暫地參加了侵華戰爭,並且加入的正是“慘無人道、滅絕人性”的731 部隊。

不過那是曆史。作為一名細菌學醫生,即便被征東北,藤野恒三郎從事的仍舊是他的本行:食源性致病菌研究;簡言之:食物中毒研究;並且正是此次從軍研究經曆,為他戰後發現並分離副溶血性弧菌幫了大忙。

正如恒三郎當時並不清楚自己卷進了侵略中國的大潮,藤野家族的後代對中國的情感也始終不親不疏,說到底,這個行醫已逾十幾代的家族對政治毫無興趣,至於中國,尤其是中醫,從來都是他們的基礎傳統之一,不需要特別地對待,他們從來沒有覺得這是另一個國家的學術。這種情況到了恒三郎的次子發生了一點變化。藤野竹村(1937)行醫之餘,頗喜書法,追著這根線索溯流而上,很自然地回到了曆史上迷戀中國的親和狀態。從一九八二年轉到大阪大學醫學部執教開始,他幾乎每年都要來中國兩三次以上,一半因為醫學,一半因為書法。由於橫跨兩界,他的中國朋友更是多於一般的日本中國通。不過這一情況到他的下一代又有中斷,竹村生有兩子一女,沒有意外,均循祖傳繼續行醫,這三個孩子沒有對中國、漢學表示特殊的興趣。倒是次子攝耀的獨子,在美國留學的藤野佐為(1986),畢業前偶遇去美國巡演宣傳的台灣女星周璟馨,根據資料他得知這位他最初以為是日本同鄉的女孩,竟然是中國魯迅的曾孫女,這個古舊的名字頓時比舞台上的亞洲姑娘更打開了他的想象,祖父曾多次提起高祖與這位中國現代文化名人的奇緣,當晚他就在MSN 上跟祖父說起此事,回國後更是圍著他慨歎這次奇遇,祖孫倆雖然都沒有點破,但高亢的聲調常常暗含某種與命運有關的興奮的提示。此後每當竹村從中國回來,佐為都忍不住去看望探詢,對中國的興趣越來越濃,甚至求著祖父教他書法,每天早起和睡前都寫上一頁,越來越感受到其中的樂趣。

二〇一六年元宵節期間,早已退休的竹村受邀參加在南京舉辦的中日書法名家大展,趁此機會,佐為跟著祖父第一次來到中國。活動公務完畢,竹村想帶佐為遊玩中山陵,這座陵墓的主人和他們祖上結交的那位中國名人,幾乎同樣牽動著他們對中國尤其是南京的感情,他們行走在這座城市的每條街道,都在想象當年孫文和魯迅如何走在這些路上,這樣想著,他們在南京既有家的親切,又有麵對祖上無以複加的崇敬,而這些崇敬在中國主人看來隻能更加慨歎日本人的禮儀。大展組委會會長、四十五歲的日語係教授劉孝穎和她的助手、師大書法係的碩士生段剛,主動提出陪伴竹村祖孫二人遊玩中山陵。

正值一年一度的“國際梅花節”,他們從明陵路上山,沿神道曲折而進,玩過梅花山,參觀了明孝陵,出來休息片刻他們又去看了顏真卿碑林。午飯吃了鴨血粉絲湯,之後,花了兩三個小時拜謁了中山陵,走出中山陵,就像所有人一樣,經過來回六百七十八級台階的攀踏他們都感到累了,隨意輕鬆漫步而下,又進靈穀寺轉了一圈。再出來時日頭才稍稍偏西,他們實在疲乏,準備去寺前大樹下的涼亭茶座喝茶稍息,正欲轉身,隻見佐為一字一頓地念道:“靈穀深鬆。”大家都知道他在念寺廟偏門前大石碑上的字。念完之後,佐為轉身對他爺爺笑了一下,然後既嚴肅又謹慎地低聲說了幾句,沒說完卻不說了,倒是竹村似乎突然被提醒了似的,他轉身問劉孝穎:“剛才佐為提醒了我,我以前來這裏遊玩時就發現,這塊碑上的四個大字是誰所書?實在說,頗有一點不協調,此字雖有柳誠懸筆法,但行筆拘謹,而且古意不足,倒有些今人的剛直暴怒,讓人納悶得很。”

“啊,”劉孝穎輕聲叫道,“你這正是問對了人,藤野先生。”

說著轉眼看看段剛和佐為,抿嘴笑著,然後把大家引到涼亭茶座,“我們坐下說,這個故事不短。”大家趕緊落座,一壺密封冷藏的碧螺春沏上,大家把坐姿調整舒服,全都麵向劉孝穎,洗耳恭聽。

十六年前,也就是二〇〇〇年,有一個年輕人就住在靈穀寺下的韋陀巷,他經常步行上山,從韋陀巷上山總要經過靈穀寺,不過他對宗教並沒什麽興趣,有時會朝它看一眼,大部分時候就經過它往中山陵、明孝陵方向跑。當然他也不是去玩那些景點,可能專揀一些偏僻的小路散步。

那天他應該心情不好,上山的時候就聽見靈穀寺的梵音飄**,聽著這個聲音他就不自覺地走進寺內,看見寺內正在做一場很大的佛事,在跪拜的人群中,他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拜得比任何人還要虔誠,他不禁更加悲從中來,各種憂鬱不知向誰說。於是就轉身走進另一座院子,他走到院子中央,從另一邊圓門大步流星走進來一個和尚,差點撞上小夥子,那位師傅徑直走到院牆那頭的磁卡電話那裏打電話——那時手機還沒普及。小夥子轉身盯著這位師傅看,他剛才走過去的呼呼的風聲有種奇怪的吸引力,而隨即見到他的模樣更讓他吃驚:這位師傅年輕英俊,英氣逼人,氣度非凡,談吐既誘人又有震懾力,他在電話裏對對方說的話深深吸引著這個小夥子,話語中不乏“佛學院”“下個星期慧明法師的開示你一定要來,慧明法師的德行是非常高的……完全稱得上是高山仰止……”等等,內容和聲音都讓小夥子感到他不是一般的年輕僧徒。等他打完電話又重新在小夥子身邊走過、準備走進寮房,小夥子感到機不可失,就叫了一聲:“師傅!請問怎麽才能進佛學院呢?”這個小夥子可能也是佛心充滿一時迷糊,什麽也顧不上了,可是那位師傅的回答卻頓時給他不小的打擊:“佛學院?你還沒出家你怎麽進佛學院呢?”

言語迅疾口吻厭煩,說完就要走,小夥子深感打擊甚至感到羞愧,但仍舊想抓住時機獲得年輕大師的指點:“那,師傅,如何才能出家呢?”那師傅更是一聲輕蔑的冷笑:“出家?!談何容易!又不是什麽人都能跟佛有緣的!”說完就走進寮房。

這個小夥子完全呆在那裏了。他本以為自己的虔誠多多少少可以獲得這個看起來眉清目秀秀外慧中的年輕法師哪怕一點點相識交流的機會,誰知這位師傅不僅如此斬斷機緣,還丟下幾句貌似充滿厭惡的話,然後轉身消失,丟下他一個人站在自己黑黑的身影中,一瞬間他比那師傅還要更深地厭惡起自己來,簡直挪不動腳步。

他本來心情就不好,出門上山就是為了排解抑鬱重獲安逸,但現在一來,他更是羞愧滿懷。尤其是這位師傅氣度非凡令人神往,被他否定,自己豈不就是泥豬疥狗嗎!

小夥子在那裏足足站了十分鍾,才有心力挪動腳步離開那裏,也再無心思繼續逛山,一路心神迷惘失魂落魄走下山去。

當然,人心一時間可以是脆弱的,但生活是頑強的,再多的不愉快,隨著嘩嘩的時間和生活撲麵而至,也就逐漸稀釋淡化煙消雲散。

沒多久,小夥子當然就忘了這件事,或者至少可以說,也就不再在意這件事。再次上山路過靈穀寺,本來最初也就很少進寺,如今隨意看它幾眼群樹簇擁著的飛簷黃牆信步而過也是一件很坦然的事。

時光飛逝,轉眼五年過去,小夥子離開南京去了北京。同時也跟生活了十幾年的女友分了手。又三年,這樣就到了二〇〇八年底,他母親突生大病,他又回到南京,以近在眼前的陪伴嗬護他母親的康複。

他新處的女朋友也已來過多次南京,這一年春節一過,這新女友也從老家趕來和他一起陪護。這一天,他們出門,去南京另一座寺廟——雞鳴寺藥師佛塔為母親點平安燈,路過靈穀寺時他女朋友就說:“我們去過南京很多寺廟,為什麽一直沒有進這座靈穀寺呢?”既然她這麽說,他決定等他們在雞鳴寺點好燈回來時就帶她進靈穀寺看看。

那天下著濛濛細雨。雖已初春,但氣候還停留在冬天,又下雨,所以天黑得特別早,他們走進靈穀寺時,烏壓壓的夜幕已經被雨拉了下來。

靈穀寺的門開著,但裏麵黑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他們一走進去,就聽見隱隱約約的唱經聲,但舉目四望,看不見任何亮燈的禪房,隻有地上影影綽綽的幾枚地燈,他們隻能循聲往前,聲音越來越響,走近才發現聲音從一個地下大廳傳出,從樓梯口搖曳的影子就能感到大廳裏輝煌的燈火。沿著台階下去,一扇巨大的門洞,一轉身,突然無比寬廣的大廳展現在眼前。

殿堂的恢弘寬廣把他們震住了。整個大廳大概擺放著上千個座椅,但現在人基本都走了,隻剩下幾個師傅在收拾整理,一兩個師傅還坐在台上偶爾哼唱幾聲,從高大的音箱裏傳出他們的吟唱。牆邊燃燒的蠟燭足有一米多高。很明顯,這裏剛剛舉行了一場無比浩大的佛事。他們對佛門完全不懂,不知道這是什麽重大節日,最後幾位老太簇擁著一位師傅推心置腹地低聲嘀咕往外走,他們也隻能跟著他們重新走到外麵。

到了外麵,卻見樓梯口上麵,圓門的燈光下,一位老和尚彎腰攏袖縮在雨下,那位師傅和老太們從老和尚麵前走過也沒有和他打招呼,就仿佛他不存在似的。而這位老師傅,卻始終伴隨著顫抖而露出略顯詭異的笑。

等人群全走過之後,小夥子拉著女朋友,並走近老和尚,問他:“師傅,今天是什麽日子啊?佛事很大啊!”

師傅見有人問他話,也不見外,甚至有種終於有人理他的暗自得意,他笑得更厲害了,頭和彎縮著的上半身都更加抖起來,嘴和鼻孔一陣陣冒著白汽:與此同時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說:“要我說啊,都是因為太貪!”說完這句又不再言語,甚至頭歪過去,重新沉醉在自己的哂笑中。

小夥子和女友不能理解他這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咒語,抬眼倒是瞧見他身後圓門裏的院房燈火通明,並且院子的半空中好像有大麵的旗幟獵獵作響,小夥子指著院裏問老師傅:“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

老師傅不屑地往裏一歪,意思是“隨便、請便”,於是他們就進了院門。

僅僅走到院裏,從窗格子就看到房裏堆滿了各種白色物品,抬頭看到剛才以為是旗幟其實是兩條從樓上垂下來的繡著黑字的白布,突然明白,這,是個靈堂。是一個很大的靈堂。可是這死的是誰啊!

如果不是一個人物,也不會在這座名寺專辟一整座禪院作為靈堂吧,門前這挽聯也不會高達幾丈從天而降吧?!這麽想著,他們已經轉向禪院大門,僅抬眼一看正門口巨大噴繪上昂首挺立的遺像,小夥子就驚得差點跌倒:“天呐!”

沒錯,遺像上這位正是他八九年前在靈穀寺遇見、並拒斥他的年輕法師。

可是他這麽年輕,盡管八九年過去了,遺像上的他除了更加軒昂從容,就沒有過多的時間痕跡,那麽,他這麽年輕,到底是什麽人物,竟被人如此悼念呢?!而他如此年輕,又如何往生了呢?!

他們顧不得細看堂內懸滿四壁的挽聯,匆匆回家,他甚至等不及吃完晚飯,端著飯碗就嚐試著在網上搜索,不搜不知道,一搜,他越發驚呆了。

這位師傅法號淨然,比小夥子還小三歲。自幼深受佛學熏陶,十八歲在南京棲霞寺出家,二十八歲從中國佛學院研究生班畢業。

幾個月前,也就是二〇〇八年的十一月十五日,這正是小夥子的母親查出腫瘤的那一天,三十二歲的淨然法師榮膺靈穀寺方丈,成為這座寺院建寺一千五百年以來最年輕的方丈。

然而僅僅正好兩個月之後,二〇〇九年一月十四日,他率團去台灣佛事交流,與本寺監院、五十四歲的純如師父因為瑣事起了爭執,純如懷恨在心,晚上乘他熟睡,用重達幾公斤的台燈底座砸碎了他的頭骨。

第二天早上,在大家找他們的時候,純如從入住酒店樓頂跳樓自殺。

他在位正好整整六十天。

而這一天,小夥子和女友去靈穀寺看到大佛事和靈堂的日子,正是淨然法師的七七之日。

令人唏噓不已吧,藤野先生。但我真正要說的不全是這淨然法師,而是這位小夥子。不過我知道你們聽累了,請續上熱茶暖暖身子,我們歇會兒再講。

最初以為是接下來的幾天,後來以為是幾個月,最後發現是幾年!這小夥子就像著了魔。網絡的浩瀚在此協助了他的著魔。但這一切的動力還是來自於他的震驚和不能相信。震驚和不相信使他不停地甚至日以繼夜地搜索查詢。源源不斷的資料一開始幫他解決了無數的困惑,同時又不斷增添新的困惑。

我不想在這裏詳細複述他這個著魔過程中的曲曲折折反反覆覆,因為說實話太複雜了。我隻能簡單地理出他思路的大體邏輯。

首先,一切震動、追究的源頭,毫無疑問都來自於淨然的死。他的死因,和如此暴烈、與他出家人身份形成如此反差的死法。

而他的死最直接的原因僅僅來自於他和比他大二十二歲的下級——純如法師的爭執。到底因為何事爭執呢?僅僅因為純如法師找不到入台簽證、護照,淨然當眾斥責純如:“你連一本護照都保護不了,你還能做什麽事!你以後不要出國好了!”

這和當年淨然對小夥子的拒斥如出一轍,不僅極具攻擊性,而且瞬間擴大打擊麵。他否定人的一點時,喜歡否定他的全部。正是這種擴大性否定,容易激起對方難以遏製的羞憤,也是導致自己殺身之禍的直接原因。

然而這種張狂和放任來自於什麽呢?出家人不是以克己複禮為首要修養的嗎?而他如此張狂和放任,又如何年紀輕輕卻做上了這座名寺住持的呢?!

小夥子順此追究下去,發現值得他關注的問題越來越多。首先肯定與淨然的天性有關。他條件好,天資聰穎,童貞入道,天生麗質,年紀輕輕佛教最高學府畢業。但是天資優越並不是放任的理由,如果後天的教養培育有效跟上,才真正不會辜負這優渥的天資,使之成為人之精華。

然而追究到後天的教養培育,使小夥子麵向了更為浩瀚的整個世界。

他了解淨然十八歲出家的棲霞寺,以及與它類似的中國名刹的發展曆史,尤其是近現代發展史。

了解他的剃度師輝堅長老。以及“棲霞三老”的另兩位:茗山長老、本振長老。他們能從“文革”中存活下來,自然不是一般的堅忍,但晚年的急切使他們隻爭朝夕渴盼人才,為了他們親手扶植起來的青年才俊迅速成長,他們對像淨然這樣的後輩寬容有加。寬容形成習性,即成縱容。

了解棲霞寺與靈穀寺的兄弟關係、主導關係。

了解輝堅長老眾多弟子如今已遍任諸寺住持。

了解淨然的堅實後盾——台灣佛光山開山宗長星雲大師,也正是棲霞同門。

了解長老們對佛法片麵扭曲的理解,尤其是對“直心是道場”的推崇,也在理解方式上縱容淨然的尖刻和擴大攻擊的天性。

了解淨然的上任住持真慈法師(1928-2005)。

了解“凶手”純如法師,推算出他的出家時間是在“文革”期間,這令人困惑。他在靈穀寺侍佛三十年,與老方丈真慈相處三十年,並多次出現在靈穀寺重要場合,但未獲器重,最終被一個比他小二十二歲的張狂後生管製,這份羞憤由來已久,但並沒得到周圍長老的重視和妥善處理,因此釀成大禍。

還有一個奇特的現象:這些長老,包括淨然,全部來自蘇北。蘇北成為僧人的高產故鄉。這很可能因為這裏早年過於貧困,出家成了眾多貧苦孩子的一條生路。

但是出家為什麽會成為生路呢?

了解近現代尤其是新中國成立之後佛教在夾縫中的畸形發展。

了解方丈的“終身製”。

他們的升座儀式,幾乎還保留了很多古代帝王登基的威儀。

了解佛教整體生活方式與今天世人日常生活的脫節和封閉:建築,服裝,飲食,典籍,生活要求,幾乎無不沿襲幾千年來的傳統,不僅打開的意識不強,更重要的,辨別、揚棄更少。

所有宗教大部分都延續傳統,但在中國當代物質生活特別開放的語境裏,佛教在其中就顯得特別斷裂。如果它既延續又揚棄,也能接受革新,比如基督教對自己教堂建築的革新,這是一種好。另一種,它所處的社會主體也仍舊彌漫著傳統,如此,像宗教這種傳統比重更大的領域,也就不會顯得割裂、脫節、畸零於外。這後一種,你們日本就是典範,藤野先生。雖然我們知道傳統和現代的衝突和交融,近年來也經常成為你們爭論的話題。

由此,小夥子發現這不是一個佛教的問題,不是一個年輕方丈的事情,中國傳統與當代的割裂,可能沒有哪個國家有這麽嚴重並且不知所措。小夥子是這麽認為的。何以曾經全世界最好的文化,如今幾乎絲毫不需要呢?或者,是否需要呢?

現在,我們可以說到了兩位藤野先生最初的困惑了:書法。在追究、了解的過程中,小夥子和你們一樣,發現了那塊碑上的大字,無論是書法境界,還是鐫刻墨跡,都與碑身極不協調。搜尋之後,原來這塊碑上最初並不是“靈穀深鬆”四個大字。這座碑原是譚延闓的墓碑,碑上原來刻的字是“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前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長譚公延闓之墓”,碑的左下角署“國民政府主席蔣中正敬獻”。其碑身、書體都嚴謹地體現著民國對中國傳統的繼承。

南京解放後,改朝換代,新政府也尤其喜歡讓一切換新顏,於是將碑上的文字全部磨平,由當時的陵園管理處處長重書“靈穀深鬆”四字。

將碑上的字全部磨平,工匠在從事這漫長而細膩的工程時,一定有著別樣的快感吧。

無論什麽時候,即便是剛剛解放的時候,南京這塊土地上都不缺最好的書法家,而他們認為一個官員更有權力為這塊大碑重新命名。

當然我們要為他們題上的是這四個字而不是別的口號標語而感到幸運。

小夥子沉溺在這件事的追究中長達三四年,在這期間他對此警覺,不希望自己老是無緣無故就為這件事牽掛,於是他想到另一個問題:自己為什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呢?順著這個問題他發現了一個更刺激他的問題:他發現潛移默化地,他心裏始終烙著一層愧疚,對整件事、對淨然的愧疚,他始終隱隱約約感到自己對這件事多多少少有那麽一絲絲潛在的責任。他是這麽想的:二〇〇〇年他遇見淨然、被他拒斥之後,他清楚自己內心在羞憤的同時對淨然懷著恨意,哪怕這樣的恨意微弱,但他知道這恨意一直保持在自己的內心,一年一年地存在下去,每當他自我懷疑的時候,或者遇到一些挫折的時候,這件事就浮上心頭,淨然對他的不屑和輕蔑就在眼前浮現。他覺得,從事情的最後結果倒推著往上看,他這隱秘卻長久存在的恨意同樣也默默推動了這件事的發展。這麽看問題可能自戀或過於自重了,但他一旦感到,就很難擺脫這個想法。有一次,他甚至還具體地說出來:“我為什麽要那麽害羞呢?他隻不過說了那麽兩句,我就要羞得呆若木雞,殊不知羞恥心是更大的自視甚高。如果當時我更加堅強更加木訥,那我不僅不會感到他言語的傷害,甚至仍會和他攀談,一次不行,下次再來,終有一天能和他成為朋友,那就有了更多的交流和相處,一旦如此,這些交流和相處一定能多多少少約束化解他的放任,至少在特別關鍵的時刻,我想我不會放棄執言相勸的機會。

可是,這一切都因為我長年的恨意而埋葬。”

淨然碎裂變形的頭骨,噴濺到牆壁上的腦漿,榮耀巔峰的升座儀式,僅兩個月之後他骨灰回歸靈穀寺的飄雪寒夜,這一幕幕一席席,小夥子雖沒有親曆,但一次次恍如眼前,也一次次加重他的自責。

他無法再在大學任教,他走不出這件事的探究。二〇一二年底,他住進一座寺廟,一邊做義工,一邊實地考察,同時希望在那裏獲得一個靜心的環境,以便繼續思考這些問題。但結果顯然並不滿意。

一年後他又跑了很多地方,先是一些名山大川名寺古刹,後來又去多處深山老林,探尋那些沒有太多人知曉的修行者,最終仍舊沒有找到安身之地。隻聽說有一次在九華山,被中閔園一座小庵住持的誠心打動,在她們庵裏住過半年。後來他還去過淨然的老家,但好像也沒有什麽新的收獲。

他是我的弟弟,叫劉孝文。

去年一月份,他托我幫忙,最終去了日本,一直住在清水寺。所以你說巧嗎,藤野先生,你們今天來到了中國,而我的弟弟他去了日本。他剛到那裏時,興奮地告訴我:“這裏也有鬆濤陣陣。”去年我去京都,我和他空閑的時間不湊巧,就沒有見麵。但是從偶爾的聊天能夠感到,他在那裏並不愉快,一些他最初帶去的困惑,應該仍舊沒有解決。

謹此紀念靈穀寺開山1500周年

2016/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