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空氣同時落球

這是帕斯卡(Blaise Pascal)的朋友森格蘭先生(M.Singlin)1657年4 月的一篇日記,由於記得詳細,我讀後覺得就是一篇小說,因此僅對幾個必需的地方稍作修改,直接移用如下。森格蘭先生是波羅雅爾修道院的神父,但當時因為宗教鬥爭,波羅雅爾修道院內的神職人員一反常規,不稱神父,彼此隻稱先生,以示平等;他曾多次對帕斯卡作過精神指導,以使後者獲得身體和精神兩方麵的安寧。感謝在巴黎高等國家音樂舞蹈學院修學的王曄小姐此前將這些日記譯成中文,她特有的機敏和深藏不露的嚴謹使我對她的藝術充滿信任。

幾分鍾前,我看過一次陽台和房間之間的落地窗簾,我隱約覺得它的顏色有一點變化,隱約覺得它底下的地板有一點發亮;但這個發現是現在才能肯定的,因為當時根本沒有專注這件事,我隻是出於思考的需要,習慣性地把視線移開桌子,使目光隨意地落在那裏,其實是幻想看到別的東西喚起新的思路。現在,非常明顯的灰藍色映透布簾,一下子就使我想起實際上剛才我已經看見了晨色。

“怎麽又亮了……”帕斯卡已經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同時囁嚅著。

他這麽說我覺得很好笑,“為什麽說‘又’呢?”

“是哦,”他一邊回頭向我害羞地嗬嗬一笑,一邊向窗簾走去,“嘩、嘩”兩下朝兩邊拉開窗簾,“我老是有個錯覺,以為我們已經連續幾天幾夜沒睡了。”

洞穿的外景出乎意料地沒有讓我吃上一驚:比起剛才在窗簾裏對天色的預料,天空並不很亮,甚至可以說天並沒有完全亮,早晨或黎明最多隻是剛剛開始,天色也是灰遠遠大於藍,我再仔細看去,原來有霧。

“而且還有,”他已經站在陽台上,“早晨的亮光總是讓我恐懼。

非常恐懼。”

我點著頭表示理解,但心裏也不知道就這一點該如何幫他。窗外清冷的空氣撲麵而至,讓我發現原先室內彌漫著那種暖烘烘的渾濁。

“霧不小,”我說完的同時發現帕斯卡跟我一模一樣地說了這句。

他的聲音明顯比我的低、粗,就像發育變聲時沒有變好。我趿著拖鞋,也往陽台上走。不過,說實話我並不急著去陽台看看。昏暗之下估計也看不到什麽。其次我也並不那麽需要新鮮空氣。相反,我不希望停止剛才的工作;為了這個願望最好是喝令帕斯卡也停在房間裏保持原樣。但我不僅有所遲疑,而且違逆自己的本意而行。

陽台上完全是偏冷的色調:燭光在這裏已經很微弱。帕斯卡兩手伏在那扇開著的窗台上,吹拂他額發的風也使他微眯著眼。我走到圓弧的頂頭,如果我想舒服地伏在窗台上,最好也打開臨近的這扇窗,不過這種時候,我是指淩晨時分,不管是別人還是我自己弄出的太大的動靜,我都不喜歡。

霧氣覆蓋著那些矮樓的屋頂,四下滴答有聲,但也不密集,很久才傳出一兩滴。一陣陣堅韌振撲的聲音,像一群旋轉的陀螺由遠及近然後又飛快地離去,在這些反應之後才看見一群灰鴿子突然飛近陽台,繞了一個圈又迅速消失在霧氣裏。但既然吸引了我的目光,仔細搜尋,也仍舊能夠偶爾看見它們盤旋的身影。它們急切,但厚重的霧氣和它們輕巧的飛騰使它們顯得又很悠閑,時而靈敏的旋轉或躲閃又讓人感到它們小心翼翼、防備一切,仿佛在人大麵積起床之前,它們需要盡快在空中播撒完它們拂曉前的秘密。也許它們原本是白色,誰知道呢,這厚重的霧。

“星星到底為什麽會閃呢?”

“哪裏有星?”他吃驚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與衣服、窗台不同,他肥厚的左臉卻很飽滿地反射著房間的燭光。

“沒有啦,”我笑笑,“我就隨便問問。當然我也知道……”我看見他想說話就停下來,但他隨即閉上了嘴,並點著頭讓我繼續說,於是我說:“我也不是不知道已經有了很多答案。我就是隨便問問。

隨便地又想起這個問題。”

我轉過頭,發現前麵的屋頂比剛才又清晰了一些:所謂黎明的光線總是不為人知地給人驚奇,我不以為然。我覺得靜候它的變化、包括日出時的太陽的彈跳,是多麽無聊啊。人總是想著法子讓自己看到生命中的驚喜。我們到底想忘記什麽呢?忘記我們生而為人?

兩隻鴿子蹲在屋脊上,一動不動,由於逆光,它們的顏色與屋脊、瓦楞類似,像是屋脊上本來就有的裝飾。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沒有回頭看他,聽聲音感覺他有點得意。我對著窗子歎了口氣。其實我也沒想什麽。或者說,我可能想到的事情,隻不過又是一次沒有結果的討論罷了,盡管不能因此就說:討論是沒有樂趣的。現在我倒是在想另一件事:就比如說吧,我們至今所討論的無數問題,你看,不管它們有沒有結果,實際上都隻屬於我們事先感到我們有能力討論的問題,也就是說,我們對一些問題的討論顯得精力充沛興致盎然,實際上隻是因為我們早就放棄了我們感到自己沒有能力討論的那些問題。想到這個地步,是不是很無趣了。實際上我並不允許自己這樣;至少不經常這樣。

“你有沒有覺得,”這時他已站直,隻留右手搭在窗台上,頭也不側向窗外,而直接麵對著我,“你有沒有覺得,我的興趣不夠專一?

也就是說,你會不會認為,如果我把精力撲在同一件事上,是不是成績會更大些?”我在他說話時輕輕點著頭,但是我知道他看得出來我隻是表示理解他的話,而不是對他的提問給出答案。“有時我自己真的這麽想,特別是我覺得我完全應該沿著重力的實驗繼續很多與此相關的研究。”

“比如呢?”

“咳,我也隻是胡思亂想,也沒有什麽明確的想法。”他迅速地搖搖頭:“其實任何對過去的假設真的太沒意義了。很可笑是吧?”

“可笑也談不上啦。”我的言外之意是,誰沒作過這些無用的假設呢。我想了想決定還是說出來;不過我實在不想使接下來我的話顯得那麽重要,因為明顯地,這必定又是一個至少在今天早晨不能有結果的討論,所以我沒有麵對他,而仍舊看著窗外,至少這樣聲音傳到他那裏會顯得輕柔一點,“人,真的如此渺小嗎。拋開彼此的分歧、錯誤不談,我們應該承認整個人類迄今為止的努力的總和,至少對人本身來說,應該是極其浩大的吧,可是不要說其中某個再偉大的人物的思想,即便所有人的所有思想加在一起,又撼動了什麽呢?說實在的,有時候我非常盼望親身經曆一場大浩劫,當然人類曆史上任何一場災難在這種浩劫麵前連一個零頭都算不上,是那種宇宙拋給我們的浩劫,……我特別想親身經曆這樣的浩劫。如果這樣,我就能親身地感受,人,到底算什麽,人所有的努力,到底起到了什麽意義。可是這樣的浩劫我們都知道它的存在,能親身經曆的人卻從來不曾有過,也就是說,不僅力量,即便在時間的意義上,人也是這麽的微不足道,幾萬年,幾十幾百萬年,宇宙毫不在意。”

我苦笑著轉過身,他鎖眉凝神陷入沉思的局麵倒並非我所願,我依著欄杆往回走兩步,向他靠近了一些,“也用不著去想啦,”我說,“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我們繼續對這些問題去思考什麽。”

“我知道我知道,”他囁嚅著,“我現在也不隻是想你說的這些。”

“但肯定還是由這些擴散開去的吧。”

他伸手用力繞著圈撫摩臉,然後抬起頭,習慣性地勾起小手指把耳廓上麵的鬢發往後捋,這時我們的視線相遇,不禁會心無奈地一笑。

順著笑意他懇求道:“你不要老是這麽擔心我好不好,你這樣……”

“沒有,”我斷然否決,“麵對你我從來沒有謹小慎微。”

他嗬嗬笑著,顴骨上的肉向上擠到一起,卻並沒有擠小他玻璃珠似的眼睛。他伸出右手,擺了兩下:“繼續,繼續。”

“其實沒什麽好繼續的,”我說,“但就這麽一會兒工夫,我發現我剛才說的話可能有個錯誤。”我停下來,一方麵等他的反應,一方麵我自己還需要再思考一下。

“什麽?”

“我們想想看,人所有的努力,果真能加在一起嗎?”

“具體說說。”

“從你們物理的角度來說,人所有的努力,並沒有加在一起,而有可能互相抵消了。雖然大家都在思想,都在行動,但力並不朝同一個方向,拽腿的手永遠多過腿。人以反對他人、質疑他人而證明自己的存在。而且人視這樣的反對和質疑為進步。我們難道不永生永世地生活在敵人包圍之中嗎?我們實在是為敵人而生的。這也實在不單單是隻有今天、隻有我們才有的處境。一支箭隻要想射出去,就必然引來阻力。正如亮出一個思想,也必然就有反對和爭論,最後結果使它能起作用的時候,常常已經錯過了它最起作用的時機。

因此無論是同一時空、還是把自古以來所有人的努力加在一起,所得到的一個數值有可能是零,最多也比零大不了多少。這樣的力量又如何與宇宙的浩劫去抗衡呢?”

“有意思。繼續呢。”

“人是不可教化的,也是無法積累的。人類的進步是人在自我努力過程中的幻覺。人生唯一的樂趣和意義似乎隻能是思考的過程中所具有的幻覺。”

“看來你比我還要悲觀。”

“這倒也未必。”我如實地說出我剛剛升起的感受:“不知道為什麽,我說這些的時候,似乎感到這一切跟我沒什麽關係。我在說‘人’、‘人類’,似乎不包括我自己。”我被自己最後這句話所驚懾,久久不能言語,顯然他也有所震驚,拿手蹭著鼻子,看都不敢看我。

最後我感到我不如把最大的擔心說出來:“我覺得我有這樣的感覺是有罪的。我在假冒上帝談論一切。”

“嗨!”我知道他要安慰我,“不至於那麽嚴重吧!”

我向陽台圓弧頂頭轉過身去,巨大的緊張迫使我盡快岔開話題,我想了一下,說:“對了,你上次給我看的筆記,我覺得說蒙田說得太多了……”

“啊,哈哈!”他笑著往房間走去。

“真的,”我說,“雖然說,我們有時需要把一兩個人看透、說透,但你那裏麵太多了些,也太直接了一點,我的意思是沒有必要,你理解嗎?就我的感覺,蒙田也有好辯的缺點,很多時候也是沒話找話說。你沒有必要在你的筆記裏那麽直接、那麽頻繁地和他發生聯係,你理解嗎?”

“當然理解。”他端了兩杯山楂茶回來,將其中一杯遞給我,“你別怪我事後補話:實際上我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最近記錄的那些已經很好地均衡這個問題。”他停了一下,繼續說:“其實我剛才問的那個問題也與此相關,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我的興趣不應該這麽廣……”

“這倒也……”

“其實也沒有很廣,我的意思是我在每件事上花的精力都一樣大。我沒法分出主次和輕重。一旦感到有個問題是我需要去解決的,那我就會過於潛心。這難道不會成為一生中最主要的問題嗎?”

“不會的,我想。”我肯定地說,“究竟什麽會成為問題,什麽不是問題,我們還真說不準,不是嗎?我們隻可能麵對眼下去做就是了……”

“像你這樣,連筆錄都不記的人,還有杜阿梅爾先生,我有時還真羨慕你們這種述而不著的做派。”

我連連搖頭:“完全胡扯。這有什麽好壞?誰比誰更有意義?……你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專注點會有所收縮的。”

他轉過頭,重新看窗外。現在天更亮了,但好像霧也更大了,陽台前聽政廳的圓屋頂也隻朦朧可見。“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對這方麵的事想得多一些。平時我管不著……”他向後仰靠,喉嚨裏發出一聲打嗝似的“呃”,肩膀和頭在窗框上撞出咚咚兩聲響,隨後他膝蓋一彎,屁股也撞在陽台扶欄上,他端著茶盅的左手立即向後撐,隨即聽到一塊木板“喀吧”斷裂,這時我才意識到他是摔倒了!

在我奔向他的同時木板繼續發著支撐不住斷裂的聲音以及他手在木板上亂劃的聲音,在我已經靠近他的時候他可能為了去抓什麽手一甩摔出了茶盅,撞碎了旁邊被褥櫃上的長鏡,我立即用腳在碎鏡片堆裏掃出一塊立足之地,同時用膝蓋抵著他繼續下滑的身體,一邊湊近他耳邊叫他,但他的頭非常明顯地歪斜著,對我的叫喚毫無反應,我兩手緊緊地摳進他兩個胳肢窩把他往上提,同時揚頭朝房門外大聲叫道:“皮奈爾!皮奈爾!皮奈爾!”隔壁房間慌亂而模糊的動靜使我稍感安慰;我迅速抬手把我的茶盅放在窗台上,然後又快速回來抱緊他,我俯下身,他的頭一直耷拉著,我蹲下來,使他的背靠在我的膝蓋上,但明顯感到他的身體是軟的,這時門被推開,皮奈爾的頭伸了進來,“快!”她跳著向陽台上奔來,一手揪著披在肩上的衣服。她剛準備蹲下來突然又站起來轉身:“我去拿薄荷膏。”

她走後我試圖一個人把他抱起,但腳底下的碎鏡片讓我覺得還是等她回來更好。我伸手摸一下他的額頭,但說實話我也感覺不到什麽,既不覺得發燒,也不覺得冷,他臉上的油汗,平時就有,現在也不明顯加重。皮奈爾在他的鼻孔下麵、腦門和太陽穴都塗了薄荷膏,然後把薄荷膏盒子放在他鼻孔底下,我從他背後用眼神詢問皮奈爾,她抬頭望著我,又急又慌地搖著頭。我重新用力抬他,一邊說:“先把他抬到躺椅上。”

“要叫吉法爾先生嗎?”

“當然!”在我說的同時,她就壓低著聲音叫拉韋,那孩子原來一直呆在門口,聽見叫喚立即點頭:“我去!”

我拿了一個鵝絨墊子墊在他背後,隨後去解他胸口的扣子,這時他突然有了聲音:“不要緊,不要緊……”我仔細看去,確實有些變化,雖然眼睛還閉著,但現在他嘴裏喘著粗氣,我問:“你怎麽樣?”他沒回答,隻自顧著喘粗氣,然後頭頂著扶手吃力地向上昂,我把手伸進他的背下,把他身體往下移,使他整個身體都平躺在躺椅上,又把鵝絨墊子移到他後腦勺下麵。他還是在喘粗氣,同時身體輕微地顫抖。我蹲著,緊盯他的臉以注意各種變化,我輕聲地問:“你到底怎麽樣?”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這是什麽意思呢?是“不要緊”?還是“不舒服”?隨即他一口粗氣喘出來之後顫抖地帶出兩個字:“沒……事。”但同時他嘴角**,閉著的眼皮也在抖動,不久,一行眼淚順著眼角滾落而下。皮奈爾立即遞給我手帕,我把手帕按在他眼淚流過的太陽穴上。他抖動著,輕聲地、壓抑著在哭。

我用手從上至下安撫他的胸口,輕輕安慰他:“沒事,沒事。”突然他重重地呼出比剛才還粗的氣,同時整個身體、連同手腳伸得筆直,直挺挺地,顫抖,呼吸隨著顫抖而顫動,他的嘴也圈成“O”型,方便粗氣的進出,連續幾下之後,他鬆緩下來,呼吸正常起來,身體也不抖了,我和皮奈爾一直蹲在旁邊,大氣不敢出;這時他睜開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皮奈爾,然後竟像個小女孩子似的嘴角一揚,露出一個害羞的苦笑。

“現在感覺怎麽樣?”皮奈爾終於比剛才任何時候都大聲一點地問。

他繼續苦笑著搖頭:“沒事了。”說著又呼出一口粗氣,“沒事了。”

皮奈爾起身去桌前看了一下水壺,然後轉身向客廳走去。現在帕斯卡臉色安詳,平靜地躺著,眼睛看著陽台的方向,也有可能是看著我。“現在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了?”我認真地問,他抿嘴露出微笑,搖了搖頭:“沒問題了。”隨後又確定地說:“肯定還是太乏了,等會兒好好睡上一覺,就應該完全沒事了。”聽他這麽說,我感到寬慰。

他又說:“你也回去睡吧。”“我需要知道至少在我不來的這三天內,你確實沒事。”“放心吧。我有把握。如果真有什麽事,我讓拉韋去叫你。”皮奈爾端著一個小玻璃茶壺進來,我問:“這是什麽?”“蜂蜜茶。吉法爾先生說它對布萊斯的頭腦有好處。”

我繼續在他身邊蹲了很久,說實話右腿確實又冷又麻,但我一直僵硬地扛著,似乎這樣的支撐能夠讓我感到我們沉默在心的祈禱更有力量。我輕輕地在他鼓鼓的肚皮上拍了拍:“記得繼續減肥啊。”

他羞愧地笑著,頭微微地向椅背裏麵歪過去。我和他們告別,關照了皮奈爾幾句,走出門外。皮奈爾追出來叫我,我轉過身等了很久,她才艱難地懇求道:“先生,下次別和布萊斯熬一整個通宵了。行嗎?”

我難過地點著頭:“我向你保證,皮奈爾夫人。代我向吉法爾先生問好。”

我回來躺下後卻很久都睡不著。輾轉反側了好幾個小時,腦殼脹得要命,非常痛苦。一直大概到中午,我發現自己是餓了,就起來吃了一塊麵包,又喝了杯熱牛奶,這才能安心睡著。醒來時我發現天還是亮著的,我判斷這仍是今天,因為我有把握我沒睡了整個下午再加一整夜;也就是說,我隻睡了幾個小時,但頭腦卻很清醒,精神也很好,而且不想再睡了。於是我起床,用冷水漱洗,從盥洗間的窗口朝外看,我確證了現在是傍晚時分,黃黃的夕陽把植物的葉片、窗玻璃照得亮閃閃的。珀勒夫人正坐在香樟樹下的椅子上,她的兩個孩子在草地上玩彩色皮球。

天氣很好,盡管夜幕即將降臨,但一切還是這麽亮麗。不過氣溫很低。我冬天的衣服到現在一件未減,保持原樣。我在大拱門口碰到沙西,他先是問我要不要馬車,我說不用,隨後閑聊了幾句,他告訴我為了消除誤會,尼柯爾再次印發了阿爾諾關於譴責穆瓦栽贓行徑的說明。我從草坪中央的小徑向大門走,為了避免跟珀勒夫人寒暄,我一直走到樹林遮擋處才轉頭看,發現她旁邊的椅子上還坐著佩麗葉小姐。剛才在窗子裏沒看見。

我從聖米歇爾門外的三角田間的小路去切斯奈小學校。路比田高出很多,晚風吹來,低矮的麥子成群搖晃,發出輕微的沙啦沙啦的聲音,這聲音響過一陣,突然久久寧靜,它們也一直歪著不動,仿佛在等待著什麽。整個麥浪的顏色也忽黃忽綠,仿佛有人在它們的根部扭轉它們,形成一個個此起彼伏的旋渦。隆莊大道把這片廣闊的麥田分割成兩半,那邊的田更低,不過它們比市鎮還高些。奶牛場的白房子掩藏在綠樹叢中,但被餘暉照得很亮。整個田野色彩明麗,連最頂頭的南山坡上的樹都一棵棵清晰可見,包括它們長長的、連在一起隨著山坡起伏的影子,和亮綠的草地對比強烈。大道兩邊的冬青樹剛剛修剪過,發出很好聞的苦香味。切斯奈後院廚房的煙囪飄搖著淡淡的煙霧,想必孩子們的晚飯快結束了。

我想起在十幾年前,那應該是43、44 年,魯昂克萊蒙小學校的四邊,也是用整齊的冬青樹作圍牆。而且他們的園丁也經常修剪枝葉,整個學校常常散發出苦澀的清香,這倒和那幾年整個的氣息吻合。我印象特別深的是那個小教堂的牧師講課太缺乏魅力,我無數次想趁他方便的時候找到他,勸他講課時聲音不要那麽高亢、甚至聲嘶力竭,不過我總是在路過小教堂聽見他講課時才想起這件事,而過後就忘了。再說隨後不久我就離開了那裏。

那時的博羅繆是多麽年輕啊。當年他也曾做過類似於今天阿爾迪正做著的事,隻是他沒有阿爾迪嚴重而已,但性質相同。真所謂這樣的事晚來不如早來,年輕時的友誼容易建立也容易培養,出現傷害也容易溝通和清醒,相反如今對阿爾迪而言,他的歧途已經使他不可能認為自己正走在歧途上。一切交流都已經無效,疏離成了最後必然的結果。而這到底還有沒有最終的結果呢?我是指還有沒有可能出現相反的結果呢?對此我不僅非常悲觀,甚至感到所謂的曆史那幾條清晰的脈絡,實在掩蓋著多少糊塗的錯誤啊。並且再也不會有人去把它們挖掘出來。永沒那個可能。

我從北邊的後門進去,奧拉爾正在給他媳婦洗腳,他媳婦的眼疾經過伽桑狄的治療,有所好轉,但奧拉爾告訴我,伽桑狄說,能不能徹底治好,要再過兩三個月,也就是要等到夏天的時候才能完全清楚。

不過現在好歹病情能夠控製。

我走近庫房東牆外的草垛,掀開了藤筐蓋,小東西正乖乖地蹲坐,瞪著大眼睛等我呢!一見我就喵喵直叫。它怎麽一點都不害怕呢?

難道它連我的腳步聲都能認得?我不停撫摩它的頭頂,然後給它撓下巴,它昂著頭閉著眼,腦袋隨著我的抓撓一抬一落,但每次落下立即就高高地昂起,又高傲又享受的樣子,真讓人心生憐愛。“猜猜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我對它說,“嘿嘿,”我把小飯盒放到它的餐盤旁邊,並不急著打開它,而用手指敲敲飯盒蓋,它翹著尾巴,繞著我的手腕8 字型踱步,喉嚨裏發出嗚咽似的叫喚,伴隨著“呼嚕嚕、呼嚕嚕”的小鼾,繞過來繞過去,但一點也不急,所以我感到它不是在求食,倒像是在表示感謝。我打開飯盒,用木叉叉出兩條小魚放在它的餐盤裏。“還有你的最愛呢!”我這樣對它說話,我自己都笑了起來。它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看我如何把玉米棒放到它的餐盤裏,它湊近了它,隻稍微聞了聞,立即背對著我,安靜地啃起來。

2008/5-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