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偉大偶然而要命的限製

他決定來一次。其實每次K 歌他一般都會來這麽一兩次。但是需要他這麽來一次的歌畢竟不多,而一起K 歌的人一半以上都是了解他的風格的,都領教過他對那幾首歌的表演,所以今天是否要再來一次,他需要決定一番。現在,很明顯,他決定來一次;對於今天的歡樂的頂點,他再次感到責無旁貸:人雖然不少,但期期艾艾憂傷纏綿而且大部分都是老歌,太溫情,相反,今天應該高興,不容易女孩子湊到這麽齊(竟然有七、八個之多!),尤其是妮子和佟娟娟專門從杭州趕來,應該、也必須有個**時刻。當電視屏幕一片黑暗、大家都按捺興奮等著新歌出現的時刻,突然與歌名字幕同時扯出一句壓抑著的高音“死了——都要愛——”,昏暗中一片歡呼:“猴子!

猴子!……”幾隻話筒也同時向他遞來,金屬環圈映現著MTV 的火光,閃閃發亮。

在這聲瀕臨撕裂的高音扯起來的時候,他正靠著佟娟娟坐在最外麵的沙發上,一是因為翹著二郎腿,二是為了伸手去掐掉才抽了不到一半的煙而身體前傾,而頭呢,正吃力地扭過來看屏幕,所以整個身體就像一頭豹,既扭曲又充滿遒勁;而屏幕上影像跳動的顏色在他眼鏡片上閃爍得特別明亮,仿佛在小小的鏡片世界裏,MTV 的影像更加精彩,也更加激烈,更加不容錯過。他抖動手腕掐滅香煙,顧不得煙灰火星在煙缸附近四濺,同時伸手去接話筒,伸出一半發現那支離得較遠,立即轉手伸向並終於握住離他最近的這支話筒,然後騰地一聲站起來,“嗯、嗯”,用力清了清嗓子,同時雙手還夾在腰間迅速地提了一下;出於對他即將的付出的理解,他這麽做一點都不過分,決非那種為了吸引別人注意而刻意的裝腔作勢嘩眾取寵。

沙發上嚶嗡湧動,非常明顯:真正的**遠未到來還隻是剛剛啟動,大家已經沉浸在一片興奮之中。雖然也許沒有一個人會在理性上分析氣氛的節奏、助興的必要,但“猴子+《死了都要愛》”的上場正中下懷恰倒好處,這真讓人欣慰。Jody 正襟危坐盯著屏幕,雙手輕輕握在胸前,腦袋應和著節奏左右搖晃,黑黑的眼睛淚光點點,就像娛樂節目中常見的小扇;小昕收拾著桌前的雜物,不需要看屏幕就能跟著MTV 裏的聲音一起唱和,但是並不能聽見她的聲音,也許她隻是無聲地張啟嘴唇,不過那樣更加迷人。就連不太說話、也不唱歌的井回和阿黃也都增加了身體活動的幅度,不像剛才靠在沙發背上等著睡覺;不抽煙的他們甚至都點上一支煙,嘴角掛著抑製不住的笑,眼神則充滿期待。

猴子比想象中安靜,或者說,更寶貴的是雍容;僅僅是安靜並不難,難的是雍容,這就是台風,雖然連個歌手也不是,但台風卻宛如大牌,實屬難得。在前奏的等待中,他持話筒的手既非垂向地麵,以假冒的鬆弛暴露緊張,也不是貼在胸前過早地做著準備,更不是雙手將話筒抱在胸前作謙謙君子狀,而是悠閑地與自己保持一個非常恰當的距離以及稍稍朝外的方向懸在半空,處於一個推拉皆宜的位置;這一點(話筒的位置)非常重要,沒有老練的經驗和沉穩的心態是不可能做到的。自然、沉穩並無規則,但必須就是那個致命的一點;一旦你不自然不沉穩,那你怎麽做都不再可能自然沉穩。隨著前奏的嘶鳴緩慢推移,猴子開始用沒握話筒的左手脫下原本就敞開著的外套,最終把它輕輕摔在佟娟娟旁的沙發上。脫得既不急也不刻意慢,簡言之還是兩個字:雍容。前奏接近結束,底下的嚶嗡聲自動消失,突然降臨的安靜讓所有人都更加肅然起敬,在前奏最後一兩個字的推移之中,他準確而緩慢地將話筒抬上、並向嘴唇靠近,同時微微仰起頭,閉起眼,一個簡短的休止後,“把每天,當成末日來相愛……”

直到整句唱完,大家才恍然大悟、確信這是猴子所唱而非原唱,歡呼和鼓掌蜂擁而至,然而猴子隻是閉著眼睛歪斜著微微點頭,唇齒和表情沒有絲毫脫離歌曲,“一分一秒,都美到淚水掉下來”……非常明顯:每個音節、每個唱腔、每個字詞都咬得一絲不苟、精確無比,就連原唱中該卷舌而沒卷舌的字,猴子也同樣沒有卷舌;在這裏,模仿獲得了最高的境界,倘若猴子在隔壁為我們演唱,我們決不會相信這是蘇見信之外的人所唱。那麽我們在此不得不同時感激一下“錢櫃”

的話筒和音響設備,沒有器材的配合,如此的逼真也是難以想象的。

現在所有人都凝神聆聽,一半以上的人都張啟嘴唇但都不發聲,所有人都與猴子靈肉合一,凝聚它們的正是這首逐字逐句往下延展的《死了都要愛》。當前麵平靜醞釀階段的小**“愛,不用刻意安排”

的“愛”字一唱完,眾人不得不再次點頭讚歎;這個字的音委實需要技巧;Jody 和菲兒不禁輕輕鼓掌。

不可阻擋而又如願所至地,**終於來了!“許多奇跡,我們相信,……”猴子微微彎下上身,然後逐漸上揚:“……才會存在——”

接著,毫不猶豫而又準備充足地爆發:“死了——都要愛——”沒錯,猴子不再“雍容”,因為現在就不需要雍容,現在需要的就是爆發,為了同時表達出情緒的淋漓盡致、音調的準確無誤,此刻他必須緊閉雙眼、仰頭高歌、用力擺動,而連續不斷的超高音使他嘴唇歪咧、脖子兩邊的粗筋突暴,每次起始都需要足夠的氣力而我們知道短暫的間隙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人運氣,以至於他不能不每次都要迅速彎腰然後猛地抬起才能準確而到位地噴出下麵一個音節。每個細節都讓人擔心,然而他每句演唱都讓人大鬆一口氣直至感到享受!實際上猴子尖細的高音在放任施展時與蘇見信的音質極其相似。隨著“不”

的用力發音,燈光照亮了他噴向話筒的多得出乎意料的唾沫,甚至整個身體都被他自己的聲音震得不能控製地顫抖、歪斜、失衡,而隨即繼續扭曲的高音使他的表情痛苦而,而應該說是醜陋:嘴唇歪咧乃至露出參差不齊的黑牙;再者,如此的用力所致的血脈賁張,難道不會使他臉頰上那顆腫大紅亮的痘痘更加發炎嗎?但是他全然不顧這一切,直至在表麵緊張實質上仍舊顯得悠然地把大家送到這首歌第一小節最後的安全地帶:“心——還——在——”在他聲音的延續中,真誠的、絕對發自內心的歡呼和讚歎潮水般湧來,這不是含糊的起哄,在混雜的聲音中完全可以聽到“太牛了!”“絕對像!”“不容易!”

的短促點評。在迅疾退去的潮水中,大家才有餘力回想剛才的猴子同樣是雍容,是另一種雍容,一種更高級的雍容,因為它爆發而不失態,用力而不虛誇,緊張而不崩潰,在如此的控製之下所有的旋律、節奏、唱腔還是表現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像仍舊如此地與原唱難以分辨,我們隻能承認,猴子自己說得不錯:“我是天生的歌手。”

李方看過猴子類似的表演不下十次,然而今天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觀看他的演唱,不,也不是第一次,而應該說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觀看並確實深深為之感動。真的非常感動。他的感動在於猴子的表演讓他在人聲鼎沸中突然明白了一個重要的道理,實際上,並不是猴子今天的表演才應該讓他、讓所有人明白,因為猴子每次這樣的表演都說明著這個道理,隻是他自己到今天才有機會和能力明白而已——這份自責也促進了他感動的力度。當然,這個道理應該說是非常簡單的——但道理並不因為簡單而失去力量。他突然明白:人在努力做好一件事的過程中的表情和動態往往是“醜陋”的,然而隻有不可能顧及過程中的表情和動態時,他才有可能把事做好。

也就是說,一個人真正為了把一件事做好的時候,根本顧不上心不在此的人顧及的那些雜碎瑣細。或者再反過來說:一個人為了把一件事做好的同時而不惜犧牲常理以為重要的儀容、表情甚至尊嚴,是令人尊敬的。朱麗葉·比諾什不可能在表演角色痛哭時考慮臉部表情是否醜陋、是否會導致觀眾因此不再喜歡她而把哭表演得好看些。海明威不可能考慮寫作時站的姿勢是否英姿颯爽。九方皋隻顧遴選良馬而忘記其牡牝顏色,也是這個理。然而李方做廚師的哥哥李平又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你隻要看一個廚師炒菜的動作是否好看,你就能知道這個廚師的技術的優劣。”李方此刻還記得李平當時補充道:“菜炒得好的廚師,動作絕對漂亮!”那麽正如現在他看到的猴子一樣:他所有的動作都無比漂亮。

再追究下去,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感動不僅在此,不僅在於他僅僅明白了一個道理,更重要而且更寬泛的是:他發現了“朋友”的重要意義;當然也不是說他前麵三十年從來沒有發現過朋友的意義,而是他再次、或者說更為致命地發現了朋友的意義。朋友,朋友的存在,其存在本身就足以給自身不斷的啟發;不需要他灌輸、闡釋什麽道理,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道理,就是啟發。正因為這些具有啟發意義的朋友同住一個屋簷下,與自己朝夕相處,才構成了成長中關鍵的提速。

曾經的經驗和他此刻心裏的感受都告訴他:當一個人真正感到朋友的意義時,他開始進入老年。這個結論同樣給他寬慰,這似乎是他數十年來的期盼。

然而真正的結局是:恰恰是這種自身的存在就具備啟發意義的朋友,必然地會走出這個屋簷,甚至從此天各一方。僅僅是半年之後,猴子就向李方告別,為了更好的生計,也為了更自由的生活,他接受了一個北京導演朋友的召喚,去攝製組做臨時演員。這麽一去已經兩年半;李方身邊也再沒有出現過K 歌時驚天地泣鬼神的朋友。

2008/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