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夢

電梯下行,蘇小洛扶著扶手,站在電梯上,身體一點一點地,錯開陽光,隱匿到了地下的黑暗中去。

從T2航站樓出來,拖著行李箱走了很久才到這個地鐵站。

地鐵站是新修的,一年多以前,她離開的時候,還沒有這條地鐵線,所以那時候,她隻能坐著機場大巴,一個人淒淒惶惶地一路晃悠到機場。

地下有一股潮濕而陰冷的氣息,等地鐵的間隙裏,她看到手機上麵陸昭發過來的短信。

“看了天氣預報,今天阿姆斯特丹那邊比這邊溫度低一點,衣服穿厚一些。這裏天氣還不錯,可以曬太陽,L市好久沒有這樣的藍天了。”

下麵附了一張天空的照片,非常幹淨的湛藍。

她把手機放回衣兜裏麵去,抬頭,看見自己倒映在地鐵防護玻璃上麵的倒影,一張疲憊至極的麵孔,長達十多個小時的飛行,讓她看起來很憔悴。

她理了理已經長到了腰間的頭發,給周葉發了一條短信。

“你現在在哪裏呢?”

很快,周葉回複過來了。

“我在試婚紗呢,試完了可能路過順便去學校南門那邊吃個飯。”

蘇小洛於是地鐵又轉公交車,兩個小時之後,終於在學校南門外那家她們曾經經常一起去的飯館,找到了周葉和隊草同學。

周葉剛從隊草同學碗裏搶過一塊排骨,張開的嘴巴在看到蘇小洛之後就合不上了,手倏爾一鬆,那塊排骨在桌上骨碌骨碌滾幾圈,就掉到地上去了。

“小洛……你怎麽……回來了?”

關於回來這件事,蘇小洛和陸昭進行了很久的抗爭。

之前的簽證因為陸昭拖了多方關係,取得的是兩年半的英國停留權,蘇小洛過去的第一個月就受不了了。

本來就神經衰弱,還要倒時差,氣候也不適應,飯吃不慣,而且非常恐怖的是,當地人喝水居然不燒!

蘇小洛一直覺得自己離開熱水就會死。

但是,她小強一般地活下來了,在阿姆斯特丹找了一個廉價的的地下合租公寓,又找了一份在博物館接待中國遊客的工作,閑暇的時候再快餐店做兼職,她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

陸昭也說她很了不起。

第一個月的時候,她還在不停地問陸昭顧佳佳的情況怎麽樣了,後來得知孩子已經沒有了,她很是消沉一段時間,然後問題換成了,那些人有沒有找你的麻煩?

陸昭總是避重就輕地說自己可以應付。

如果不是她甩手,顧佳佳是不會出事的,因此,她不好意思開口說自己急著回去,於是等。

可是,他就這麽應付了三個多月,也沒說叫她回去。

她開始著急了,問他是不是有什麽麻煩?可他總說自己會處理好,叫她不要擔心,安心在那邊待著,等時間到了他自然會叫她回來。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分漫長,半年過去了,她度日如年,而手機裏麵來自陸昭的短信卻依然但淡定:“小洛,你不是一直很想到國外去嗎?現在你覺得那邊不好嗎?”

很好呀,沒有L市那麽多的人,沒有霧霾,飯吃慣了也還行,工作機會很多並且也不像國內那麽壓榨人,周圍的人也很友善,但是……

但是沒有你們。

她當然不能這樣說,她已經給他添了太多的麻煩,不能讓他更加困擾,她隻能在“我覺得很好”後麵附上一個笑臉的表情,就好像她真的很開心。

從前她一直都在挖空心思想怎麽出國,但是她從來沒有想過,出國之後該幹什麽,她在國外,一個人,舉目無親,帶著逃亡的恐慌而不是旅遊的閑逸,她常常睡不著,半夜裏麵自己抱緊自己發呆,不敢關燈,除了帶團以外,大多數時候她在身邊都聽不到別人說中文,這也讓她覺得難受,因為時差的關係,她和陸昭之間隻能短信聯係,有時候她發出一條短信,好幾個小時也見不到回複,心裏就非常害怕。

陸昭好像掌握著她的生殺大權,她始終在等他一聲令下,她就可以回去,但是,她眼巴巴地盼了那麽久,他完全沒有叫她回去的意思。

半年,再怎麽慢的節奏,也開始適應這座城市了,她望眼欲穿地等了半年,心裏越來越絕望。

那種絕望,好像一個人站在無垠的狂野裏麵,不停地呼喊,聲音始終無法抵達變,得不到任何回應,她漸漸覺得,這個世界又在嫌棄她,又在拋棄她了。

這期間,她跟周葉也聯係,就靠發短信,起初知道整件事的周葉還一直安慰她,兩個人每天短信來往,後來兩三天一發,再後來一周說一次話……

到最近,她發現一個月她和周葉就發了一次短信,而且,這一次短信的內容是這樣——

“你起來沒有?你之前不是辦離校手續嗎?怎麽樣了?”

然後,她睡了一覺起來,發現周葉回複了:“差不多了,今天要早起,我們要去選照婚紗照的地方啦!”

她看到了,很震驚,立馬回過去:“這麽早就照婚紗照?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這種感覺太糟心了,她火急火燎地發出了這條短信,一直等到了晚上的時候,才再次收到周葉的回複:“畢業就結婚,日子都看好了,最近我們就領證哇哈哈哈哈!”

後麵幾個很誇張的笑臉符號。

她拿著手機,在地下室潮濕的房子裏麵再也躺不住了,起床走來走去,很焦慮。

然後,她給陸昭發短信:“你知道周葉快要結婚了嗎?”

好半天,那邊回:“是嗎?”

她突然就很生氣,咬牙切齒地按著手機,發出這麽一條來:“我想回去!”

“現在這邊情況還不太好,我爸,顧佳佳,還有顧老太太都還在找你,林柯也是,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再呆一段時間,我確定沒有問題了,你再回來也不遲。”

她看著回過來的短信,越看越窩火,手機又是一震。

“按照時差算你那邊現在也到半夜了,你是不是又失眠了,最近吃藥了沒有?總是這樣熬夜對身體不好的。”

她更加惱火了。

一年多了,全都是這些不痛不癢的問候短信,每當她提到要回去的時候,他就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她也真的是因為自己覺得自己做錯事,又不想為難他,才總是很勉強地告訴自己,那就再等等。

可是……

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

陸昭自然是不會理解她的心情,十幾個月的時間裏麵,她一直都沒有朱軒的消息,她實在拉不下臉皮來告訴周葉自己刪除了朱軒的號碼然後又突然很想聯係他,所以,她一直都沒有朱軒的聯係方式,最初,她很樂觀地想,等自己回到L市之後,還可以去找朱軒和解,這樣的希望和期待在時間的流逝中一點點瓦解,她已經很久沒有朱軒的消息,她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還在生她的氣……

而這一切,她都沒辦法跟陸昭說。

她想了想,又發了一條信息給陸昭:“這樣吧,我悄悄回去,不讓別的人知道,我隻是去看看你們,再說周葉要結婚了,我不去也不好。”

一會兒,收到陸昭冷冰冰的回複:“如果你參加了周葉的婚禮,所有人就都知道你回來了,像林柯那樣的變態,還有顧佳佳和顧老太太,要找你不是輕而易舉?小洛,要乖,我是為你好。”

她鬱悶地收起了手機,再也不想跟他說話了。

她難過地想,這一年多以來,她的孤獨,她的無助,她的狼狽,她的窘迫,她的絕望,陸昭其實是並不清楚的,陸昭每次到國外都是旅遊,衣食無憂,沿途看不是看風景就是拍照,哪裏有她這般抑鬱的心境,她在一個所有人都說著不同語言的國家,就連聽到中文都覺得很親切,她不停地回憶過去,懷念那些在學校裏的日子,不斷地告訴自己總有一天她會回去,會再見到朱軒,陸昭和周葉還有胖子他們,不這樣做,她覺得自己就生存不下去。

她過的這樣辛苦。

但是,陸昭全都不知道。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陸昭,她隻是再也無法忍受了。

那一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裏麵是L市懶洋洋的夏天,她在教室裏麵聽課,講英美文學那個老教授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和尚在念經,她坐在她的寶座上,伸手就能觸到陽光,她身邊坐著正趴在桌上玩手機的周葉,回過頭去就能看到最後一排上,朱軒正在睡覺,胖子正和旁的人低聲說話。

那時候……

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

所以後來,蘇小洛到回去的時候,並沒有跟陸昭說。

她不想讓陸昭為難,最終的決定是,自己偷偷回去,然後在見了周葉之後再做下一步打算,有兩件事是一定要做的,找到朱軒,為之前發生的事情道歉,另外,周葉的婚禮,是一定要參加的。

打定主意的蘇小洛,就這樣背起行囊買了回到L市的機票。

她幻想過無數次,再次見到周葉會是怎樣激動人心的情景,從周葉嘴巴裏麵掉下來的這塊排骨,以及周葉糊滿了辣椒油的嘴巴,都不能阻止她心花怒放。

從機場到回來的車上,她一直都沒有什麽回來了的真實感,但是看到周葉,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回來了。

盡管周葉是一臉見鬼一樣的表情。

“是啊,我回來了。”她很不客氣地坐在了周葉對麵的座位上,看對麵的隊草同學不動聲色地拿出一張紙巾來,擦了擦周葉的嘴巴。

周葉好不容易合上了嘴,盯著她,看了良久。

“那個……你回來之前,跟那個誰,聯係了嗎?”周葉問。

“誰?”

周葉摸了摸腦袋,臉色很是糾結,她換了一種問法:“你回來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沒有,因為陸昭跟我說他爸,顧佳佳她們都在找我,所以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而且,我也沒有告訴陸昭……他一直不讓我回來,說這邊還沒有處理好……”

周葉低下頭去,聲音小下去:“是哦,你現在回來……的確不好。”

“可是……”蘇小洛有些著急:“大家都畢業了,以後可能就見不到了,你也要結婚了……我是覺得,我……”

就好像,被拋在後麵了一樣。

“你結婚,我總不能不來吧。”

她最終,隻是這樣說。

周葉愣了一下,看著她,欲言又止,“可是,小洛……”

“沒關係,我知道那些人在找我麻煩,這樣,等你結婚的時候,我就在遠一些的地方……”蘇小洛自己給自己做著安排:“我可以帶墨鏡呢,可以帶你說醜的那種,很大的蛤蟆鏡,這樣誰都認不出我來……”

周葉不說話了。

蘇小洛心裏莫名地難受,“或者,我還可以帶假發……這樣不會有人認出我來的,我可以去參加你的婚禮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弱弱的。

周葉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簾低垂下去,“小洛……不是我不容許你參加我的婚禮,而是……”

她等了許久,等不到下文,隻看到周葉深深地歎息,隊草同學索性起身找了個借口走了。

“……到底怎麽了?”蘇小洛很是鬱悶。

“我……我覺得這件事情,可能已經沒辦法繼續瞞著你了,所以,不如我現在告訴你,”周葉別過臉去,不看她,“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她心底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感覺讓她滿心惶恐,周葉對她,向來很少這樣嚴肅,她知道有什麽事情發生了,而且,必定不是什麽好事情,不然周葉不會是這樣的表情。

她聽到周葉說:“小洛,答應我,你要堅強一些,好嗎?”

她突然膽怯了。

她想說,你們怎麽可以指望我更堅強,並且一直這樣堅強或下去呢?

以前她一直以為堅強是一個形容詞,現在她覺得,堅強對她來說是一個動詞,是她一直在努力做的一個動作,耗費她很多力量,可是,她也會累的啊,也會堅持不下去的,為什麽就沒有人能夠理解呢?

她身體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很勉強地扯出一個笑容來,“是陸昭發生什麽事嗎,還是……豬頭出事了?”

周葉又唉聲歎氣,“你都不知道豬頭給你編織一個多好的夢境,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轉身走,回到阿姆斯特丹去,直到接到可以回來的消息。”

“可是我是蘇小洛啊,”她淺淺地笑了笑:“你說吧,我既然回來了,就不能這樣走。”

蘇小洛在心裏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什麽顧佳佳不停鬧騰,惹得陸家雞犬不寧,然後陸遠成知情後非要找到她尋仇,林柯那個變態也要繼續折騰她……她想了很多種可能性,然而,現實永遠在她的意料之外。

半年多以前,整個L市都為一個新聞沸騰了。

上流商界的楷模夫婦陸氏總裁及其夫人離婚了,原因不詳,不同於結婚時的大張旗鼓,離婚的時候過分低調,由於是商業聯姻,而且之前一直以來都在媒體前表現得很恩愛,所以很多人期待的都是雙方為了財產和陸氏的所有權而撕破臉皮,但是很遺憾,那些各自出動律師團在法庭上麵爭鋒相對的情景,始終都沒有出現,最終,陸遠成和妻子隻是一紙離婚協議,私下裏將財產和公司的股權進行了分配,似乎兩個人也並不在乎誰拿得多誰拿得少,這讓看熱鬧的人們不由得猜測這其中的原委,當然,也就很自然地追溯到了他們的孩子,陸昭的身上。

時間點再往前推上半年多的時候,這個L市很傳奇的三口之家還保持著人們眼中的和諧狀態,所以,當陸昭那一天匆匆地從市立醫院衝出去,在醫院門前那條馬路上麵被一輛行駛而來的貨車撞倒的時候,人們都嘖嘖歎息。陸遠成發瘋一樣地揪著醫生的衣領要求治好他的兒子,可是,多處粉碎性骨折,髒器受損,失血過多,長達九個小時的手術,並未能將陸昭從生死線上完好地拉回來,接下來數十天的昏迷,醫生看著腦電圖雜散的波形,告訴陸遠成,他的兒子也許再也不能醒過來了。

除了最基本的反射動作以外,機體對外界一般性刺激完全無反應,沒有自主意識,僅僅是腦幹活著,支撐著身體最基本的代謝。

也就是所謂的,植物人。

陸遠成的妻子從國外回來,兩個人投入了大量的財力和精力,尋找可以治好陸昭的醫院,但是無果而終,現實很殘忍,不是隻要他真的知道自己錯了,願意流著眼淚拉著陸昭的手道歉,日複一日地對陸昭說話,陸昭就真的可以醒過來的。陸昭始終沉睡著,很安穩,好像落入一個不願意再離開的夢中。

陸遠成夫婦離婚之後,陸昭的母親得到了陸昭的監護權,直至今日,陸昭依然沉睡在市立醫院的病房裏麵,那樣安靜,拒絕再看這世界一眼,哪怕是他身邊那個長年都不曾關心他,而在此時終於痛悔的母親。

“上個月我們去看陸昭的時候,豬頭說看到他的眼睛有張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我沒有留意到……豬頭還很高興地跑去跟醫生說了,醫生並沒有說太多,我問過醫學院的教授,植物人醒過來的先例雖然有,但是並不多,不過豬頭總是告訴我陸昭一定會醒過來……他還說,很快就會醒過來,我和豬頭商量好,暫時不告訴你這件事,盡量不要讓你回來,說不定陸昭很快真的醒了呢?那樣等你回來的時候,一切都跟以前一樣了……”

周葉絮絮叨叨地說著,外麵的天空的顏色在慢慢暗下去,蘇小洛的眼底一片茫然,隻是不停地搖著頭。

“你在開玩笑對不對?我知道了,一定是陸昭覺得當初我拋下他一個人麵對顧佳佳她們所以生氣了,對了,還有豬頭那時候也在生我的氣,所以你配合他們來騙我對不對?”

她很堅定地拉住了周葉的手,也不顧桌上的油漬已經蹭到了自己手上,“他們都是小肚雞腸,你怎麽可以跟他們一夥呢?”

周葉皺著眉頭看著她,“小洛,我沒有騙你。”

她的表情很僵硬,她擺出一個笑臉來,但是她做不到了,她的手有些顫抖地,摸出自己的手機來,“我跟你說,你這樣騙不到我的,我剛剛下飛機還收到陸昭的短信了,這一年多我們一直有短信來往,怎麽可能……”

“你現在給陸昭發信息,還是會有人回的,因為陸昭的手機,根本不在他那裏。”周葉幾近殘忍地打斷她的話,“陸昭出事後的第二天我們接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陸昭的手機就被豬頭拿走了,豬頭是唯一一個知道陸昭手機密碼的人,這一年多,都是豬頭拿著陸昭的手機跟你聯係的,他怕你會懷疑,他還老是問我陸昭一般都怎麽回你的話,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還打了越洋電話給他?沒有人接對不對?因為豬頭知道如果他接了電話一切就都完了……他隻是非常害怕,小洛,他怕你知道陸昭的事情,我們都很清楚,陸昭對你來說很重要,而且那天發生那樣的事情,你肯定自責的要死,萬一再知道了這些,我們都很害怕你會奔潰……豬頭和我都希望瞞著你,直到陸昭醒過來,可是你現在回來了,比我們預計的都要早……”

蘇小洛已經不知道擺在自己臉上的,是什麽表情,她隻是想,這都是什麽啊,這一切,都太荒唐了,怎麽可能是真的呢?

她不相信。

那些她在異國他鄉的深夜裏麵,賴以生存的,給她希望的,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信息,不都是陸昭發給她的嗎?那樣的溫言軟語,那樣體貼那樣細心的噓寒問暖,怎麽可能是豬頭?

她不信。

“我知道我說的這些,對你來說一定很難接受,但是,小洛,這就是你走之後真實發生的事情……”周葉咬了咬嘴唇,眼睛一亮一亮,淚水折射夕陽最後的光亮,倒映在她眼底,“其實,我剛開始就想,怎麽可能瞞得住呢,我根本不知道陸昭什麽時候會醒過來,甚至還能不能醒過來,你一個人在異國他鄉,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想告訴你算了,但是,豬頭不停地告訴我,不能說,他總是說蘇小洛一定接受不了的,他求著我,讓我不要告訴你……我,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一樣對你來說比較好,是回來麵對這個殘酷的事實,還是一個人在遙遠的地方孤獨著,但是仍然保留幻想,我不知道……我隻能按照豬頭說的去做,我不想騙你可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蘇小洛沒有說話,掌心裏麵的手機,被她緊緊握著,一層細密的汗水滲出來,她發覺自己右手的指甲在左手的手腕處已經掐出深紅的印子。

她突然笑了一下,“我怎麽可能會信你呢,算了,我直接去找陸昭。”

然後她低頭給陸昭發短信。

“陸昭在市立醫院住院部9樓15號病房,”周葉抽了抽鼻子,抹了一下眼角,抬頭說:“你要是不信,我等一下帶你一起過去。”

她沒有理會,隻是自顧自地把那個短信發了出去:“陸昭,你在哪裏?”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刻意,但是她在短信的開頭加上了陸昭的名字,然後她跟周葉說:“好,我們去醫院。”

很快地,短信回複過來了,她在公交車上,打開這條短信。

“我在學校啊,最近在忙離校手續呢,這個時間在你那邊還早吧,你已經起床了?”

她再一次看那條短信,上麵顯示著發信人的名字。

陸,昭。

晃晃悠悠的公交車,承載她晃晃悠悠的心,周葉途中一直低頭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什麽,而她盯著手機的屏幕,想起一些已經有些久遠的過去來。

她可是給陸昭畫過生命線的啊。

畫了很長很長,兩端都延伸到了手背上麵,恨不能繞著手掌畫上好幾圈……

她的心在顛簸中,一點一點沉下去。

她摩挲左手無名指,陸昭曾經在那裏畫下一個戒指,被她很努力地洗掉了,她又憂傷又恐懼,不願意相信周葉所說的一切,但是她現在就在通往醫院的路上,等到見了陸昭以後呢?當初,拋下陸昭一個人離開的,是她,一年多的時間,她一直在不斷地放大自己的孤獨,選擇性地忽視掉這個事實,她明明知道顧佳佳,顧老太太,還有陸遠成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如果找不到她,他們就隻能為難陸昭,她明明知道的!

可她還是逃了。

她很害怕的時候,陸昭在她耳邊告訴她隻要她離開就會沒事的,她自己都不信,卻出於本能坐上飛機……

她咬緊了牙關,和醫院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她覺得腿都軟了,這時候,豬頭最後跟她說的話浮現在她腦海中。

——你一直口口聲聲說你放不下陸昭,你說他需要幫助,你真有那麽偉大嗎,你根本隻是為了你自己……

還有。

——蘇小洛,你不能指望別人為你的自私和你的軟弱買單。

蘇小洛第一次麵對麵見到陸昭的母親。

從前都是在報紙和網頁上,陸媽媽溫柔而美麗,挽著知名企業家陸遠成的手臂,儼然一對愛侶——當然,那些都是假象,這個家庭早已分奔離析,這位看起來略顯蒼老的母親正拉著陸昭的手,用濕巾輕輕擦他的手掌。

“天氣要熱了,所以常常給他擦一擦身體,才不會熱,不會長痱子。”

陸媽媽說著,對著周葉笑了笑:“謝謝你常來看小昭啊。”

然後對著蘇小洛很好奇地問:“你也是小昭的同學?”

蘇小洛站在那裏,視線繞過陸媽媽,落在病**麵,陸昭的眼睛緊閉著,那樣安然而恬淡的表情。

他的皮膚更加白皙,容顏依舊好看,眉目安詳。

她真的是腿軟,不受控製地往前剛剛走了一步,就跌下去了,她跪坐在地上,視線依然鎖定在病**,沒有回陸媽媽的話,眼淚最初還是很緩慢地落下來,很快變得洶湧,她哽咽著,努力壓抑著,但是,忍不了,陸媽媽走過來拉起她的手,“怎麽哭了呢?怎麽啦……”

周葉抽了抽鼻子,對陸媽媽說:“這是陸昭的好朋友,蘇小洛,剛剛從國外回來……她剛剛知道陸昭的事情所以……”

周葉的話被打斷了。

蘇小洛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撕心裂肺的,歇斯底裏的。

她還是那個跪坐在地上的姿勢,抱著頭,她胡亂地抓自己的頭發,聲音含混不清地說抱歉,說對不起,她很久沒有這樣哭泣過,將近五百個在大洋彼岸孤單到無法成眠的日子裏,她一直都聽從那些短信,她很堅強,沒有掉過眼淚,而此刻她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好像某種嘶吼一樣,她的心髒像是被撕裂了,她的眼淚肆虐,對不起變成很蒼白的三個字,她隻是不斷地不斷地重複,軟弱而無力。

她的長發被自己抓的淩亂,她感到陸媽媽抱住她,周葉也在她身後抱住她,可是這一切都安慰不了她,她不停地流著眼淚,絕望地看著病**麵躺著的那個人。

那麽安靜,聽不到這些哀哭的聲音,看不到這些悔恨的麵孔,他沉浸在某個自由的幻夢裏麵,再也不願意看這個世界一眼。

——呐……你一定很討厭這個世界吧?

——包括,這個留下你的,我。

——所以,不管我怎麽道歉,你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

你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

她抓緊了自己的頭發,在病房獨有的,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中,用盡力氣哭泣,幾乎要昏厥過去。

在愛丁堡,班克街和喬治四世大橋交匯處往東,是議會廣場,聖伊萊斯大教堂就在那裏,那是陸昭曾經說要帶著蘇小洛一起去的地方,還在阿姆斯特丹的時候,蘇小洛抽空去過一次。

教堂的入口處有一座雕像,是神父約翰諾克斯的,人們稱他為“無畏的人”,不論遭到怎樣的反對和迫害,都永遠堅持著自己的主張,不會退縮。那裏也是蘇格蘭王加冕的地方,塔頂的造型,好像蘇格蘭王冠……

蘇小洛拉著陸昭的手,很緩慢地回想在教堂看到的一切,慢慢地說給他聽,議會廣場上成群的鴿子,教堂裏麵祈福的情人們,教堂那扇明亮開闊的天窗……整夜,她坐在病床旁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講。

他的手是有溫度的,卻不再火熱,一種介於死亡和生存之間的溫度,醫生說那些輸入他體內的藥液讓他的血液變冷,而且他的血液循環並不好,還說要經常為他做按摩,她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聽他的脈搏,有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聽到了,有一會兒又好像她的錯覺一樣,消失了。

她哭的花貓一樣的臉,顧不得擦。一點兒困意也沒有,周葉回去了,陸媽媽在陪床的病**睡了,隻有她還醒著,她們都早已接受這個事實,隻有她還無法麵對,找不到任何真實感。衣兜裏麵的手機震動起來,她拿出來看,是一條來自“陸昭”這個名字的短信。

“這邊夜深了,不過我想你那裏還是白天,你今天是在上班嗎?注意身體,別太累了。”

她盯著那屏幕,直到暗下去。

她告訴過周葉,不要跟朱軒說她回來了。

有個人為她編織了一個完美的夢境,在夢裏麵,她以為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所有的困境都是一時的,所有的哀傷和疼痛都會被治愈……

多好的夢啊。

朱軒,朱軒。她在心中輕輕喚著這個名字,她一直以為他其實是個單細胞神經很大條的人,卻不想他其實是這世界上看她最透徹的人,他清楚她的自私和陰暗,也看穿她的軟弱和無能,他早已嫌棄她,到最後卻還是守護著她。

讓她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因為無知,因為抱有期望,而得以幸存。

陽光刺眼,真相傷人,可是怎麽辦呢,她還沒有準備好醒過來,沒有準備好接受這麽殘酷的事實,就如同她還沒有接受麵前閉著眼的陸昭已經不會再張開眼睛一樣,她想陸昭隻是睡了,說不定明天,或者後天,就會起身來,再度對她露出好看的笑容,輕柔的聲音呼喚她,小洛。

就像從前。

幾天後。

蘇小洛給“陸昭”這個名字發送了一條短信。

“你現在在哪裏呢?”

“我在學校南門外的那家奶茶店,你記不記得?你從前好像還常常在這邊做兼職呢。”

那邊很快地就回過來。

她在醫院洗了把臉,回到學校,把很少的行李放在宿舍,這是這一屆畢業生在校的最後幾個月了,大四生由於實習的緣故大都搬了出去,周葉頭兩天也找好房子就離開了,很快,所有的人都要搬走了。

宿舍裏麵空****的,就好像四年前她剛剛來到這裏的模樣,晾衣杆上麵連一個衣架子都不剩,那個淡藍色的窗簾被留下了,倒灌進來的風吹把它得鼓起來,滿室蕭索中,她聞見隨風而來的桂花香氣。

心好像這樣的空房間,空到痛,卻無芬芳掩飾淒涼。

四年前她第一次進來這裏,想到的是她的一個目標終於實現了。

——不用再住在家裏。

現在,她看著這個空房間,滿心的淒楚好像要溢出杯子裏的水,那些見證她無數悲喜的景色從來都不屬於她,隻是天黑了天亮了,夏天過去了冬天來了,人生卻再也不似初見。

她走過長長的林蔭道,慢慢往南門去。

然後她突然想起,回國的前幾天,她看了一場電影,是這一年非常火的,諾蘭導演的《星際穿越》。

電影裏麵的男主角為了拯救世界去了一個星球,那個星球上麵的時間要比地球快很多,男主角隻是在那裏呆了兩個多小時,地球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男主在太空船裏麵看自己孩子發過來的視頻,發現在他不在的時間裏麵,他的兒子從小孩子長大成人,經曆了自己的愛情,婚姻……他聽著他兒子的敘述,他泣不成聲。

他以為他在拯救全人類,可他缺席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他連自己都救不了,他很難過,因為他始終是想要回家的,他很明白,如果那些對他來說重要的人已經變了,不在了,那這世界對他而言毫無意義。

那時候蘇小洛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麵,要窒息一樣地難受,她想,她一定要回去。

可是當她回來,人間都換了模樣。

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可以去的她,一直以為自己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

這個地方真的存在嗎?

短信那頭的“陸昭”曾經這樣對她說過——

小洛,你現在不是很好嗎?按照最初的設想出了國,離家很遠,並且你很堅強,不用依靠任何人,你可以這樣生活下去的。

她站在十字路口,那個人說的奶茶店,隻是一條馬路的距離,這條馬路很窄,她看見靠窗坐著的那個人,正托著下巴,拿著手機看。

他依然清瘦,一年多了,也沒有變的白一點,她盯著他,綠燈亮了,可她猶豫了。

他的表情那樣安然,她想,錯了,其實活在夢境裏麵的人,是他。

他以為蘇小洛實現了自己所有的夢想,以為蘇小洛在國外,還懷抱著有一天回來,這裏一切安好,仿若她未曾離開這樣美好的希望,以為她隻是拿著手機,聽著“陸昭”的話,以為每次她在短信裏麵發送笑臉的時候,是真的嘴角上揚。

她想,真可笑,他們都在為她著想,可是,他們都沒有想到,到最後她會站在這樣一個位置,迷茫又絕望的心緒,無人聆聽,她不確定自己是否該走過去,撕裂屬於他的那個夢境。

夢,被掩埋在時光的縫隙裏麵,被踩在她的腳步下麵,該往哪個方向去呢,她不確定,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並不可怕,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才是最糟糕的,一切都仿佛她一瞬間恍惚中的幻境,有可能,這才是一個噩夢,隻要醒過來,一切都跟從前一樣。她的眼眶濕潤了,越過馬路的視線裏,臨窗坐著的朱軒正伸出手來,在陽光下麵舒展手指的關節。

她問過他的。

——世界上有這樣的感情嗎?純粹而永恒。

——沒有。

那麽,你為什麽要孤單地為別人守護一個夢呢?

記憶裏,很久很久以前,同樣溫暖的季節,同樣燦爛的晴空下,她聽到他在同她講話,聲音裏麵蘊著她暌違已久的溫暖——

“蘇小洛,蘇小洛,聽說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