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你是自由的

陸昭告訴蘇小洛,原定要回學校的日子推遲了,她要再住院一陣子。

他並沒有告訴她,那是因為朱軒找到他,告訴他學校裏麵那些關於蘇小洛的謠傳已經很難聽,就連他們班的代課老師都有所聞,還在班上提及,並找周葉了解過情況。

陸昭覺得其實蘇小洛應該是不害怕別人說什麽的,不過朱軒堅持,他也就沒再說什麽。

蘇小洛居然也沒有多問,陸昭通知她的時候,她隻是淡淡地應。

顧佳佳的產期近了,陸昭在病房裏麵停留的時間越來越少,蘇小洛很多時候會一個人拿著自己的點滴瓶就跑出去,坐在醫院後院裏花壇邊的長椅上,看那些老頭兒老太太鍛煉身體,初冬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她微眯著雙眼,覺得自己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生命好像沙漏裏麵的沙一樣緩緩地落,迷茫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自己生命中的常態。

入目的景色很是蕭索,枯朽的樹木,已經謝了的花,枯黃的草,還有這些生命在接近終點的人們,在不遺餘力地掙紮——在死亡來到之前,我們所做的事情,都無外乎垂死掙紮。

蘇小洛不知為何,突然很想念隔壁的短腿大胖子,這勵誌的胖子到最後都堅持著自己的目標,雖然他的方向不斷地在更改,但他從來沒有迷茫過。

她對自己的未來一片茫然,哪怕在拿到陸昭送過來的護照和英國簽證的時候,依然找不到什麽真實感,人們的計劃通常都趕不上變化,更趕不上心境的變遷,曾經對她說“我怎麽會不管你呀”的那個豬頭也能很堅定地告訴她“我再也不管你了”,這世界還有什麽是能夠確信不會改變的呢?

怪不得豬頭,因為人類的感情,果真是很脆弱的。

而她這樣難過,她也拚命地為自己開解,怪不得她,因為,她也隻是個脆弱的人類。在這茫茫塵世中,每個人可能擁有不同的夢想,不同的追求,權利,金錢……但是也有共同點,就是每個人,都無法孑然一人地走下去而不覺得痛苦,每個人,都會害怕孤獨。

這世界怎麽可能有那麽純粹的感情呢?她問自己,她想豬頭其實也很理想化,若非痛恨孤獨,愛情又怎麽會成為人們歌功頌德的對象,說的再神奇,到頭來無非是一份陪伴。

這時候她就回憶起曾經在《前度》裏麵看到的話來:“媽媽曾經告訴我,在身邊的那個,往往不是最喜歡的那個,但是我卻時常希望有人能夠在我身邊,同我說話。”

她想,或者她也隻是這樣而已,渴望有個人,同她說話吧。

她老是看自己的右手,長這麽大她第一次打人,打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這個朋友,曾經跟她一同在暖陽下麵伸出手,共享一個秘密,在她跳下水的時候陪著她跳下去,帶她離開她所討厭的人群,給她肩膀靠,在她哭泣的時候,抱緊她……

一切恍如昨昔,又仿佛已經走遠了,唯有她的右手,帶著罪惡感的右手,在初冬每一個晴天的陽光下,再也無法舒展開來。

她緩緩歎氣,看自己的呼吸凝結成可見的水汽,安靜地想,要是可以回學校,就好了。

她一定還可以厚著臉皮去跟豬頭和解的。

當然他沒那麽快原諒她,這也沒關係,她想,他要是樂意,她願意讓他一記耳光抽回來,連本帶利抽兩下也可以,再退一步,她還可以道歉……

她計劃了很多道歉的版本,她努力設想每一個細節,想象朱軒的反應……就這樣,到了十一月末,這中間,周葉來看過她幾次,陸昭也有來,但每次都因為顧佳佳的召喚而匆匆離開,她也會心急,問陸昭什麽時候才能出院,陸昭總是說她失血過多,加上之前的輕微貧血,還需要再住院觀察一下。

她實在按捺不住,自己去找醫生,醫生隻是很敷衍地告訴她要靜下心來療養,可每天她看到自己打的那些點滴都是營養**,如此往複四五次,她終於也失去了耐心,成天在病房對著點滴發呆的日子讓她都要抑鬱了,於是,某天,在陸昭來看她的時候,她很堅決地表示要出院。

若要回憶,那是那一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的時候來的更早一些,她早早掛完了**,跑到了住院部的後院去,長椅上滿是積雪根本沒法坐,天氣很冷,她就站在雪地中間看不知道哪裏來的小孩子打雪仗。

正看著,陸昭就來了。

“這麽冷的天,怎麽跑出來了呢,萬一感冒怎麽辦。”

陸昭一邊走過來,一邊很自然地脫掉了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後自己搓了搓手,縮成一團。

他身上就隻得一件加絨的T恤了,在這樣冷的天,確實單薄了些。

她把衣服遞回去給他,“我不要你的衣服,我要出院。”

他頓了一下,表情很為難:“你的身體現在還不能……”

“我的身體怎麽樣我自己最清楚,我說能出就是能出,你算算我現在缺了多少課了,這學期的學分我還要不要了?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是貧血這點兒毛病,我回去吃藥也一樣,總不能一直在醫院耗著吧。”

她眉心緊蹙,很不悅地又把衣服往他懷裏塞了塞:“你先把衣服穿上吧,我不冷。”

“醫生讓你住院觀察肯定是有醫生的道理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把身體養好,學分以後還能修回來。”

他苦口婆心地勸。

他怎麽能告訴她,這個早上,朱軒還給他打過電話,問他蘇小洛的情況,還跟他說,學校裏麵那些風言風語還沒有散,叫他讓蘇小洛安下心來再等段日子。

蘇小洛不依不饒地鬧:“不行,我決定了,我就要出院,我要回學校,你做不了這個主,陸昭,你又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媽!”

話喊完,她覺得自己是在拍自己嘴巴,要是她爸她媽,八成遇到這樣的情況就任由她自生自滅了,哪裏還會管她。

“小洛……”他無奈地叫她的名字。

“陸昭!”

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打斷了兩人間的對話,兩個人不約而同循聲看過去,完了,是顧佳佳來了。

顧佳佳挺著大肚子,笨重地往過來走的模樣有些滑稽,看得出她是想要快一些,而路況又不容許,地麵上一層厚厚的積雪,她心急如焚卻隻能小碎步挪過來。

陸昭一下子慌了。

蘇小洛扶了一下額頭,無比的焦躁。

“你怎麽把她給帶過來了?你還嫌事情不夠多啊?!”

陸昭辯解:“我沒有帶她,她一定是自己跟過來的……顧佳佳,你慢一點!”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跑過去扶顧佳佳了。

蘇小洛矗在那裏,煩躁地看著幾步外,顧佳佳大聲地衝著陸昭嚷嚷:“好呀,我就說你這些天發瘋一樣地往外跑是去哪裏,這下被我發現了吧?你忘了你說過的話了麽,我這孩子還沒生下來呢,你們陸家人這是要翻臉不認賬了麽?!”

陸昭跟龜孫子一樣地在那裏被顧佳佳指指點點,蘇小洛看的心頭直冒火氣。

“還有你!”顧佳佳隔著段距離,卯足了勁兒,衝她喊:“你這個不要臉的狐狸精!你自己當初說過什麽你不記得了?現在又來勾引人……”

看了一眼蘇小洛身上的病服,顧佳佳聲音更高了:“怎麽,你生病了,這就是報應吧!怎麽沒病死呢,你……”

“顧佳佳!”陸昭一把攔住她,“你別鬧了好不好,這裏是醫院,你也想想你肚子裏的孩子,影響不好。”

“影響不好,你還知道影響不好啊?你知道影響不好你往這裏跑?你和你爸還真是一樣,就知道欺負我這個孕婦!你們如意算盤打得好倒好,等孩子生下來就想把我和我媽掃地出門,我告訴你,沒門!這孩子是我的,這陸家的門,我進定了!”

蘇小洛冷眼看著,顧佳佳的嗓門真是很嘹亮,驚得那幾個打雪仗的小孩子都不由得側目,然後很識趣地跑遠了。

顧佳佳的情緒很激動,礙於她那個過分大的肚子,她手舞足蹈的模樣仿佛一個小醜,蘇小洛盯著那個肚子看,那裏麵是一個被期待許久的生命,她想,她也曾是那樣一個生命,可是在出生的一瞬間讓她父母的期待全部落空,她朦朦朧朧地想,蘇媽媽懷著她的時候,是什麽模樣呢?

顧佳佳響亮的嗓門,將她拽回現實中來。

“蘇小洛,說你呢!你在那傻站著幹嘛,你倒是說話呀,你當初說什麽來著,為什麽突然又勾引陸昭!”

這話表達的感情過分強烈,又是吼著的,蘇小洛一時判斷不出是不是個問句,她慢慢走到了顧佳佳跟前,說:“我不傻站著,難道還要給你跪安不成?”

“你……”

顧佳佳還沒嚷起來,陸昭先皺著眉頭輕輕攔了一下蘇小洛:“小洛,別鬧,她是孕婦。”

蘇小洛怔住了。

——小洛,別鬧,她是孕婦。

她在腦海重複這句話。

隻是幾個字而已,而且她很清楚,陸昭沒有錯,顧佳佳是個孕婦,是個距離預產期還有不到一個月的孕婦,她不該跟一個孕婦計較,更不該跟她吵架,但是——

她眼中的陸昭,這樣小心地護著顧佳佳,兩個人,好像一個堅不可摧的同盟,陸昭什麽時候同顧佳佳這樣好了?她不知道,她是那個不停勸說陸昭對顧佳佳好一點的人,她也是那個此時此刻卻冷靜不下來的人。

“蘇小洛,你這個賤人,你還要不要臉,你還有理了是吧……”

謾罵的聲音越來越高,蘇小洛麻木地聽著,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她的心快要被凍結了,她一直想要逃離這個世界,而其實直至此刻,她明白是這個世界在努力擺脫她——

父母爭吵的那個時候也好。

母親在麻將館不願回頭看她的那個時候也好。

朱軒同梁月在她麵前相談甚歡的那個時候也好。

或者是現在……

陸昭小心翼翼地扶著顧佳佳,勸著顧佳佳,而顧佳佳不停地用最惡毒的言辭斥責著她的,這個時候。

她總是被排除在他們的世界之外。

她不曾被人當麵這樣罵過,但是,她並不覺得難過,她隻是很麻木,她居然第一次遭遇這樣的事情就麻木,她背轉過身去,很緩慢地邁開了步子,聽見顧佳佳的聲音更加尖銳了:“你這些天是沒有上網吧,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麵的人都說你什麽?他們說你蘇小洛早都被林柯他們玩爛了,現在誰還會要你,那麽髒……”

她的腳步很不爭氣地頓住了,她回過頭去,陸昭也來不及攔住顧佳佳,於是,她繼續聽到顧佳佳說:“呀,看你這表情,你果然不知道是吧?我跟你說,你們宿舍還有人看到你買的安眠藥了,她們都以為你被林柯他們玩過就扔了所以想自殺呢,我真希望是真的,哎你怎麽還沒死啊,你這種賤人早死早超生……”

陸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不停地阻擋顧佳佳,卻徒勞無功,他總是顧忌著顧佳佳那個大肚子,隻得對蘇小洛催促:“小洛你先回病房呆著。”

“你還護著這賤人?!”顧佳佳又殺豬一樣地叫著,往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蘇小洛的手,“今天不能就這麽算了,你要給我個說法!”

蘇小洛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抓住的手,滿心厭惡地抬起頭,對上顧佳佳充滿敵意的注視,她張了張口,說的是:“麻煩放手好嗎?”

“你這不要臉的——”

顧佳佳舉起手來,就要衝著蘇小洛扇過去,然而被陸昭攔截在半空,於是她更加氣憤了,“好,你們合夥的是吧?陸昭,你這麽欺負我,別忘了我肚子裏是你們陸家……”

蘇小洛狠狠拽了一下自己的手,本意是要掙脫顧佳佳,卻不想顧佳佳一隻手被陸昭抓住了,另一隻手用很大力氣拉著她,她這一拽,顧佳佳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陸昭伸手去扶,沒來得及,於是顧佳佳的身體就這樣倒在了地麵上。

那一刻,陸昭覺得自己世界裏的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好像是早上,他才拿著筆在日曆上麵劃,他一直倒數著顧佳佳的預產期,他還在想,不到一個月,他就要解放了。

顧佳佳的身體重重地摔在地麵上,在積雪中她痛苦地蜷縮起了身體來,蘇小洛後退了兩步,捂著嘴巴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

陸昭緊張地蹲下去伸手想要扶起顧佳佳,視線觸及積雪中慢慢蜿蜒出的一道紅色血痕,他的心就如墜入冰窖一般。

那血,由顧佳佳雙腿間流下來,在白雪中格外醒目。

顧佳佳一聲痛吟。

蘇小洛縱然是再慢也回過神來了,驚恐地推了一把陸昭,“快,快送她去急診!”

把顧佳佳送進手術室,陸昭渾身都在發抖,他就蹲在手術室的門口,醫生囑托他叫顧佳佳的家人來,他緊握著手機良久,沒能撥出顧老太太的號碼來。

他很害怕。

蘇小洛的手也在發抖,坐在長椅上,失神地用左手不停地抓自己的右手,手背被摳出幾條血痕來也不自知,她彎下身去,驚懼的心怎麽也定不下來。

他們都隻是孩子而已,還不具備應對這種事情的能力。她抬頭去看陸昭,與他的視線交匯,他對著她,神色很古怪。

他是想要笑一笑,告訴她沒有事的,但是,他做不到。

他還在發抖。

這個孩子也是一條人命,為了這個孩子,他等了很久,賠上自己的一切,更重要的是,陸遠成為了這個孩子也毀了他的一切,一旦孩子出事,陸遠成,顧佳佳,顧老太太怎麽可能會放過蘇小洛?

醫生出來了一趟,問他顧佳佳的家人來了沒有,他撒謊說還在路上,於是醫生說,那現在隻能你來做決定了,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保孩子的話,成活率比較低……

為什麽要由他來做決定?

大人還是孩子。

他怯懦地開口:“能不能等她媽媽過來再……”

“來不及了,現在產婦出血量很大,不能再等了,孩子即便成活也是早產兒,不排除有發育不完全的情況。”

他看了一眼縮在長椅上的蘇小洛,回過頭來,艱難地做了選擇:“保大人吧。”

幾分鍾之內,他做出了第二個艱難的決定,他走到蘇小洛身邊坐下,握緊了她還在發抖的手,他已經很鎮定,或者說,他已經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

他問蘇小洛:“小洛,我上次給你的護照和簽證,還在你的病房嗎?”

她點點頭,也抓緊他的手,語無倫次:“怎麽辦……萬,萬一孩子出事了怎麽辦……是我害的,要不是我用力她根本不會跌倒,怎麽辦,怎麽辦……”

“小洛你聽我說,”他用了點力氣握緊她的手,他擠出一個笑容來,“沒事的,有我在,我會處理好,你不是有護照和英國的簽證嗎?你聽我的話,現在帶著東西去機場,下午到晚上應該就有從這邊直飛阿姆斯特丹的航班,你先去那邊,我把這邊的事情都處理好之後,你再回來,好嗎?”

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淚水在眼眶裏麵打轉,“為什麽……是不是孩子沒救了?我殺人了是不是……”

他看著她驚慌的模樣,心裏很難過,他用另一隻手輕撫她的頭,想要讓她安下心來,“不是,現在還不確定的,這樣隻是以防萬一,你先去那邊,阿姆斯特丹不是特邊遠,航班是直達的,我會跟你聯係,我給你的那個新手機,在國外也可以用的,雖然不能打電話,但我會給你發短信,這邊結束之後我就告訴你,到時候你就回來,或者我去接你……”

他很艱難地偽裝著出很有信心的表情,繼續道:“不會很久的,最多一兩個月,你一定可以回來的。你要相信我,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我會處理好的,你隻需要去那邊等著我。”

“我害怕……”她出聲,聲音低不可聞,她往他懷裏鑽了鑽,“我殺人了是不是……”

他瞥了一眼手術室緊閉著的門,那裏LED燈亮著“手術中”三個字,他耳邊仿佛還能聽見顧佳佳被送進手術室那一刻痛苦的呻吟,他的手上甚至還占著顧佳佳的血,他摟了摟懷裏的蘇小洛,說:“你要相信我,沒事的。”

她胡亂地抹了一把眼角,深呼吸,然後說:“那我回學校吧,我先回學校,你叫顧老太太過來,還有你爸,我在學校等消息。”

“不行,隻要你還在國內,我爸很快就會找到了。你先按照我說的去做,盡量走遠一點,我給你一張卡,你把裏麵的錢兌換成英鎊,應該可以在那邊堅持一段時間的,一旦這邊都解決了,我通知你你就可以回來。”

她直起身來,搖了搖頭,盯著他:“我不想一個人走……你不是說沒事的嗎?既然沒事我在學校等消息就可以的啊,為什麽要走那麽遠?”

緊接著,她又重複:“我不要一個人走……”

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不同於以往,乞求一樣的語氣,他聽得真切,然而卻無法可想,他滿腦子都是此刻在手術室的顧佳佳,那個未出生的孩子,他父親陸遠成,還有顧老太太,他不知道要怎麽麵對這些人,更無法想象讓蘇小洛去麵對這些人,蘇小洛正看著他,她的眼底是星星點點的亮光,那是淚水折射的光影,他的心很痛,此時此刻的情景如同夢魘,如同緊緊壓住他心口的巨大石塊,讓他覺得就要窒息了。

“聽話,小洛,”他捧起她的臉,靠近了,額頭挨著額頭,“去阿姆斯特丹,等一切都完結之後,我會去接你,你很快就能回來的。”

她陷入巨大的恐慌中,已經完全沒有了思考的能力,雙眸是一片茫然,她感到他說話間的吐息或輕或重地,衝撞在她的麵頰,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點了點頭。

很久以後,蘇小洛再去回憶那一天,每一個環節在她看來都非常不真實,一切都混亂而恍惚,她跑到病房拿東西的時候,坐上醫院附近的機場大巴的時候……她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一個虛幻的夢境裏麵,她的腿是軟的,沒有現實的土壤可以支撐,她仿佛是跑了很久很久,腦海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幹淨,完全看不到未來的方向。

她曾經想象過無數次自己要出國的時候會有多高興,計劃過她要帶什麽行李,到最後,她手頭隻有那些最基本的東西,她坐在機場大巴上麵,在車子開動之前,不停不停地,把眼淚忍回去。

車窗玻璃被拍的“啪啪”響,她轉過頭,看到陸昭站在車窗外。

她把車窗一搖下來,眼淚也就掉下來了,車子的高度讓他隻能仰頭看她,她抽抽鼻子,低頭對著他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隻是淚水洶湧地流。

“我給我爸和顧老太太打過電話了,他們很快就過來……”他抬起手,給她擦眼淚,“你過去了,不要著急,不要害怕,你口語那麽好,在那邊生活沒有問題的,找到落腳點之後給我發個信息……那邊天氣沒有這邊冷,應該不會太難適應……”

她哽咽著,聽他絮絮叨叨地說,那聲音依舊低沉好聽,隻是再也沒有讓她安心的力量,她不信他說的沒事,這樣的話她自己在心底對自己說了無數遍,她自己也不信。

她看得很清楚,他的眼底有晶亮的**,她知道他其實也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小洛……你聽我說,”他的手輕輕摩挲她的臉頰,“會好的,你是自由的,要是你想,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可以去任何人身邊……你隻要再等等我,不會很久,我一定帶你回來。”

後來他說了什麽?她記不清楚了,大概是緩緩駛動的車子結束了這場對話,她靠著車窗,L市的風景從窗外飛掠而過,她蜷縮在自己的座位上,在車子的顛簸中,聽見風刮過的聲音,道路邊樹枝偶爾劃過窗玻璃的聲音,頭頂車裏的空調嗡嗡作響,空氣裏麵是長途巴士機油的味道,混雜不知道哪個乘客身上的濃鬱香水味兒,她惡心得快要吐出來了。

到阿姆斯特丹的航班跟陸昭說的一樣,是直達,她買了票,一個人在候機廳發了大約兩個小時的愣,這中間,她拿著手機,打過幾個電話。

第一個打給了那個她叫做“爸爸”的人,他似乎是很忙,不耐煩地問她是不是要錢,還不等她說什麽,他又說家裏已經沒錢了,你也知道你弟弟也在上學……

她頹然放棄了再打給媽媽的想法。

第二個,她打給周葉,周葉說在上自習,不方便說話,那端傳過來男生的笑聲,她匆匆掛斷了。

最後一通電話,她想要打給朱軒。

她想要對朱軒說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沒能好好回應你的感情,我隻是很害怕……

這個新的手機裏麵並沒有朱軒的號碼,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打電話給他,所以她早就忘記要把他的號碼重新存起來,她不是個對數字敏感的人,在腦海裏麵翻來覆去地想那幾個阿拉伯字母的組合,她想不出。

她想的頭都痛了,可什麽也想不出來。

她坐在候機廳的長椅上,絕望地緊握著手機,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化成一串字符,那些你以為隨時都能找的見的人,其實都並不存在,你以為人與人之間最強有力的羈絆,也都是虛空,人們憑借什麽彼此相連,就憑借什麽來彼此傷害,到最後,一個人丟棄另一個人,其實也很簡單,一個怎麽也想不起來的號碼,這樣深深地困擾著她。

記住他的號碼,這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

別人都說,當一個人對你而言很重要的時候,你肯定會記得他的號碼,哪怕從手機中刪除掉了,也無法從腦海中刪除掉。

數字癡蘇小洛這輩子,就連自己的電話都記不得,但她也曾記過一個號碼——那還是在她非常小的時候,家裏有一部座機,那時候電話才剛剛開始普及,她把那號碼背的爛熟於心,幾個數字,好像銘刻在靈魂上麵一樣,到現在也沒能忘記,但很糟糕的是,那部座機打從父母離婚就被淘汰掉了,她唯一記得的一個號碼,此生也不會再用到。

她在這一刻痛恨起自己對數字天生的愚鈍來,她後悔自己為什麽沒能像背乘法口訣一樣背好朱軒的號碼,難怪朱軒對她失望至極,到最後,她就連這一點點小事,也沒能為他做到。

候機廳裏麵機械的女聲開始重複登機提示,她從未想過自己在出去的時候會是這樣的光景,不是奔赴一個新的開始,不是圓一個夢,也不是尋找一個新的希望,而是逃亡。

別無選擇的,逃亡。

這世上千千萬萬種偶然,造就某種必然,比如遇到蘇小洛,認識蘇小洛,那麽多人裏麵,獨獨是蘇小洛,成為特別的。

也有這樣的偶然。

那麽多人裏麵,顧佳佳來到了陸家,是什麽樣的機緣巧合,讓她懷上陸遠成的孩子?這些懸而未決的問題,全都出自於億萬種可能性之中,卻惟獨留下了這樣一個結果,一個所有人都不願意麵對,也無力承擔的結果。

顧佳佳流產了。

那個隻剩下一個月就能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最終也沒能看到這個世界,夭折在手術室,連同陸昭的所有期望一起,被醫生們很隨意地放在手術台下麵的一個盆子裏,被纏裹在一堆淩亂的,沾滿了血的醫用紗布裏,這是個很不講就的盆子,藍色的塑料,被很多血浸染,顯得髒兮兮。

這是一個生命的容器,一個死去的,生命的容器。

顧佳佳還沒有醒過來,但是顧老太太的哭聲已經撕心裂肺,陸遠成臉色難看到無以複加,他把陸昭叫出了手術室。

“怎麽回事。”

“她不小心摔倒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

陸昭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見他一臉嚴厲的表情道:“我聽醫生說問過你保大人還是保孩子,你說保大人?”

“當然……”

“當然?”他皺緊了眉頭,揮手一記耳光“啪”地落在陸昭的麵頰上。

陸昭捂著發燙的臉頰,更深地低下了頭去,沒有說話。

陸遠成一臉失望地看著陸昭:“我給她們那麽多錢,讓你也這樣忍著是為什麽?!到現在,你跟醫生說保大人,你還有沒有腦子?如果不是你亂說話說不定結果不是這樣!為什麽回複醫生之前不先給我打電話,你做主,你以為你是誰,你做的了這個主嗎?!”

盡管看得出他已經在刻意壓低聲音了,但這些話幾乎還是吼著說出來的,他的眼神很憤怒,拳頭也握緊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陸昭想了想,抬起頭來:“那我要怎麽辦?保孩子?醫生說早產兒可能會發育不良,成活率也不高……”

“就算發育不良也比你強!”陸遠成惱火地說:“你根本不知道這個孩子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今天就跟你說白了吧,當年我和你媽是商業聯姻,我們結婚的時候,她肚子裏麵已經有你了,我要不是為了錢,為了這個公司,你以為我會忍你和你媽這麽些年?到頭來,我不過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就連你也在阻撓我!”

陸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

“你……你在騙我對不對?為什麽我媽從來沒跟我說過……”

“你自己去問你媽!我已經受夠了你們母子了,早知道當初你媽出國的時候就該讓你跟著一塊兒過去,省的你在這裏礙手礙腳的,為什麽死的那個不是你!”

陸遠成的咆哮聲很大,這是在樓道盡頭安全出口的拐角裏,沒有其他的人,隱約聽得見聲音叩擊到牆壁上的回聲。

陸昭的臉還在發燙,顧老太太又過來了,撕扯著他的衣領,一邊痛斥他,一邊伸手打他,陸遠成焦頭爛額地伸手去攔。

而陸昭,傀儡娃娃一樣地被擺弄著,被打到的地方,慢慢地,感覺不到疼痛了。

——為什麽死的那個不是你!

不記得是在多久以前,他第一次看到L市晚報上麵,關於陸家的報道,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這個謊言在報紙上麵刺痛他雙眼,報道裏麵描述的家,仿佛並不屬於他。

他現在知道,真的不屬於他。

眼前的,顧老太太的歇斯底裏,陸遠成在阻攔她,還有護士也跑過來勸阻——這一切都恍然地就像電影裏麵的慢鏡頭,他的視線沒有焦距,顧老太太突然伸過來一把抓過他的手,她的指甲劃過他的手背,他終於回過神來,一把甩開了她的手。

然後,他轉身,開始奔跑。

他一直以為在束縛自己的,到底是什麽呢?明明這個家庭是根本不存在的,那這麽多年來,讓他畫地為牢的,到底是什麽?

他跑得很急,很快,也很盲目,他沒有目的地,隻是想要遠離這一切紛爭,他需要一個可以靜下來思考的地方,而這現實讓他不堪重負,靜下來,靜下來……

在這世界上,隻有一個地方,能夠讓他忘卻這一切——

那是蘇小洛身邊。

她被他送去很遙遠的地方。

他已經跑出了住院部,跑出了醫院,在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中,他隻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這世界這樣安靜,麵前橫著一條馬路,過去了,就能看到機場大巴的站點。

他想,一定是他要逃離這世界的想法太過強烈,太過急迫了,他無法再等,他忘記去看交通燈,以為自己足夠快就可以到達彼岸,嘶鳴一樣的刹車聲響起的時候,他的腦海一片空白。

自由,一個巨大的幻覺。在這個幻覺裏麵,他被拋起來,很高很高,高得就好像某一個瞬間所有的極限都觸手可及,然後他落下去,他以為他輕如鴻毛,卻還是清楚聽見自己身體撞擊地麵那一刻的聲音,倒映眼底的天地不停地在旋轉,人們不是說在這個時候應該靈魂出竅嗎?但是他沒有,他的靈魂完好地舒展,直至每一個神經末梢,在黑暗襲來之前,疼痛將他四分五裂。

自由,這個巨大的幻覺,他在這幻覺裏麵沉溺,再也想不起蘇小洛的臉。

有暖陽的天空都已經遠去,飛機在突然暗下來的天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線,很長,很遠,我們要往哪裏去呢。路就在那裏,而你以為你被禁錮在原地,為何我們不一走了之,為何我們沒有一角草木幽深,為何我們始終被困在無謂的聲響裏麵,無奈地放棄初衷?

掠過耳畔的,是凜冬的風,宛如最低沉的耳語,告訴你——

你可以去任何人身邊。

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