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聽說你喜歡我

“蘇小洛,蘇小洛,聽說你喜歡我?”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是那年仲夏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一節新外教的課剛結束,蘇小洛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這個低沉的男音就這樣從身後傳過來。

她揉揉眼睛側了身子轉頭看,視線裏麵出現的,是朱軒那張因為在北方的籃球場樂此不疲常年勞作而曬得黝黑的臉,他不知什麽時候挪到她後麵的座位上,此刻正看著她,嘴角微微揚起來。

“蘇小洛,聽說你喜歡我?”他又重複了一遍。

蘇小洛看著他欠扁的模樣,翻了個白眼,“你聽說錯了。然後就回過頭,不再理他。”

四周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在笑,蘇小洛使勁捏了一把同桌周葉的臉,“你膽子肥了,也敢笑?”

周葉捂著臉搖搖頭,“你忘了,剛剛你不是和胖子說你喜歡黑的麽?”

蘇小洛這才想起,是有這麽一回事。

上課之前,一堆人在一起,討論新來的外教,胖子說,雖然是澳大利亞人,但怎麽就那麽黑,他一臉的嫌棄,讓蘇小洛有些不滿。

於是蘇小洛義憤填膺地說:“黑怎麽了?老娘還就喜歡黑的!”

胖子愣了一下,眉眼一下子就彎成了月牙,“喜歡黑的早說啊?哥幾個一定把最黑的留給你!”

於是……

蘇小洛回頭看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朱軒居然還坐在後麵,手托著下巴,專注地看著她。

見她回頭,他樂了,“還說不是,口是心非的女人,幹嘛回頭看我?”

蘇小洛又翻了個白眼,二話不說回了頭。

窗外有知了在叫,她突然覺得這個下午似曾相識,恍若某個夜晚早已被遺忘的夢境,幹淨而恬淡,心底是一片暖,慢慢散開來。

一個月前,大二的第二學期,這個城市的溫度毀滅性地飆到了三十八度,蘇小洛就在那個時候失戀了。

彼時她還忙著追美劇,《嗜血法醫》最終季出了一半兒,她心急如焚地不停刷新播放器的頁麵,然後就接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

“蘇小洛,你放了陸昭吧,我懷了他的孩子,他的心已經不在你那裏了。”

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蘇小洛死機大約有十分鍾,然後才顫抖著手,撥通了男友陸昭的電話。

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和陸昭用咆哮體來交流,她一向不是個懂得隱忍和矜持的姑娘,她不知道那邊的陸昭已經把手機放在一邊,待到裏麵的聲音越來越小才重新拿起來,聽見蘇小洛語無倫次的微弱控訴。

“姓陸的,你混蛋,你就不能自己來說?讓女人出頭算什麽…”

“我不知道她會給你打電話。”陸昭突然開口,然後歎口氣,“我本來想和你說的……”

蘇小洛啪地掛斷電話,她覺得自己這個歇斯底裏的樣子實在是太難看了,可是如果不掛電話,她知道自己還會繼續難看下去,甚至越來越難看也有可能。

蘇小洛管這叫做失戀,盡管每天陸昭還準時出現在樓下等著她,她每次走過去看也不看,陸昭跟在後麵,一前一後的時候,兩個人像是陌生人,但是表情著實微妙。

陸昭總是說,小洛你別鬧,我心裏除了你沒別人。

蘇小洛點點頭,是啊,你心裏連你孩子都沒有?

陸昭就不說話了,隻是低著頭,好像在焦慮地思考對策,半晌會憋出一句,那孩子不是你想的那樣。

蘇小洛就又咆哮起來,我蘇小洛再沒品也犯不著和一個孕婦去搶男人!

陸昭越來越沉默,卻不依不饒陰魂不散地準時出現,他就好比一個大到無法忽視的標牌,站在宿舍樓下,上書:蘇小洛,你男朋友被別人睡了——而且是你還沒睡過的。

這讓蘇小洛想要忘記都很難。

怎麽會有這麽賤的男人呢?蘇小洛在窗口看樓下那抹身影,想起那另外一個女人,真可笑,蘇小洛年輕的世界裏,還以為他們都是孩子,需要父母的關懷才能茁壯成長的孩子,卻沒想到,孩子已經有孩子了。

陸昭運氣好,父親是L市出名的企業家,名叫陸遠成,有很多很多錢,他還拿出自己很多錢中的一部分,來做慈善。

因此在L市大家都說陸遠成是大善人。陸媽媽賢良淑德,一直在國外打理陸氏的海外分公司,陸昭也是個爭氣的兒子,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二十出頭,那張棱角越發清晰的臉變得招蜂引蝶,姑娘們絞盡腦汁都想與之發生一些交集。

蘇小洛運氣更好,她在這些姑娘中算不得最出色,卻憑著死纏爛打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的精神,硬是拿下了陸昭。又帥家世又好的陸昭,本來高高在上的陸昭,蘇小洛終於不用再仰著頭看到脖子發酸了,因為陸昭會彎下腰,配合著她的視線高度,寵溺地對她笑,蘇小洛,我好看嗎?

她使勁點點頭。

那就多看看,我不收費,你這算是賺到了。

蘇小洛看著他,覺得自己真是勵誌的典範,原本,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蘇小洛來自什麽世界呢?

雖然老覺得自己是還需要父母關懷的小孩子,可是她很清楚,父母都不怎麽關心她。爸爸有爸爸的家庭,媽媽有媽媽的家庭,法律上有個詞叫做監護人,當初打官司的時候法院把這個名銜判給了爸爸,她看見爸爸一臉的嫌惡。

後來她才知道,爺爺奶奶還有爸爸本來期待的就是一個兒子,然而不討巧的蘇小洛呱呱墜地,蘇媽媽成天捏著自己肚皮上多出來的那不到半斤的肉抱怨說生孩子毀了她的身材,以後再也不要了。

在蘇小洛十歲的時候,爸爸終於找到一個可以給他一個兒子的女人,而蘇媽媽則再也受不了因為生了個女孩就一直看著臉色過活的日子,兩個人算是好聚好散,唯一不和諧的因素就是蘇小洛。

如今,爸爸一家三口,媽媽一家三口,就是吉祥幸福的兩家,而蘇小洛總像是多餘的存在,每次看見爸爸的時候,都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有種對不起爸爸的感覺,因為拖累了他。

偶爾見到媽媽,也會低下頭去,因為自己是個女孩,也因為媽媽小腹上麵多出來的那一點肉,媽媽以前總嚷嚷著要減肥減掉那點肉,蘇小洛不知道她最終減掉了沒有。

比起減肥來更利索的是,在那之前,她就把蘇小洛從她的生活中減掉了。

她常常想,大人的感情真不靠譜,說是愛過的人,怎麽會因為生出的孩子性別就不愛了呢?還有,怎麽能那麽快就愛上別的人呢?

當然,爸爸和媽媽,他們都不但愛上了別的人,也愛上了別的孩子。

大家都知道蘇小洛和陸昭一定出問題了。

要不然,不會就連打水都要一前一後,吃飯都要分兩張桌子。

女生們都在議論——

“我早就覺得他倆長久不了!蘇小洛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份,陸家怎麽看得上她?!”

“就是,陸昭那樣的條件,肯定還是要找更好的女孩兒吧,之前不是就說心理係的係花在追他嗎?”

……

不久,看熱鬧的女生們又生出些疑惑——

“不過陸昭好像每天都還在蘇小洛宿舍樓下等她呢!”

“你們沒發現呐?每次都是蘇小洛走在前麵,陸昭跟在她後麵的……”

這劇情從言情變得撲朔迷離匪夷所思,大多都是旁人在添油加醋,蘇小洛心中有數,有人議論都是因為陸昭,少了陸昭她就是那個丟到人群中沒有人找得出來的小沙礫,在集體的溫暖中淡忘了自己微薄的存在感。

所謂集體就是……

三十三度算不上太熱,可是在三十三度的天氣裏在戶外進行拔河比賽,就有點兒讓人糾結了,蘇小洛再次仰頭喝水的時候,發現礦泉水瓶子裏麵已經沒水了。

她歎了口氣,等一下還有一場,是跟心理係的比賽,真是煎熬。不過她也很清楚,自己絕對屬於渾水摸魚的那一撥兒,自己手上那點兒力氣,她明白得很,也就能縛一隻雞,再多一隻都縛不了。

一個冰涼的觸感突然挨上了臉頰,蘇小洛驚得大叫一聲。

“哎呀!”

她轉過頭,朱軒拿著一罐可樂對她揚了揚,“你不是沒水了麽?”

她摸摸臉頰,伸手接過來:“多少錢,我等下給你。”

“蘇小洛你這就不懂了,像哥這種身份和地位的人,已經不能在乎那點兒小錢了。”他說著,站在旁邊打開自己手中那罐可樂,仰頭喝。

蘇小洛看著男孩的喉結很有節律地一滾一滾,她把可樂貼在臉頰上降溫,突然說:“豬頭,全世界的人都像你這樣,賣防曬霜的都該餓死了。”

——豬頭不是什麽昵稱,而是朱軒的綽號,班裏的人都這麽叫。

“你不懂,哥護膚自有技巧。”

“比如說?”

“嗯……”朱軒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中午洗完臉不擦,自然風幹,補水養顏有木有?”

蘇小洛從鼻子裏麵哼哼出一個充滿鄙視的音符,“豬頭,你別以為自己洗完臉不擦,出門迎風跑你就是追風的少年了,你丫頂多算是一被風抽的少年。”

然後她又說:“抽風的少年是不是更貼切?不對……應該是抽風的青年……哎呀你幹嘛?!”

她摸著被彈疼了的腦門,驚詫地看著他,而他咧嘴一笑,看起來有些傻,他說:“很有精神嘛,根本不像失戀的人。”

蘇小洛低頭伸手打開可樂,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說:“嗯,我失戀我就該哭該鬧,我該痛不欲生該萎靡不振,我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該把自己弄成一坨垃圾好讓大家有熱鬧看,好讓背叛我的男人高興,好讓你現在來安慰我來找點成就感,是嗎?”

朱軒看著她,而她看著不遠處正在準備繩子的同學,突然笑了一下,說:“你丫一定是言情泡沫劇看多了。”

說完起身走過去,開始動手幫忙了,朱軒看著她單薄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也起身跟了過去。

心理係和英語係的比賽算是公平,英語係少男人,而心理係多娘炮,什麽,你說心理醫生不都該是高高帥帥的養眼帥哥嗎?同學,你一定是美劇看多了,帥哥無論在哪裏都是稀缺的。蘇小洛看看對麵一堆正在竊竊私語的心理係男生,十個裏麵八個皮膚白皙戴眼鏡,看起來倒是更接近其貌不揚便於掩藏的變態殺人狂,她再看看我方陣容,包括朱軒和胖子在內,總共就五個男生,剩下一大堆姑娘站在樹蔭底下拿著濕巾和扇子抱怨天氣。

對麵那邊的樹蔭下,站著心理係的姑娘們,其中有個女生挺礙眼。

蘇小洛認得她,男生們都在為那雙幾乎占了她半張臉的眼睛而傾倒,心理係的係花安依陌,當初和自己一樣,成天追著陸昭跑。蘇小洛伸手擋了一下陽光,心想,他媽的,自己犯得著當初和這姑娘搶陸昭麽,結果還不是搶了個渣男。

感受到蘇小洛的目光,安依陌看了回來,蘇小洛心虛地低下頭,動手開始拿好繩子。

蘇小洛突然發現自己還是想贏,當對手是包括了安依陌所在的心理係的時候,她還是想贏。

她沒有意識到,這是怎麽樣的一種變態的好強精神。

一聲令下,兩邊都開始臉紅脖子粗地拽著繩子,這下蘇小洛也使了勁,兩頰的汗水不斷流下來,她腦海中出現安依陌方才看著她的眼神。

安依陌一定也聽說了,她和陸昭分手了,可是她還不知道陸昭這孫子居然搞出一個孩子,這學校裏麵,估計也就蘇小洛自己和陸昭知道,那麽安依陌會怎麽想呢?還聽說安依陌對陸昭一直沒有死心,那麽她會不會繼續追著渣男陸昭不放呢……

蘇小洛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她覺得安依陌一定也在用力,不能輸給她,同時她很想不通,對麵那群娘炮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力氣,可是突然地,手中的繩子就是一鬆。

伴隨著一大堆“哎呀”“媽呀”哎喲我靠”等等慘叫,英語係的陣容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嘩啦啦地倒了一片,最前排的同學倒地之後指著心理係的人大喊:“我靠你們為什麽要突然放手!”

“有人暈倒了……”

英語係慘叫連連,很多人因為用力過猛摔得也不輕,一看那邊,這下好了,原來是安依陌暈倒了,係花一倒,方寸直接沒了,心理係娘炮們慌慌張張地將係花送校醫院,直接忽略了身後英語係的人已經變成一坨。

大家都不同程度地受了點傷,有被前麵的人碰的,有四肢在地上擦傷的,蘇小洛揉了揉腰,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除了躺著的地方不太舒服之外,其他都還好,前麵是全班最瘦的小姑娘,也沒磕著她,後麵……

往後一轉,她發現朱軒正看著她,皺著眉頭說:“從我腿上下去,你好重。”

怪不得躺著不舒服,她迅速起身,朱軒有點兒太瘦,骨頭都會咯著人,她抱怨一般地開口:“你什麽時候到我後麵的。”

朱軒沒說話,伸過右手看手臂,方才在倒地的時候還有一個意識,就是伸出右手從側麵攔一下蘇小洛,好讓她不至於落在地麵擦傷,結果就是,自己的胳膊此刻張開了一個猙獰的大口子,血正慢慢流出來。

蘇小洛瞪大了雙眼看著那傷口,血流的有點兒誇張了,她突然有些惡心,知道自己快要犯病,於是捂住了嘴巴——她暈血。

朱軒皺了皺眉頭,剛要說什麽,一個身影就這麽在麵前倒了下去。

“……啊?”

他對著已經閉著雙眼倒在地上的蘇小洛,發出一句難以置信的疑問。

指隙間沒有一絲風,盛夏的高溫炙烤大地,北方的陽光白晃晃地刺眼,在這樣連植物都在為高溫焦躁起來的日子裏,有些生命力頑強的東西開始慢慢萌芽了。

蘇小洛睜開雙眼的時候是在校醫院,她坐起來,迷迷糊糊地往旁邊一看,然後差點兒沒從**滾下去。

左手邊的另外一張病**,安依陌正睜著那雙過大的雙眼,盯著她看,見她醒了,眨巴了一下眼睛,“剛才,你是被一個男生抱著進來的,我都看見了。”

蘇小洛驚魂未定地輕輕撫摸了一下胸口,說:“那又怎麽樣?”

“你和陸昭真的分手了嗎?我本來還以為是傳聞。”

蘇小洛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真的,我們分手了。”

話說到這裏,病房的門就被推開了,進來的人是朱軒,他正在輕輕搖搖右邊手臂,檢查包紮的情況,看見蘇小洛醒過來,沒好氣地說:“蘇小洛,你丫真行啊,受傷的人是哥,還要送你來醫院,你睡得就像頭死豬一樣,可是你比死豬還重……”

突然發覺氣氛不太對勁,他一看,兩個女生正對視著,似乎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然後他就聽到這麽一段詭異的對話。

“誰讓你當初那麽自不量力要和我搶,我早就知道你倆根本不可能長久的。”

“可你還是輸給了我。”

“這可說不定哦,反正現在你們已經分手了,我就還有機會。”

“真可惜,你現在依然有個你怎麽也贏不了的對手。”

“你怎麽知道我贏不了?”

“他比你年輕,不,年輕太多了……根本沒有可比性。”蘇小洛想起那個還沒有出娘胎的孩子,別過了視線,“安依陌,說真的,別搶了,不然你會後悔。”

“那可不一定哦。”安依陌笑起來。

“你們,”朱軒開了口:“都他媽當我是空氣嗎?”

蘇小洛沒有受傷,但是因為體虛,醫生在給安依陌打上葡萄糖的時候,也順便給蘇小洛打上了,那輸液瓶裏麵的**以及其緩慢的速度消耗著蘇小洛的耐心,朱軒在旁邊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

他方才刻意地對兩個女生提醒了一下自己的存在,結果就是,沒人說話了。

他也不著急,坐在蘇小洛的病床旁邊,掏出手機玩遊戲,安依陌不時掃過來的不屑眼光讓蘇小洛覺得不舒服,她翻了個身,視線裏麵是朱軒被手機擋住了大半的臉。

“你回去吧。”她說。

朱軒似乎沒聽見她的話,還在對著手機屏幕齜牙咧嘴,看起來玩的很激烈。

“朱軒。”她不得已,又叫了一聲。

他騰出一隻手,衝她擺了擺,“別吵,正緊張呢。”

蘇小洛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可是朱軒看也沒看她,視線一直聚焦在麵前的手機屏幕上,那上麵是醒目的“GAME OVER”字樣,他眼睛裏麵的顏色,恬淡得就像在看英美文學課本。

蘇小洛翻過身麵對著天花板,閉上雙眼,感覺有什麽東西差一點就要洶湧而出了,她開始不明白自己為何在這裏,以這樣一種姿態和安依陌一起,挺屍一樣地躺在這裏,還要為了那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孩子和她爭論。

可惡,那孩子又不是我的!

她惡狠狠地想著,床頭的櫃子上,自己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安安靜靜的病房裏麵,三個人的焦點一下子就被那手機吸引了過去,像是回應了某種期待和推測,朱軒拿起她的手機,在上麵看到了陸昭的名字。

他看了看蘇小洛,蘇小洛沒有表情地說:“掛掉。”

他二話沒收就按下了接聽,對著電話那頭說:“你好。”

那邊明顯是收到了驚嚇,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是誰?”

朱軒伸出手擋住了要撲過來搶手機的蘇小洛,看見蘇小洛短小的手臂在半空中揮舞著,模樣有些滑稽,他很惡趣味地衝著電話繼續道:“我是蘇小洛的朋友,她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我有話跟她說,麻煩你讓她等方便的時候給我回個電話可以嗎?”

“有話說就過來見她,校醫院二樓最東邊的病房,速度不快點,她就走了。”

說完,朱軒掛斷了電話。

“我靠你在幹什麽啊?!”蘇小洛忍不住罵出來,憤恨地看向自己的手腕,由於剛才的動作幅度太大,點滴的針頭劃了一下,這會兒正疼。

“啊,滾針了。”朱軒瞥了一眼她的手,皺著眉頭來,起身去叫了護士。

沒有解釋也沒有辯駁,朱軒就這樣,冷靜地看著護士拔掉針,小護士對著蘇小洛的右手仔細看看,抬頭問她:“換左手吧?”

蘇小洛翻身坐起來:“護士姐姐,我本來就沒事,隻不過是暈血而已,沒必要打葡萄糖的,而且我今天還有事,所以就不紮了吧。”

護士為難地看著她麻利地從**下來,試探性的目光落在朱軒身上:“她真的可以嗎?”

“他不是我男朋友,”蘇小洛看出護士的誤解,積極地解釋著說:“我們一個班的,所以就送我過來了。”

“哦……”護士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既然你堅持,那就不紮了,回去的路上小心點啊。”

離開的時候她沒有回頭去看安依陌,朱軒跟在身後走出校醫院的大門,悠悠然說了一句:“蘇小洛,你就是個膽小鬼。”

她指了指東邊的商業街,“我要去超市買東西,你呢。”

“我回宿舍。”

兩個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就這樣分開了,和陸昭擦肩而過的時候,朱軒覺得那人有些眼熟,站定了,看向他奔向校醫院的背影,突然琢磨到了一點端倪。

蘇小洛,你丫的還是個謊話精。

前男友而已,何必老鼠見貓似的躲著他?

陸昭的名字,朱軒第一次是從校籃球隊隊長那裏聽來的,隊長說,每次陸昭心血**打一次籃球,就能看見球場邊的花癡人數一下子飆升上兩到三倍。

這話一點兒也不誇張,每次看見籃球場異乎尋常地人山人海,就會聽見別人說:“看,陸昭來打球了。”

當然更多的說法是:“丫的,又來搶我們的妹紙了。”

好在,陸昭並不經常打籃球,陸昭就像是溫室裏麵的花朵一樣,正當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白白淨淨的模樣如同古代那些清秀的書生,當初聽說蘇小洛和陸昭在一起的時候,朱軒嚇了一大跳。

蘇小洛這個姑娘,以腦子缺弦出名,她的事跡曾經被一個宿舍的姑娘當作典範那樣講述:什麽打水的時候忘記帶水壺,打飯的時候忘記飯卡和飯盒,宿舍臥談會講笑話,講到一半別人都在等下文,她自己先不厚道地睡著了……

這樣的姑娘是怎麽把陸昭搞到手的呢?

和所有的人一樣,朱軒也想不通。

不過最近,在他們分手之後,朱軒倒是有些好奇了。

周一早,英語係的慣例是按照學號做早報——無非就是些國內外的新聞軼事之類,搜集來了自己用英語翻譯一下,然後加點兒評論之類的,底下的人再提一些問題來回答,按照順序,今天輪到蘇小洛。

蘇小洛的心,很虛。

大家都知道,蘇小洛這姑娘,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是關鍵時刻就會掉鏈子,一上台就緊張得連一句話都說不清楚,中文都是這樣,更何況英文?

果然,蘇小洛站在講台上,攥著資料的手都在發抖。

準備的早報是一則新聞,有關美國監聽醜聞和路透社的評論,蘇小洛記得自己本來倒背如流的,可是此刻她的舌頭卻一點兒也不配合,她心一橫,把資料放在麵前的桌子上,索性別過臉看向窗外,順溜地開始背課文一樣背誦。

老師打斷了她:“蘇小洛,這可不行啊,做早報,不是讓你背課文,你要看著底下的同學,用自己的話說出來。”

蘇小洛生硬地回過頭,麵向正前方,其實她自己心裏挺清楚,底下的人未必都在認真聽,可她就是自然不起來。

教室後麵的牆上有一塊兒漆的顏色略深,她死死盯著那塊油漆,開始慢慢背。

老師又說:“蘇小洛,別看著牆,你要看著底下的同學啊,你要實在緊張,就看最後一排正中間的同學。”

蘇小洛握緊了的掌心,是一層細密的汗水,距離預計五分鍾之內搞定早報的目標已經越來越遠了,她看向最後一排正中間,對上朱軒一張睡眼惺忪的臉。

朱軒還在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對著剛突然捅了他一下的胖子問:“叫我啥事?

因為老師那句話的緣故,此刻,全教室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朱軒那裏,教室裏麵很安靜,那句“叫我啥事”大家都聽得清楚,胖子咬著牙偏過臉,朱軒不明所以,疑惑地四下看一看,教室裏麵氣氛很凝重,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

他撓了撓頭,抬頭看向講台上麵的蘇小洛。

——大家不是應該看做早報的人麽?

許是那些注意力的轉移給了蘇小洛一個空隙,她看見一臉迷茫的朱軒,突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到中午,下課,教室的人稀稀拉拉離開去食堂覓食,朱軒慢騰騰收拾書本,讓胖子一行先走了,他回過頭看見蘇小洛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麵前的書本動都沒有動過。

就這樣,直到除了他們兩個人以外的所有人都走完了。

教室變得安靜而空曠了,蘇小洛維持著那個端坐的姿勢,雕塑一般,動也不動一下,朱軒把手中的筆一下子扔在麵前的桌子上,那“啪”的聲響在一片寧靜中居然很有些震懾人心的味道。

他滿意地看到蘇小洛受驚的兔子那樣警惕地轉過頭,驚訝地看著他。

“蘇小洛,早報做失敗的人明明是你,為什麽所有的人都看我,本來老師根本不會發現我在睡覺的。”

蘇小洛緩過神,白了他一眼:“你是活該,誰讓你要睡覺,誰讓你要坐在最後一排正中間的位置。”

朱軒嘟著嘴,站起身走到蘇小洛前麵的座位坐下,看著她開口道:“我說你,是不是每次做早報都非要搞的跟難產一樣才甘心?就不能利索點嗎?那個座位是我的寶座,難道以後每次你都要這麽折騰嗎?”

“寶座……”蘇小洛撇撇嘴,不屑道:“就你那個不見光的位置?我這個才叫做寶座好不好?你看……”

她伸出手,在窗口透過來的陽光下麵伸展開來,纖長的手指看起來柔若無骨,指甲被修的幹幹淨淨,那手像上好的朱玉雕刻出的一般,在陽光下麵,可以看到血管形成青色的紋路,朱軒看了半天,撓了撓頭:“……你叫我看什麽?指甲?看起來沒什麽特別的啊。”

“呆子,”蘇小洛的嘴角和眉眼都彎起來:“是陽光啊,這樣伸出手,就會覺得暖暖的,我每個位置都試過來了,尤其是中午這會兒,這個位置曬太陽是最好不過了。喏,你伸出手試試。”

雖然後來朱軒也想不起來那一刻為什麽自己要那麽聽話,可是那一刻,他就是鬼使神差地,像蘇小洛那樣伸出了手,在陽光下麵,有肉眼可見的微塵在指尖流溢,真的就像蘇小洛說的那樣,一瞬間的溫暖,像是以指尖為媒介,蒸騰到了全身。

蘇小洛動了動手指,歪著腦袋看陽光下麵的兩隻手。

朱軒也動了動手指,他第一次這樣仔細看自己的手,比起蘇小洛的,可真黑,骨節很大,手指也算長,有些繭子是長期打球形成的,兩隻手在一片有些刺眼的光亮中,差別迥異。

“你真黑。”蘇小洛說。

“就你白。”朱軒反駁。

“你不走嗎,再不走,吃完飯就沒有時間睡覺了,下午還有課呢。”

朱軒坐正了身子,手還攤在陽光下的桌麵上,他咳了咳,說:“蘇小洛,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放。”

“就你這個早報的問題,咱倆想想辦法吧,啊?”

蘇小洛警惕地看著他:“你什麽意思?”

他說:“就是我要幫你,直到你做出一個像樣的早報的意思。”

蘇小洛已經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陸昭不再出現在宿舍樓下,電話和短信也越來越少了,她這種近乎麻木的冷靜好像凍結了自己,也逐漸地,凍結了陸昭。

陸昭還是那個傳說中的陸昭,養尊處優,眉目清俊,看起來特別美好,想起來特別惡心,蘇小洛坐在食堂裏麵,看見陸昭在不遠處的窗口打飯,她立刻低下了頭去。

可為什麽呢,做錯事情的人,不是陸昭嗎?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和陸昭是怎麽認識的?那個孩子是怎麽回事呢?

這些問題都縈繞在她腦海揮之不去,她很想問一問,但是她那麽害怕,隻要陸昭一辯解,她怕她就會信了。

人們的感情多麽脆弱啊,就算有了孩子也能分手,還能接受別的人,還能接受別人的孩子,這樣一想,她就覺得自己沒辦法去聽那些虛假的辯解。

可是陸昭還是看見她了,而且走過來坐在了她對麵。

他叫她:“小洛。”

他的聲音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那麽清澈,那麽溫柔,蘇小洛的心很不爭氣地軟了,她抬起頭看著他,問:“那個孩子到底是……”

“我現在,還不能完全告訴你,小洛,”陸昭說:“可是你能不能信我這麽一次?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沒有背叛過你。”

她有些嘲諷地笑了,結果,他居然連辯解也沒打算辯解。

蘇小洛落荒而逃,飯盒也不要了,不顧陸昭在她身後叫著她的名字,不顧周圍那些人好奇的,看熱鬧的眼光,她怕她忍不下去就會發飆,她固執地提醒著自己,在食堂破口大罵,是很丟人的。

她一路跑到了籃球場,步伐才慢下來,花癡們在球場邊喊著男孩子的名字,她從裏麵聽見一個“朱軒”,於是她下意識地看過去。

拋卻膚色不講,朱軒那張臉還是棱角分明,很好看的,可是整個人總是一副懶洋洋漫不經心的模樣,對待人,對待事都是玩世不恭,蘇小洛這算是第一次,看見了朱軒認真起來的模樣。

他在罰球線上投球,表情嚴肅,汗水順著兩頰流下來也顧不得擦,看得出喘息不勻,球服被微風吹著,稍稍鼓起來,他太瘦了是不是?

又黑又瘦,就像非洲難民。

蘇小洛愣神的空兒,那個球輕盈地進了籃筐,四下一片歡呼聲,她看見朱軒笑起來,黝黑的臉上那欣喜帶著一種質樸的純粹,她看的有點兒呆。

蘇小洛看見有女生等在球場邊,給朱軒遞過去毛巾還有礦泉水,她突然發現,原來痞子模樣的朱軒,也有女生喜歡的。

痞子一樣的朱軒,自作主張地要幫她完成一個像樣的早報,那個建議被他提出來好幾天,而她置之不理。

她知道,自己就是膽怯。

蘇小洛也想不通,自己平時挺正常的一個人,為什麽一上台子就變了模樣,結結巴巴,總想不起來該說什麽話,不光是說話,唱歌啊,跳舞啊什麽的,隻要一大群人的目光一投過來,她立馬就切換到了一個機械顫抖的模式。

所以私下裏活躍的蘇小洛,一上台就會變成軟腳蝦。

仔細想想,好像自己十歲之前,還不是這個樣子。

從十歲的時候開始,爸爸就一直嫌蘇小洛是個累贅,打罵也變成了家常便飯,別的小姑娘都還生活在童話中的城堡裏,蘇小洛就過早地墜落到了現實的牢籠中。

蘇小洛覺得,自己的棱角,不是被磨平的,而是被碾平的。

同時,那些麵對這個世界的勇氣,也被碾掉了大半。

朱軒開始厚著臉皮——哦不,厚著臉皮的前提是他得有臉皮,他開始每天做蘇小洛的思想工作,孜孜不倦,兢兢業業。

早晨說,中午說,晚上沒事打電話說一說。

最讓蘇小洛氣憤的其實就是中午那一會兒,本來蘇小洛特別享受所有人都走了,她一個人在教室曬太陽的光景,安靜又愜意,可現在,朱軒也總是賴著不肯走,坐在她前麵,伸出手來曬,一邊對她長篇大論。

你這樣膽怯上不了台麵很丟人雲雲。

兩隻手在陽光下,一黑一白對比突兀鮮明,蘇小洛聽著他嘮嘮叨叨,特別後悔自己告訴他這個曬手的事兒,蘇小洛覺得,朱軒在這個空間裏就像一個可惡的入侵者,打破了寧靜,毀了她一個人的閑適。

更糟糕的是,蘇小洛明明還沒說什麽,那些閑言碎語就又傳開了。

說是英語係那個本來還跟陸昭糾纏不清的蘇小洛又勾搭上了校籃球隊拔尖的那個球員朱軒。

“就那模樣,看不出還真是個狐狸精呐!”

就連走路的時候,也會聽見有女生尖酸刻薄,刻意提高了音調這樣說。

蘇小洛很淡定,這陣勢,剛剛和陸昭好的那會兒也見過,讓她們說一說,自然就會過去的,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卻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