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浸會醫院。

梁以澤站在手術室外,身後是匆匆趕來的薛峰,安靜的醫院走廊裏隻能聽到薛峰急促的喘息聲,他本想問一句“怎麽回事”,目光觸及蹲在地上雙目赤紅的安旭,所有的話都卡在了嗓子眼兒。

主治醫生推開手術室的門走出來,安旭猛地站了起來,衝上前。

梁以澤依然站在原地沒動,一雙沉寂的眼睛慢慢抬起來,看向醫生。

主治醫生摘了口罩,說:“對不起,賀先生胸口的子彈傷到了心髒,我們盡力了。除此之外,我們在手術的過程中發現賀先生在中槍之前頭部也遭受到了很嚴重的撞擊,顱骨震裂造成了顱內出血,他能撐那麽久已經是個奇跡了。”

主治醫生歎了口氣,又說了一遍“對不起”才帶著身後的醫生和護士離開。

薛峰大腦一片空白,目光僵直地看向手術室。

梁以澤一言不發,清冷的眸子靜得可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向手術室走去。安旭和薛峰也要跟上去,卻聽到他黯啞的聲音傳來。

“別進來。”

安旭盯著梁以澤的背影,一滴淚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直至手術室的門合上,他才抬起手抹了把臉,轉過身,掏出手機邊往外走邊對電話那端的人吼:“對羅森發布‘紅色通緝令’,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畜生給老子找出來!”

薛峰依然怔怔地看著緊閉的手術室,他仍然無法相信幾個小時前還在和自己討論病毒配方的賀維安,現在就躺在一門之隔的手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向他討教了。

薛峰一下子模糊了眼睛,那個曾自閉過,卻依然半身都輾轉於戰火中的天才醫生,那個溫潤如玉、如沐春風的男人,走了。

而在手術室內。

梁以澤背靠著冰冷的手術床,坐在一片黑暗中。他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手術室裏,寂靜如斯,絲絲縷縷的冷氣入骨寒。許久,他慢慢抬起清冷的麵龐,迷茫地望著天花板。

他說:“維安,我後悔了。當初,我不應該堅信自己有辦法能治好你的病。”

如果當初他不堅持,羅森就不會利用賀維安來達成自己目的。賀維安也不會被卷進來,更不會……

“對不起……對不起……”

死寂的手術裏,隻有他沙啞的聲音響起。那個躺在**的男人,他最重要的朋友,再也不會開口對他說“沒關係”。

恍惚間,他又想起了那年賀維安返回火場把他救出來後,兩人灰頭土臉地坐在街頭,聽著遠處傳來的警鳴聲,相視一笑。然後,他轉過臉看著不遠處熊熊燃燒的大火,火光落入他的眼底,他對他說:“對不起。”

那時,賀維安怔忪了許久,才用拗口的中文對他說:“沒、沒關係。”

賀維安的死仿佛一片陰鬱的烏雲壓在他們心上,安旭一夜未眠,一直在查找羅森的下落,而薛峰離開醫院後便把自己關進了實驗室。

梁以澤在手術室裏整整待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站起身,走出手術室。在開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眼手術床,白布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賀維安的身體,他看不到他的臉,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就這樣沉默著在門口站了許久,眸光暗如一汪深泉。良久,他才低聲說:“我不會讓她有事的。”

薑離從昨晚陷入昏迷後,就沒有蘇醒過來。醫生說她身上的傷沒什麽大礙,隻要好好休養,很快就能痊愈了。

梁以澤問她什麽時候能醒來。

醫生頓了頓,才說:“按理來說,今天早上就能醒來,可……”

梁以澤沒再聽他繼續說下去,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充斥著濃重的消炎水味,清晨的陽光暖暖地灑進病房裏,映襯出薑離慘白的臉頰。她就那麽安安靜靜地躺在病**,一如她剛來Ego時的模樣。

梁以澤在床邊坐下來,目光深深地凝望著她的臉。

她和他初見她時想象的不一樣。初見時,他認為她是一個會給賀維安、給他帶來麻煩的女人。一個有可能在被恐怖分子挾持期間殺害自己同伴的嫌疑犯,盡管在聽維安說了她是為了救別人才會被挾持時,他有一絲詫異,但這並不能成為她不會殺人的理由。他沒理由、也沒必要花費過多的精力在這樣一個沒什麽挑戰力的案件上。

但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一切都變了。她沒他想象得那麽簡單,而他卻甘之如飴地被她騙,被她吸引。

他沒有想過勸她放棄,也不會強求她一定要在自己身邊。他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希望能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護她周全。

梁以澤伸出手,指腹輕輕地拂過薑離的臉頰。隔了幾秒後,他微微彎下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安旭不眠不休地查了兩天羅森的下落,卻一無所獲。羅森仿佛人家蒸發了一樣,不止他,由哈德牽線的違禁品交易也在一夜之間風平浪靜。安旭本想著沿著這條線順藤摸瓜,總能揪出幕後的主使羅森,然而結果卻令他大失所望。

那天晚上進行交易的毒販隻不過是幾個剛入行的新手,什麽都不知道。安旭審問了幾次沒有審出想要的答案,差點忍不住掀桌子。弄得其他警員大氣不敢出,所有人都陪著他不眠不休地找線索。

再無數次把手上的照片、材料扔得滿地都是後,他煩躁地抓起外套和警隊的人說了句“我出去走走”之後,開了車去了醫院。卻在醫院門口碰到了來找梁以澤的薛峰,安旭看他麵色沉重,問:“出什麽事了?”

薛峰擰著眉,說:“梁先生已經在薑小姐的病房待了整整兩天了,我已經找了他三次,他都不見。”

安旭這兩天一心撲在找羅森下落這件事上,壓根忘了醫院的事。他沉了沉眉,問:“薑離還沒醒來嗎?”

薛峰搖了搖頭,說:“薑小姐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真擔心……”

他沒再說下去,安旭也知道他在擔心什麽,薑離一天不醒來,梁以澤就有可能一天不見其他人。賀維安的死雖然對他們的打擊很大,但都不及對梁以澤帶來的打擊,何況薑離現在還昏迷不醒。

安旭想了想,說:“走吧,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薛峰點了點頭。

浸會醫院一如既往的嘈雜吵鬧,兩人剛走近醫院大廳,門外忽然推進來一個病人,護士大喊著“讓一讓”,安旭回頭看了眼躺在推車上渾身是血的病人,忽然眼眶有些發紅。他攥了攥拳頭,和薛峰走進電梯。

兩人剛到病房門口,房門卻從裏麵開了,梁以澤站在門口,看了他倆一眼,神色平淡地說:“進來吧。”

仿佛早就料到他倆會來,他轉身走到床邊坐下來,問安旭:“查得怎麽樣了?”

安旭蹙眉,道:“沒消息,羅森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

他“嗯”了聲,又問薛峰:“卡爾博士怎麽說?”

薛峰愣了愣,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問,隔了片刻後,才說:“昨天卡爾博士發來消息,正如學長所料,那張病毒配方很有可能不是馬爾堡病毒,但是具體結果還要再等幾天才能確定。”

梁以澤搖了搖頭,說:“來不及了。”

安旭和薛峰都疑惑不解。

梁以澤拿了棉簽蘸著水,輕輕地潤著薑離的嘴唇,說:“羅森最終的目的就是在香港散播病毒,他這麽急著殺了維安,就意味著維安一定發現了什麽,會威脅到他的計劃實施。”

薛峰恍然大悟,“是病毒,學長一早就在懷疑那個病毒的配方並不是馬爾堡病毒。”

梁以澤點了點頭,繼續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羅森消失這兩天,已經在為散播病毒做準備了。當初,羅森的父母因為浸會醫院的誤診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後來死在浸會醫院。而導致羅森父母直接死亡的陳瑜和張淑梅都已於11年前自盡身亡了。而作為導致他母親直接死亡的薑離,這麽多年來都因為他,飽受家破人亡的痛苦,雖然薑離僥幸沒有死,但羅森原定的計劃卻沒有出現偏差。接下來,就是這家醫院了。”

安旭皺眉,“所以你的意思是,羅森將會對浸會醫院下手?”

“嗯,第一個感染病毒的人一定會出現在浸會醫院。”

薛峰擔憂不已,“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麻煩了。這種病毒到底是什麽,我們目前還不能確定,更談不上製定應對措施了。何況,如果這種病毒世間罕見,即使我們提前知道了病毒是什麽,也找不到可供使用的疫苗和抗體。”

梁以澤眸色漆黑,“沒有如果,你的假設都會發生。”

“這……”薛峰啞然。

安旭反而鬆了眉頭,問梁以澤:“你有什麽想法?”

被動挨打從來都不是梁以澤的風格,他敢肯定,在他閉門謝客這兩天裏,一定有了應對的措施。先不說能不能阻止羅森計劃的實施,但總能給他致命一擊。

梁以澤放下棉簽,抬起頭看著他們倆,說:“薛峰,你是衛生防控中心的人,可以利用職位之便,要求所有的醫院、診所等每日都提交病例報告,防止除了浸會醫院之外的其他醫院出現特殊病毒攜帶者。至於浸會醫院,我會去找洪叔說這件事,讓他安排人員嚴格檢查每一位進出浸會醫院的病人、家屬、醫生、護士以及其他工作人員的身體狀況。”

薛峰點點頭,“好的,我這幾天也已經聯係了英國和俄羅斯的病毒研究所專家探討有關病毒的問題,希望能夠盡快得到答複。”

梁以澤“嗯”了聲,看向安旭,說:“醫院畢竟人多口雜,百密必有一疏,所以需要你安排警力24小時盯著醫院,防止有人混進來。”

安旭挑眉,笑了,指關節捏得嘎嘣響,“沒問題,保準讓羅森這個畜生有得來沒得回!”

梁以澤眼裏也有了一絲笑意,雖然不是什麽完全之策,但是該做的預防措施還是要做起來。

何況,以他對羅森的了解,他不會放棄自己的計劃,任何一個街上的路人都有可能成為他的目標,病毒會擴散,這場災難他們也避免不了。

在災難來臨之際,化被動為主動是唯一的自救辦法。

籠罩在警局上空的陰霾也因梁以澤提出的預防措施而煙消雲散,安旭一回到警局就安排了警力埋伏在浸會醫院四周,並對埋伏的警員下達了死命令,“給我盯死了!一有異動,立刻上報!”

所有人不敢有任何的懈怠,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盯著浸會醫院。

而梁以澤也找洪新培說明了情況,洪新培聽了,唏噓不已。他怎麽也沒想到,當年的那些恩恩怨怨會在十幾年後再度掀起風雲。

他歎了口氣,說:“當年那件事,陳瑜和張淑梅確實有責任。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們兩人也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算是對這件事有了一個交代,為什麽羅堯夫婦的兒子還是放不下呢。”

梁以澤笑了笑,望著窗外陰雲密布的天空,沒有說話。

他還記得當年羅森給他講得那個故事。一個因為父母的去世而情感缺失的人,感受不到親情、愛情,也感受不到友情,他的心裏隻剩下對這個世界的惡意。

在洪新培的安排下,浸會醫院很快開始對每一個進出醫院的人量體溫、抽血樣化驗。計劃實施初期,醫院裏議論紛紛。為了避免引起恐慌,醫院裏對外宣稱,最近醫院裏出現多起流行性感冒患者,防止病毒擴散,特別要求每個人都進行簡單的身體檢查。

為了加強說服力,衛生防控中心也發出官方申明,並因此要求每家醫院、每個診所詳細記錄結果並及時反饋。

就這樣緊鑼密鼓防範了三天,醫院裏依舊風平浪靜,各大醫院也沒出現攜帶特殊病毒的患者,而安旭仍然沒有搜查到羅森的行蹤。

梁以澤隱隱覺得有些不安,此刻的風平浪靜更像是暴風雨前的安寧。

而此時,香港石硤尾某一陰暗的地下倉庫。

晃動的白熾燈將地下倉庫映照得忽明忽暗,幾個黑衣男人皆低著頭,一聲不吭。

“嘭”地一聲,一男人重重地摔在地上,身體條件反射性地縮了縮,一口血吐出,即使如此,男人仍然眉頭都沒皺一下。

一身黑西裝、斯文儒雅的男人走到他麵前蹲下來,理了理袖口,含著笑,問:“薑離和梁以澤為什麽還活著,嗯?”

問話的男人正是消失了幾天的羅森,而被打的男人恰是那天放走薑離的哈德。

哈德神色平靜,“那天,隻有他們回去了。何況,賀醫生已經死了,對你構不成什麽威脅了。”

羅森一手抓起他的衣領,麵上依舊掛著清清潤潤的笑,“我是不是跟你說過,這個世界上,隻有人死了,才不會有變數,你竟然敢背叛我!”

哈德搖搖頭,“我不會背叛你,但是薑離已經不欠你什麽了,她的母親和繼父已經償還了因為你父母的死而欠下的債,可你不僅殺了尤瑟夫,還殺了賀維安,已經夠了。”

羅森哈哈大笑,“你是在跟我講情嗎?可惜你錯了,我從來不是要她還債,我要她陪葬!至於那些死去的人,要怪隻怪他們不聽勸,我不是沒有給過他們選擇的權利,但是他們都放棄了。”

哈德垂著眼,“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心的。”他抬頭,看向羅森,“但是對一個女人趕盡殺絕,我做不到。”

羅森臉上的笑慢慢褪去,“你應該明白背叛我的後果。”

“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背叛你,但也不會再去殺薑離或者梁以澤。”

羅森盯著哈德,神色陰鷙,攥著他衣領的手越收越緊,而哈德依然神色未變。

安靜的地下倉庫暗潮湧動,忽明忽暗的光線交替投在羅森和哈德的臉上。

不知過了多久,羅森忽然鬆開哈德衣領站起來,問:“你跟著我多少年了?”

哈德愣了愣,說:“12年了。”

羅森捏了捏手腕,“你走吧。”

哈德抬起頭看著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良久,站起身,轉身離開的時候,他頓了下,對身後的人說:“我不會背叛你。”

說罷,他慢慢朝門口走去。

黑暗中,羅森勾了勾嘴角,緩緩地抬起了手臂,說:“你跟了我12年,我留你一條命。”

“砰”地一聲槍響,哈德的身形晃了晃,但是他依然沒有停下來,繼續朝門口走去,而鮮血正從他的腹部不斷滲出來。

哈德離開後,羅森扔掉手裏的槍,問身邊的黑衣人:“外麵的情況現在怎麽樣了?”

“警方開始24小時盯著浸會醫院,醫院也開始檢查進出人員的身體狀況。”

羅森冷笑一聲,又問:“薑離呢?”

“還在浸會醫院,沒醒。”黑衣人頓了頓,說:“如果現在去殺她,恐怕會引起警方的注意。”

羅森臉色陰冷,“我自有安排,你隻需要按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是。”

傍晚的時候,香港開始下起了雨,電閃雷鳴。

“轟隆”一聲巨響,梁以澤猛地坐直身子,劇烈的喘息著,連額頭上都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目光空洞地看著虛無的空間片刻後,忽然扭頭看向**的薑離。見人好好地躺在**,他才閉了閉眼睛。剛剛做的夢依然清晰地徘徊在腦海裏,夢裏,他看到薑離和賀維安都隨著那場爆炸,消失在火海中。衝天的火焰仿佛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掙脫不開,也醒不過來。

還好隻是一場夢。

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已經晚上9點多了。窗口飄進來細密的雨水,他按了按眉心,起身將窗戶關上。然後又看了看薑離,才走出病房,去護士站問今天的檢查狀況。

也許是下起了雨,一樓大廳已經沒什麽人了。

電梯門打開的時候,梁以澤看到電梯外隻有兩個戴著口罩的男醫生在等,似乎在討論病例。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看了那兩人一眼,目光相觸,那兩人很快地移開視線。梁以澤皺了皺眉,然後走出電梯。

電梯“叮”地一聲合上,仿佛撥動了梁以澤心裏某根弦,他陡然一震,一顆心止不住地下沉。

那兩個人的眼神……不對!

梁以澤來不及細想,拔腿朝樓梯跑去。好在薑離的病房就在三樓,梁以澤跑上三樓的時候,看到那兩個偽裝成醫生的男人正一個病房一個病房搜找。

趁著他們搜其中一個病房,梁以澤飛奔進薑離的病房,拔了她手上的針,殷紅的血立刻冒了出來。梁以澤眼眶微紅,彎腰把她抱起來,趁機離開病房,躲進樓梯間。

他隻希望醫院外監視的警力能快點發現醫院裏的異常。

走廊裏傳來病人和家屬罵罵咧咧的聲音,梁以澤把薑離抱緊了點,然後向四周看了看。他記得四樓有一個儲物室,每天晚上都會有值班人去整理物品。想到這裏,梁以澤沒做多想,抱著薑離直奔四樓。

而在樓下,其中一個男人攔下另一個男人,然後指了指地板上的血跡。血跡一路延伸到樓梯口,兩個男人對視一眼,然後點點頭,同時將手摸到後腰,慢慢朝樓梯口走去。

到了樓梯口,男人猛地推開門,樓梯間空無一人。

男人注意到地上的血跡,笑了笑,歪頭,“跟著血跡走。”

而此時,梁以澤已經抱著薑離到了儲物室。正在整理物品的值班人員被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

梁以澤放下薑離,立刻捂住他的嘴巴,說:“我不是壞人,不要喊,也不要叫。”

值班人員睜大了眼睛,點點頭。

梁以澤鬆開他,他迅速往後退了兩步,警惕地盯著他,問:“你是什麽人……”

梁以澤沒時間和他細說,一邊查看儲物室,一邊對值班人,說:“外麵有人追殺我們,你隻要不開口,乖乖呆在這裏,我保證你死不了。”

梁以澤抱著薑離,將她安置在一處死角,然後回頭對值班小哥,說:“但是有個條件,你必須照顧好她。我沒有回來,不要出來。”

值班小哥看了看薑離,又看了看梁以澤,說:“可是我害怕……”

梁以澤沒什麽表情,“害怕和活著,你選一個。”

值班小哥沒有猶豫,“活著。”

“很好。”

梁以澤回頭看著昏迷不醒的薑離,那隻紮針的手已經高高腫起,他抿緊了唇,然後低頭親了親她的發頂,輕聲說:“等我回來。”

梁以澤站起身,看了眼值班小哥,然後彎下腰,“拜托了。”

值班小哥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忙說:“你放心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梁以澤點了點頭,回頭擦幹了地麵上的血跡,本來想拿鎖和鑰匙,但是又一想,放棄了。他忽然想起在汗尤尼斯的時候,薑離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人一旦著急,疑心病就越重,空城計你總聽說過吧?”

何嚐不是?

走出儲物室之前,他用鑰匙劃破了手腕。然後又回頭深深地看了眼薑離,才虛掩上儲物室的門,朝反方向跑去。一路上,手腕上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想到醫院裏還沒有響動,他又邊跑,邊掏出手機,給安旭發信息。

“醫院出事了!”

他發完信息,跑向電梯,按了負一層。電梯快速地下降著,他盯著跳動的數字,眼睛越來越紅。

而此時,被他留下的血跡,成功引開視線的兩人看著電梯顯示出的下降標誌,轉身朝樓梯跑去。

“快,別讓他們跑了!”

電梯卻卡在了二樓,突發心髒病的老人被推了進來,醫生和護士一股腦湧了進來,病床一時推不進來。梁以澤思索片刻,錯身擠出電梯,躲進二樓洗手間。

那兩個人從樓梯口出來,看到電梯門還沒有關上,而裏麵卻沒有要找的人,其中一個男人壓低聲音,說:“找,他們還在二樓。”

與此同時,收到信息的安旭,立刻打電話通知埋伏在醫院外的警力去支援梁以澤。

醫院裏突然出現警察,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偽裝成醫生的男人看了眼樓下的情形,對視一眼,收起槍。有了之前的經驗,兩人一個人進病房內搜查,而另一個人則在走廊裏巡視。

梁以澤沒有機會出去,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他們在病房裏沒有找到他,勢必會進洗手間搜查。到時候,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響起槍聲。醫院裏的醫生和護士、病人、家屬立刻亂作一團。尖叫聲和槍聲同時響起,警隊裏的領頭人聽到槍聲立刻吩咐道:“保護人員安全!”

事發突然,梁以澤腦子裏有一瞬間的空白,他忽然想到四樓的薑離,霎時手腳發涼。是他大意了,他怎麽會認為羅森指派了兩個人來。他再也顧不上其他,直奔四樓。

走廊裏巡視的殺手看到梁以澤的身影,立刻摸出腰間的槍開槍。

“砰砰”的槍聲令醫院裏的人四處逃跑。

梁以澤一口氣跑到四樓儲物室的門依然虛掩著,但門口卻有新鮮的血跡。

梁以澤手抖得厲害,他慢慢推開儲物室的門,幾步跑到藏著薑離的角落。可是那裏哪還有薑離的身影,而值班小哥昏倒在一邊,人事不省。

梁以澤血紅著眼睛,將值班小哥晃醒,“薑離呢!”

值班小哥暈頭轉向,看到梁以澤駭人的目光,嚇得話都說不清,“醒、醒了,然後走、走了……”

就在第一聲槍聲響起的時候,薑離的手忽然動了動。而值班小哥早被外麵的槍傷嚇得麵色慘白,瑟瑟發抖了,根本沒有注意到這細小的變化。等他察覺到身邊有動靜的時候,薑離已經抬手砍向他的脖頸。

他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就暈過去了。

梁以澤剛想鬆了一口氣,卻突然怔住。如果那兩槍不是衝著薑離開的,那是誰開的?忽然想到什麽,梁以澤甩開值班小哥的衣領衝出儲物室。

他站在四樓向樓下望去,整個大廳亂成一團。小孩的哭聲,大人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而那兩個殺手早已不見蹤影。如果羅森是想借此散播病毒,他不得不承認,他成功了。

他掏出手機,打給安旭,“封鎖醫院的所有出口。”

安旭正在來醫院的路上,“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梁以澤眼神冰冷,“我沒事,醫院……可能已經有病毒感染者混進來了。”

“你說什麽……”安旭沉默了許久後,才說:“我馬上到。”

梁以澤掛了電話,回頭看著儲物室,心漸漸沉下去。如果薑離已經醒了,她會去哪裏……電光火石之間,梁以澤忽然想到了什麽,轉身朝樓下走去。

在大廳裏碰到匆匆趕來的安旭,“以……”

“醫院交給你了,我有事先走了。”不等安旭反應過來,梁以澤已經出了醫院。

一路飆車來到衛生防控中心,薛峰早已等在門外。兩人走進防控中心,薛峰問他出什麽事了,梁以澤也不說話。隻是朝法醫科走去,前兩天,賀維安的屍體已經被移送到法醫科接管。薛峰想不明白,他怎麽會突然這麽晚要來看賀維安。

進入法醫科之前,梁以澤才對他說:“別跟來。”

薛峰站在原地,看著梁以澤的背影默不作聲。雨水順著傘沿兒掉落在地上,像斷了線的珍珠,滴滴嗒嗒,打破了安靜的法醫科。

一路走過安靜陰冷的走廊,來到存放賀維安屍體的房間,梁以澤忽然不敢擰開門把。他不敢想,如果薑離不在裏麵,他該怎麽辦。不知停駐了多久,他才慢慢擰動門把,推開房門。直到看到黑暗中,一人靜默而立,他緊繃地神經才鬆懈下來。他走過去,在她身後站定。

薑離一直看著**的賀維安,一動不動。夜太黑,梁以澤看不清她臉上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薑離才轉過身,卻一直低著頭。

薑離仿佛沒有看到他般,徑直從他的身邊路過,梁以澤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薑離……”

“鬆手。”薑離的聲音有點冷。梁以澤聽得心一沉,這不是薑離,這是安意。

“你要去哪兒。”

“與你無關。”

梁以澤把她拉回來,黑暗中,盯著她的眼睛,“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薑離緩緩地抬起頭,冷漠的眼睛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裏,“你眼中的薑離已經死了,從今天起,我隻為複仇而活。羅森欠我的,我要他加倍奉還。”

梁以澤握住她的肩膀,眼睛看著她,仿佛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我不允許。薑離,是我高估自己了,之前我就不應該讓你離開。”他後悔了,如果她堅持要離開的時候,他沒有放任她離開,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俯身抱住她,壓在心頭的所有情緒盡數上湧,“我隻想要你,你要複仇也好,放棄也罷,我都會一直陪著你。是生是死,你都要在我能看得見的地方,不然我會擔心,擔心不知什麽時候起我就徹底地失去你了。”

薑離眼神冷然,“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對我來說,那隻會是負擔、是壓力。”她掙開他的懷抱,“別再跟著我。”

她說完,轉身走出停屍房。

薛峰怎麽也沒想到會在法醫科看到蘇醒的薑離,他剛準備張口問她什麽時候醒的,卻看到她臉上冷漠的表情,頓時怔住了。

薑離身上還穿著病服,濕淋淋地掛在身上。她卻像沒有知覺一樣,低著頭闖入雨中,雨水就那麽肆無忌憚地落在她的身上。

冷冽的風卷著冰冷的雨水迎麵而來,梁以澤從法醫科出來,眼睜睜地看著薑離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了斜風雨霧之中。一瞬間,夜晚的風更加凜冽了,像是要冷到人的心底。

薛峰想了想,開口說:“你不去追嗎?她……”

梁以澤沉默了許久,才說:“沒用的。”

第二天一早,梁以澤和薛峰就趕到浸會醫院。

昨晚封鎖浸會醫院之後,就對醫院裏所有人進行了檢查,但是結果還沒有出來。安旭等了一夜,洪新培幾次勸他去休息一下,他隻是搖頭。

梁以澤和薛峰趕到的時候,洪新培恰巧拿著連夜化驗出來的檢查結果從檢驗科走出來,看到梁以澤和薛峰,說:“你們來了,看看結果吧。”洪新培將幾分化驗結果分發到他們手上,說:“初步檢查結果,隻有一個小女孩兒的各項指標有問題。”

他指著化驗結果,眉頭緊蹙,“如果我猜的沒錯,這是一種新型病毒,至少在我們國家從來沒有出現過。患者的症狀和出血熱有幾分相似,但卻完成不同。我們姑且叫它‘A’病毒,這種病毒多發生在非洲,潛伏期至少4-21天。也就是說,這位小姑娘感染這種病毒不是一天兩天了,要不然也不會這麽快就能被檢查出來。”

薛峰眉心一抖,“洪醫生,你確定檢查結果無誤?”

洪新培說:“就是擔心出錯,我叫了院長和副院長重新化驗過了,結果一樣。”

“看來學長的猜測果然是對的。”

梁以澤看向洪新培,“有沒有什麽方法治愈?”

洪新培搖了搖頭,眉頭皺得更緊,“你們可能不太清楚,這種病毒和馬爾堡病毒極其相似,都是最致命的出血熱病毒。之所以說它致命,是因為目前還沒有特效治療藥物,甚至連幹擾素對這兩種病毒都是無效的。雖然近兩年來,英國、美國、俄羅斯等國家不斷有傳出研製出了抗病毒疫苗,但是臨床驗證往往都無疾而終。即使有人研製出有效的疫苗,也需要相當長時間的臨床驗證。”

安旭不解,“不是說已經有發生在非洲嗎?難道沒有人活下來?”

洪新培說:“有。這種病毒之所以死亡率高,是因為它傳播迅速,且傳播途徑多樣,即使是通過汗腺和氣溶膠吸入也有可能感染病人。除此之外,‘A’病毒發展急驟,往往病人還沒來得及形成足夠的細胞免疫反應,就已經死亡。如果病人能夠獲得足夠的時間,那麽自身的細胞免疫反應就可能建立起來,這樣就有恢複的希望。”

洪新培的話無疑使每個人的心裏都蒙上一層陰影。

如果讓這種病毒擴散,那對香港人民來說,無疑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洪新培歎了口氣,說:“所以無論如何,都要阻止病毒的擴散。我知道羅森想毀了浸會,為他死去的父母報仇,但這些人是無辜的。”

薛峰麵如死灰,“阻止病毒擴散談何容易,這是羅森有心計劃的,一天抓不到他,疫情就不可能控製住。今天斬斷了這裏的病毒傳播鏈,明天他就可以在另一個地方散播病毒……”

梁以澤看著那張化驗單,沉默了許久,才說:“如果還是找不出治療的疫苗和抗體,先想辦法控製住小女孩的病情。剩下的事,交給我和安旭去處理。”

安旭看了眼梁以澤,點了點頭。

洪新培看著梁以澤,說:“你放心,拚了我這條老命,也會想出解決辦法的。”

梁以澤“嗯”了聲,和安旭走出醫院,而薛峰留下來幫洪新培的忙。

而同一時刻,浸會醫院對麵的街角。

薑離望著對麵醫院大樓裏走出來的身影,對電話那端的人,說:“安東博士,有件事需要麻煩你幫忙了。”

……

掛了電話,她又看了眼那人削瘦的身影,戴上帽子,轉身離開街角。

梁以澤和安旭坐進車裏,安旭眉頭緊鎖,將手裏的照片和資料翻得嘩嘩響。而梁以澤沉默著看著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清冷的臉上神色淡淡。

安旭又將資料翻了幾頁,忽然狠狠地摔在方向盤上。從褲兜裏掏出一包煙,抽了一根,點上,狠狠吸了幾口,才平靜下來。

梁以澤扭頭看了他一眼,說:“看那些沒用,羅森是個心理學專家,最擅長的就是看透人心。你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安旭側臉看著他,問:“你有什麽辦法?”

梁以澤思索片刻後,說:“找到哈德,他是唯一的突破口。”

“哈德?”

“嗯,在汗尤尼斯的時候,薑離和我說過,哈德和阿丹不同。阿丹一心想通過戰爭建立屬於自己的政權,但哈德卻隻想為汗尤尼斯難民營的難民贏得麵包和牛奶。這樣的人,和羅森不一樣。”

安旭夾著煙,想了好一會兒,然後開始打電話。而梁以澤卻若有所思,如果他能想到通過哈德來找到羅森的行蹤,薑離又怎麽會想不到?

次日清晨,安旭收到訊息,有哈德的消息了。

梁以澤剛從醫院出來,就碰到風風火火趕來的安旭,喘著粗氣,說:“剛得到的消息,哈德要回以色列。”

梁以澤朝他的車走去,“什麽時候?”

安旭拉開車門,說:“就在今天。”

梁以澤坐進車裏,蹙著眉。哈德怎麽會突然回以色列,如果他已經準備回國,那麽,羅森……

安旭發動車,邊開車邊說:“會不會是羅森覺得自己的計劃已經順利實施了,所以打算逃出國去躲風頭?”

梁以澤搖頭,“不會。羅森為了今天這一天已經準備了這麽多年,現在計劃好不容易實施了,他是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離開香港。”

安旭思索著,過了會兒,他說:“不管怎麽樣,抓到哈德,總能知道羅森的藏身之處。”

梁以澤點點頭,想地卻是另外一件事。不知道哈德要偷渡回國這個消息薑離知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是不是意味著一會兒他可以見到她。

安旭看了他一眼,忽然問:“昨天就想問你了,薑離是不是醒了?”

梁以澤望向窗外,心裏萬般感受,“嗯。”

“人呢?”

“走了。”

安旭有些不高興了,這人是在擠牙膏嗎?他問一句,他答一句,就不能一次性解釋清楚?

“為什麽走了?”

安旭覺得這是好事,“她不需要你正好,你就不需要被她的麻煩事拖累。實話跟你說,我雖然嘴上沒說但不代表心裏不介意。維安的死我還是難以釋懷。如果沒有她,維安也不會牽扯進來……好了,總之你也一樣,最好趁早收手。等這件事結束了,我給你物色幾個更適合你的好姑娘。”

梁以澤看著窗外不說話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她更適合他。也隻有她,可以讓他做到這般。

梁以澤和安旭到達東渡輪碼頭的時候,警隊也趕到了。海岸沿線停泊著眾多輪船,海風很大,船上的旗幟迎風飄。有水手在給輪船刷油漆,也有人去測量水倉。安旭舉起手,做了個前進的動作,示意警員開始搜索。

梁以澤向四周望去,神色淡漠,海風吹著他的頭發,卷起他的西裝外套。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艘船上。船長搬了張凳子坐在甲板上吃飯,麵前放著一張折疊桌子,桌上放著幾個小菜,和一瓶酒,兩隻酒杯。

梁以澤邁步朝那邊走去。安旭看了他一眼,也跟過去。

梁以澤踏上甲班,船長聞聲,扭頭看他,問:“有事?”

梁以澤環顧四周一圈,然後看向船長,說:“打聽個事,今天有沒有人來找你說要去以色列?”

船長摸著下巴想了想,說:“好像是有,但是後來又走了。”

安旭問:“為什麽走了?”

“這我哪兒知道,他不願意了就走了唄。”

安旭看向梁以澤,他表情平靜,什麽也沒說,然後轉身準備下甲板。卻在那一刻,他又停下來,說:“你和哈德認識很多年了吧,他今天準備回以色列,所以來找你了。你們倆剛坐下,你還沒來得及問他發生什麽事了,警察就來了,我說的對嗎?”

船長怔住,半晌才否認道:“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梁以澤不理他,回過身,自顧自說道:“一個人吃飯,卻放著兩隻酒杯。況且,你馬上就要出海了,卻喝白酒這麽烈的酒,是因為你認識多年的好朋友來了吧。我們過來的時候也沒碰到哈德,他應該還在船上,對嗎?”

船長臉色刷白。

安旭看了他一眼,掏出槍,朝船艙內走去。哈德躲在船上的貨艙裏,腹部血跡斑斑。他臉色慘白,額頭上冷汗涔涔。船艙裏沒有聲音,他鬆了口氣,然後低頭看了眼還在滲出血的傷口,脫下外套,緊緊地捆住腰腹。

甲板上忽然響起腳步聲,他掙紮著站起身,躲在門後,警惕地盯著門口。

腳步聲在貨艙門口停下,他立刻掏出槍,眼神如鷹。隔了一秒,貨艙門被推開,一個人影走了進來。他沒有任何遲疑地將槍口對準進來的人,“別動!”待看清來人,他愣住了,“是你?”

哈德盯著她,“如果你是來問我羅森的下落,那要讓你失望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薑離沒有說話,在貨艙裏轉了一圈,然後回頭,視線落在他的腹部,問:“你的傷是怎麽回事?”

哈德苦笑,“你和梁以澤都沒死,我違背了羅森的意思,他能留我一條命已經仁至義盡了。”

薑離冷笑,“仁至義盡?在羅森的心裏還有‘仁義’這兩個字嗎?”

哈德捂著傷口,說:“在你們心裏,他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但是,是他給了我機會,給了我權利,也給了我錢,汗尤尼斯難民營裏的人才能得以活下去。我違背他的意思,不是要背叛他,而是當年你母親患上抑鬱症,最後跳樓自盡,我也有責任。之前以色列轟炸汗尤尼斯的時候,我知道你們留下來了,放了你和梁以澤,我們就兩清了。”

薑離看向他,眼神微冷,“這麽說,你是不會告訴我羅森在哪裏了。”

哈德說:“我不會背叛他。”

薑離笑,“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來這裏,原本是想殺了你替維安報仇。不過,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好像也不需要我動手了。”

哈德還想說什麽,廊道裏傳來腳步聲。哈德眼紅如血,扭頭盯著薑離,“你帶了警察!”

薑離看向窗外,神情平淡無波。腳步聲已經近在門口,哈德迅速躲在門後。而薑離卻已經抬步走到門口,伸手拉開了門。哈德心裏一緊,握緊了手裏的槍。

安旭沒想到艙門會從裏麵打開,他條件反射性地端起槍,卻沒想到走出來的人是薑離,“你怎麽在這裏?”隨後想到什麽,他又問:“你也是來找哈德的?”

薑離看都沒看他一眼,走出貨艙,說:“這裏沒人。”

安旭看著她的背影,狐疑地朝貨艙裏看了看,確實沒人。然後跑過去追她,“你等等,我有話要對你說。”

薑離沒走幾步,就被安旭拽住了,她回頭盯著他,“還有事嗎?”

安旭愣了愣,他忽然覺得眼前的薑離和他幾天前第一次見到的薑離簡直判若兩人。想到之前梁以澤托他找的並不存在的安意,他心裏一抖,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哪個薑離?”

薑離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安旭趕忙抓住她,說:“以澤就在甲板上麵,你不是說不需要他嗎?那就不要再出現在他麵前。當年要不是因為你母親,以澤也不會被羅森抓住弱點,差點死了。你也不希望他再因為你而出事吧?”

薑離背對著安旭,站著不動,海風卷起她的長發,張牙舞爪地飛舞著。隔了片刻,她轉過身,平靜地朝反方向走去,與安旭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冷靜地說:“那就麻煩你看緊他,不要讓他再出現在我的麵前,給我帶來困擾!”

薑離沒給他說完的機會,就離開了。

安旭回到甲板上,看了眼垂頭喪氣地船長,然後走到梁以澤身邊,說:“沒找到人,應該是跑了。”

梁以澤蹙著眉,如果哈德跑了,那要再找到羅森的下落就難了。他看向平靜地海麵,若有所思。從始至終,羅森做地每一件事都與他父母當年的死有關。如今,浸會醫院再次被隔離,香港也重陷疫情的漩渦。羅森的目的達到了,那麽他會在哪裏享受複仇後的喜悅?

電光火石之間,梁以澤忽然想到了什麽,轉身看著安旭,說:“是墓園!羅森在墓園!”

安旭腦子一片混亂,“什麽?”

梁以澤已經跳下甲板,朝警車走去。

一定是墓園,安旭這幾日幾乎要把整個香港翻遍了,都沒有找到羅森的下落,唯獨墓園。因為賀維安的死,他們幾人經常去墓園,唯一沒有懷疑的地方也是墓園。而羅森的執念就是他父母的死,他的目的是要整個香港為他父母的死陪葬。

梁以澤心裏突地惶惑不安,他能猜到羅森在墓園,那薑離呢?海風席卷,梁以澤臉色發白,他衝上車,安旭也坐進去,開始打電話。梁以澤把車開得飛快,一路風景變幻,而他的心卻越來越沉。

安旭部署好一切後,掛了電話,扭頭看著梁以澤,說:“羅森這次插翅也難飛了!以澤,這件事交給我去處理,你別去了。”

梁以澤卻聽不進去,他在碼頭找了幾圈,都沒有碰到薑離,也許她已經去找羅森了。她一個人去找他,隻有死路一條。梁以澤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般,臉色異常冷白。

安旭皺眉,“我在跟你說話。”

梁以澤目光直直地看著前麵的路況,說:“不可能。”

安旭動怒了,“你一定要為了她搭上性命才甘心嗎?”

薑離要羅森死,羅森也不會讓她活著,他們兩人之間的恩怨隻有死才能終結。梁以澤一心隻想要薑離活著,他要是去了,後果如何,安旭不敢想。

梁以澤苦笑,說:“我去找她,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活。她說過,隻要我去救她,她就在那裏,哪都不去。如果我不去救她,她還有可能活下去嗎?”

安旭緩和了些,“我也會盡力救她,不一定要你親自去。”

梁以澤搖頭,神色清冷,“我要親眼看著她平安無事。”

安旭有火無處發,生了半天悶氣,才妥協道:“你也不用太擔心,我在船上碰到她了。即使她知道羅森在墓園,也不會比我們早到多久,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梁以澤猛地扭頭看向安旭,“你說真的?”

安旭吼:“看前麵!我還能騙你怎麽著!”

梁以澤怔怔地看著前麵的路況,心底湧起萬般感受,隻要還有時間就好。

香港作為世界上最擁擠繁華的大都市之一,燈紅酒綠人頭攢動,但這是屬於生命的景象。而屬於死亡的,就是這一座座擁擠不堪但靜默無言的墓碑山。墓碑從山腳,逐漸爬上半山腰,再延伸到山頂。

而羅森父母的墓碑就坐落在山頂,俯瞰著整個香港的景色。羅森站在墓碑前,望著烏雲掩蓋下的香港。泛白的光線從遙遠的天邊延伸出來,涼淡又淺薄。他張開雙臂,山上的風撲麵而來,他閉起眼睛,臉上掛著笑。

耳邊傳來腳步聲,他笑著說:“來了啊。”

薑離垂著眼瞼,緩緩地將頭上的帽子摘下來,眼神冰冷地盯著他。羅森睜開眼睛,立刻有十來個黑衣人衝出來,將薑離團團圍住。

羅森回頭,“上回在廠房裏,哈德放了你,我還以為你不會再出現了,沒想到你竟然主動送上門來了。”他掏出槍,“今天可不會有人再放了你了!”

薑離一步步靠近他的槍口,目光寒冷,“那你試試!”

羅森有所顧忌,他不敢確定薑離會不會像上一次一樣攜帶炸彈。他沉著臉,對身後的人,說:“去檢查一下她身上有沒有定時炸彈裝置。”

他身後的黑衣人剛準備上前,“砰”地一聲,黑衣人的胳膊被槍擊中,他慘叫一聲,羅森立刻看向山腰。大批警察正從山腰趕來,羅森一把拽過薑離,用槍指著她,吩咐他的手下,“走!”

薑離被羅森拖著從另一條小道離開墓地,期間,她一直沉默不語。離開墓地,羅森把薑離扔給其中一個黑衣人看管,然後打電話讓其他弟兄來支援。“砰砰砰”幾槍掃射,羅森和其他黑衣人立刻躲到一處凸地。

警方有人拿著擴音喇叭大喊:“你們已經被包圍了,交出人質,投降,爭取寬大處理!”

羅森目光狠厲,“開槍!”

得到指令,十幾個黑衣人立刻瞄準,射擊。山裏冷風肆虐,槍聲不絕於耳。有幾個黑衣人被警方的狙擊手擊中,鮮血噴了薑離一臉,熱熱的血緩緩地從她的臉上滑下。她扭頭看向羅森,他正憤怒地盯著前麵的警察,然後上膛、扣動扳機,開槍。薑離忽然一笑,拔出早就準備好的匕首,直直地刺向羅森。

羅森反應過來,迅速錯開身,匕首在他的胳膊上劃開一道口子。他低頭看著洄洄而出的鮮血,然後抬起頭,目光猙獰,“你找死!”

羅森舉起槍,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安旭迅速瞄準,開槍,羅森手裏的槍被擊碎。羅森閃身躲起來,神色陰鷙,有人對他喊:“老板,你先撤!”

羅森恨得牙關都快咬碎了,但形勢對他很不利,他隻好丟下薑離,向山腳逃去。薑離眼神沉靜,撿起地上的槍,追上去。安旭還在和負隅頑抗的幾個黑衣人開火,梁以澤看到薑離向山腳跑去,也追了過去。

山路不好走,荊棘在薑離的手臂上劃開一道道口子,她卻像沒有知覺一樣。繞過一個山坳,薑離終於看到了羅森,她毫不遲疑地開槍打在羅森的腳邊。

羅森陡然停住腳,然後慢慢地回過頭,看著薑離笑,“殺了我,你就是真正的殺人犯,和我一樣的殺人犯。”

薑離嘲諷一笑,“你以為我會在乎?”

羅森忽地神色怪異 ,然後攤開手,“那就殺了我吧。我殺了你母親,殺了尤瑟夫,殺了賀維安,你很想殺了我為他們報仇吧,那就開槍。”

薑離眼眶通紅,“你去死吧!”

“砰砰”兩槍,槍聲久久回**在山間。

梁以澤渾身的血液一下子衝到頭頂,他幾乎是衝著跑向山腳,卻在繞過山坳之後,腳步驟然僵住。薑離舉著槍,站在空曠的山野之間,冷風瘋狂地席卷著她的長發。羅森站在她麵前,神色不可置信又陰沉。而僅有的兩發子彈,皆被薑離放向空中。

她將槍扔在地上,盯著羅森,說:“我和你……不一樣!”

梁以澤拉過薑離,視線快速地掃她一遍,沒有受傷。他懸著的心一落地,轉身,一拳揮向羅森。

羅森滿口鮮血,他擦去嘴角的血,抬頭看著梁以澤,笑,“我還是贏了。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研製出埃博拉病毒的疫苗,我要讓所有人為我父母陪葬。”

梁以澤又是一拳砸在他臉上,羅森卻突然抓住他的衣領,臉上的笑容猙獰古怪,“不過還差一點。”

他忽然拔出匕首,薑離腦子轟地一聲,“不要!”

梁以澤徒手抓住他揮過來的匕首,鮮血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薑離剛準備跑過去,羅森卻猛地抽回匕首,刺向自己,鮮血噴湧,濺了梁以澤一身。

梁以澤眉心一抖,羅森抬頭看著他,陰笑,“反正我也活不了了,嗬嗬,我會等你的。”

梁以澤身形陡然僵住。

羅森吐出一口鮮血,慢慢跪倒在地上。安旭趕到的時候,就看到這樣一幅場景。他仍然不敢相信,羅森……就這麽死了?

他又看向梁以澤,他靜靜地背對著薑離,站在原地,背影筆直挺拔。安旭心裏忽然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薑離大腦嗡嗡作響,安東博士的話匆匆從腦海裏掠過。她記得,安東博士說,A病毒致死率之所以高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傳播迅速。他還說,A病毒的感染源也很多樣,其中血液和病毒攜帶者的屍體這兩種方式是最致命的感染源。

她身形一晃,踉踉蹌蹌地朝他走去。

“別過來。”梁以澤轉過身看著她,神色平靜,眼底卻是一片柔意。薑離搖頭,緊緊地看著他,眼淚濕了眼眶,“不……”

薑離臉色慘白,風吹進她的眼睛裏,澀得發疼。她一步步朝他走去,聲音卻止不住發抖,“我不走了,我哪裏也不去。我是騙你的,你陪著我,我從來沒覺得是負擔。梁以澤,我想和你在一起,多久都沒關係。”

梁以澤心裏湧起難以言說的酸澀與無奈,“我知道。”

薑離站在他麵前,哽咽,“我的世界從來都是黑暗一片,如果沒有你,我不會走到現在,現在換我來陪你。”

她伸手緊緊地摟住他,抬頭,吻落在他微涼的唇上。眼淚劃過臉頰,流進唇內。冷風卷著濃鬱的血腥味湧進鼻腔,但他身上的氣息依然令她心安。

梁以澤把她攬進懷裏箍緊,薑離閉上眼睛。就算死,她也要陪著他一起。

山風仿佛一瞬間停歇,天邊泛起陰雲,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

羅森死了,梁以澤和安旭成功阻止了病毒的擴散,但代價卻是梁以澤有可能會感染病毒。“有可能”隻是薑離和安旭等人的希冀,通過血液而不被感染病毒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羅森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會在最後一刻不惜以自殺的方式也要讓梁以澤感染病毒。

薑離甚至想,她這半生,不管是在意的維安、尤瑟夫,還是讓她開始懼怕死亡的梁以澤,羅森每回都抓住了她的命門。

梁以澤被送進醫院後,薑離也接受了檢查。但因為她和梁以澤的情況不同,被送進醫院那一刻,梁以澤就被隔離了。

薑離看著那扇關上的病房門,從沒有哪一刻感覺自己那麽迷茫,仿佛在那一瞬間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再也找不到黑暗中閃現的那一絲光明。

她呆呆地坐在走廊的長廊裏,耳邊的聲音漸漸離她遠處,她開始回想第一次見到梁以澤的情景,回想她和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

安旭指著她,大罵,“又是你!如果不是你,維安不會死,現在以澤也因為你感染了病毒!你不是說,不會再出現在他麵前了嗎?為什麽要出現!”

她平靜地抬起頭,看著安旭,說:“他不會感染的,你別胡說。”

安旭一怔,眼眶通紅。

就在此時,薛峰、洪新培簇擁著一位俄羅斯白發蒼蒼的老人出現在薑離的麵前。薑離抬起頭,看向他,猛地站起身,抓住老人的手,“安東博士……”

老人拍了拍她的手,用不太熟練的中文對她說:“交給我。”

十月初,舉國同慶的那一天,梁以澤徹底痊愈了。從浸會醫院出來的時候,陽光明媚,蔚藍的天空湛藍如洗。

薑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望著汗尤尼斯的天空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她身邊的小女孩兒,問她:“姐姐,你怎麽哭了?”

她擦幹眼淚,低頭笑,“眼裏進沙子了。”

她摸了摸她的發頂,問:“大家都領到食物了嗎?”

小女孩兒開心地點點頭,“姐姐,謝謝你,從來沒有人每天都給我們送吃的。”

薑離目光恍惚,說:“這是我欠這裏的。”

她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廢墟,忽然想起,五個多月前,她和梁以澤一起來汗尤尼斯的情景。

那時的天空很藍,太陽很暖,他的目光也很溫柔,是她喜歡的樣子。薑離眼裏閃著淚光。

耳邊傳來腳步聲,她也沒有留意到。

哈德坐在她對麵,自顧自倒了一杯水,說:“梁醫生已經痊愈了,你聽說了吧。”

薑離點點頭,“我知道了。”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離開汗尤尼斯?”

薑離笑,“我們算不上朋友,但現在也不是敵人。我留在這裏,對你也沒什麽威脅不是?”

哈德皺眉,“算算時間,你已經在汗尤尼斯待了四個多月了。我聽說梁以澤也已經回到耶路撒冷了,你也該走了吧。”

薑離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神色安靜,眼底卻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是該回去了。”

當初,羅森死後,她和梁以澤都被送去浸會醫院檢查。但是也許她命硬,檢查結果顯示,她沒有感染病毒。但是與羅森的屍體有過直接接觸,又沾到他的血液的梁以澤被確診感染了病毒。

那時她已經想好了,梁以澤要是因為病毒而死,她也不會獨活。

但是她還有命案在身,連自己是死是活,她都無法決定。五天後,她和斯爾福回到耶路撒冷。

同一時刻,耶路撒冷警方也收到一段錄音,內容是哈德和羅森的對話。

“老板,薑離不是已經按照您的計劃成了殺人犯了嗎?即使我們不殺她,她這輩子也隻能在牢裏度過了。”

“計劃終歸是計劃,你能保證,薑離永遠也不會洗脫嫌疑?人隻有死了,才不會有變數,明白嗎?”

“明白。”

有了錄音,警察迅速展開調查,最終她的嫌疑被洗清,並被釋放。

從警局出來後,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回香港找梁以澤嗎?可是羅森雖然死了,但她的職業仍然是個不定時炸彈。也許哪一天,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梁以澤又因為她而遇險了。

所以她來了汗尤尼斯,當初被羅森抓到難民營的時候,她向這裏的人承諾。總有一天,她會帶著牛奶和麵包再回到這裏。

現在,她的承諾已經完成了,也是時候離開了。她願意為了梁以澤,放棄她所從事的職業。這麽多年,她尋尋覓覓、踽踽獨行,為了信仰,失去了太多,卻從來沒有找到她的方向。

但是現在,她找到了,她的方向是耶路撒冷,是梁以澤。

離開汗尤尼斯那一刻,薑離忽然抬手貼住心口,望著北方,說:“維安,我要去找他了。你也想他了吧,我們回家吧。”

在耶路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