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 那個小破孩兒

我被領到那小男孩麵前的時候,還一副羞羞答答為人師表的虛偽樣子,妄圖給我生平第一個學生留下美好印象,任由那孩子的父親把我塞到他的寫字台前頭,用命令式的語氣說:“這是你的新老師。”

我掐了自己一把,可算笑了出來,“你好,我是餘悅。”早聽當爹的說,這是塊極其難啃的骨頭,氣走的家教有一個連,任你是北大的還是清華的,成績多好他也不買你的賬,你愛怎樣怎樣。作為一個思維正常的新時代大學生,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個當爹的為什麽要給自己能考全校第二名的兒子找家教,可看在那一小時一百大元的麵子上,我扼殺了自己想打聽內幕的欲望。

一直在做功課的小孩頭都沒抬,根本沒打算搭理我,連一個語氣詞都沒用,當我是空氣一般。

“餘小姐,對不起,我這兒子就是不愛說話,你多擔待。你們聊吧。”當爹的說完帶上門出去了,留下我跟小孩在屋裏。

我瞪著小孩的側臉不知道說什麽好,心說這爹怎麽當的啊,怎麽連兒子叫什麽都不告訴我呀!我吞了一下口水,見那小孩沒有開口的意思,隻好自我介紹說:“那個……我今年上大二,叫餘悅,多餘的餘,喜悅的悅。你呢,叫什麽?”

男孩終於把腦袋從牛津英漢辭典後麵拔了出來,轉過身來看著我,“多餘的餘?”他的眼睛不大,卻異常明亮,看得我一個激靈。可他的眼神隻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秒鍾就扭頭繼續做功課,嘴裏還在說:“是挺多餘。”

我被這小破孩兒的冷言冷語弄得有點怒火中燒,看了一眼練習冊上他的名字,強壓著火氣說:“雷拓宇?聽說你是全年級第二名?”

小孩停下筆,“知道你還來?”滿臉認真高傲,好像他是全校第二這事兒沒上新聞聯播對不起全國人民似的。

我撇撇嘴,“第二名就了不起了?不是第一,就是不如人。”

這句話非常有效果,本來不動聲色的小孩丟下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色,有點惱羞成怒,“憑你,也能教我?”

我抱著胳膊,饒有興趣地盯著這個皮膚白得有點過分的小破孩兒,小孩長得挺好看,眉毛很濃,鼻子很挺,一臉的不屑一顧,不過那種酷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裝的。

“小孩兒,你聽過山外有山這句話嗎?我就是你之外的那座山!”

雷拓宇斜眼看了看我,滿臉都是“你是哪塊地裏的哪根蔥啊”的表情。

“小孩兒,甭用那種眼神看我,告訴你,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

小破孩兒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牙縫裏蹦出倆字兒:“就你?”

我成心殺他的氣焰,抓起他床頭的吉他,彈了《加州旅館》裏那段難度最高的間奏,這曲子我練了好久才練會,雖然還不夠熟練,但我知道,砸這小破孩兒綽綽有餘。果然,小破孩兒錯愕地看著我的手,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我有點得意,指了指他電腦屏幕上被暫停的遊戲畫麵,“你愛打CS?明天我把電腦帶來,咱倆拚一局,我不拿AK,照樣殺得你片甲不留。現在,給我拿出你的數學書,告訴我你為什麽每次都在這上頭輸給那個第一名!”

以上就是我跟雷拓宇第一次見麵的全過程,後來據雷拓宇回憶,我當時就差在臉上寫上“老娘就是比你強”的標語,把他徹底砸暈了。要我說其實就是以前沒人砸過他,清華北大那麽些高材生都沒鎮住他,我用一首吉他曲就把他砸懵了,足以證明這小子根本不像平時表現出來的那麽本分乖巧,一準兒一肚子歪心眼子,就是不樂意走正道。

我教了雷拓宇一年數學,那一年中我跟雷拓宇有過無數交集,他爸說什麽非要我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交給雷拓宇,甚至給我錢讓我陪他打遊戲,據他爸的說法,這小子從來沒服過誰,也從來沒看見他這麽待見誰。高三壓力這麽大,雷拓宇的脾氣比高三的壓力還大,我餘悅簡直就是他們雷家的救星。瞧雷拓宇他爹的架勢,就差把我打板兒供起來對著我燒香了。

雷拓宇的數學成績因為我的介入有了提高,其實不是我多厲害,而是小破孩兒原來的數學成績太爛,把一個智商145的小孩的數學成績從100分提高到120分,並不是很難。

雷拓宇從此穩坐全校第一的位置,雷拓宇爹媽更是對我感激涕零。

不光是數學成績,小破孩兒的CS水準和吉他水平也因為我的出現有了不小的提高。當我開玩笑說“你得另外付給我學費”的時候,小破孩兒居然一點沒猶豫,說給就給了。

錢我要了,不過總覺得有點受賄的意思,有點兒不踏實,心裏覺著總有一天得還回去。

雷拓宇他爸是做房地產的,有錢得讓我仇恨,所以我很看不慣小破孩兒亂花錢的習氣,能不跟他見麵就肯定不見,可小破孩兒根本不在乎,除了上學就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頭,連寒假都沒放過我。

過完年沒幾天,我跟同學約好了早點回北京,一起去外地玩,不知道雷拓宇怎麽知道我回來了,非說他數學成績又下去了,死活讓我給他補課不可。結果我沒玩成,又給小破孩兒多上了一個禮拜的課。

有一回上完課,雷拓宇忽然說想去感受一下大學,讓我帶他去我們學校瞧瞧,我說:“你要感受也得去清華,那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

雷拓宇眯起眼睛,擺弄著一份我們學校的招生簡章,嘴唇動了動,輕輕說:“那可不一定。”

當時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覺著這小破孩兒指不定憋什麽壞主意呢,所以,當雷拓宇拿著完全可以上清華的成績跑到我們學校做了我直屬學弟的時候,我一點兒沒奇怪,我早就知道這小子沒安什麽好心,說不準什麽時候要在我的生活裏硬生生插一把匕首進來,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事情是這樣的——

剛開學不久,我坐在食堂裏麵吃飯,心裏正奇怪這人山人海的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走來一大個子坐在我前麵,一邊往嘴裏送東西一邊跟我說:“這兒沒人吧?”

我頭都沒抬,“都坐下了還問。”又隱約覺得這聲音耳熟,抬頭一看,我的媽呀,怎麽是雷拓宇啊!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雷拓宇高考之後就消失了,連我這個老師都沒報個信兒,我還當他讓清華抓到深山老林去軍訓了呢,差不多把這個人都忘到尼加拉瓜去了,“雷……拓宇!你怎麽來了?”

雷拓宇端著飯盒,揚揚手裏印著我們學校大名的飯卡,“吃飯。”

“你哪兒來的飯卡?”我往後退了退,躲開了雷拓宇對我臉上的一顆青春痘探尋的目光。

“大姐,我是這兒的學生啊!”

我感覺我的心髒沉到了腳後跟——雷拓宇揣著那麽高的成績跑到我們學校上學,一定是要禍害我。一定是!

果然,雷拓宇入學還不到倆月,我就已經很想去死了。

自打雷拓宇考進我們學校,就一點兒也不酷了,初次見我時的那種不屑一顧一掃而光,人前人後一副乖寶寶模樣,看見我一口一個“餘悅姐”,叫得那叫一個甜哪,叫得我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老了。到了後來,小破孩兒幹脆省略了我的名字,直接叫“姐”,弄得所有人都以為我有個學習好且長得漂亮的表弟,處處給我爭臉。

我一直躲著雷拓宇,可他總陰魂不散地跟著我。我千方百計弄到了他的課程表,從不在他下課的時候出現在諸如食堂或者圖書館之類的公共場所,但這小破孩兒總有辦法找到我,並且總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扯著嗓子喊:“餘悅——姐。”

凡有小姑娘給雷拓宇寫情書,小破孩兒都嬉皮笑臉地跟人家說:“你給我姐吧,她不發話,我不敢談戀愛。”明目張膽地就把傷害人的工作推給了我,隻因為一個簡單的稱呼——我姐。

於是,在雷拓宇的朋友圈子裏,無數男生女生都知道他有個姐姐在念大三,不管男女不分年紀,隻要是雷拓宇的朋友,看見我一概笑臉相迎地喊我“餘悅姐”,這幾乎成了我在學校裏的第二個名字。蒼天啊,我有沒有那麽老啊?天知道我隻有二十歲而已!

我就這些事鄭重其事地跟雷拓宇談過。我說:“雷拓宇,你也老大不小十七八歲了,能不能別纏著我?第一,我自打上大學還沒交過男朋友,你高三那年也就算了,當我給國家做了貢獻,可你現在還總跟著我,弄得我壓根兒沒機會接觸男生,是不是忒不夠意思了?你能不能別阻擋我奔向愛情?第二,自打給你當了家教,就活見鬼地再也沒人找我上課,由此可見咱倆八字不合,你斷了我的財路,你能不能別阻擋我奔向富裕?第三,自打你來了,我就變得老氣橫秋的,好像比你大多少似的,誰是你姐呀?你煩不煩人,你能不能別阻擋我奔向青春?”

雷拓宇摸了摸鼻子,認真考慮了一分多鍾,然後回答我兩個字:“不行。”見我要怒,他還補充三個字,“真不行。”

很多時候,看著籃球場上雷拓宇飛揚的身影,我都咬牙切齒地隻想送給他兩個字: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