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周六,我換了新買的衣服去簽售,特別特別緊張,就擔心沒人來買我的書。誰知道到了簽售現場,看到了那些人,我才知道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自打江南把大家的眼球都吸引到他身上之後,攻擊我的言語就沒那麽多了,因為我的讀者大多數都是女孩,女孩總是比較喜歡帥哥,誰也不願意總罵人,罵著罵著罵累了,忽然橫空出世一大帥哥,傻子才繼續罵人呢!

所以這會兒我也不害怕有人刁難我了,我忽然有種過盡千帆的感覺,我覺得自個兒經曆了這麽多大風大浪,成熟多了。我經曆這些算大風大浪吧?如果不算,就當我說錯了。

我跟著出版社的宣傳人員一起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布景前麵,他說了一段開場白,把話筒遞給我讓我說話,我說:“感謝大家今天的光臨,感謝大家用不算少的錢買我的書。感謝你們喜歡我的故事,關注我的生活。感謝你們給了我信心,感謝你們給了我這次跟你們見麵的機會。給你們簽名,並不是說我是個名人,我其實不是名人,跟你們當中很多人一樣,我是個剛走出校園的學生。簽名就是個紀念吧,紀念咱們的這次見麵,紀念咱們在今天相識。謝謝大家。”

說完,我放下了麥克,好半天沒有動靜。我心說完了,我演講講砸了。剛合計,麵前的人群響起了一陣掌聲。還有人喊:“小樹!說得好啊!”

我感動的差點哭了。

走到一張桌子前,我坐下,就開始拿著簽字筆簽名了。來買書的大多數是女孩子,她們找我簽完名,往往會紅著臉把書遞給站在我身後的江南,說:“能給我簽個名嗎?”

到了後來,我幹脆就拉著江南坐在我身邊,把手裏的筆交給他,拿過麥克風,對著人群說:“請大家自覺分成兩排,找我簽名的站在左邊,找我男朋友江南簽名的站在右邊。”

大家轟然大笑,氣氛輕鬆了不少。

大概簽了有200本,我的手都累酸了,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我一直想程開怎麽還沒來?難道是他又改變主意了?

這個時候,編輯姐姐善解人意地放起了我最喜歡的那首《Time to say goodbye》。我一邊簽名,一邊在心裏念這首歌的中文歌詞: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夢見地平線,而話語舍棄了我,沒有陽光的房間裏,也沒有光線。假如你不在我身邊,透過每一扇窗,招展著我的心,我那已屬於你的心。你施予到我心中,你在路旁,所發現的光。 是該告別的時刻了,那些我從未看過、從未和你一起體驗的地方,現在我就將看到和體驗,我將與你同航。在那越洋渡海的船上,在那不再存在的海洋……

是該告別了,跟過去的那種每天都害怕的生活告別,跟少年時代告別,跟我最初愛過的程開告別。《地平線之外》,我現在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給小說取這個名字,原來是因為這首歌。那麽,跟我同航的人,就一定是江南了吧?是的,一定是的。

我很感謝編輯姐姐地善解人意,扭頭朝她微笑的時候,江南的電話響了,接起電話他忽然臉色一變,“騰”地站了起來,差點掀翻了我們麵前的桌子。

我扭頭看著他,他的臉都青了,眼睛瞪得要突出來,我看看被嚇壞的讀者,拽了拽江南的袖子:“江南,你幹嘛呀?”

江南掛了電話拽起我就走,我一個勁兒說:“江南你幹嘛呀,這麽多人等著呢,你幹嘛呀?!”

江南變了聲調地說:“程開……出車禍了。”

我的腿一下子軟了,走也走不動。編輯姐姐拿著無線麥克跑過來小聲說:“你好歹給讀者解釋一下呀,這麽著急幹嘛去呀?”

我對著麥克說:“各位,對不起,我……我的一位好朋友……出、出車禍……我……”我說不下去了,哭了出來,泣不成聲的時候,江南半拖半抱著把我弄出了圖書大廈,叫了輛車直奔阜外醫院。

一路上我感覺自己一直在發抖,我緊緊攥著江南的手,直冒冷汗。“江南,江南,你說,程開他不會有事兒,是吧?”

江南抿著嘴不說話,一臉凝重。

快到的時候忽然堵車了,江南付了錢帶著我下了車,跑著到了醫院,我的高跟鞋因此斷了鞋跟,可我竟然全然不覺。我想我還是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當我看到臉色慘白的陳冰冰,還是嚇了一跳。

看到我和江南,陳冰冰“哇”地就哭開了,撲進我懷裏一個勁兒地說:“他怎麽就出車禍了呢?怎麽就出車禍了呢?我們新買的車啊,不會有問題啊?我就今兒一天沒在他身邊兒啊,怎麽就……就出車禍了呢?”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緊緊抱著陳冰冰,好像保護好了她就能保護程開一樣。陳冰冰不停地哭:“我要是下午不加班,就能陪他一起去參加你的簽售了。小樹,小樹……程開不會有事兒的是不是?啊?小樹,是不是?”

“不……他會好好的,會好好的……”此時此刻,我才明白,陳冰冰是那麽深刻地愛著程開的。失去程開,我不會活不下去,可是她如果失去了程開,恐怕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一直以來也許都是這樣,所以她才會為了程開費盡心機,才會為了程開自殺。

我想起了兩年前我陪著程開在醫院裏的情景,那個時候,程開是我愛的人,江南是愛我的人,而急救室裏的陳冰冰,是愛程開的人。兩年過去,一切都變了,程開跟陳冰冰即將是夫妻,而我也跟江南在一起了。

江南一直都不說話,鐵青著臉看著手術室的門,被定住了一般。

陳冰冰不停地哭,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程開為什麽出事。程開臨時去通縣辦事,可能是怕錯過我的簽售,開車就著急了,過十字路口的時候跟一輛闖紅燈的卡車撞在了一起,送來醫院的時候滿身的血。那時候陳冰冰剛好給程開打電話問他到了會場沒有,結果接電話的是個大夫,說程開在救護車上。

陳冰冰抽抽搭搭地說:“小樹,你說,要是程開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辦啊?”

我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沒事兒,你別怕,程開他好人好報,一定不會有事兒的。他還等著娶你當新娘子呢!哪兒能就這麽不管你啊。”

我一直這麽說,陳冰冰竟真的安下心來,對我說:“小樹,你在這兒,程開一定能好,他從小就聽你的話,他肯定能好!”

我大起憐愛之心,說:“傻瓜,他是為了你才好的。”

還不到40分鍾,醫生就出來了,我本能地感到這不是什麽好事,如果有救,哪兒會這麽快出來?所以我不敢上去問,江南則死死盯著醫生的嘴,隻有陳冰冰聲嘶力竭地抱住醫生的胳膊,問:“大夫,大夫,我先生他怎麽樣了?啊?”

那大夫好像也看習慣了病人家屬這種表現,疲憊地說:“病人失血過多,肝髒被金屬碎片刺穿了……您節哀吧。”

陳冰冰登時暈了過去,我伸手扶她,自己已然沒了力氣,跟著她一起倒在了冰涼的大理石地上。那醫生把我和陳冰冰扶起來,江南僵在原地,仍然死死盯著手術室白色的大門。

我坐在椅子上,渾身沒有一丁點力氣,心像是被誰剜走了一塊似的,疼得受不了。我不相信程開死了,我不相信他再也不能跟我說話,根本不相信!

可是程開被推出來了,從頭到腳蒙著一塊雪白的床單。剛剛醒過來的陳冰冰看到他,又暈了過去。江南攔住了往外推程開的護士:“您……能讓我看看他嗎?”

護士退開,江南深呼吸一口,掀開了床單。

程開的臉上還有血跡,江南抬手幫他擦幹淨,看著他沒有血色的臉,江南“嗚嗚”地哭了:“你他媽的就這麽走了?怎麽就這麽走了?我……我還有話沒跟你說呢……你他媽的……你混蛋……”江南蹲在了地上,泣不成聲。那是真真切切的悲傷,毫無止境的悲傷。他失去了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永遠都失去了。他還有好多心裏話沒有告訴他,他沒告訴他這沒有聯係的日子自己其實是掛念他的……那麽多話沒有說,他怎麽就走了呢?永遠,永遠都沒有機會了!

我居然沒有哭。我為什麽不哭?我為什麽哭不出來?是我不難過嗎?不是啊!程開死了,那個我愛了很多年的人,死了。我怎麽可能不難過?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被人剜走了,我能不疼嗎?可我為什麽哭不出來?

護士扶起江南:“先生,您節哀。”

江南由著她扶起自己,靠在了牆上,由著她推走了程開。我望著眼前這一切,一動都動不了。

陳冰冰醒來了,不見了程開,哭得特別厲害,我扶著她,痛苦地望著江南,江南抹了抹眼睛,跟我一起把陳冰冰送進了病房安置。大夫給她打了一針安定,她睡著了。我和江南守在她的床邊,看著她慘白慘白的麵孔,百感交集。

這是程開的未來的妻子,本來他們準備好了今後的美好生活,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全碎了。

不多久,有人送來了程開的遺物,是我前幾天剛給他簽過名字的小說,還有一張發黃的宣紙。我打開,看到上麵幾行毛筆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高二·三班 張小樹

看著這張我們高二時在校藝術節上展覽過後就不知去向的宣紙,我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江南抱著我,我感到他滾燙的淚水砸在了我的頭發裏,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