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我沒有回應江南對我的感情,因為我還是沒有搞清楚自己對他到底是不是愛情。我不願意褻瀆江南對我的愛,盡管我還是覺得江南對我即將失去耐心。

唐麗問我為什麽還是不肯接受江南,我說我還沒有想好。我不想跟江南在一起是為了除愛情之外的理由。唐麗說:“我可不同意你的觀點!隻要你依賴他,在乎他,就夠了!哪兒那麽多理由啊?你累不累呀你?”

我認真地跟唐麗辯解:“這麽多年了,我一直覺得我對不住江南,江南可能不在乎我為什麽跟他在一起,可我不能不在乎。我不能再對不起他了。”

唐麗不以為然:“那你知道自個兒什麽時候能愛上他嗎?”

我搖頭:“不知道。”

“那要是江南不等你了呢?”

我心裏一陣難過。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可我還是沒法說服自己帶著這種模棱兩可的心態跟江南在一起。我已經對不起一個孔建洲了,不想再對不起一個江南。

於是,日子就這麽波瀾不驚地過下去了。我們上課、下課、吃飯、念書、打工。江南再也不跟我提他喜歡我這件事,但還是對我百依百順沒有任何怨言。我偶爾覺得心慌,大多數時候都是安心的。因為我堅持認為我的選擇是為了江南好。

江南會在我快要下班的時候去酒吧接我,等我的時候他會要一杯啤酒,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今天他照例坐在老地方喝酒,我擦著酒杯,偶爾跟他對視。

一個十七八歲的英國女孩子走到江南麵前,問他可以不可以坐下,江南說可以,還特別有風度地站起來幫女孩拉開了椅子。女孩問他是不是中國人,他說是,女孩又問:“那我有件事麻煩你可以不可以?”江南又特紳士地回答:“盡力而為。”女孩說:“前幾天我請人刺了個中國字,但是我不認識,想請你幫我看看。”

我站在吧台裏,他倆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心裏暗暗發笑:江南,你就熱心吧,等會兒沒準兒就讓你落荒而逃。

果然,江南說:“好啊。”

女孩大喜,隨即掀起了上衣——她的刺青在左邊胸部上。

江南愣了兩秒鍾,隨即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指著我說:“女士,我女朋友,在那邊,你……你請她幫你看好不好?我……我有事先走……對不起,失陪。”說完急急忙忙推門出去,連結賬都忘記了。

那漂亮的英國女孩放下衣服,走到我麵前,輕描淡寫地問我:“Susan,他真是你男朋友?”

我望著她:“你喜歡他?”

“他挺帥的,不是嗎?”

我指著她的胸口說:“能給我看看你這裏是什麽字嗎?我也是中國人,認得中國字。”

她掀起了上衣,白皙的皮膚上文著一個“愛”字。我說:“這個字的意思是愛,你不能隨便給人看,你隻把它給你愛的人看,那才有意義。”

“為什麽?”

“你刺上去的時候很疼吧?”看她點頭,我接著說:“你為了這個字這麽疼,所以要找一個懂得珍惜的人看啊。”

女孩似懂非懂,問我要啤酒,我說:“你未成年,不能喝酒。”

下班之後我出門,看到江南很狼狽地站在寒風裏等我,我笑著問他:“你看清楚了那是個什麽字兒嗎?”

江南將下巴窩在圍巾裏使勁搖頭。

“誰批準你說我是你女朋友的?”

江南轉過身,正對著我,說:“我剛才很慌……所以……對不起。”

這一句“對不起”讓我的心非常徹底地痛起來。我似乎看到了江南這許多年以來的隱忍和不舍,還有他的堅定和執著。到頭來,他還要為一句驚惶失措下的失言跟我道歉。我跟江南之間,難道就真的那麽疏遠嗎?我在他心裏,就真的那麽不講道理嗎?如果這樣下去,他真的會失去耐心,直到徹底不再愛我。

想到這裏,我抖了一下。突然間意識到,我是不能失去江南的。我,是愛著他的吧?

於是,我拉住了正要回家的那個給江南看文身的女孩子說:“Mary,這是我男朋友,你可以將他Nan。”

小女孩衝我做了個鬼臉:“早知道是你男友,我才不招惹!”說著她跳上了路邊的一輛摩托車,一個男孩子載著她風馳電掣而去。

我望著那輛摩托絕塵而去,回頭再看江南,他臉上的表情已經由尷尬異常轉成了波瀾不驚的微笑,他溫暖地望著我,一臉的滿足。

“你……開玩笑?”江南從圍巾裏露出了下巴。

“不,”我說,“我不開玩笑。”我將手放在了江南溫暖的手裏,接著說:“從今天起,我張小樹就是你江南的女朋友,除非你不要我,我決不會先離開你。”這幾句話我說得斬釘截鐵,異常堅決。我真的是這麽想的。跟孔建洲不一樣,我是確認自己不可以沒有江南的,所以,我不會主動離開他。除非……除非他不要我了。

江南把我拉進懷裏:“我不要你?好不容易追到,我要是再不要你,我腦袋得進多少水啊?!”

我捶了他一拳:“你就不能溫情點兒啊?氣氛都讓你攪和了!”

我馬上就二十四歲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我愛著的男孩子牽我的手。實在是晚了點兒,不過幸虧還來得及。

快要過聖誕節了,到處張燈結彩的,商場裏在促銷,路邊搭起了聖誕節市場,人很多,卻並不擁擠。江南牽著我的手,在方磚鋪成的路上慢慢行走,我一點也不覺得冷。

商場門口的大屏幕上在放一個紅酒的廣告,一個妖嬈的女子跟一個性感的男子忘情擁吻,江南瞟了那廣告一眼,問我:“你接過吻嗎?”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

江南突然停住了腳步,站在我的對麵,我低著頭等他回答,等了好久也不見他說話,抬起頭困惑地望著他,剛好撞上了他柔情滿滿的眼。我知道他根本沒有想到我跟孔建洲談了那麽久戀愛居然連接吻都沒有過,但是他沒有讓我看到他的驚訝,這讓我很感激。

江南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翹,溫柔地說:“真巧,我也沒有。”隨後那兩片嘴唇蓋在了我的唇上,我渾身一軟,手臂就攀上了江南的肩膀。

在倫敦繁華的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商場門前,我交出了自己的初吻。

我在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告訴了唐麗,唐麗哈哈大笑著說:“天上一堆啊!終於在一起啦!”

我滿屋子追著她跑,嘴裏大喊:“你給我站住!你罵誰是大便?!”

跟江南正式在一起之後,我感到異常安心,精力在不知不覺間就旺盛起來。本來緊張的學業在江南的幫助下已經不用太費力氣,於是,我在念書打工之外開始寫起了長篇小說。出國之前我就在一個網站上小有名氣,這麽一連載長篇更是有很多人追捧,搞得我真的以為自己寫的好了。

寫了大概有一萬字,我叫江南和唐麗來看。唐麗拿著打印稿,坐在床沿上看,看著看著就朝我嚷嚷:“張小樹我怎麽覺得這女主角是你啊?”

江南則坐在電腦前麵看我這個叫做《地平線之外》的小說,一邊看一邊說:“這女孩兒的確有點像你啊,這男孩兒像我……”

我“呸”了他一口:“臭美吧,誰寫你了!”

其實我寫的真的是我。江南很聰明地沒有提到我小說裏以程開和孔建洲為原型的人物。這本小說,其實就是我過去的生活和愛情。那個叫做肖小洋的女孩子,多年以來愛著一個男孩,而這個男孩卻無情地拋棄了她,跟著另外一個女孩走了。肖小洋痛過之後交了男朋友,卻始終都不能愛上他……

江南看完,微笑著對我說:“這小說如果出版了,一定能大賣。”

“我就是想寫,出版不出版無所謂。”

唐麗把書稿扔在**,摟著我說:“寶貝兒,你要成知名作家了,第一個願望是什麽?”

我斜眼看她:“把你永遠逐出中國。”

我的確是沒想過出版小說這回事,用一個比較俗的說法就是,我寫小說是想祭奠一下即將逝去的青春。我像是所有即將過本命年的人一樣,無可避免地覺得自己老了或者即將老了。這很可怕。所以我得趕緊把年輕的心情寫下來,免得老了之後寫不出來了,我會遺憾死的。這會兒我想起來當初我答應孔建洲他爸寫本回憶錄給他解釋我跟孔建洲的關係,沒想到還真寫出來了!“這就是生活啊!”我感歎,江南丟了一個枕頭過來,砸中了我的頭。

於是我就寫了。可能是事情太真了,所以就寫的很動感情,所以就感動了許多人,這小說在網上流傳得越來越廣,讀的人數越來越多,我每天樂巔巔地給讀者回信,到各種網站看網友的回複和討論,過得別提多開心了。我還跟江南說呢:“江南,瞧見沒有,咱們的故事這麽受歡迎!哈哈,沒想到我張小樹也有今天!”

江南瞅著我樂:“怎麽聽著跟胡漢三似的呢?”

沒過多久,有一家出版社聯係我,要幫我出版這本小說。那是個很知名的出版社,編輯聯係我的時候我很是受寵若驚,她開的條件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並且在認識的當天就把全稿發給她。那編輯有點驚訝,問我幹嘛不抬高點條件,幹嘛把全稿都給她,就不怕她是個騙子?我說:“您能看上我的小說,我不知道多感激,還什麽條件不條件的!您要是真騙我,就當我命不好唄,反正本來我也沒打算出版。”

編輯在那頭半天沒說話,最後說:“你放心,你這本書,我能使多大力氣就使多大力氣,一點兒不留。”

事後又有出版社和出版公司聯係我,開出了比第一家高很多的條件,我也沒答應。江南得知後很欣慰地摸著我的頭說:“嗯,講信用的好孩子!”

沒過多久,我的編輯告訴我選題批下來了,讓我再把稿子順一遍,寫個後記貼了照片再寫個作者簡介,就可以開始排版設計封麵和插圖了。“照片要最漂亮的照片,作者簡介寫的詼諧點兒,把你那個出名的大學寫上。”編輯叮囑我,“記住了啊,一定要你最漂亮的照片!”

照片發過去之後編輯說:“沒想到你還是個美女作家!”

我想起來江南當初跟我說的話,連忙辯解:“您可千萬別這麽罵我,我不是美女也不是作家,美女作家就更不是!”

編輯說我貧嘴,隨後跟我交流了一下我對封麵和插圖的想法。最後敲定用現在最流行的手繪圖方式做插圖和封麵。

於是,我在英國的夏天裏大張旗鼓地宣傳我的小說即將出版,一邊忙活論文一邊忙活小說,生活過的還真是充實。

我是個學工科的,文科的事情基本屬於一竅不通,出版流程更是一丁點兒都不懂,每天都纏著編輯問進行到什麽程度了,封麵做完了沒有。那個好脾氣的女編輯說我“這孩子真粘人”之後耐心地一一給我解答問題,然後她說:“親愛的,你這小說寫的真是不錯,如果我沒估計錯,你會出名的。”

我在這邊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不不不不,我可不想出名,這樣兒挺好的。”

“幹嘛不想出名?哪個寫作的不想出名啊!”

“姐姐,可我是個寫程序的,我不懂寫作啊。”

編輯那邊感歎:“氣誰呢你?不懂寫作還寫的這麽好,那要是懂得什麽樣兒啊?”

我說:“姐姐,我隻能寫這一本書,因為是我自己最真實的心情。別的事兒,我就寫不出來了。”

我說的是真的。可能我這個小說寫得是真好,但它好決不是因為我多麽會寫小說,而是我就在寫我自己。我要連我自己都寫不好,我不白念大學了嗎?我這麽傳奇的經曆要還感動不了人,那我的罪不白受了嗎?

不過我還是刻意在小說裏減少了梁雅冰的所作所為,就是這樣,那個人物依然被讀者們詛咒得很厲害。

小說出來了,對我很好的編輯姐姐從北京特快專遞了兩本樣書給我,我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封麵的主色是一大片藍天,沒有雲,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孩子騎著單車,後座上載著一個穿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子。我瘋瘋癲癲跑到江南的住處,喘著粗氣把書丟給他:“你……你看、看看,這個男、男孩子,像不像……像不像你?”

那個男孩子真的很像江南,挺拔的鼻子,冷酷的麵孔,好像不會笑似的。可是他卻小心翼翼地載著身後的這個姑娘,眼神裏都是幸福。

唐麗聞訊趕來,第一時間搶走了我的樣書。看完之後,她沉著臉來找我,說:“我哭了。”

“哦。”

唐麗推了我一把:“你有沒有良心啊?我哭了你都不安慰一下?”

我沒心沒肺地說:“哭了不正常啊?說明我小說寫的好!”

唐麗掐住我的脖子說:“張小樹,你這回要是不出名,我就跟你姓!”

我被她掐得喘不過氣,啞著嗓子說:“我……我才不想出名。”

此時此刻,我完全陶醉在了自己現有的生活裏,原來的種種,已經漸漸被我淡忘了。哪怕是梁雅冰,我也漸漸淡忘了。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經曆了那些想想都毛骨悚然的事情?是不是都是我的想象啊?難道說,我真的是個寫小說的天才?

我把這些想法跟江南說,江南說:“你可千萬別像那些作家似的,寫來寫去把自個兒寫進去了啊!你可別嚇唬我……”

江南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編輯打來越洋電話,興奮地說:“加印啦!上市還不到一個月,就加印啦!”

我拿著電話半天沒反應過來:“加印?”

“傻丫頭,你的小說啊!銷量特別好!”

我這才想起來興奮:“真的啊?真的啊??”

“要不你回來簽售得了。”

“姐姐,我這兒忙活論文呢,哪兒有空回去啊!”

編輯姐姐那頭特開心地笑了:“小丫頭,你不說你不懂炒作嗎?那怎麽還給自個兒弄出那麽些新聞來?”

“啊?”

“還裝?你寫的自白書在××網上閱讀量都快一百萬了。”

放下電話,我趕緊打開電腦上網。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看過新聞了,都不知道國內發生了什麽事。打開了一個微博,轉發量已經上十萬,有一條大紅色的標題觸目驚心地閃爍在最醒目的位置:新銳女作家張小樹勇敢回首遭性侵犯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