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張小樹,女,某重點大學大四學生,即將畢業,個子挺高,長得還行,沒掛過科,沒戀過愛。本來我是興高采烈進的大學,因為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早戀了。但這種戀愛的企圖始終未遂,弄得我大學四年都鬱悶無比。不是沒人追我,照理說我張小樹從身段到長相那也是相當鬼斧神工的,但我癡心妄想地以為程開能驀然回首一看我在燈火闌珊處,所以全部pass。後來也沒人追我了,因為我們學校像我這樣的窈窕淑女實在太多,我好端端一朵大紅花就這麽淹沒在了百花叢中。

其實我學習好完全都是因為程開,我考到現在的學校也是因為程開。從打初中開始,程開就一直學習超級好,我如果不好好學習,就沒法跟他考進一個高中。同理可證,高中亦如此。高三的時候程開被保送,我再三考慮,覺得自己考Q大是沒戲的,所以挑個文科強的學校考個工科專業也不錯。

至於我和程開的故事,得從多年前說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們讀初中,當時的程開是個身高不到一米六、梳著學生頭的羞澀的小男孩。我於初中二年級沒頭沒腦地喜歡上了他,直喜歡到他長成一個身高一米八、長得十分俊俏的大男孩。

你可千萬別以為這麽多年我是在自作多情,我和程開這叫兩情相悅!在我們高考之後,原本一點也不文藝的程開做了一件特別文藝的事兒,他送了我一本日記,那上頭記下了從打我們認識起的好些事,最後,程開寫:“小樹,之前你一直以為我喜歡陳冰冰,其實不是的。我很早就喜歡你了,大概初三開始吧。因為你的潑辣你的天真,尤其是你張著嘴的傻樣子,特別可愛。

……

小樹十六歲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一件禮物給她,現在我仍然覺得那件禮物上寫的話可以表述我的心情。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至於這個陳冰冰是誰,待我慢慢道來,總之此女是我永遠揮之不去的夢魔(絕非錯別字,她就是我夢中的魔鬼)。

本來我以為我們上了大學,我就能順理成章地變成程開的女朋友,但我錯了,程開的女朋友是陳冰冰,那個我永遠的夢魔。

陳冰冰是一個美麗的女孩,高中時代情竇初開的時候喜歡過程開,還給他寫過無數封情意綿綿的信。是的,你沒有看錯,是信,手寫的,用的非常唯美的印花信紙,加上她秀氣整齊的鋼筆字,沒人能抵抗得了。

她在我們高二的時候退學去美國,在我們大一的時候她回來度假,特地到北京找到了程開。我本來以為,程開當初拒絕得已經夠徹底。可是不知道是程開沒有說明白還是陳冰冰沒有聽明白,等我大一時候重新見到陳冰冰的時候,她已經興高采烈地依偎在程開身邊,儼然成了程開名正言順的女朋友。

據程開的好朋友我的好同桌江南說,陳冰冰從遙遠的地方飛奔而來,潔白的裙擺迎風招展,一瞬間,一團白色撲進了程開的懷抱,隨著一聲清脆的“你想我了嗎”,本來寂靜得連針掉落都能聽到聲音的宿舍樓群裏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江南也就那麽丁點兒文學水平,也就會用這麽惡俗的形容詞,那麽大群樓,怎麽可能連針掉了都能聽見?誇張得簡直沒譜!但鑒於他們學校女生的整體水準和數量,這種反應也可以理解。)

江南在我耳朵邊上小聲敘述,我則火辣辣地盯著程開那隻被陳冰冰勾住的右手臂,火辣辣地盯著程開幾次想要掙脫都未能成功,我扭頭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跟程開發脾氣。

我委屈極了,恨不能大哭一場。回到學校我去找我好朋友,告訴她剛才發生的事情,她瞪大了眼睛:“不會吧?!程開糊塗了?”

我咬著牙惡狠狠地說:“他什麽時候明白過啊?”

所有人都覺得我們上了大學,我變成程開的女朋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也這麽覺得,可事實並非如此,我和程開還沒開始,就已經被別人冠上了他女朋友的名號,我連個反應還都沒來得及有一個。

程開所在的大學幾乎是和尚廟,陳冰冰這麽甜美可人,不到半天便全校皆知了。從此,程開有了女朋友。盡管他一直都不肯承認。

我很生氣很委屈很不知所措,我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因為我覺得我沒有哭的理由。

那年我不到十九歲。

念高中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以為程開跟陳冰冰在談戀愛,程開甚至因為這件事被陳冰冰的一個追求者暴打了一頓。那個時候我沒有生氣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程開一直強調陳冰冰不是他女朋友,二是程開那時候從來沒有表示過他喜歡我。

可現在不一樣了,程開給我的那個日記本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他喜歡我,白紙黑字,他程開一輩子也賴不掉。

程開不是不知道我生氣了的,所以在他把陳冰冰送回賓館以後,他來我們學校宿舍找我。“我也不知道她會來。”程開說,“我也沒想到她會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抱住我。”

我站在程開對麵,低著頭,狠狠地扯一片闊大的樹葉:“在美國養成的好習慣唄!程開,你就不懂拒絕嗎?人家想怎麽著就怎麽著?人家讓你跳昆明湖你去不去呀?”

見我急了,程開趕緊安撫說:“小樹,你別急啊,我跟她什麽事兒都沒,這你是知道的,別人怎麽想管他們幹嘛啊?”

我聽見程開這麽說,更生氣了。你說我能不在乎別人怎麽想嗎?現在在別人眼裏陳冰冰是程開的女朋友,那我呢?張小樹算什麽?哦,程開你自己心裏知道你喜歡我就完了?你不告訴別人的話我算什麽呀?其實我知道,程開覺得當年陳冰冰臨出國的時候自己已經傷害她了,現在真的不忍心再傷害一次。可他也不能就這麽把我賠進去啊!我又不是你們程家的誰誰,你憑什麽說犧牲我就犧牲我呀?想著想著,我越來越生氣,一甩手扭頭就走,嘴裏嘟囔著:“我急什麽呀?我跟你什麽關係呀?”

是啊,我跟程開什麽關係來著?這個問題挺不倫不類的,可我還真就沒有答案。初中我們是同學兼朋友,高中我們是同桌兼好朋友,那現在呢?我們上大學了,本來我們應該做男女朋友才對,可半路殺出個陳冰冰,我隻能算程開的“女性朋友”了。所以,作為程開的女性朋友,我是根本沒資格就這件事對程開發脾氣的。

我好朋友勸我:“等她一回美國,就什麽事兒都沒有了,你給程開點兒時間,你也知道他就是老好人一個,誰也舍不得傷害。”

我拿著勺子把飯盒裏的飯搗成了漿糊,口齒不清地嘟囔:“他可就舍得我哪!”

本來我也覺得等陳冰冰回美國之後,事情也就算完了,程開可以給她寫信或者打電話說清楚,我們繼續我們的故事,那樣我就不怪程開,也不衝他發脾氣了,不是挺好嗎?可惜,程開一點兒也不給我爭氣。

陳冰冰從首都機場上飛機飛美國,讓程開去送,程開拉上了我,當時我還挺高興的,一路上陪著陳冰冰有說有笑的,還讓她到了美國給我發微信報平安。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去首都國際機場,很有點緊張,當時覺著自個兒也可以了,剛來了北京,又跑到了國際機場,算得見過世麵了吧?殊不知,讓我見到的大世麵還在後麵。

我料到了陳冰冰過安檢之前,一定會抱著程開哭,可是我沒有料到她會哭得那麽厲害。陳冰冰把臉埋在程開懷裏,手臂抱著程開的腰哭得好不可憐。我眼巴巴地看著這個小美人送上了她的櫻唇,程開驚見狀立即驚恐地閃開。還沒等我鬆下一口氣,陳冰冰哭得更厲害了,程開極為不知所措,驚惶之下用他的唇在陳冰冰的唇上輕輕點了一下,陳冰冰才稍微緩和了一點她驚天動地的痛哭。

我站在一旁,手裏的紙巾差點兒被我攥出水來――程開,程開,你說你是不是混蛋哪?你就這麽把你的初吻獻出去了?還當著你口口聲聲說喜歡的張小樹的麵!好,程開,你夠男人!

陳冰冰臨過安檢前迅速地在程開臉頰上吻了一下,拖著小手提箱笑盈盈地走了,陳冰冰的父母立即審問新女婿一般開始打聽程開所有的自然情況,陳冰冰的媽媽更是拉著程開的手,一口一個“孩子”的叫。我火大得不得了,沒坐陳冰冰她爸爸要的車,自己打車走了,根本沒考慮機場回市區出租車要多少錢,也根本沒有想起自己身上隻有二十塊錢。

我知道我是氣壞了,長到十八歲我還從來沒那麽生氣過。

我氣得數九寒天的在我們學校後門的池塘邊上坐了兩個小時,直到兩隻腳都凍麻了,才反應過來今天自己穿的是一雙運動鞋。這時候,程開來了。

“別這樣吧你?凍壞了怎麽辦?”

我一下子從石凳上竄起來,本來想數落程開一頓,可因為剛才坐得太久,站起來以後我眼前一陣發黑,搖搖欲墜的時候,程開手疾眼快地一把把我扶住,我跌在程開的懷裏,立馬消了所有的火氣。

“我會跟她解釋清楚的,你心裏要明白,我跟她沒事。”

我想起《圍城》裏麵方鴻漸輕輕吻了蘇小姐之後的一句話:“鴻漸一溜煙跑出門,還以為剛才唇上的吻,輕鬆得很,不能當作自己愛她的證據。好像接吻也等於體格檢驗,要有一定斤兩,才算合格似的。”程開是不是也這麽想來著?他把他那個輕輕的吻當作應付,可是人家陳冰冰不那麽以為,人家陳冰冰的父母也不可能那麽以為啊!程開平時挺聰明的一個人,今兒怎麽就糊塗起來了呢?

我抬起眼睛望著程開,咬著牙甩開他的手臂:“程開,你要是照著這麽長,遲早有一天我再也不搭理你!”

這就是程開有第一個女朋友的全部過程,不光是我,連他自己都莫名其妙。那以後的半年,程開經常性地收到從美國寄來的各種信、賀卡和禮物,程開沒有拆過,都放在了一隻紙箱子裏頭,等著陳冰冰再回來的時候跟她解釋清楚。

我跟程開說,他這樣其實也是在傷害陳冰冰,莫不如就直截了當地說清楚,免得日後人家女孩子對他的感情越來越深,不好收拾。程開說這種事一定要當麵說,否則真的太不負責任了。程開有他自己的處事原則,他的這些原則讓他成為一個眾人眼裏天大的好人。有時候我是不太明白程開這些原則的,因為他的這些原則雖然不太會傷害到別人,可是大多數時候都會傷害他自己。

為了那一個輕描淡寫的吻,程開對陳冰冰付了好幾年的責任。

如果讓我去回憶,我寧可回憶高中三年也不願意去想大學四年的生活,這並不是因為大學四年不美好,我享受過名校的榮譽,享受過集體宿舍的溫暖,享受過青春的洋溢,唯一沒有享受過的,就是愛情。就是因為我在乎程開,所以我不可能不把他是陳冰冰的男朋友這件事放在心上。

程開曾數次想要跟陳冰冰脫離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可每次隻要他一開口,陳冰冰肯定失聲痛哭,結果每次陳冰冰回國的時候這件事都不了了之,程開的同學們繼續知道程開的女朋友在美國,是個美女。後來程開終於放棄了他的某一個原則,決定在表達他的這個意思,不管是他留言還是直接視頻聊天,每一次試探和解釋均被無視。陳冰冰在這方麵真的很有本事,別說程開,換一個情場老手都不見得能周旋明白。

這種情況往複了N次,程開不得不放棄了這種方式。

陳冰冰平均半年回國一次,每次回國兩個星期,有一個半星期的時間是在北京的。所以,Q大的男生經常豔羨地望著一個甜美的女孩挽著程開的手臂走在校園裏,要多溫馨有多溫馨。

有時候看見程開跟陳冰冰在一起,我會產生一種類似於幻覺的感覺,我會覺得程開真的是愛著陳冰冰的。我始終記得程開在高中時代望著陳冰冰時候的溫柔眼神,我覺得現在程開也有那種眼神。

印象最深的一次,我找江南吃飯,正好見到程開跟陳冰冰坐在他們學校的食堂裏,陳冰冰嘴邊沾了一粒米飯,程開自然異常地拿著餐巾紙抬手幫她擦幹淨,那一刻,整個食堂大廳裏都回**著陳冰冰幸福的銀鈴般的笑聲。

本來我想跟程開聊聊這件事,可還沒等我問,程開就對我說:“陳冰冰那天吃飯的時候在嘴角沾了一粒米,那樣兒挺有意思的,當時我還以為坐在我麵前的不是她。”

我知道程開說的是誰。是我。

高三時候我們在學校吃晚飯,我吃飯速度極快,吃到不注意的時候就會沾上米粒在嘴角,每到這種時候,程開就會遞一張麵巾紙給我,到了最後,幹脆就拿著紙巾幫我擦掉了。

所以,全世界的人都相信程開的女朋友是陳冰冰,除了我。

程開在大學裏為了跟陳冰冰把他們的關係解釋清楚努力了數次,每次都是無功而返。我心裏咬牙切齒地想,陳冰冰真的是一個厲害的角色,她抓住了程開最大的弱點,隔著千山萬水居然能夠把程開抓得牢牢的。我不佩服她,那能行嗎?!

我以為,陳冰冰有可能比我要愛程開,如若不然,她不可能這麽多年下來仍然惦記著他,還用了這麽多心機挽留他。所以,大學四年我從未跟程開為了他和陳冰冰的事吵架,別人說我氣量大,我說不是的,我一是因為體諒他,一是因為心疼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知道吵架也無濟於事,在這種情況下,程開選擇的永遠都不可能是愛情。

即使如此,我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我知道程開是喜歡我的,我和程開終歸是可以在一起的,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接受過男孩子的追求。江南也不例外。

我跟江南做了三年的同桌,當年在高中裏我惹是生非,都是江南的老爸幫我擺平的――江南他爸當年是我們那兒市中心區的區委書記,現在是我們那兒的市委書記,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做到省委書記。江南當年在高中裏是絕對的好學生,學習成績全優,人長得又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所以我怎麽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麽喜歡我,而且喜歡了這麽多年也不放棄。

江南說他這個人比較固執,這一點隨他爸。他說自從他媽媽在他兩歲那年肝癌去世以後,他那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老爸就再也沒有娶妻的念頭,任是多少狂蜂浪蝶圍在他身邊他也不為所動。江南說那叫專情。我大驚失色地說:“江南你可千萬別學你爸,你年輕有為,千萬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求你,求你別愛我還不成嗎?”

相對於江南來講,程開不夠完美。他沒有江南那麽麵麵俱到的優秀條件,他也沒有江南那樣令小女孩著迷的冷酷表情。可我覺得完美的男人對我來說太遙遠,又或者,我認識江南的時間太長,已經不覺得他的這種完美有什麽特別。

說實話,優秀的男人不是人人都能遇到,對你死心塌地的優秀男人更是難求。在別人眼裏,我有江南這麽一個追求者還放著不要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號的神經病。我在高中畢業之後隻在程開麵前哭過一次,那唯一一次掉眼淚的原因,是程開問了我一句:“江南條件這麽好,為什麽你這麽多年都不接受他?”

其實愛情這東西就好像是鎖頭和鑰匙,一把鑰匙隻能開一把鎖,其他的鑰匙再怎麽精美,都是不配那把鎖的。

我固執地以為,我就是程開的那把鎖,程開就是我的那把鑰匙,一輩子也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