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在我那個看起來很高檔的公司裏,張小樹已經和強奸犯扯上了永遠也講不清楚的關係,就算是張小樹沒有懷上強奸犯的孩子,她也一定是被強奸犯強奸了。這是人們眾口一詞的說法。

所以張小樹沒有任何辯解或者解釋的權力,當然也沒有那個必要。誰也不需要真相,因為大家以為真相早已擺在麵前。

於是張小樹不得不屈服,因為她不可能短期內找到薪水這麽高的工作,她甚至不可能在短期內找到工作。她要在北京活下去,並且繼續生活下去,所以她就不可能義憤填膺地寫一封辭職信,為自己的尊嚴討說法。那是電視劇裏的情節,不會發生在現實世界中。

這個他媽的可怕而冷漠的世界!

我徹底變了一個人,至少在公司我是徹底跟從前不一樣了。我的心理產生了一種病態:瞅著誰說話都像是在議論我,瞅著誰說話都不像是真話。梁雅冰嚇得要帶我去看心理醫生,我說:“在我覺得你說的話沒一句真的之前,我還是正常的。”

梁雅冰沒辜負我的期待,當天晚上她就說出了讓我半點都不相信的話。

我正吃方便麵,梁雅冰的電話便急三火四地打了過來:“小樹!你趕緊過來,江南跟程開吵起來了!”

我左手拿著電話,右手拿著筷子,愛答不理地說:“你就是想騙我去看心理醫生也用不著這麽騙我吧?讓我一眼就識穿了,太沒水準了!”

“誰騙你!真的!”

“別扯了你!你今兒晚上不是有應酬嗎?應酬他倆去了?”

梁雅冰急了:“張小樹我才不跟你廢話呢,後海‘甲丁坊’,你愛來不來!”說完她掛了電話。

我繼續吃方便麵,壓根沒打算搭理這事兒。

過了十五分鍾,梁雅冰電話又來了:“小樹,你趕緊過來吧,你要再不來我看這倆人肯定動手了。”

“小雅,你學壞了。你學會騙我了。他們倆是什麽關係啊?七八年的鐵哥兒們,雷打不動的關係,他們倆吵架?這麽多年他倆連有不同意見的時候都少。打架?你忽悠傻子呢?”

“我操張小樹你怎麽油鹽不進呢?我騙你幹嘛?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再不來出人命了啊我告訴你!”這時候我聽到電話裏隱約傳來江南的聲音:“我他媽真沒想到,竟然是你!”

我這才明白,梁雅冰沒跟我撒謊,立馬慌了。掛了電話抄起衣服就走,門都忘鎖了。要不是隔壁大媽使勁喊我,估計我們家就得被洗劫一空。

坐上出租車我撥通梁雅冰的電話:“你不是應酬客人去了嗎?不吃飯跑酒吧幹嘛去了?”

梁雅冰不樂意了:“你不謝我還審我?要不是我路過瞅著他倆臉色不對勁兒偷著聽了兩句,指不定什麽樣兒呢!客人我都晾那兒了,你還不相信我,你說我這圖什麽呀我!”

“得了得了,你跟我生哪門子氣,我一有心理疾病的病人……”

“滾你丫的!”梁雅冰罵我,“快點兒吧,我這也不好露麵,我算哪道菜啊?誰知道這倆人為什麽大不了的事兒翻臉啊!得了啊,不跟你說了,我招呼人去了,要不明兒我就得被炒!”

掛了電話,我一個勁兒催司機快快快再快,司機扭頭看我一眼:“要不您給我這車安個螺旋槳,咱飛去得了。”

好不容易到了後海,我下了車直奔“甲丁坊”,正好看見江南拎著程開的領子照著他鼻子就是一拳,他身後有人拉住他的胳膊,被他掙開,梁雅冰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想也沒想上去就從背後抱住江南:“江南你住手!”

江南大怒:“你少攙合!今兒我非教訓他不可!”他一掙一推,梁雅冰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

我大驚失色,也顧不上去扶梁雅冰,衝上前去也像梁雅冰一樣從背後抱住江南,本來我都運足了氣等著江南掙紮把我甩開,可江南在被我抱住的一瞬間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他站定,聲音低下來:“小樹,你……你怎麽來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很複雜。我沒出過任何聲音,可江南在我抱住他的那一瞬間便知道是我。這種隻有小說裏頭才能出現的事兒如今讓我遇上,要說我沒想法那是假的,但我不敢有太多想法。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

我鬆開胳膊,走到程開和江南中間:“別在這兒站著了,回家去!”說完拉起兩個人就走,一邊兒扭頭叫梁雅冰:“小雅,你能回趕緊回啊!”

梁雅冰衝出圍觀的人群朝我跑過來:“客戶回去了,我解釋過了,咱趕緊回,別在這兒現眼!”

出租車上,我坐在後排中間,不說話,梁雅冰回頭看看我們,歎氣說:“你說你們倆這是哪兒跟哪兒啊?怎麽打起來了還?”

我側過臉看江南,江南望著車窗外,麵色平靜。我用胳膊肘碰碰他:“沒聽人家問你話嗎?”

江南歪頭一點程開的方向:“問他。”

我又扭頭看程開,程開揉著嘴角,苦笑了一下:“江南知道咱倆的事兒了。”

我的心“忽悠”一下子,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後來就一直沉默,直到車開進小區也沒人說話。

說實話我有點不知所措,以前一直都在思考江南這麽靈光的腦袋為什麽沒看出來我和程開的事,卻從來沒想過一旦他知道了我該如何去麵對。

我們四個人圍在餐桌前默不做聲,最後還是我先開口:“其實……這事兒也沒什麽,都過去了……”

我不說話不要緊,這麽一說,江南“騰”地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沒什麽?!小樹,我可是眼睜睜看著你這麽多年怎麽過來的!他,”他指著程開,“明目張膽地跟陳冰冰在一起,搞得滿城風雨全世界都知道了,他把你當什麽了?還……還他媽的有了個孩子!”

我本來以為程開會辯解那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什麽都沒有說,我想是因為他比我還清楚,江南的話這麽多,一定非常怒。此時招惹他絕對不是明智的事兒。

梁雅冰知趣地退出了對話,說要給我們煮點麵條吃。客廳裏就剩下了我、程開和江南,我們像當年高中的時候一樣,程開和江南坐在兩邊,我坐在中間。

我低著頭,平靜地說:“江南,過去受多少罪,那都是我自找的。現在不了,你知道嗎?不可能再那樣了,因為我,已經不再喜歡他了。”

江南的聲音有些發顫:“什麽?”

“如果說從前的幾年,我心裏一直愛著誰,那麽現在,這個人不存在了。”我再次感覺到了訣別的味道,心裏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我心裏罵自己:我最近怎麽變得這麽愛哭啊?動不動就掉眼淚,我估摸著這段時間把一輩子該流的眼淚都流完了。

江南忽然笑了:“我可真夠遲鈍的,這麽些年愣是沒看出來,你喜歡的人竟然是他……”

我也帶著眼淚笑了:“所以我一直都很奇怪,為什麽你愣是沒看出來?”

程開一直沉默地坐著,像是一個局外人,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你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

江南愣了一下:“有人寫email告訴我的,說得挺詳細的。我本來沒當真,想起好久沒見你了就約你喝酒,誰知道一問你就承認了……”

“email?”

江南想了想,說:“是個名字叫什麽yuanyuan000的,後綴似乎是hotmail。”

我們三個都不說話了。我想他倆的想法肯定跟我一樣:我們仨這回不一定被誰給陰了呢,就等著看好戲看笑話。

沉默了許久之後,我說:“準是咱們仨其中一個惹著誰了,才會這麽接二連三地惹麻煩。”

程開和江南異口同聲地指著我說:“肯定是你!”

見我們和好如初,梁雅冰端了麵條出來,笑嗬嗬地讓我們吃,她說:“其實這事兒早就該攤開了說,都知道有什麽不好的?江南你也是,生那麽大氣幹嘛呀,至於嘛?說句話你別不愛聽,小樹怎麽受傷程開怎麽傷人,那都是人家倆的事兒,你就是關心他倆也輪不到你動手打程開。還有你們,”她轉向我和程開,“這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兒啊,你們用得著瞞著江南瞞這麽些年嗎?累不累啊你倆!”

我用筷子攪著麵條:“不是故意瞞的……”

“錯!”梁雅冰大聲說,“瞞是不分故意不故意的!瞞了就是不對!”

程開看著他麵前的麵條,慢慢說:“反正,都過去了。對和錯,有什麽所謂嗎?”

梁雅冰哽住了話,接不上來。

我胡亂吃了幾口麵條,對程開說:“你回去吧,回頭陳冰冰該著急了。”

程開站起來,別有深意地說:“那給江南寫信的人,要是知道咱們三個沒打翻天,肯定特失望。”

送走了江南跟程開,我陪梁雅冰洗碗,電話響了,梁雅冰揮著滿是泡沫的手讓我去接電話,我一邊喊著“肯定是找你的”一邊奔過去,接氣電話,用梁雅冰的語氣說:“喂你好,梁公館。”

電話那頭立即傳來了興奮的叫聲:“圓圓哪,媽可想死你啦,上禮拜六你怎麽沒回家呀?你剛買的白大褂兒還在家擱著哪,不穿啊?”

我拿著電話一愣:“對不起,請問您找誰?”

電話那頭也一愣:“哦,不好意思,您是張小樹吧?我是梁雅冰的媽媽。”

“您稍等啊。”我舉著電話喊梁雅冰,“小雅!電話!”

梁雅冰擦著手跑了過來,跟老太太嘮得不亦樂乎。我站在她旁邊一直看著她的表情。圓圓?她居然有個小名叫圓圓?哦!我想起來了,我說我怎麽覺得哪兒不對勁呢!給江南發信那主兒不也叫“yuanyuan”嗎?能把我和程開的事兒知道的這麽清楚的,也沒幾個人了。難不成是我身邊兒出鬼了?還是一大號女鬼!

梁雅冰接電話的功夫,我開始找無數理由給她開脫,最能說服我自己的一條是:她一定是太看不慣程開對我的傷害,所以才告訴江南的,她想讓江南替我教訓程開。

等梁雅冰接完電話,我坐在她身邊,直截了當地問她:“是不是你告訴江南的?”

她非常驚訝地一愣,隨即說:“是啊!”

“為什麽?”

“我就是想用江南的手揍他一頓!”

我鬆了口氣,還好我的猜測是對的。

“那你怎麽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啊?差點兒把我嚇死……”我照著梁雅冰的後背就是一巴掌。

梁雅冰扶住我的手:“就你肚子裏那幾兩料,我要告訴你了你就得老實交待,到時候江南還能動手揍丫的?”

我覺得哪兒不對,可琢磨了一下,沒琢磨出來。

梁雅冰接著說:“我哪兒敢告訴他倆是我說的呀,你瞧程開那架式,認準了這人是挑撥離間的,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本來我打算等江南揍他一頓再告訴你,省得你擔心。不過話說回來,這事兒江南早晚得知道,從哪兒知道都一樣。”

我抿著嘴想了想,理了理思路,說:“其實你早點兒告訴我,我就不能那麽著急了啊,而且你可以通過別的方式告訴。不管江南怎麽知道的這事兒,他肯定是會怒的,動手打程開也是肯定的,為什麽你偏願意寫匿名email呢?”

梁雅冰敲了我的頭一下:“說你傻你還真傻,真給我麵子!我要直接跑去找江南說這些,你說他會不會把我打出來?不過我可真沒想到他倆能在公共場合打起來,今兒要不是我剛好路過,真挺嚇人的。”說完她吐了吐舌頭,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

我合計了一下,還真是,江南那脾氣,誰敢當著他的麵兒說他最好的哥兒們不是那就是找死去了。我腦子很亂,不想再討論這件爛事兒,於是跟梁雅冰互相詆毀一番之後,洗澡睡去。

我躺在**合計,怎麽合計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但我說不好這不對勁在哪兒。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手機響了,我接起來還沒等說話,電話那頭傳來程開怒氣衝衝的聲音:“張小樹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我認識你這麽多年算是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