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真想一生跟你走
劉星比我反應快,一推我,“別說我在這兒,你先去,把她穩住,千萬別讓她犯病。”
我深呼吸一口,把書房的門打開,一步一步蹭出去,強擠出一副笑臉,“燕子,你怎麽來了?”
我在想我這時候應該有什麽反應,是不是應該上去就給她一巴掌,先解解恨再說。可我沒下去手,真下不去手。她簡直是,她這樣兒簡直是……那哪兒是王燕啊?灰色的臉,瘦得已經不行,頭發枯黃枯黃,掉得已經不剩多少了,眼睛深深陷下去,整個兒一病入膏肓的人。
我這人就是心軟,一瞅見王燕這樣子,就把過去的仇恨全忘了,也全忘了當初發誓見到她鐵定毫不含糊就抽她一大嘴巴。不成,對著這樣兒的一病人,我除了同情就是可憐了,我真下不去手。
王燕扭頭看了一眼擺在客廳裏的我和劉翰舟的結婚照,“你,要結婚了?你當新娘子真好看。” 王燕拉著我的手,我一看,眼淚差點兒掉出來。王燕那可是會彈鋼琴的手啊,現在怎麽變成枯樹枝一樣了?這美國的精神病院是什麽治療方法呀?唉,真讓人心疼。“你那劉老師對你特好吧?你看這戒指,少說也得一萬多吧?” 王燕又拿起我的左手看,眼神渾濁不清。
說實話,在劉星跟我說這些話之前,我跟王燕手拉手肩並肩,哪怕睡一個被窩都無所謂,可是,現在,怎麽就那麽別扭呢……
“這兩年,你的病有進展嗎?”我沒理她的問題,把手抽回來,她又拉回去握著。
“我是跑出來的,” 王燕放了一個手指頭在嘴唇上,緩緩蹲了下來,“他們不讓我來見你,我是跑出來的。”
“你幹嗎跑出來呀?治病要緊啊!”
“我沒病,” 王燕說,“他們把我送到美國那麽遠,就是眼不見心不煩。”
“王燕兒,你跟我上醫院吧,你這治療中斷了不得了啊,你不為了自個兒也得為你爸媽想想,昨兒我擱機場見著你媽了,老太太哭得都快暈過去了。”我沒揭穿我知道她根本沒癌症這碼事,順著話頭往下說,想把她的情緒穩住。
王燕一把拉住我,“不,我不去,不去。他們不讓我來見你,我就跑出來了。”
我這下子可急了,“你非見我幹嗎呀?還非得弄清楚誰是誰非不可?咱們也都不小了,你說我是那麽狠心的人嗎?你都這樣兒了我還能怪你嗎?當年的事兒就算了吧,你看,我現在也眼瞅著要結婚了,跟你計較那些也沒意思。”我一邊兒說一邊兒企圖拉她起來。
王燕不依,“嗚嗚”哭了起來,哭得渾身都跟著顫抖。我歎了口氣,哄孩子一樣蹲下,“你怎麽了?你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麽?”
王燕接茬兒哭,越哭越厲害,我急了,“燕子,你這是幹嗎呀?有話說話是不是?別哭,你看,兩年多了你也沒事兒,說明你這病還是能治,聽話,上醫院,給你媽打個電話,好不好?大家夥兒都著急呢。”
王燕抽抽搭搭這才好了一點兒,抬起頭,一臉全是眼淚,我站起來,“我給你拿條毛巾,等會兒。”
我拿著毛巾回來,王燕正在擺弄劉翰舟前幾天才給我買的一把瑞士軍刀,寬大的毛衣袖子順著她的胳膊滑下來,露出細得觸目驚心的手臂,我心裏“倏”地一寒,“擦擦臉吧,你看……”我話還沒說完,王燕拿著刀就站起來了,把刀擱在脖子上,喘著粗氣跟我說:“你答應我,答應我別結婚。”
我可真是被嚇壞了,心說劉星你還躲屋裏幹嗎呀?我都不知道怎麽辦了。我一邊給我媽使眼色讓她給劉翰舟打電話,一邊安撫王燕說:“行,行,我不結婚,你把刀放下。”現在我唯一一個念頭就是:趕緊給劉翰舟打電話。這會兒我才覺得劉翰舟對我真重要,我害怕的時候就想起來他的肩膀,有他在身邊,我就不會那麽驚恐無助了。
“荊盈,我是為你好,真的,你看你擱宋樂天身上得著什麽了?這劉翰舟對你好也是一時的,荊盈,你不能毀了自個兒啊。” 王燕自顧自念叨著,沒有把刀放下的意思。
“燕子,咱有什麽話都好說,你看我都答應你不結婚了,你幹嗎還這樣兒啊。”我想起來電視劇裏勸那些要自殺的人都這麽勸的,先滿足他們的要求再說。
“你騙我!你肯定騙我!等我把刀放下了,你就又嫁給劉翰舟了!”
我心裏一緊,“燕子,我說了我不結婚,我不騙你,六年多我騙過你沒有?”
聽我這麽說,王燕終於放下了那把刀,我一把搶過來塞進櫃子裏,拉王燕坐下,“告訴告訴我,你在美國都幹什麽了?
王燕笑了,笑得我頭皮直發麻,“你還是關心我的,是吧?”
“當然。”
“那你聽我的,別結婚,男人都不好,真的。”
“燕子,你告訴我你的病怎麽樣了,他們都怎麽給你治病啊?”
王燕根本不理我,隻是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一句話,“別結婚,荊盈,千萬別結婚。”
不等我說話,劉翰舟就按門鈴了。我這時候看見劉翰舟,真跟看見救星似的,我拉著他的手讓他進門,小聲跟他說:“等會兒再說,你先別言語。”我媽看見他挺高興,唯獨王燕橫起了眼睛。
劉翰舟看見王燕,顯然也嚇了一跳,他肯定沒想到從前那個美得像仙女兒一樣的女孩會變成這樣。我沒敢跟劉翰舟坐在一起,我怕王燕又自殺,隻說我不知道劉翰舟忽然來,挺意外的。
我媽不知道內情,為了緩和氣氛,直問我上北京參加老三的婚禮怎麽樣,王燕一聽就放下碗,“老三結婚了?”
我一聽,完了,王燕反對所有女孩結婚,不單是反對我。看她那眼神,老三要是在場,她也能像剛才勸我似的把老三嚇一跳。
我餘光看到劉星在書房裏直轉圈,心說我必須把這個場圓下來,劉翰舟來了,我心裏穩當了,於是我想了一下,組織了一下語言,說:“燕子,我告訴你,你說男人都不好,我不知道為什麽,可翰舟他是好男人,你要是不相信,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證明給你看,我不會瞧不起同性戀,永遠都不會,可我喜歡的不是女孩子,我喜歡的人是劉翰舟,我要嫁給他。”我極少極少這麽語氣嚴肅信誓旦旦地說話,而且我說這番話是冒了極大的風險的——我要冒著王燕再次拿起某種利器自殺的風險,我還要冒著以後的一輩子不能全心全意對待劉翰舟的風險。我用的是“喜歡”而不是“愛”,所以我沒有撒謊。
我看得出王燕因為我這一段話受了相當的刺激,我也看得出劉翰舟因為我這一段話受了相當的感動。劉翰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他聽見我說“一輩子”,就死心塌地地對我放心了,什麽宋樂天,全忘了。
王燕一下子坐在沙發上,眼神沒了焦點,劉星這時候衝出來,非常迅速地把一顆什麽藥塞進了王燕的嘴巴,又抄起一杯水給她喝了,然後擦擦汗,說:“沒事兒了。”
過了大概十五分鍾,王燕緩過來了,看到我們,好像忘了剛才都發生了什麽事情似的,又跟正常人一樣了。我看到她那為了感情為了家庭熬得不成樣子的身體,真想哭。為了哄她高興,我和劉翰舟跟著劉星一起送她回賓館,我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經常去北京看她。
分手之前,劉星把我叫到一邊兒對我說:“劉翰舟那哥們兒真挺好的,妹子,好好對人家吧,碰上這麽一位,不容易。”
“我會的。”人家都說勉強來的感情不幸福,摻雜了感激和感動的愛情會不會長久,我不知道,可現在這個時候,我真的想要好好跟劉翰舟過一輩子。
我才活了二十四年,怎麽覺得那麽累呢?怎麽全世界離奇的事兒都讓我趕上了呢?我有點兒筋疲力盡了,我盼著本命年趕緊過去,盼著劉翰舟趕緊把我娶回家,盼著趕緊躲起來過我的小日子,從此外界一切的一切都跟我沒關係。我盤算著和劉翰舟結婚以後的幸福生活,多好啊,平頭老百姓,小康生活,不愁吃不愁穿,高興了還能上風景名勝旅遊一把,咱也不想升官發財,咱也不是高幹,咱想喜歡誰喜歡誰,想幹嗎幹嗎,活得多好啊。
我都恨不能天天拜菩薩了,求求菩薩能讓我安安靜靜活下去,別折騰我了。我累得就想窩在劉翰舟懷裏看電視,看啥都行,動畫片兒、動物世界、新聞聯播,都行。
報社的同事說我最近印堂發黑雙目無神,將要大禍臨頭,我一個礦泉水瓶飛過去,大罵:“你少在那兒烏鴉嘴啊!本姑娘最近心情奇差,你別惹我,當心我拿你當出氣筒!”
開春兒了,我特喜歡東北的春天。那鋪天蓋地的桃花兒呀,還有那鋪天蓋地的新綠,沒有北京狂大的風,春光明媚的,特舒服。劉翰舟在某一個周末拉我出去拍照,給了我一根長樹枝讓我扮作“黛玉葬花”狀,我說我最多隻能扮作“黛玉挖地瓜”狀,別糟蹋了人曹先生嘔心瀝血的作品。之後我倆就笑。我當時想,這要是有個小劉翰舟在身邊兒就好了。
快到五一的時候,大牛回來了,還領回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兒來。那女孩兒好大的一雙眼睛,一隻頂上我一對兒了。女孩兒也就一米六零的個兒頭,大牛說那是他未婚妻,他請了假是為了回家結婚。我可樂壞了,拉著大牛說:“哎喲大牛,偷著找了個女朋友誰也不知道啊?你忒不夠意思了,要結婚了才跟我說!”
大牛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這不是……不是沒來得及嘛。”大牛還是那樣兒,憨憨的,特老實。
說實話我沒想到大牛結婚這麽早,他當初打定主意不到三十歲不結婚的。所以愛情這玩意兒永遠沒有定數,你碰上了,就由不得你了。我心裏特為大牛高興,特開心我的好朋友沒有像我一樣經曆這麽多見了鬼的折騰。有多少人不滿足於自個兒平淡的生活啊,可要是真讓他像我這麽折騰幾年,他就知道平淡的幸福了。
大牛這些日子忙得腳打後腦勺,又是張羅婚禮又是去拍結婚照,多虧女孩兒家裏也是本地人,不然夠大牛忙的了。我和劉翰舟抽空就去幫忙,我心裏忐忑地想,宋樂天肯定快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