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不祥的預感

我跟宋樂天和好了,誰也沒想到。

最高興的是大牛,當天晚上他拉著我跟宋樂天在我們學校“學子居”狠吃了一頓。羅濤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沒說什麽,他說我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見天兒就知道愛情。“什麽時候知道放棄了,你就算長大了。”我沒明白他這話什麽意思。當時我跟他打哈哈說:“人家都勸和不勸離,你這人怎麽這麽損啊?”我還跟大牛要了劉星的手機號,他正在廣州組稿,我給他打電話謝謝他這麽長時間這麽惦記我。劉星一聽就急了:“哎喲妹妹,你這話兒怎麽說呐?你這不損我嘛!等我回北京請你吃飯啊!”

我知道失去宋樂天也許我會痛苦得死掉,可我不知道,繼續跟宋樂天在一起是不是也一樣會痛苦得死掉。其實,我並不是對宋樂天產生了懷疑,而是對我自己產生了懷疑。因為我發現,我一點也不了解男人。

每次上網打開同學錄,都能看到一群人在那東拉西扯沒完沒了地討論現在無聊的生活和今後渺茫的前程,大夥兒一見我在線,就問我:“眼瞅著畢業了打算什麽時候把自個兒嫁給宋樂天?”我就說我還沒念夠書呢,考研考不上再議。

跟往年一樣,我、大牛和宋樂天一起坐火車回家,下車後他倆把我送回家,在我家吃晚飯。我媽看見我手上剛拆了線的恐怖傷疤,立即驚叫起來,質問宋樂天和大牛怎麽回事兒,宋樂天臉色發白,說起話來也結巴了。

我媽認定了這事兒跟他有關,大牛怎麽要求解釋她也不聽,非要宋樂天說不可。宋樂天這人不會撒謊,他求救地看著我,我溫柔的保護心全給他勾起來了,於是我趕緊拉過我媽說:“那天我倆上圓明園溜達,碰上拿刀搶錢的了,我們倆把錢都給他們了,他們還要樂天兒那手表,媽,那手表是我給他買的。”說到這兒我不言語了。我對我媽了如指掌。

“傻孩子,給他就給他吧,哪兒能拚命啊!”我媽沒再問。她知道宋樂天能為他的手表拚命,我就能為宋樂天拚命。

我爸媽沒有看出任何端倪,他倆也像所有人一樣,認為宋樂天有朝一日會變成他們的女婿。如果說有人對這事兒有那麽一點兒懷疑,那人肯定是劉翰舟。

我們三個照例找劉翰舟吃飯,吃飯的時候劉翰舟不像從前那麽愛說話了,隻是一個勁兒地瞅著宋樂天,一個勁兒地灌他喝酒。還說什麽“做人要老實,做男人要對得起自己的女人”,劉翰舟一般不說“女人”這樣的詞,我想他是喝多了。

過小年那天宋樂天他家老太太叫我去吃飯,宋老爺子居然也在。我頭一次跟老爺子坐一塊兒吃飯,有點兒緊張。我媽說宋老爺子仍然頻頻在地方新聞裏露臉,似乎很容光煥發的樣子,老太太也私下跟我透露說,老爺子很有可能調到省委,繼續平步青雲。

當時我心裏特害怕老頭兒老太太跟我提我和宋樂天的事兒。我知道老兩口最疼這個小兒子,盼著他能早點結婚,好抱孫子。老太太對我一直特別好,恨不能把我留在他們家吃住,有時候弄得我有點受寵若驚,有時候弄得我有點不自在。要是擱在以前,我可能還巴不得他們跟我提這事兒,可現在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怕。

吃完飯宋樂天他媽把亂七八糟的吃的塞給我一大包,我本來想推辭,宋樂天替我接過來了。我心想拿著就拿著吧,這包裏的東西要是讓我出去買,多少錢都不見得能買到,拿回去給我爸媽嚐個新鮮也挺好。

從北京回來以後,宋樂天對我的態度有了一些明顯的變化,比如說,他現在上街會主動牽我的手。

天很冷,快要三九了。路上沒什麽人,灰蒙蒙的。市委家屬院出來就是一條大路,寬闊氣派,燈火通明。我沒戴手套,宋樂天把我的手放在他滑雪衫口袋裏,用手握著,可我還是覺得很冷。“今兒有零下二十多吧?”我一說話,嗬出成群結隊的小水滴,在冰冷的空氣裏變成霧。

“有了,剛才沒看天氣預報嗎,明兒下大雪,還好咱們不用掃雪了。”我忽然想起了高三時候宋樂天和大牛把我扔雪地裏的事,真快,一晃過去四年了。

“一直也忘了問你,你考試考得怎麽樣?”宋樂天和王燕這事兒鬧開的時候,正趕上研究生入學考試那幾天,我是考得一塌糊塗,也不知道他怎麽樣。

宋樂天笑了笑,有點無奈地說:“考英語那天我沒去,頭天晚上喝多了。”

“哦。”我收住了這個話題。每次觸碰到記憶裏的那個場景我都會異常驚恐,而後盡可能快地逃之夭夭。所以我不願意聽宋樂天那天晚上喝了多少,也不願意聽他跟我說他為什麽去喝酒。盡管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我還是逼著自己去忘記。忽然間發現我和宋樂天居然沒有話題了,忽然間發現我跟他說話要挑揀字眼兒了,忽然間發現我靠在他身邊沒有從前那麽安全了,“樂天。”

“嗯?”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覺著肯定有什麽事兒要發生。”

宋樂天抽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發,寵溺地皺了皺眉頭,說:“你爸過年本命年,別忘了給你爸買點兒避邪的東西,這樣兒你就不倒黴了。”

“不是,我真的覺得會有點兒事兒,要不,咱倆上長白山?哈爾濱?”

這下宋樂天笑得開懷極了,看看四下無人,居然冷不丁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小姑娘,別發傻了。”

不是,我不是發傻,我真的有一種特別不好的感覺,我覺得我要大難臨頭了。我想逃出這裏,和宋樂天一起,躲得遠遠的。我要拚死保護失而複得的這份感情,我不能再丟一次了。可能書看多了的人容易相信直覺,東西寫多了的人容易胡思亂想。但願我的感覺是錯的。我禁不起折騰了,再折騰一次,我怕真挺不過去。

轉年就是我爸媽的本命年,他倆都四十八了。我跑到我們那兒一個叫“石頭記”的小店,買了兩塊雞血石,一塊給我爸掛手機上,一塊給我媽掛皮包上。我跟他們說,避邪。我媽常說石頭是有靈性的,石頭跟著你就是和你有緣分。我從小就信我媽的話,我媽說啥我信啥。所以我認定我給我爸我媽買的石頭能保佑他們平安。

可我忘了給我自己也買一塊。雖然雞血石那玩意兒不便宜,可要是我花點兒錢就能把後麵的災難消除,我不在乎花錢在身上掛一塊有靈性的石頭。

一過年,又是沒完沒了的應酬,高中五班的同學聚會定在年初八,在文科班聚會的後一天。說實話我有點兒犯怵。從打高考之後散夥飯開始,每次聚會我和宋樂天都是大家開玩笑的對象,尤其是到了大三我們班上其他幾對兒都散了之後,我們倆更成了稀有動物,大家夥兒一聚在一起就拿我倆開涮。現在麵臨畢業,他們的話題肯定更沒譜了,在網上就已經開始討論以後誰給我和宋樂天的兒子當幹爹幹媽了。

他們訂了飯店裏最大的包房,滿滿當當坐了兩桌,人基本全,就是沒見大牛。全班人都問我和宋樂天要人,我們倆上哪兒知道去啊。於是,矛頭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我和宋樂天身上,玩笑越開越大,我捧著碗喝酸辣湯的時候有人勾住宋樂天的肩膀竊笑著喊:“行啊樂天兒,什麽時候下的手啊?日子定了沒?”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兒,又一個站起來了,“荊盈,想吃酸的啊?給你買包話梅吧?”一屋子人哄堂大笑,我的臉燒得像著了火一樣——您別誤會,我這不是害臊,這種玩笑我聽得太多了,早就不害臊了。我這是氣的。因為我又一次無法避免地想到了宋樂天那晚和王燕所做的事情。

“喲,怎麽了荊盈?生氣啦?以前不是這麽小心眼兒啊?”

宋樂天肯定明白我為什麽這反應了,趕緊招呼著:“知道錯了就趕緊賠罪,喝酒喝酒,少廢話!”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和宋樂天結婚,一定把兩個班的同學都叫上,到時候他們怎麽開玩笑怎麽鬧都行,反正那時候我是宋樂天的老婆了,我不在乎。相反的,他們要是不鬧不開玩笑,我倒覺得不自在了。可今天,他們跟我開這種玩笑隻會讓我憤怒。我從來沒像今天這麽生氣過,我覺得我心口上那道傷疤裂開了,汩汩地流血,就好像當初我手臂上的傷一樣。手上的傷能治,可心上的傷怎麽治?

這時候劉翰舟說話了:“你個臭小子,人家要知道刑警學院教出你這麽個敗類學生,那刑警學院以後就沒人去了!就你這樣兒的,對得起‘人民警察’這幾個響當當的大字兒嗎?”這話聽著真熟悉啊!哦,對了,這是當年我說劉翰舟的話——你這樣兒的,對得起“人民教師”這幾個響當當的大字兒嗎?“以後千萬不能把你分到掃黃組去,要不你還不墮落得比薩斜塔上扔下來的鐵球兒還快啊?”劉翰舟故意把“比薩”說成“披薩”,話音剛落,大家夥 “哄”地笑開了。

我也笑了。劉翰舟真是個好老師,他總能成功地把大家的注意力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就好像當年我們上高中的時候,他總是能讓我們心甘情願地念書寫字而不去注意窗外的籃球賽或者美女如雲的體操隊訓練。

正笑著,包房的門“咣當”一聲被撞開,大牛氣喘籲籲地衝進來,一把拉住宋樂天,“你趕緊跟我走!”

“怎麽著大牛?遲到了就遲到了,不自罰三杯也就算了,你還想把樂天兒拽走啊?”

大牛扭頭極其不自然地一笑,“對不住,真對不住,有點急事兒,非他去不可,我也得跟著去。”

“大牛,怎麽了?”我看著大牛著急慌張的樣子,知道肯定不是小事,要不然一向處變不驚的大牛不會這麽慌亂無措。

“樂天兒他們家的事兒。快走啊你!你也真是的,手機也不帶出來!”大牛把宋樂天往外拽,一邊和同學打招呼,“對不住啊,過兩天我請,咱‘元太祖’烤肉去!”

大牛肯定在跟我撒謊。他這個瞎話編的一點也不高明,讓我一下子就看穿了。宋樂天他們家有事兒,找不到宋樂天,就是找我也輪不上找大牛呀!宋樂天沒帶手機出來是沒錯兒,可我的手機開著呢,他們家老太太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手機號。我跟著他倆出門,大牛見我跟出來了,連忙說:“荊盈,你陪著他們再玩一會兒吧,我們倆回去就成了。”

“什麽事兒啊那麽著急?他們家有事兒我不去不好吧?”我狐疑地看著大牛。

“沒……沒什麽事兒,真的,你回去好好玩兒吧。”

本來剛才我就一肚子氣,現在大牛當著我的麵說瞎話,我急了,“怎麽著大牛?跟我起膩是不是?我告你,你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有話說話有事兒辦事兒,還嫌我不夠煩啊你?說,到底什麽事兒?”

宋樂天這會兒也一頭霧水,迷茫地看著大牛。大牛已經滿頭是汗,轉來轉去不知道怎麽說。我看了更生氣了,衝過去搡了他一把,“你怎麽回事兒啊你?”

我們當時在酒店二樓,二樓臨街的一整麵牆都被換成了玻璃,我推了大牛一下,自己正好站到了玻璃牆跟前兒,大街上燈火通明,我一眼就看見了酒店門口一輛黑色奧迪旁邊站著的一個人。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