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一]

每一次,光咲眼裏充滿失望,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說著“自從上了大學,你就變了”的時候,曾霆都不得不拚命忍住笑。

女生都那麽傻,連紀光咲也不例外。

她們總是先入為主地把任何事情的變化都歸咎於感情問題,真夠戧。其實曾霆做事80%的情況下不受感情左右,感情是應該被控製的,他這麽認為。

高考結束的那天中午,同學們都和父母親戚們一起去酒店用餐慶祝,在湧出考場的人群中,曾霆分別看見了於耀和光咲與他們的家人一起離開。那時候的曾霆,心裏不是沒有一點失落。

父親忙生意,隻扔給他一句“應該沒問題的吧”就出門了,仿佛不知道一般的家長在這幾天都會送考。家裏那兩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就更不要指望。從考場出來後,曾霆目不斜視地從引頸張望的家長們中間穿過,不指望能看見自己熟悉的麵孔。

他沿著考場門口的主路一直向前走,想著隻要看見有空調的餐飲店就進去打發掉午飯。但很不幸,走過了兩個路口,沿街都是居民小區沒有店鋪。

天氣太熱了,有個瞬間他甚至想打出租車直接回家,但轉念一想,回到家午飯時間已經過了,肯定要餓肚子,還不如找餐館打發一頓。他掏出手機找地圖,導航顯示500米左右的地方有家川菜館。500米,過了下個路口就能到,曾霆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不打車,走到預定地點時卻發現這家餐館暫停營業。

男生渾身是汗,心中也有怨氣,沒考慮太多,揚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上開著空調,充足的冷氣使汗水很快冷了下來,曾霆打了個噴嚏,這時他突然感到有點淒涼。

以前他隻是一味地想要逃離這個家,從沒想過要向這個家索取溫暖。曾霆認為,隻要保持對一切都毫無感情,就可以放手去做任何事,不需要顧及任何人,不在乎任何人,就能夠不用聽任何人指示,甚至連父親的建議也能當做耳旁風。過去的十八年他一直是這樣,在冷漠的環境中學會做一個冷漠的人。

但從高考結束的這天開始,情況稍稍有了變化。

當他饑腸轆轆地踏進家門時,父親竟然在家。

“考完了?”

男生微怔,過半晌點了下頭。

“還沒吃午飯吧?我讓阿姨給你留了一些。”

意外的驚喜。曾霆差點想上前去摸摸他究竟是真的父親還是哪來的外星人。

“爸你怎麽回來了?”

“公事辦完了。正好你今天高考結束,我想跟你聊聊。你先吃飯。”父親越是這麽說,越讓曾霆心裏沒底。

“聊什麽?出了什麽事嗎?”

“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我一定要確認,你和紀光咲分手了沒有?”

曾霆心往下一沉,沒敢撒謊。

父親見勢反而緩和了語氣:“你很喜歡她?”

大概是因為這話從父親嘴裏說出顯得極不協調,男生“噗”地笑出聲:“也不是很喜歡。”他抬眼看了看父親的表情變化,接著繼續說道,“和她交往在學校會有一定的便利。如果妨礙到您的生意,那我會跟她分開的。”這樣一席話肯定給父親留下了成熟理性的好印象,曾霆不禁有點沾沾自喜。

父親卻顯然沒把這話當真,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淡然道:“不會妨礙我的生意,倒可能影響你的未來。如果能借高考之機分開,也許比較合適。”

“可是紀光咲她……填了和我一樣的誌願,以她的成績,考上師大也不難。”

父親半晌沒說話,看上去不太高興,曾霆有點緊張。

“既然上次讓你跟她分手時沒分,現在可能會有點難度,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也不要得罪了紀家。”

曾霆唯唯諾諾地退出去,剛走到門口,父親突然又開口問:“她很喜歡你吧?”

男生半垂著眼瞼,視線在鞋間轉了一個來回,點了點頭。

[二]

曾霆有一個奇怪的邏輯,認為隻要自己和別的女生走得近,引起紀光咲醋意大發造成最後的分手,這分手的責任就不在自己。所以他一向對漂亮女生來者不拒,絲毫不讓與紀光咲的關係折損自己的魅力,可是雖然光咲也時常會因此哭鬧,“分手”二字卻從不提及,仿佛隻是做曾霆的名義女友她就心滿意足。這種心態曾霆起初不能理解,紀光咲這麽委曲求全究竟是為什麽?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無非都是為了錢。回憶起向光咲告白的那天,沒想到她那麽爽快地答應,當時的心情是喜出望外,現在想來,她之所以會答應,恐怕是因為親眼看見了曾家確實有別墅吧。

原以為紀光咲是與葉妙、竹西、曾宓她們不同的女生,至少在曾霆心目中一直超凡脫俗,可到頭來還是一樣,無一例外的愚蠢、勢利、鼠目寸光。這結論讓曾霆很失望,不過他有些慶幸自己一貫以理智主導感情,對誰都不過分動心,幾年來沒送過太貴重的禮物給紀光咲,損失不大。準確地說,因為一開始就受到來自父親的壓力,他早就做好了準備隨時和紀光咲分手,所以他什麽禮物也沒送過,連冰淇淋蛋糕也沒有。光咲生日一般都在寒假期間,他正好借口和家人在國外度假逃過為她慶生。

就在曾霆認為一切盡在掌握、他隻需要拖到光咲說分手的那天就萬事大吉的時候,光咲突然和他斷了聯係。

隻要他不給光咲打電話,女生就一直沒有音訊,就算是偶爾的通話也很短暫,往往是光咲先急匆匆地掛電話,她似乎變得很忙,但又不打算告訴曾霆自己在忙什麽,突如其來的冷淡反倒讓曾霆覺得不適。

他於是在夜幕降臨後去她租住的小區,把車停在大門對麵的馬路邊熄火等待。馬路邊的停車位逐漸被別的車占滿,使他的車看起來逐漸不那麽醒目。這小區也是老舊的,車庫停車位遠遠不能滿足需求,租金堪比房價,一部分買了車卻無力承擔車位租金的住戶便每天見縫插針將車隨意停在馬路上,有時回家早運氣好就能停在大門附近,偶爾加班運氣糟就隻能停在過信號燈的兩條街外,與家門相距的這兩條老街,每一步都走出貧窮的無奈與窘迫。

光咲沒有車,選擇租在這裏正是因為離她所工作的學校隻有一站路的公交車程。不是每個大學畢業生都像曾霆這樣幸運——順理成章地進入父親的集團負責一塊業務,開著父親給他買的SUV,住進父親為他留的豪華智能小區裏的三室兩廳。大部分學生不得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或自己租房,找到月薪兩千的工作是幸運者,找不到工作的唯有繼續讀書考研再謀求出路。

曾霆以為光咲的情況會好一些,但現在看來,養女果然就是不如親生女兒。曾霆猜測紀光咲和她養父母關係也許很糟,她大學還沒畢業的時候,養父又領養了另一個小孩,大概是認為光咲指望不上,還得為晚年養老做另一手準備。換句話說,紀光咲現在就相當於無依無靠的孤女,養母催著她盡早結婚,曾霆也多少有點耳聞,可是這種情況下,他就更不可能去和一個孤女結婚,別說父親不會同意,就連他自己也認為門不當戶不對,但紀光咲似乎至今無法看清這個事實,也許她正因為看清了才故意拖著耗著要賴著自己。

他呆坐在車裏想這些,等回過神,發現光咲租住的房間窗口已經亮出了燈,沒看見她走進小區的過程使他有點失落。不過這麽看來,她沒病沒災沒失蹤,怎麽會突然音訊全無?

曾霆猶豫了一下,發動了車正準備離開,小區裏開出來的一輛車卻吸引了他的注意,車型和車牌他都無比熟悉,是於耀。

這麽一眼,曾霆就完全明白了。紀光咲對自己冷淡原來是因為找到了更大的金主,真是個勢利的女人。曾霆突然對她起了恨意,恨中又夾雜了一點不甘心與不服氣。他將車熄火,從手機通訊錄中調出了葉妙的號碼。

[三]

十餘棟宿舍樓,不算大的施工量,施工單位的相關信息遍尋無蹤。相繼走訪了幾個已退休的化工廠老領導後,光咲一無所獲,有點絕望了。不管怎樣,生活還在繼續,她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社會上單打獨鬥,本來就已經過得夠不輕鬆了。

此刻她得去洗澡,然後認真備課,年級裏有實權的老師們通常年紀較大學曆較低——在她們參加工作的年代那學曆已經夠用了,所以他們看不慣現在這些科班出身眼高手低的小年輕,總是處處挑刺。光咲負責四個班的英語課教學,下班後又為了父母當年的房屋事故奔忙,幸好時常有於耀陪著。

剛想到於耀,就收到他發來的短信“我已經到家了”。

如今幾乎每天都和於耀碰麵,男生帶著她四處奔走,有時也會順路接她下班,光咲心裏明白這些好意與愛情無關,也許隻是歉疚與補償。但偶爾陷入幻覺,光咲會誤以為,高一時那份兩小無猜的友誼又回來了。

光咲洗完澡,看見手機上有一個未接來電,還是於耀。料想他大概有什麽發現,光咲趕緊給他回電。

“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已經沒事了。”男生一開始語焉不詳,但在女生的一再追問下還是妥協,“你能出來一下嗎?想找你聊聊天。我沒走遠,停在路邊接了個電話又折回了你家小區門口。”

聽起來並不是和房屋事故有關的事,更像是於耀自己的私事。

光咲猶豫片刻就答應了。她潦草地擦擦頭發上的水,換上幹淨衣服出了門。

“是和葉妙有關嗎?”

光咲的直覺從來不會出錯,於耀有點無奈地笑起來:“嗯……你還真了解她。”

“出什麽事啦?”

“不知道什麽人看見我陪你去辦事,把謠言傳到葉妙的耳朵裏,剛才她歇斯底裏地來電找我吵架,說忍我很久了。”

光咲一時語塞。

“這……犯不著吵架吧,解釋清楚就好了。”她從未想過葉妙會為此對於耀發難。

“我沒有跟她吵。我原本以為她很懂事,不會揭人傷疤。”

這就是你和葉妙在一起的原因麽?

光咲擠出一絲無力的微笑。她很想安慰對方,但這種話題中沒有自己的立場,過去的數年中,她無數次想和於耀重新在一起,現在她有機會說服於耀和葉妙分手,卻還是遲疑。

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光咲把那當做救命稻草般接起來,聽了幾句後神情卻逐漸趨於恐慌。

“怎麽了?”於耀待她掛斷電話後才問。

“鄰居阿姨打來的,說我媽媽一個人在家暈倒,被送往醫院了。”

“哪個醫院?我送你去。”

拜突發事件所賜,光咲沒能和於耀談起對當年分手的後悔。

[四]

“所以啊,我會一直催著你早點結婚。成家以後就能有個人相互照應,不至於像我這樣孤零零一個人,死在家裏也沒人知道。”

光咲舀湯的手滯了一下,停頓兩秒後又舀上一勺喂進母親嘴裏。

“呐,媽媽,你為什麽不和爸爸複婚?”

醫院沒有發病號服,母親穿了一件寬大的藍色罩衫,把自己襯得消瘦蒼白。

“我不知道,小光。愛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人非常難遇到和自己適合的人,一開始我以為,我遇到你爸爸是很幸運的一件事。可是他讓我心寒了那麽多年,我不知道該怎樣重新麵對他。”

“我覺得爸爸是很在乎你的。”

“我希望你幸福,不要受我的負麵影響。但不是你爸爸表現得很在乎我就真的在乎我,你隻看見了表麵現象。我不是一個矯情的人,但我以前經常在家裏以淚洗麵,我不快樂,那時候你在我身邊,你都看在眼裏。”

“那些年我們的日子很難過,我還記得。可是現在爸爸變了,你搬了出去,爸爸的改變你一點都不知道。他是個善良的人,他變得謹小慎微,生怕再失去我,失去家人。這些你一點也不知道。”

“小光,人是沒那麽容易改變的,他的脾氣,他的稟性,永遠都在那裏,從很早以前他就分清了人生的主次——什麽是重要的,什麽是可以忽略的,他已經做了決定,哪怕失去那些可以忽略的東西之後他會感到惋惜,也不代表他會打從心底改變最初的選擇。”

光咲放下手中的保溫桶,歎了一口氣。

過了半晌,她才再次抬起頭看向母親:“媽媽,我不想幹涉你的人生,不想你再做決定時因考慮到我而改變初衷。但我經常在想,如果我一直在你身邊長大,會比現在過得幸福很多。你說得對,人是沒那麽容易改變的。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

從很早以前,曾霆就做了決定,雖然光咲不知道他是為什麽、基於什麽,但他確實早已經做了決定。無論自己再怎麽對他掏肺掏心,也無法改變一個人。

而光咲其實也早就做了決定。

[五]

事情的發展遠遠背離了曾霆的想象。

月末的時候,他終於接到了光咲的電話。

“見個麵吧。我想跟你說點事情。”

男生認為一切都還盡在掌控,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按照他以往一貫的做法,他再一次和光咲打起了太極:“現在嗎?不好意思啊,我媽剛到我家來了,我現在走不開,總不好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去找你吧?”

“我就在你家樓下,你給我五分鍾,我說完要說的話,分完手就走,從此以後你再也用不著去找我了。”

分手?

男生愣了兩秒:“你剛才說什麽?”

“請你下來吧。”女生沒回答她。

這和曾霆的預計完全不一樣,為什麽拖了五六年,紀光咲一直苦苦硬撐著,事到如今態度卻來了個180度大轉彎?之前自己明明打電話給葉妙“報備”了,難道葉妙沒有采取任何手段去阻止於耀回到紀光咲身邊?雖說這是曾霆一直以來想要的結果,不過他實在難以抑製好奇心。

像葉妙、紀光咲這類市儈的女生,曾霆特別喜歡聽她們的美夢破碎的聲音。對自己不該奢望的財富想入非非,自以為魅力無敵能夠深深吸引住男生,她們心中也沒有愛情,戀人在她們眼裏就是獵物。

沒錯,父親說過,當你像我這樣擁有財富和權力,就會發現周圍人看你的目光變了,充滿餓狼般的貪婪,看著你,就像看一塊肥肉。

曾霆是不會讓這種膚淺的女孩得逞的,他一定要在她們誤以為已經勝券在握的最後關頭狠狠擊碎她們的美夢,用行動告訴她們——你們遠遠高估了自己容貌的價值,沒有人為你們傾倒,沒有人被你們吸引。

他沒有料到光咲最後還是選擇了主動了結這段關係,不過他還是決定不放過最後致命一擊的機會。

他遲疑片刻,用懶懶的無情的聲音說道:“好吧,你上來。我家沒有人。”

所謂“令人絕望”,就不能讓紀光咲再抱有任何幻想。

他明白無誤地攤開最後的底牌——我家沒有人,我之前在欺騙你,啊,是的,我隻是在躲著你,不想見你罷了。

可是打開門後,站在家門口的光咲神色看起來那麽平靜,仿佛未能領悟男生的攤牌。這讓曾霆又多少有點亂了陣腳。

他側身將她讓進門,打算好好傾聽她決定分手的起因。

光咲卻一點進門的意思都沒有,像根木樁被定在門外似的一動不動,淡淡地說道:“我就不進去了。不管家裏有你媽你妹還是你新女友都和我沒有關係,我隻想耽誤你幾分鍾時間把話說明白。從前無論你對我態度多差勁,我一向是小心伺候著,從不提分手,是因為重視你,也是因為對你有愧。我和於耀當年之所以分手是因為家庭的緣故,其實我從沒有放下過和他的感情。我也曾想長久地、平淡地、認真地和你交往下去,畢竟,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幸和最愛的人共度一生,說不定你是最適合我的。但這麽多年過去,你怎樣踐踏我的感情你我都清楚。不如好聚好散吧,你我都解脫。”

曾霆怔怔地倚著鞋櫃站著,因腦子裏所有的猜測被顛覆而目瞪口呆。

這麽多年,他一直以為紀光咲毫無自尊地賴著自己,是為了錢。

他從未想過,光咲是因為心裏藏著另一個人,內心有愧才對自己百般遷就。

於耀麽?

多可笑啊!他哪一點比得上我?

不不,這太荒唐了。怎麽可能?一定有別的原因。要知道,女人總是口是心非的,紀光咲現在嘴上這麽說,實際上肯定另有隱情。葉妙做了什麽?葉妙不可能什麽都不做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於耀回到光咲身邊。

曾霆一邊心裏想著馬上和於耀、葉妙分別聯係以了解情況,一邊裝出戀戀不舍的表情說:“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隻能尊重你的選擇。不過,我們以後還是能做朋友吧?”

“沒那個必要了。我想你也無法否認,你已經傷害了我五年,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夠了,曾霆。”

男生愣在原地看光咲進了電梯,電梯門緩緩闔上,她的神情一直那麽冷漠。

[六]

最初聽曾霆說於耀每天接送光咲上下班,葉妙還不太相信,但曾霆什麽時候說過假話?葉妙當即給於耀去了電話,沒想到男生自己承認了,一副無所謂的語氣。結果兩人當然是大吵了一架。

這次被逮了個正著,於耀短期內肯定不會再犯。葉妙想當然地這樣以為。

誰料,過了幾天,一個大學時的閨蜜打來電話,吞吞吐吐地問葉妙是不是已經和於耀分手了——“要不然我怎麽看到他好幾天都到住院部照顧一個女生的媽媽呢?”

難怪最近總見不到於耀的人影,打電話給他,每天都說很忙很累就潦草地掛斷。

葉妙當即氣急敗壞地打他手機問他在哪兒,於耀倒也坦然,表明自己正在醫院,幫忙照顧光咲的媽媽。

在於耀看來,這件事再正常不過,沒想到竟會激起葉妙這麽大的反應。她不僅大吵大嚷,而且最後還摔了電話。等於耀回過神領悟了掛斷電話前葉妙的意思,才明白自己已經“被分手”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第二天一早,當葉妙看見天邊亮起的第一束陽光,她就反悔了。

葉妙呆呆地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自己徹夜未眠的憔悴麵容,想起竹西幾個月前曾經倚在房間門框邊說:“不管紀光咲是不是紀家父母親生的,她到底還是紀家的女兒,隻要她父母沒有親生子女,就會把她視如己出。曾霆家也懂這個道理。我們沒法跟她比。當年在私立學校你也能體會到,他們那些少爺小姐們根本就是特權階級。你覺得很艱難是正常的,因為你和於耀能在一起本來就是奇跡。”

原來世界上還是沒有奇跡。

原來世界的市儈程度早就超過了自己的想象,隻有表麵上顯得最市儈、為此遭人鄙夷的自己還在相信什麽灰姑娘的故事。

高中時那種低人一等的感覺又回來了。整個高中在她的記憶中隻剩下一個場景,自己遠遠地躲在某個角落,卑微的目光緊跟著於耀。

幾年過去,她又回到原點,不甘心地遠遠望著於耀。分手後第四天,葉妙終於決心走出家門,第一站就是於耀工作單位大樓對麵的咖啡館。從臨街靠窗的座位能看見對麵大樓的前台。室外飄著綿綿細雨,好像騰起了霧,對街的一切看上去都有些夢幻。葉妙並沒有什麽目的,隻是想再看看於耀。

這時手機又響了。葉妙帶著厭惡感瞥向手機屏幕,不出所料,又是曾霆。幾天來曾霆打了無數個電話,葉妙都沒接。起初每次她都抱有一線希望,以為是於耀打來的,但每次都希望落空,葉妙將這種鬱憤變成了對曾霆的憎恨。他每次打電話來總沒有好事,要不是當初他打的小報告,此刻她也不會和於耀分手。更何況曾霆那副永遠陰陽怪氣、沾沾自喜的腔調——好像在幸災樂禍似的,著實叫人作嘔。

葉妙順手將手機設置成了靜音。

手機屏幕仍在不斷閃爍。

於耀從大樓裏出來,和像是同事的人揮手道別。他拎著一隻深棕色的公文包,一路打著電話朝停車場方向走去,因為沒有雨傘,步調很快。隻是短暫的一瞥,他就消失在轉彎處了。

葉妙的目光失去了焦點,悵然若失地轉回大樓門口剛才和於耀打招呼的同事身上,他還撐著前台與接待小姐聊天說笑。

葉妙結了咖啡賬單,穿過馬路,走進大樓。那位男同事和前台小姐的說笑聲被空曠的大廳放大了。葉妙清晰地聽見她稱呼他為“李總”。

前台小姐很快注意到款款走近的葉妙,收斂了表情問:“你好,請問你找誰?”

那位“李總”回過頭看向葉妙。

回答前台小姐之前,葉妙先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七]

月曆尚未翻過十月,寒潮已經來襲,連著幾次驟然降溫,讓不少學生感冒發燒,班裏有四分之一的人請病假。天空整日陰霾,天氣預報建議著長袖襯衫加單褲等春秋過渡裝。光咲有些不合時宜地穿了薄的夾襖,坐在辦公室批改作業,還覺得寒冷從腳尖蔓延開來。

同事將日光燈打開,室內猛地明亮。

“終於亮了!之前怎麽沒想起開燈呢!”隔壁辦公桌的女生把腦袋從距離電腦不足20cm的位置移開,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

“明天我們開暖氣吧?”有人提議。

“這麽早就開暖氣啊?天氣預報說今天有12到21度呢,開暖氣總覺得太浪費電了。”

“今天能有21度?冷也冷死了,天氣預報明顯瞎說。”同期剛分來的另一個女孩走到飲水機邊接了杯剛燒開的熱水,回座位時途徑光咲的辦公桌,停了一下,“光咲,你媽媽身體怎麽樣了?”

“已經出院了,隻是個小手術,沒什麽問題。”

“啊。你男友又來接你了,真幸福。”

光咲順著同事的目光往窗外望去,於耀的車停在教學樓旁的天井裏。他沒有鳴喇叭,也沒有發短信催促,隻是安靜地出現在她的視野裏,讓光咲心裏突然湧起一陣溫暖。離下班還有五分鍾,她開始收拾桌上的資料,並沒有刻意地對同事解釋“那不是我男友,隻是男性朋友”之類。

其實光咲打從心底希望於耀不止是自己的男性朋友也未為可知。

當她踏出辦公室,下課鈴正好響起,學生們從每個教室的前門湧出來。她所麵對的是高一年級所在的教學樓,那些喧嘩在走廊上的孩子們都是十六歲的年紀。

十六歲的時候,總希望快點成年,想像媽媽那樣穿職業套裝、高跟鞋,化淡妝,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更重要的是,成年後好像一切的困擾都能煙消雲散,無論父母做出什麽選擇、家庭如何支離破碎都不會對自己造成影響。

可是,成年後才懂得懷念當初那個單純的世界。

原來最美好的日子全是在於耀單車後度過的。

“你在想什麽?”光咲坐進車裏,問發著呆的於耀。

男生回過神,衝她笑一笑:“看著外麵那些小孩,我想起高中時有一節班會課,曾霆話說得傲慢,你忍不住跟他吵起來,爭執的內容現在回憶起來感覺很憤青,不過那個年紀——真有趣。”

“……那次……好像是以我罵他‘懦夫’收場的哈哈,真不成熟啊。”

“你也還記得?”

“班導後來再也沒開過辯論性的班會,都是因為我,我怎麽會不記得?”光咲笑著笑著突然停住,垂下眼瞼,“從一開始,我就那麽不讚同曾霆的人生觀價值觀,他也那麽不肯妥協,為什麽我會愚蠢到相信後來我們就能和睦相處、琴瑟和鳴?我媽說得對,人是沒那麽容易改變的。”

“人是沒那麽容易改變的……對了,光咲!”

“嗯?”

“我跟你說過,施工隊從來不會盲目地偷鋼筋,一般都是按經驗在安全範圍內動手腳……”於耀見女生認真點頭才繼續說下去,“也就是說,化工廠宿舍出事故之前他們很可能就已經這樣操作了,就算化工廠事故是他們第一次偷鋼筋,因為實際上事故主因是施工失誤,施工隊是非常清楚的,那麽他們以後也不見得會改邪歸正。一個施工單位可以更名或者倒閉,但他們做過的工程是不會憑空消失的。”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去找類似的建築?以此為線索找出當年的施工單位?”

“化工廠建宿舍的年代,這個行業還沒形成規範,監督力度也有限,但過幾年呢?要知道,偷鋼筋不光會偷陽台上部鋼筋的數量,而是會減少整體房屋裏所有的鋼筋,以降低成本。早年的國產鋼筋不比現在的鋼筋,質量普遍達不到承重規範,這種偷工減料的行為是很危險的,所以很有可能在那之後的幾年出過類似的施工事故。”

[八]

90年代初網絡尚未普及,數字化辦公尚未普及,發生在那個年代的事故隻能從圖書館的舊報紙堆裏查找。由於報紙月刊屬於不能外借的類型,整個周六,光咲從早晨七點圖書館開門到下午五點圖書館關門,一直待在閱覽室翻閱資料。

周日,於耀中途來看過她一次,見她隻帶兩個麵包打發自己便離開了,過了一個多小時打來電話:“光咲你下樓來,我給你從附近的酒店打包了午飯,閱覽室不允許帶食物,就在車裏吃吧。”

光咲有點感動,下了樓,找到於耀的車:“不用這麽麻煩,我吃麵包就好了。”

“不能犧牲身體健康來節省時間啊。放心吧,我下午沒什麽事,可以幫你一起找。兩個人的話,肯定比一個人快很多。”

“報紙實在太多了,每頁每篇看過來不知道要找到什麽時候。”光咲接過餐盒,露出泄氣的神色。

“你一定能找到。從小你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光咲笑起來:“我有那麽強勢?”

[九]

正因為太過強勢,光咲在學生時代一直擔任著班幹部或校幹部之類的要職,高中所在的班級在全校的各種集體比賽項目中都能穩操勝券,高中時甚至連班導師都有點依賴她了。

可與此有些矛盾的是,光咲平時的人緣卻不怎麽樣。簡而言之,她是那種不太合群的學生。

雖然高中女生再孤僻都不可避免會有一兩個閨蜜,但實際情況卻是光咲把竹西和葉妙視為朋友,那兩個女生卻並沒有把她當做朋友,聚在她身邊的意義隻是——在光芒四射的地方容易引人矚目。

於耀一直覺得,光咲很孤獨。

經過她養母那一病,似乎又從此有了些超然。光咲和其他女生不同,經曆過那麽多坎坷,心思也更繁密些。她把什麽都看得透徹,隨著年齡的增長卻愈發出世,她什麽都明白,卻不爭不搶不使心計,有點逆來順受,有點大智若愚。

她對什麽都可以寬宏大量,唯獨親生父母的死因是她耿耿於懷的。而不幸的是,於耀觸的恰恰是這唯一的雷區。

如果當年不是自己的父親掩蓋事故真相,受害人家屬不會鬱鬱而終。即使無父無母,光咲也能跟隨最疼愛她的外公長大。

說來奇怪。學生時代,每天從早晨醒來到晚上入眠,其間大部分時間是在學校,所有人穿著相同的校服,攤開相同的課本,學著相同的知識,談笑都是相似的話題。有時候會讓人誤以為彼此相似,彼此間沒有隔閡。但事實上,直到成年於耀才發現,每個人成為什麽樣的人,是各自所處的家庭決定的。

他們的家庭決定了,曾霆成為一個冷漠寡情的人,葉妙成為一個汲汲營營的人。光咲之所以成為光咲,是因為她始終沒有家。外公離世後她不得不寄人籬下,那個家也從來不完整,直到父母離異,她父親才悔悟過來自己除了事業還有家人。

男生恍然想起高中時的一件小事。

光咲家居住的小區有些年代,流浪貓比較多,她隔三差五會用零花錢買貓糧放在路邊喂食,每到冬天會很早起床去每輛轎車的車輪下檢查有沒有熟睡的小貓。於耀和她交往時有幾次送她回家,兩人坐在小區的長椅上聊天。男生發現聚在周圍的流浪貓越來越多,起初以為是它們喜歡聚在路燈附近的緣故,後來才意識到它們都與光咲特別親近。

連路人匆匆走過都會警覺地躲藏起來的小貓們,大喇喇伸展四肢趴在光咲鞋邊,讓於耀非常驚異,好奇地問起。這一問不要緊,光咲的話匣打開就收不住了,神采飛揚地一隻隻介紹起來——

“這是小三花,很粘人,它和那邊那隻小灰最要好,通常都是出雙入對,不過小灰是傲嬌派,不像小三花與人那麽親近,小三花討了食物會分給小灰。”

“這隻是小精靈,這裏麵數它最聰明了,懂得看人臉色。”

“這是包子,它和毛球很像,有點分不清,可能是一窩的。不過毛球比包子活潑,食量也比包子大。別看包子一臉憨厚,嫉妒心卻很強。”

“這是小雪,燈下那隻是……”

光咲滔滔不絕,卻不知它們在於耀眼裏都隻是貓而已,她熟知它們各自的習性,卻不知它們在於耀眼裏連長相都毫無差異。男生完全不能理解女生為什麽會有這麽豐富的腦內劇場,但他還是笑著認真聽,不時問一句“那邊還有隻狗,你叫它什麽?”

“哦,那是墨墨,是這個小區裏唯一一隻流浪狗,它有條腿被車輪碾壞了,以前是三條腿跳著跑的,後來我給他接了個假肢,現在走路完全沒問題了……”

於耀注視著光咲的眼睛,他沒有見過如此清澈的眼睛,此前沒有,此後也再沒遇見。那其中閃爍的光芒,是一種在世上找到寄托與希望後的微小幸福,是內心的溫暖與富足。

那時的於耀怔住了。

自那以後,光咲無論做什麽於耀都能理解了。隻有他懂得她一直過得那麽辛苦,是因為她選擇了對羈絆的珍惜而非軟弱,選擇了自力更生而非顧影自憐。而他始終在她轉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無條件支持她,無條件幫助她,他的選擇始終都以光咲的選擇為依據,是因為隻有他知道光咲的軟肋——

光咲最怕別人舍自己而去,最怕被遺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