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一]

櫻苑路由西向東依次是別墅區、高層住宅小區和待開發的區域。當年光咲與外公居住的公房所在的位置如今已經聳立起幾座三十多層的高級商品房。新世紀初,化工廠整體遷往郊區,將原本黃金地段的廠房和住宅樓拆除蓋起了商品房,其中一部分商品房留給職工分房,其餘按正常商品房出售,立竿見影大賺了一筆,當時大家都認為廠長很懂商機。

但是,如果留到十年後的現在再出售,房價至少要比當時翻十倍。

這塊土地一直存在於此,然而當年那座幾乎不值錢的問題樓房換成現今的高級住房,價值上的變化卻遠遠超過了成本升值。這二十年間,無數像於耀和曾霆的父親這樣的人借此大展宏圖。這一年,父母雙亡的紀光咲二十二歲。

就算想追究當年那場事故的責任人,如今也已經過了訴訟有效期。知道這件事的朋友們都說:“你該走出來,別再糾結於過去了。畢竟,追究下去隻會越來越悲觀失望,當年都找不到的證據現在更不可能找到,而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樣?不可能改變任何現狀。”

但他們不知道,光咲的初衷本來也不是為了索賠,隻是為了外公。她想看一看究竟是些什麽人,為蠅頭小利,忍心讓這樣一個忠厚善良的老人在失去至親之後還得承受被愚弄、被敷衍、被欺侮的痛苦。

十七歲,甚至更早,她就下定決心,當自己成年之後要去查明一切。

如同一個下馬威,在她出發之前,最殘忍的一部分真相主動來到了她的麵前。

光咲依稀記得起因是在教室晚自修課間看到一則新聞,報道一個富二代酒後駕駛被警察攔下後口出狂言,成了魯莽與無知的典型。次日,光咲和於耀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把這作為談資閑聊。

“說起來你也算是富二代,擠公交車的富二代啊,和你談戀愛一點偶像劇裏麵的感覺都沒有。”女生背倚車上的欄杆笑著打趣。

“我小時候家裏很窮的,也就最近這幾年我爸掙了點錢。不騙你。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和同學都以為我家是低保戶,讓我申請助學金呢。”

“也沒窮到那個地步吧!”

“是沒窮到那個地步,不過看起來像是窮到了那個地步。你知道麽,”男生還沒說出來,自己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媽那個人,說得好聽點是勤儉節約,說得不好聽是摳門。我小學時跟別人打架從來沒輸過,你知道為什麽嗎?”

女生跟著他先一步笑起來,好像已經聽見了最有趣的部分,接著才搖搖頭。

“如果我弄髒、弄破了衣服,我媽就會逮住我一頓狠揍。打贏打輸她才不管,反正就是‘別給我糟蹋衣服’。你想啊,怎麽才能不把衣服弄髒弄破?當然要贏!所以我就是沒有退路,必須要贏,絕對不能給打趴在地,不能糟蹋衣服。”

光咲很安心地微笑,覺得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人一定不會像新聞裏那種人一樣忘乎所以。雖然曾霆說過不少關於於耀家很勢利的負麵言論,但這一刻她覺得那些事也許是因曾霆的理解偏差而起的,她就是這麽容易轉變心意。

“曾霆其實也一樣。”

“欸?”

“曾霆家也不是一開始就很富有的。他爸爸沒受過什麽教育,浮浮沉沉好多年,什麽賺錢做什麽,後來娶了他媽媽才走上正軌。”

“是麽……可是曾霆看上去……”看上去就很有貴族氣質。是小女生喜歡的那種類型,文質彬彬,又似乎有點憂鬱。

“曾霆的外公是高官,所以他爸爸借著他外公的東風終於把事業做大了,不過好像至今也本性難移——我聽我爸爸說,曾霆他爸就是典型的投機商。”

原來如此。雖然和曾霆住在同一小區,光咲從沒有刻意去打聽過曾霆家的事情。

“我爸也不太喜歡曾霆他爸,他是沒直說啦,但是看得出,曾霆或者他媽媽每次來給我家送吃的,我爸都不是很熱情。還有一次過年給了我一個紅包,我爸很凶地命令我媽退回去。我想,我爸應該是不喜歡曾霆他們家的,如果是平常的朋友,送個紅包算什麽嘛!”

“你覺得曾霆像他媽媽吧?”

仔細想想,不僅五官臉型,連性格氣質都好像有點相似。

光咲點點頭。

這就說得通了,既然曾霆的媽媽是高官的女兒,那他的所謂“貴族氣”看來是有來由的。

“難怪他媽媽顯得又年輕又優雅,原來是官二代,從小大概受的教育就好,看得出是養尊處優的類型。”

於耀大笑出聲:“你也是官二代啊。”

光咲沒有笑,表情過於認真:“我不是我爸媽的親生女兒,你沒聽說麽?”

於耀誤以為她生氣了,連忙恢複一本正經:“聽說了……對不起,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提起這個。”

女生低垂的視線重新抬起來:“沒事,我沒生氣,我隻是怕你沒聽說,那樣的話我就尷尬了,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這種事,總是傳得比較快。”

於耀說得沒錯。在此之前,光咲從沒有主動對任何同齡人說起過自己的身世,可是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總是班導師知情,接著三五個家長也會知情,最後在學生中也就自然而然傳開了。

孩子不懂得發自內心地同情。總有那麽幾個同班女生要在背後嚼舌根,說光咲的父母根本就是親生父母,所謂的“親生父母雙亡”隻是她用來騙取大家同情的謊言。

想起這些,光咲的臉蒙上了一層陰鬱,沒有再說話。

於耀想總不能兩個人剩下的一路一直沉默下去,於是撿回了先前的話題:“我們家雖然不像曾霆家那麽大起大落,不過早年還是比較清苦,我爸以前是國企的幹部,後來才下海經商。”

“很有遠見啊。”女生隨聲附和道。

“和遠見沒什麽關係,他是因為廠裏出了事,雖然被他妥善地處理好了,不過由於這件事,他好像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在這個體製裏繼續待下去。”

“生產事故麽?”

“不。聽我媽有一次說起來,似乎是單位的家屬宿舍樓出了問題,牆倒了還是什麽的,反正造成一對夫婦死亡。當時我爸是辦公室主任,負責處理這個事故,可是沒法處理啊。施工方是廠長指定的,廠長肯定得了不少好處,雖然出了事,我爸也不敢深挖,隻能好好進行理賠,可是理賠也不行,當時廠裏虧空很嚴重,拿不出更多的賠償金,或者說,當時的廠長不願意賠付那麽多,所以這件事被他們顛倒是非,把責任推到了受害人一方。我爸覺得很對不起受害人家屬,但他也不是一把手,終究受製於人,心裏非常憋屈,事後不久他就離開了化工廠。”

“什麽廠?”

“化工廠。”男生沒注意到女生瞬間臉色鐵青,以為她隻是沒聽清,重複一遍後接著感慨,“像我爸那樣過於耿直的人,根本就不適合走仕途……”

“什麽化工廠?”光咲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也聽不見他後麵所說的話。

於耀終於覺察出對方的異樣,但依然沒能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他停頓了一秒,把本打算說的話都咽了回去,喃喃答道:“新紀元化工廠。怎麽啦?”

[二]

當時和於耀為什麽分手?光咲自己也說不清。與其說是仇恨倒不如說是迷茫。

知道兩人原來是這種關係的情況下,光咲不知道該怎樣麵對對方繼續相處。更為難的是於耀,光咲說出“分手”二字的時候,雖然兩個人都感到剜心地痛,但似乎又有種終於鬆了口氣的解脫感。

從那以後,他們再沒有提及那個事故,直到光咲大學快畢業時提出想追查。

[三]

時間過去五年,光咲還是隻有於耀的父親這一條線索。在去見他之前,光咲先在網絡上搜索過他現在的公司。搜索引擎中前三條都是公司的官方網站,點擊第一條後就進入了主頁。

有點諷刺的是,於耀父親的公司是知名房地產開發公司。不過這也不足為奇,近十來年房地產行業的熱度大大超過別的行業,沒有哪個富豪不想分一杯羹。

在公告及媒體發布信息一欄,公布著幾條新開樓盤和銷售喜報的訊息,不過最晚都已經是去年十二月的,也就是說,今年過半,這家公司似乎還沒有新的建樹,也有可能是因為網頁更新遲緩,很多大企業的主頁都是如此。不過旁邊的股票資訊一欄裏,股指向下延伸出一條陡峭的曲線,形象地顯示出近期行業蕭條的現狀。

“從去年六七月開始吧,房地產行業就不太景氣,就我實習的設計院而言,去年年底到現在幾乎沒有接新的項目,雖然還不至於裁員,但沒有活幹,員工就沒有獎金,單靠工資生活難以為繼。真的很要命,我剛畢業就遇上這種就業環境……”

光咲腦海裏浮現出和於耀閑聊時他說過的話。

男生撓撓頭,好像備受困擾,繼而又靦腆地笑起來:“不過這麽一來房價應該會降,可以早點考慮買自己的房子了。說起來真是矛盾,一方麵我和大部分畢業生一樣希望房價越低越好,另一方麵,我自己卻又是這一行的從業人員,房市不景氣收入也會受到影響。我爸那邊受的影響更大,他現在很多樓盤壓在手裏不願降價,卻也賣不出去。”

於耀成年後經濟上就和他父親分開了,雖然沒有完全獨立,他父親還會定期支援他,但在於耀家,從來沒有“父親的錢就是我的錢”這種觀念。於耀自己考上名校建築係,課餘做一些兼職,臨近畢業也像普通大學生那樣去實習、找工作,最後沒有進入父親的公司,熟識的朋友並不覺得意外。

他現在和父母一起住在商業中心附近的別墅,盡管地段繁華房價不菲,但也有弊端。每天上班高峰一出門就堵得水泄不通,為此他不得不早晨六點多就出發,又總比正常上班時間早到一個小時左右,非常不便。因此,他現在整天隻想著攢錢買房搬出來一個人住。

光咲與他父親的會麵是他幫忙安排的,在所有知情的朋友中,於耀是唯一一個不反對光咲對真相刨根問底的,也許是因為自己的父親與這件事有關,出於愧疚,他也說不出讓她“難得糊塗”的話。關於會麵地點,於耀建議最好在茶座。這畢竟不是一件公事,從父親的角度而言,不想下屬知情,不會願意在公司辦公室談。從光咲的角度而言,一個女生獨自去別人家做客,難免會有壓迫感。

起初,光咲擔心於耀的父親會對自己避而不見,於耀聽了她的顧慮笑起來:“怎麽可能?他有什麽權利不見你?”

權利?

光咲不知道自己又有什麽權利去追問,甚至質問,那種“大人物”。像他那般身份地位的人,如果想推脫抵賴閉門不見,光咲也拿他毫無辦法。

[四]

連續下了兩周陣雨,地麵似乎從來沒有幹燥過,天氣卻比盛夏連日豔陽天時更加悶熱。從地鐵站走到距離500米處的店裏,光咲的衣服已經濕透了,黏在背上。女服務生殷勤地替她拉開玻璃大門:“請問幾個人?”

“和人約好了,對方已經到了。”光咲感到冷氣從頭灌到腳,脊背好像貼了一層冰,不禁打了個寒戰。

服務生上下打量她,覺得一副學生妹打扮,不像消費得起的樣子,有點猶豫:“……請這邊走,當心台階。”

與同齡人會麵一般都約在咖啡館,在高檔茶座是第一次,光咲自己也顯得有些不自在。她跟著服務生轉彎,上了三級台階,看見遠處原木茶台後坐著與自己父親年齡相近的中年人。在光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同時,他也看見了光咲。

“您好,我是於耀的同學紀光咲——當年那對夫婦的女兒。”光咲特地加上後半句,觀察對方的神色變化。

但於耀的父親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訝或慌張,隻是微微點了點頭:“你好。於耀向我介紹過你。他說你想知道你親生父母的事情,我會把我知道的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也許聽了我的話,你就不會再想追查下去。”

“我一定要……”

對方擺了擺手打斷她:“我沒有勸阻你的意思。得到你想要的資訊之後,再做出什麽行動是你的自由。”

女生沒法再硬撐著敵意,隻能先拘謹地保持沉默,讓他來主導話題。

“你一定對早年的公房有很多誤解。你認為這是單位分給員工的房子,是一種員工福利,與工資、獎金一樣,是員工的合法勞動所得,對嗎?”

光咲確實這麽認為,難道這也有什麽誤解嗎?

“但實際上,早年單位分給員工的這種住房,員工沒有產權,也就是說,他們隻是住房的實際居住者,而沒有對住房的所有權,不是房主。大致上也可以這麽說,這就相當於,工廠是房東,員工是租用這套住房的租戶,他們居住在這裏理應繳納租金,工廠將這些租金作為一種對員工的獎勵不予收取。但是無論員工調去別的單位還是辭職,他都不能再享有這種福利,他沒有住房的所有權,隻能搬出去,將這套租來的房子還給房東——也就是工廠。”

由於服務生立在一旁,於耀的父親停頓下來。

“請問這位小姐要點什麽?”

“西湖龍井可以嗎?”征得了光咲的同意後,於耀的父親對服務生說,“西湖龍井,再加一份茶酥點心。”

待服務生離開後,他轉頭對女生繼續說道:“不知你能不能明白這其中的關係。一旦員工在住房裏發生什麽意外,他們無法直接去和設計單位或施工單位溝通。就像現在商品房的租戶,如果在住房裏發生意外,第一步溝通的必然是房主,隻有房主能去與開發商、設計單位、施工單位協商理賠。”

“您的意思是我父母那起事故,首先應該追究的是工廠的責任?”

“是的。事故發生以後,你外公也隻跟工廠交涉過。”

“……所以,工廠方麵想隱瞞事故的調查結果是很容易的,我外公根本接觸不到設計方和施工方?”

“的確。”

“您是工廠負責處理事故的人,那您當時是怎麽判斷事故責任人是哪一方的?又是憑什麽說服我外公的?”

於耀父親從身邊的公文袋裏拿出一個大牛皮紙信封,打開後取出一份紙質材料遞給光咲:“這是當時的檢測單位出具的事故鑒定報告,認定房屋本身不存在問題。也就意味著事故責任人是你父母,他們在陽台上堆的重物超過了陽台的負荷限度。”

“可是……”

“你外公和你猜得都沒錯,這不是事實。”他又從紙袋中拿出一份材料,“這是當時住房的設計圖紙。”

光咲看不懂。

於耀的父親解釋道:“從結構圖紙上看,陽台這部分鋼筋數正好。設計人員標注的鋼筋數一般會比需要的鋼筋數富餘一點,因為施工單位偷工減料是很普遍的現象。假如嚴格按照這張圖紙上的標注數使用鋼筋——每根梁三根直徑16毫米上部鋼筋,應該不會出現事故。但是,這裏有一些當時拍攝的事故現場照片……”

他將四張舊照片順次在光咲麵前擺開,一邊手指照片,一邊對她解釋。

“當時我不是專業人士,看不出所以然,隻是對比過圖紙後發現,這棟樓所有陽台的任何一根梁都找不出三根以上鋼筋,所以我出於懷疑保留了這些照片。昨晚於耀也看過,他的看法和我是一致的。從照片上毀損陽台的截麵看,這些陽台的每根梁都隻有兩根上部鋼筋,另外,他認為事故的根本問題其實不在於鋼筋數,你可以向他更詳細地了解一下。”

光咲拿出手機問:“我可以拍照嗎?”

“這些材料原件你都可以拿去。”

“謝謝。”她將手機收回了包裏。

“施工方麵的專業問題我無法和你談得更細。我隻能告訴你,檢測單位出具這樣的鑒定報告是有緣由的。我們化工廠建這幾棟家屬樓的時候沒有招標,工廠相當於開發商,而施工隊伍就由廠長指定。為什麽選擇這一家施工隊伍而不選擇別家?如果不出事故,也許永遠都沒有人會提出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確切答案,但從事故發生後廠長的反應來看,他與這家施工隊的關係並不單純。為了這起由施工方負責的事故,他不惜向質檢站站長行賄。”

“這家施工單位叫什麽名字?現在還找得到嗎?”

“當時負責施工的是一家非常小的建築公司,我不清楚具體叫什麽名字,像那樣的小公司多如牛毛,很多都已經被市場淘汰,現在要去找恐怕很難。”

有多難光咲都早有心理準備。

她隱約覺得雖然於耀的父親已算十分坦誠,但似乎還是隱瞞了些什麽。

[五]

於耀剛到新單位,工作日特別繁忙,可光咲不想等到下個周末,於是第二天就約好中午吃飯時間與他在拉麵店見麵。他和光咲的父親有一樣的習慣,會在與人約定的時間之前一刻鍾就到達約定地點。所以光咲到麵店時,他已經正在吃了。

不高級的拉麵店,因此不是單桌,而是一張條狀桌子上二三十人的坐法。光咲拉開於耀身邊的椅子與他並排坐下,要想在狹窄的桌麵擺下資料夾並不容易,於耀道著歉:“不好意思,約在這樣的地方。這裏離我單位比較近,中午時間比較緊,我想多談一會兒。”

“沒關係,這裏挺好。”光咲翻開結構圖放在於耀左手邊,好讓他能邊看邊吃,“你在電話裏說得不是很清楚,我沒明白,為什麽說施工方偷工減料不是事故主因?”

“三根16毫米的上部鋼筋是放得非常富餘的情況。我前天算了一下,就算減掉一根也在安全範圍之內。施工單位雖然會偷鋼筋,不過一般來說也不是盲目地偷,而是憑經驗適度減少。”

“那你認為這個事故的主因到底是什麽?”

於耀用食指戳了戳一旁的照片:“你看你們家陽台這邊的鋼筋,再看樓下那些陽台的鋼筋。發現不同點了嗎?你家陽台這一側梁的鋼筋從一開始就沒有綁紮好,在澆混凝土的過程中,可能工人沒注意,輕輕一踩就掉下去了,也就是說其實是施工時的失誤。”

“隻是失誤嗎?”女生難掩失望。

“是的。按三根16毫米鋼筋算,這個陽台的活載是3.75千牛每米,恒載是8.65千牛每米,即便住戶封陽台增加了重量,也不會出問題。換成兩根14毫米的鋼筋,活載不變,恒載減少到7.5千牛每米,一方麵住戶封陽台增加負荷,另一方麵施工時踩塌了鋼筋,造成抗彎截麵高度變小,因此才造成了事故。”

“難道真像你爸當時跟我外公說的那樣,如果不封陽台就不會發生事故?”

“通俗地說,是封陽台增加了重量,再加上陽台上堆放了一些重物,把原先質量就不過關的陽台壓垮了。所以質檢單位可以出那份報告,理論上也說得過去。”

雖然知道當年的工廠、質檢部門和施工單位之間暗箱操作有貓膩,但如果父母不封陽台也許真的不會出現事故。得到與預期截然相反的結果,光咲沮喪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於耀已經吃完了麵,將碗推到一邊,不知該怎麽安慰她,沉默了幾分鍾,說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想太多也不好。你……要吃點什麽嗎?”

最後一句有點突兀,讓光咲想起了剛認識他時那句更突兀的“攻殼機動隊”,忍不住笑起來:“不用,我吃過了。”

女生心情稍微平靜下來:“我本來想找出當年的施工方,可你爸爸說他也沒有線索。”

“這還不簡單,去找以前的廠長啊。他肯定知道的吧。”

“欸?”

“去找吧。我陪你去。如果錯過這個線索你以後會很遺憾,還是放不下這件事。”男生眼睛發亮,比光咲還積極,對什麽都信心十足的樣子。

光咲有點受鼓舞:“你爸爸說他一直在化工廠工作到退休,住在後來的家屬區沒有搬過家。地址應該能打聽到。”

“今天晚上下班後我和你一起去找。”

“我是不是應該先打個電話給那位廠長約定時間?”

“如果知道你是誰以及你的來意,應該會有多遠跑多遠吧。我看不如毫無預警地去敲他家門,麵對出現在門口的人,做過虧心事的人總不能理直氣壯拒之門外吧。如果他正好不在家,我們可以改天再去,如果第一次去就碰釘子,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於耀說這些話的時候儼然是個成熟的社會人。與之相比,光咲還是個未經世的學生,看他的目光帶著崇拜。和幾年前高中時的情況截然相反,經曆會改變人。

光咲的經曆不僅改變了光咲,也改變了於耀。

十七歲時他第一次直麵社會的殘酷,在那之前他以為世界的陰暗麵隻存在於電視裏新聞中,和自己永遠不會有交集。在那之前,光咲和其他所有同學一樣,是早晨按時到校晨讀,晚自修後坐私家車回家的少年少女,喜怒哀樂是青春偶像劇裏的那種模式,他甚至沒考慮過他們都有家庭,也許左右他們情緒更重要的因素反而來自家庭。

上了大學以後,他愈發意識到,一個人成為什麽樣的人,家庭的作用比學校和社會大得多。

[六]

於耀問父親要了化工廠老廠長的家庭住址。令他不解的是,父親看起來很意外:“你解釋清楚了事故的主要原因,她還打算追查下去嗎?”

“當然了,怎麽可能那麽容易放棄?”

父親半晌沒說話,沉默許久才歎出一口氣:“這孩子也真是倔強。”

於耀雖然很不理解他為什麽會認為光咲是那種輕易言敗的人,但他並未深思。

按照於耀的計劃,光咲和他在小區門口碰麵,然後直接登門拜訪。

“總覺得有點圍追堵截的味道。我手心都緊張得冒冷汗了。”

“沒那麽嚴重。”男生因她的孩子氣笑起來。

到了門口,光咲堅持要自己敲門說明來意。開門的是一位頭發半白的老太,從年齡上看,很可能是廠長夫人,她從一現身就皺著眉頭,語氣也很不耐煩:“你找誰?”

“請問是新紀元化工廠從前的袁廠長家嗎?”女生不禁有些畏縮。

老太太沒回答,反而厲聲反問:“你是誰?”

“我是……袁廠長老下屬的女兒,有點事想向他打聽。”

“老袁上個月剛過世。你有什麽事?”

情況大大出人意料,光咲愣住了。老太太堵在門口,一點讓開請她進門的意思都沒有。這也難怪,如果是自己丈夫生前的熟人,在不久前的追悼會上應該見過,這女孩看起來麵生,有點來路不明。

於耀見光咲毫無反應,便代為開口:“我父親也是袁廠長的老下屬,從前的辦公室主任。”

“誰?”老太太又皺起了眉,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

“十幾年前下海去做生意的於長興。”

過了三秒,老太太的臉色變得緩和了一點:“噢——於主任啊!是你爸爸?老袁過世沒通知,是因為我們都和你爸爸斷了聯係。”

雖然她依然沒有熱情邀請兩人進屋,但終究拉不下麵子,側身讓出了玄關。於耀立即站上門口的踏腳墊:“需要換鞋嗎?”

老太太估計這兩人是沒那麽容易打發走的,隻好給他們遞出藍色的鞋套。

等兩人在沙發上坐定後,老太太也沒有拿出禮貌的待客之道,毫無張羅茶水的意思,隻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定:“你們這時候過來找老袁是為了什麽事?”

光咲剛想開口,卻突然被於耀按住。

男生揚著笑容直起腰:“阿姨,事情是這樣的——您還記得咱們廠在櫻苑路的老家屬區嗎?”

“嗯。”

“袁伯伯有沒有跟您說起過當年蓋那個家屬樓的施工單位是哪家施工隊?”

老太太一聽“施工單位”,臉上一絲笑意也沒了,比一開始更加警惕:“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我是想,給我們這種大廠建樓的應該不會是小建築公司吧?那個年代就已經很有名氣的單位,現在應該已經成了業內龍頭。我是學工程的,今年剛畢業,正在考慮進什麽單位,我爸的意思是我應該選擇大型國企,先跟著師傅去學習一段時間再進外企。”

“你沒問你爸嗎?你爸他不記得了嗎?給我們廠建樓的從來不是大企業,過去那片家屬區也好,現在這裏也好,找的都是小公司。之前那個叫興建還是興業的吧,可能早就倒閉了,我不是很清楚。”

於耀和光咲見再打聽不出什麽來,又見老太太一副八點鍾就想就寢的樣子,便起身告辭。

送光咲回家時趕上高峰擁堵,車停在商業廣場中間的信號燈前不能動彈,車廂裏過於安靜,於耀有點尷尬,想打開收音機。

“她說,你爸知道施工單位。”

“嗯,我聽見了。”男生長籲了一口氣,“你覺得他還隱瞞了什麽別的事?”

“你覺得他為什麽要隱瞞?”

“我不知道。他跟我談過一次,聽起來他隻是迫於權力的壓力做了一些讓自己慚愧的事,而且他很快就退出了。我想不通他為什麽要隱瞞。”

“除非他對我們都沒有說出真相,他和這件事的聯係遠不止他自己所坦白的,”女生停頓了幾秒,轉頭看向他,“這麽說很抱歉,畢竟他是你父親。”

於耀沒再說話。

[七]

身為知情者之一的袁廠長已經過世。於耀的父親又不知在隱瞞什麽。光咲可追的線索隻剩下廠長夫人所提供的一個模棱兩可的施工單位名字。目前她能想到的調查方式也隻有通過網絡搜索引擎查詢關鍵詞,可是結果令人失望。

本市在網上有跡可循的建築公司既沒有叫“興建”也沒有叫“興業”的。

調查導致父母死亡事故的真相一事陷入僵局的時候,曾霆終於打來了電話。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光咲並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親生父母的事,身邊唯一沒有覺察到光咲在追查什麽的人就是他,因為他的心思早就不在光咲身上。

因此,明明還是他的女友,在接到他電話的時候,光咲竟然會感到吃驚。更沒想到的是,曾霆的語氣還一如既往的自然,仿佛他失去聯絡一星期隻是光咲的幻覺。

“周末有空嗎?找竹西於耀他們一起吃個飯吧?”

“這個時間不好吧?最近大家都忙著找工作聯係單位,別人我不清楚,竹西倒是整天都在奔波。”

“她不是計劃出國嗎?”

“哪有那麽容易。因為沒申請到獎學金,她還在積極找工作,如果有特別好的單位就不出國了。”

“為了錢影響前途不值得啊。”男生在電話那頭不知輕重的語氣讓人有些惱火。

光咲故意嗆他:“又不是誰都像你家境那麽好!”

曾霆把這也當做玩笑話,幹笑兩聲沒接嘴。頓了一頓後,他轉換了話題:“你聯係好工作了嗎?”

“在三中當老師。下周去和學校簽協議。”

“哦,那也蠻好。”曾霆嘴上雖這麽說,但心裏卻不這麽認為。

光咲也明白。很久之前曾有一次和他說起,打算畢業後老老實實進一個中學當個老師,也算是份穩定的工作,就遭到曾霆嗤之以鼻:“當老師也要當大學老師吧,當個中學老師算什麽?又沒有社會地位。”

在求職這方麵,曾霆比任何人都來得順利。在他的理解中,光咲求職時得不到她父親的幫助,因為她是領養的,到底是外人。

可事實卻是,父親主動提出過要幫光咲安排工作,卻被女生拒絕了。

“爸爸也是快退休的人了,我不會讓你在這種年紀還要低三下四為了我去求人。我自己找得到工作。”

“但是,隻當個中學老師會不會太委屈你了?”

當時光咲的回答是:“如果一開始就不想當老師,我就不會報考師大了。放心吧,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才是最快樂的。”

光咲這樣說,隻是為了讓父親寬心。實際上,當初報考師範學校完全不是因為自己喜歡當老師,而是因為自己喜歡曾霆。

高考填誌願表前,她得知曾霆第一誌願填了師範大學,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曾霆高三時成績退步得很厲害,為此還退出了理科班,轉修了文科。到了五月,憑他的成績所能考上的最好的學校就是師範大學。當然,這對他而言並沒有多大損失,曾霆所需要的隻是一個211大學的文憑。

從小到大光咲都旁觀著他的優秀。對於這種落差,連她都感到很不適應,可曾霆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曾霆大概是從那時開始轉變的。

曾霆變了,光咲和所有人一樣,不知道緣由。